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隻白鶴從洛水邊飛起,在天空翱翔了兩圈,落在了明堂的上方,撲棱著翅膀,高傲地看向欄杆那邊的薛白。
馬上有宦官們殷勤地拿出蝦米、小魚乾來,遞在薛白麵前。
見狀,兩隻白鶴便搖搖晃晃地走上前,用圓圓的眼睛看著他,等了一會,見他還在發呆,不耐煩地張了張翅膀。
“陛下,玉翎與清鳴回來了。”
“哦。”
薛白這才回過神來,接過罐子,不緊不慢地喂養著這兩隻鶴。
它們是田承嗣進獻來的,極有靈性。
對於進獻一事,薛白素來不喜歡,此前還放生了宮苑中的許多奇珍異獸,若依他的本意就要斥責田承嗣,可當時仆固懷恩正在鬨事,從打一個拉一個的策略考慮,薛白隻對範陽的使者道了句“朕知道了”。
他連“下次不許”也沒說,不代表著這次就允許了,讓田承嗣猜不透他的心意,並且感到費勁搜羅的貢品送得有些不值當。
費心把蝦米與小魚乾一點點喂了,兩隻鶴看也不看薛白一眼,展開翅膀又飛上天空,傲慢得很。
人間的帝王再了不起,它們反正不懂、不在乎。
杜五郎來覲見的時候,看到的就是這“鶴繞明堂”的場麵,不由感慨道:“真謫仙也。”
“也就是裝裝。”薛白扶欄而立,俯瞰著洛水,自覺能體會到武則天在此登基的心境。
把百官帶離了長安,他感到自己對朝堂的掌控強了一點。
“陛下,我想問問鄉試的事。”杜五郎道:“朝廷說不拘戶籍,那奴籍也能考嗎?”
“有奴籍想考嗎?”
杜五郎看薛白那有些訝異的表情,便知崔洞說的沒錯,官榜上所謂的“不拘戶籍”是為了打破地域之間的相互排斥,就不可能是為了讓奴隸也參加科舉。
他遂撓著頭道:“雖然有,但是我誤會了。也是,若讓奴婢也與世家子弟同堂科舉,可不得鬨翻了。”
這句話若是旁人提出的,很可能就是在拐彎抹角地進言了,薛白深深看了杜五郎一眼,卻知他是無心之言。
偏就是這一句無心之言讓薛白上了心。
“奴籍參與科舉嗎?倒是個好主意。”
杜五郎被他一問,有些懵了,道:“啊?我是來給陛下出主意的?”
薛白很早以前就有廢除大唐的奴隸製度的想法了。
多年前,他就感受到身為奴隸的人就像是豬肉一樣被稱斤論兩地買來賣去的痛苦。若說當時是出於一番熱血,如今則是更現實的考量。
如今國庫空虛,可稅賦收上來對百姓的負擔還是很重,換言之,總在普通百姓、貧苦大眾身上薅來薅去,始終也沒薅到更多錢,其中一個原因就是有大量的逃戶。
至於逃戶逃到哪去了?當年薛白和顏真卿一起去捉逃戶時就見識過了,往往就是脫籍為奴,給大戶種地卻不交稅。
主仆關係或許一朝一代還廢不了,可若能廢除掉奴隸製度,至少在官麵上拿掉了大戶借逃戶避稅的理由。
此事當然不是他一句話,說廢除就廢除的,得有個口子。
杜五郎這次的提議就不錯,先從有誌氣、會讀書的奴隸開始,打開一個能明確的脫籍的通道,哪怕一開始能借由這個通道改變命運的人很少,但可期待量變引起質變。
薛白想著,手指在欄杆上敲了一會,喃喃自語道:“朝廷可出一個章程,若有奴籍能過童試,便賜一個白身?”
杜五郎疑道:“童試?”
薛白道:“此事你須有把握,否則朝廷下了旨卻無奴籍應試,這千金買馬骨的典範豎不起來,反而暴露了我們的想法,失了顏麵,下次再辦就難了。”
“我們的想法?”杜五郎道,“可我就是想來問一下……”
“這樣,我讓人出一卷試題,你拿給那想要參考的奴婢,先試試他是否有真才實學。若有,則可立一個典型。”
“好吧。”
杜五郎雖不甚理會薛白的心意,但該做什麼還是知道了。
“我看那個硯方,很會讀書的樣子,想必是有真才實學的。”
~~
“喔喔喔——”
雞鳴聲傳來時,硯方才入睡沒多久,困得厲害,但他掙紮了幾下,還是努力從小榻上爬了起來。
頭有些昏沉,他不敢弄出聲音,輕手輕腳地穿上衣服,出了耳房。
硯方其實並不是崔三十九郎崔洞的書僮,而是跟著崔四十三郎崔涇。此時崔涇正躺在榻上,呼嚕打得震天響。
哪怕已經跟了崔涇十年,在這種呼嚕聲中,硯方始終還是不能睡得安穩。
他緩步走到床前,在黑暗中俯身下去,嗅了嗅,辨彆著酒味與腥臭,伸出手,摸到了那個尿盆。
尿盆很重,崔涇又尿得滿滿當當,似乎還有層浮沫飄在上麵。
這是很讓硯方煩惱的一件事,他想著今天一定要想辦法提醒郎君一句,寧可尿兩個盆,也不要把一個盆尿得這麼滿。
他隻好用兩隻手捧著尿盆,小心翼翼地站起身。
“啊!”
