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事,你先退下吧。”正在對弈的兩人均沒有抬頭,小皇帝隻吩咐一聲,心神都在棋局上。
隻見香榧木鑲金絲雕龍棋盤上,羊脂白玉和翡翠的棋子錯落有致,一方棋子瑩白溫潤,一方棋子青翠欲滴,卻如行軍布陣一般,都隱隱透露出淡淡的殺氣。
淩初素來不喜歡下棋,此刻強行沉下心神去看,也看不出個所以然。他再端詳了對弈兩方良久,見兩人言行如常,才定了定心,悄然退了出去,隻再三吩咐了伺候的內侍們多加留心。
等到淩初的身影消失,陳瑜便微微抬起頭來:“陛下的手段,真是讓璿之欽佩。”
小皇帝能將世家培養多年的淩初輕而易舉拉攏過來,當真手段了得。
“陳愛卿說笑了,潁川陳氏有你這樣的人物,果然不愧是流傳百年名士輩出的清流第一世家。”小皇帝眼都沒抬,淡然說道。
“璿之的棋藝,師承汝南祝新明,也算的是上名師指點。然而這幾日和陛下對弈,卻沒有一局得勝,璿之真的很好奇,不知道陛下師承何人,棋藝竟這般了得。”陳瑜也不以為意,手中輕輕把玩著水色通透的翡翠棋子,仿佛不甚在意地問道。
祝新明是大靖棋聖祝芝欣的傳人,也是當今世上數一數二的棋士,陳瑜能入此人門下,棋藝可以算的上非常高明。
“朕幼年時,有幸得棋聖王積微指點,並得了他親筆撰寫的古棋局詳解的手稿,若仔細說來,也算是他的半個門生。”小皇帝麵色從容,不急不慢說道。
王積微曾和祝芝欣共享棋聖名號,兩人一南一北各自稱王,可惜王積微英年早逝,並沒有留下任何傳人。陳瑜聽到小皇帝的解釋,也隻是眼睛微微眯起,並不相信。他沉浸棋藝多年,又是王積微對家的傳承,怎麼看不出小皇帝的棋風裡,不見多少王積微的影子,反而更像是某個不為世人所知的高手親自現身?
“璿之本來還想問問,陛下到底是什麼時候猜到我們的打算的,現在看來沒有必要了。”陳瑜一聲歎息過後,又低低笑出了聲,“璿之三歲習文,四歲可通百家詩詞,五歲四書五經皆可融貫,七歲就可下筆如神,君子六藝琴棋書畫更是無所不精。我本以為,無論是在世家之中,還是這大靖天下,我都算的上是百年一遇的奇才。卻沒有想到,天地間竟然還有陛下這般的人物。”
“察言觀色,辨事識局,謀人成事。陛下,你當真是這天下千載難逢的英才。”陳瑜眸光一點點染上幾分瘋狂之色,“能與陛下對弈,無論輸贏,璿之此生無憾了。”
“昔年呂不韋賈邯鄲,見公孫子楚而憐之,歎曰此奇貨可居。他重金輔佐異人,討好華陽夫人,助其打敗其他秦國公孫,順利成為安國君的嫡子,並最終坐擁秦國國君之位。呂不韋一介商賈出身,能慧眼識人,敢於壓上身家性命,也算得上是個梟雄。”小皇帝並沒有理會陳瑜的誇讚之言,隻自顧自說著,語氣是一如既往的漠然,“隻可惜,一朝身處天下至尊之側,他就被權勢迷了眼,最後落了個飲鴆自儘的結局。”
“陛下看得高,自然也看得遠,但這天下能和陛下相比的又有幾人呢?”陳瑜微微一哂,“旁人皆道壁立千仞,無欲則剛。璿之卻認為,欲望才是誘使天下之人前進的主因。”
“閣下之言,倒的確有幾分意思。”小皇帝輕輕挑眉,天家華貴威凜之態傾瀉而出,“隻可惜,道不同不相為謀,那就手底下見真章了。”
“多年籌謀,又豈能因陛下一人而前功儘棄。”陳瑜眉目間也是一派桀驁之色,“不過陛下儘可放心,凡是陛下的棋局,璿之奉陪到底。”
這是堪稱世家第一人的青年才俊和少年帝王之間最後的交談。
言儘於此,亦是圖窮匕見。
這三日,明明說的是棋局,但他們彼此都知道,壓上一切的生死局早已布好,幾次你來我往,無非就等著終局那一刻。
“隋陽,你看這天下萬物,莫不如棋局和棋子。”等淩初再次見到小皇帝的時候,陳瑜已經告彆多時,隻見小皇帝獨坐案前,看著麵前的殘局,神態自若道,“動如棋生,靜如棋死,想來天道也不過如此。”
“陛下?”淩初驀然有幾分心慌。
“擱置兩年的棋盤,也終究要開始了。”
淩初看不懂小皇帝眼底的波光,也聽不懂他微微歎息的言語,但他卻在第二日的早朝時,忽然明白了小皇帝未出口的深意:鄭基和石康聯合德安長公主上書,奏折裡稱鳳儀宮裡小皇後的女官已經確認,小皇後天葵已至,可以和小皇帝行合巹大禮。
帝後合巹,茲事體大。
哪怕是一直和鄭石兩人相鬥的霍廷昱,都敏銳地察覺到了什麼。
自從鄭基石康聯合德安長公主把石瑛送進皇宮做了皇後,這小皇後就像個無關緊要的擺設似的,一直安靜呆在後宮裡,都被眾人忘得差不多了。
話說當年帝後大婚時,小皇後石瑛太過年幼,年僅五歲,所以隻是走了個祭天流程,將小皇後送到皇後專屬的鳳儀宮裡就完事了。沒想到鄭石兩家人現在站了出來,要求小皇帝和皇後行合巹之禮,明眼人都能看出他們打的什麼主意。
雖然小皇帝年幼,但一直以來表現出的聰慧和心智,必然是不能為鄭基石康兩人所把控的。如此一來,他們會把眼光轉到另一個,既容易控製又名正言順的棋子——下一代儲君身上,也是順理成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