杜五郎猶豫了一會,還是這般問道,深怕達奚盈盈重操舊業,她不光是喜歡長得俊的,對修養氣質也很看中。
“五郎哪裡話,我們仰幕娘子還來不及,寧死也想追隨在她身邊。”
“是嗎?”杜五郎也不知說什麼才好,“那好吧。”
他忽然有些莫名的惆悵,想到了一些往事,忽覺得它們好遠了,畢竟十多年了。
達奚盈盈坐在閣樓上假寐,一手撫著臉,見杜五郎到了,微微抬眸。
十多年過去,她已不複當年的美貌,卻還很有風韻。
杜五郎的目光移開,看向了閣樓下方,那兩個少年正站在池邊。
“怎麼?五郎很在意他們?”
“沒有。”杜五郎略有些慌亂。
“是吃我的醋?還是覺得我老牛吃嫩草。”達奚盈盈問道。
“都不是,就是,總之你不是擄來的就好。”
達奚盈盈笑道:“我總該找個伴,他們倆加起來,正好與我一般年紀。”
“好吧。”杜五郎訕笑兩聲。
“方才我午寐醒來,想到當年也曾喜歡過五郎你,可當時若隨了你,當你的妾、當你的外室,攀附著你,又有什麼好呢?終究是你的附庸,豈有如今的權勢?”達奚盈盈道:“說來,我欠你兩個人情,一是當年在我最軟弱之時,你幫了我。”
“二呢?”
“二嘛。”達奚盈盈笑道:“謝你不攘之恩。”
杜五郎好生尷尬,摸了摸鼻子,暗忖就不該來找她,自討沒趣。
“既然是兩個人情,幫我個忙可好?”
“什麼?”
“崔仲巍,是你們派人殺的嗎?”
達奚盈盈道:“不知你在說什麼。”
杜五郎道:“那就是了,長安城哪有你不知道的事,我告訴你,是陛下讓我來問的,你若知道什麼就說吧。”
達奚盈盈一聽就變了臉色,站起身來,踱步道:“此事不該由我來擔,二娘自會對陛下解釋。”
“陛下就是不想被二姐瞞著,才讓我來問你。”
“五郎你這樣,我很為難。”
“陛下都猜到了,你悄悄告訴我,二姐不會知道的。”
“陛下想知道什麼?”
杜五郎反而被嚇了一跳,訝道:“真的是你們做的?”
他方才就是想詐一詐達奚盈盈而已。
“嗯。”
“為何?”
“崔仲巍知道了些不該知道的事。”
“那是什麼?”
達奚盈盈道:“我也不知,我隻是奉二娘的命令除掉他。”
杜五郎道:“那把屍體分成五塊,也,也是你們下令的?”
“是。”達奚盈盈道:“不如此,震懾不了一些跟風的人。”
“你們什麼時候變得這麼狠了?”
達奚盈盈瞥了杜五郎一眼,道:“這麼多年爾虞我詐的,除了你,誰還能一點都沒變?你沒變,你不狠,還不是因為你有姐姐,有陛下庇護。”
杜五郎退了一步,又問道:“崔仲巍到底知道了些什麼?”
“我真不知。”
“你若不說,我就這樣回稟陛下了啊。”
“好吧。”達奚盈盈歎息一聲,“此事,若換成旁人,任他上天下地都查不到,偏是陛下讓你來問。我真不知具體的,但這一年來,我已為此事殺了四十餘人。”
“什……什麼?”
杜五郎還在震驚,達奚盈盈已將一封名單遞在他手裡。
他低頭一看,上麵被劃掉的有四十多個名字,隻有一個名字是剛寫上去的,墨跡很新,還沒有被劃掉。
“你們下一個要殺的是……張垍?”
“嗯。”達奚盈盈道:“我正在等他的死訊。”
聽她的語氣,像是在等她要的糕點送過來。
杜五郎轉身就走。
他曾經聽顏泉明說過,張垍出家以後,先是在崇光寺修行,之後朝廷滅佛,將人移居到彆的寺廟了。當時他還奇怪,張垍佛法也不高深,怎麼就被被勒令還俗。
寧親公主可一直對此事耿耿於懷。
~~
“咚——”
隨著悠揚的鐘聲,杜五郎快步趕進了長安城中的靜法寺。
“張垍,哦,悟真禪師在嗎?”
“阿彌陀佛,施主來遲一步,悟真禪師方才已經圓寂了。”
“圓寂了?”杜五郎道:“他如何圓寂的?”