崔涇忽然喊
了一句。
硯方一驚,手晃蕩了一下,尿便灑了一手,地上沾到了許多。
“郎君?有何吩咐?”
呼嚕聲又起,崔涇還在大睡,看來隻是被夢魘驚了。
硯方遂端著尿盆出去倒。
崔家彆業之中,仆婢們都已醒了,灑掃的灑掃,備菜的備菜,卻都是動作輕柔,不發出一絲聲音。他們要讓主人在安靜中醒來,看到一塵不染的院子,用到溫度正好的水。
所以直到離開了寢院,硯方才終於能正常呼吸,他此前都是屏著氣、腳尖點地慢慢地走。
“硯方!”忽然,一個中年男子輕聲喝住了他。
“見過三管事。”
“你又慢了。我說過多少次,你得在這條小路灑掃過之前把夜壺端出來,萬一滴到地上,這不是耽誤事嗎?”
“是,奴婢知錯。”
硯方一句辯解的話不敢說,立即低頭認錯。
哪怕他手裡的夜壺根本還沒有滴出尿來;哪怕他明知道自己怎麼都不可能比半夜就開始灑掃的阿曾伯更快;哪怕他明知道這小路兩邊的花草就是用尿來澆灌的,他手裡的夜壺滴上兩滴尿也不會有差彆。
他很有經驗地認錯,唯獨希望三管事能少說幾句。
“知錯有用嗎?你每次都說自己知錯了,可下次還要再犯。我看你是根本就沒往心裡去,你以為你跟著偷學幾句‘之乎者也’就與彆的奴婢不一樣了?我最煩你這種不安分守己的……”
硯方無可奈何地捧著滿壺的尿站在那聽著,他能聞到三管事嘴裡有股鹹肉味,期待地想,也許今日早餐能吃到鹹肉。
手越來越酸,尿越憋越脹。他更擔心的是,耽誤這麼久,彆的差事已經來不及了。
偏是三管事還是罵了他好一會才放過他。
“偷奸耍滑的懶東西,再敢在郎君們麵前放肆就罰你三天不許吃飯,去吧。”
“是,三管事。”
“慢著!這次我放過你了,你一句謝都沒有?”
硯方喉頭滾動了幾下,終於是道:“謝三管事。”
他終於是到了茅房,迫不及待就放下夜壺,先放了自己那泡憋了一整夜的尿。
“哪一房的書僮這麼慢啊?”
身後,運穢水的老臟漢罵罵咧咧地趕過來,嘴裡也是不乾不淨。
“細皮嫩肉的,不少遭你家郎君寵愛吧?做點事吞吞吐吐,累我好等!”
“我來。”硯方還在拉褲子,見老臟漢已伸手去拿夜壺,連忙道:“我來倒。”
來不及了,老臟漢拿起夜壺,倒進桶裡,故意把夜壺丟在他腳邊,剩下的尿就潑在了他的褲腿上。
那是他阿娘親手縫的。
“你來?你們當書僮的,哪能做得了這些臟事?”老臟漢嘟嘟囔囔,推著糞車走了。
硯方知道爭不過對方,提起夜壺往回趕,這次卻要加快腳步。
他已經太遲了。
打水,洗了夜壺,確保沒有一絲味道,將它放回榻邊。再打水,把地板擦乾淨……忙完這一切,硯方已經錯過了朝食。
他想著彆的書僮也許會給他留一份,或許還能勉強墊兩口,否則就要餓到傍晚了。
“咚——”
彆業的鐘聲響起,他必須得馬上把崔涇喊起來洗漱。
崔家家教森嚴,此時可萬萬不可晚了。
“郎君,郎君,你快醒醒。”
崔涇打了個哈欠,一股酒氣撲鼻而來,硯方當即就吃了一驚,昨夜他攔不住郎君偷跑出門,現在惡果來了,崔涇若受罰,必是要帶著他一起挨罰的。
“郎君,你醉了嗎?”
“沒有,我尿了就好了,端好。”
硯方低頭一看,不由一愣,此時有微光透入窗中,他看到地上還有個翻倒的夜壺,捧起來,裡麵還有尿。
昨夜崔涇竟是尿了兩個壺,還打翻了一個,現在他地也沒拖,一會管事又要來查房了。
“你沒倒啊?又睡過頭了吧?”崔涇嘟囔道:“沒事,不怪你,快端好。”
硯方梗著千言萬語,卻隻是應道:“奴婢知錯,不該睡過頭。”
“嘿,知道你懶,那怎麼辦呢。”崔涇沒心沒肺地笑了笑。
硯方就把夜壺端起來。
他知道,承認自己又懶又笨還好,世家子弟不會親自計較。可若想自辯,那主家就會覺得是在說主家的不是……以前有一次,他就是因為開口辯解,差點被活活打死。
“啪!”
“啪!”
“啪!”
皮鞭狠狠地在崔涇、硯方的背上各抽了三下。
執鞭的是崔家請來的名儒,趙驊。
趙驊是開元二十三年的進士,同榜的有蕭穎士、李華。後來,他以太子正字起家,累授大理評事。因得罪李林甫而被貶,後來,安祿山的叛軍打到河南來時,他投降了,朝廷收複洛陽之後,他便逃匿到這裡,給崔家子弟們當先生。
他真有學問,對學生管教得就嚴。
今日崔涇遲到了足足一刻,來的時候還是書僮生拉硬拽的,這讓趙驊很不高興,當然要重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