“他獨自在禪房坐化了。”
杜五郎不信,快步趕到寺廟內,闖入張垍圓寂時待的禪房,隻見裡麵一塵不染。
張垍的屍體還在那裡,麵容平靜,確實是一副自然死去的樣子,任杜五郎怎麼看都看不
出破綻來。
越是這樣,他反而覺得越發可怕,感到杜妗的人暗殺技巧已經異常熟練了。
這天傍晚,杜五郎回到家中,恰見杜媗難得回來用飯。
“大姐。”
“嗯?”杜媗依舊溫柔,問道:“你有心事?”
“二姐近來在做什麼,你知道嗎?”
“她一貫是忙的。”
杜五郎本想問杜媗知不知道杜妗在忙著殺人,可看著杜媗那溫婉的樣子,還是沒問。
他心想,大姐知道又如何,不知道又如何,這件事最終還是得要由薛白來處置。
次日,杜五郎再次入宮,將那封名單交給了薛白。
“知道了。”薛白道,“此事你查到這裡就夠了。”
“可我還沒問出崔仲巍知道什麼。”
“已經能證實我的猜想了。”
杜五郎很是擔憂,道:“陛下會怎麼處置二姐?”
“為何要處置她?”薛白道:“讓你查,就是因為不想讓她知道我在懷疑此事。”
“那……二姐還會再殺很多人嗎?”
“已經差不多了吧。”
杜五郎愣了愣,道:“陛下讓臣查訪此事,不是想要阻止此事嗎?”
“不是,我說過,隻是要證實我的猜想。”
薛白說罷,把那名單放在火盆裡點燃。
殿裡泛起一縷青煙。
“陛下。”
杜五郎開口,欲言又止,最後換成了朋友的語氣,問道:“你讓我查這件事,到底是怎麼想的?”
聽他是這個語氣,薛白笑了笑。
“其實你一直知道,我不是李倩,從天寶五載起,你就知道。”
“我不知道啊。”杜五郎道:“天寶五載我不知道你是李倩,後來我不是就知道了。”
“你是假裝知道,這件事對我們無所謂。”薛白道,“但對我丈翁來說,很重要。”
“真是顏公?不會吧?”
“做這個決定,想必他非常痛苦。”薛白道:“當年我以雍王的身份逼近長安,天下大勢已定,若不承認我的身份,則社稷顛覆。我問你,在當時,你既希望天下儘快平定,又希望李唐正統不失,你會怎麼辦?”
“當時我什麼都沒想啊。”
“對我丈翁而言呢?”
杜五郎撓了撓頭,覺得這真的很難回答。
薛白道:“對他而言,最好的結局就是我真的是李倩。”
“是啊,隻要你是真的,所有的問題就迎刃而解了。”
“所以他詢問了張垍,想要查明當年的真相。然後,安排了郭鎖在藍田驛與我碰麵,以坐實我的身份。”
“也許,他就是查到了那就是真的。”
“若是真的,他便不會瞞著我了。”薛白道:“因為他知道我不是李倩,才始終不說此事。”
“什麼意思?”
薛白道:“他希望能把我也騙過去,讓我也以為自己是李倩。”
“也許不是這樣,也許……”
“我知道,他做這些,沒有一絲一毫的私心。”薛白問道:“你信嗎?”
杜五郎再次撓頭,不好回答。
若說一個人把自己的女婿偽裝成皇子皇孫扶上皇位,沒有一點私心,似乎說不過去。可當時,這個女婿已經是肯定能登上皇位了,身份也得到了太上皇的承認,其實不需要再證明一次。
若真是顏真卿安排的郭鎖,目的可能真的隻有一個,那就是讓薛白認同自己就是李倩。
“也許,顏公真是出於公心吧?”
“沒關係,他做這件事,就已經放棄了自己的一世清名。”薛白道:“但我一直有種直覺,郭鎖是有人安排的,所以讓杜妗查。杜妗想必是查到了真相,但不忍告訴我。”
“二姐瞞著你?”
“是啊,杜妗也想讓我相信我就是李倩,說什麼都沒查到,還說我失憶了才不記得自己的身份,居然想冒充真的自己。在這件事上,她選擇站在丈翁的那一邊。”
杜五郎問道:“你怪他們嗎?”
薛白淡淡道:“此事就到此為止,不必讓丈翁知曉,他想必還不知道妗娘在幫他滅口。”
杜五郎欲言又止,想說死在杜妗手底下的那些人,可感受著薛白平淡語氣,意識到除了自己,果然所有人都變了。
又怎麼可能不變呢?
這樣瞞下去,本就是最好的結局,他也不敢攪亂。
“那我?”
薛白道:“什麼都不必說,就當我們都不知道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