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皇帝給他的，遠比淩初自己能想象到的，還要多。
再次成為皇帝後的第一個夜晚，淩初嗬退了所有侍者，隻一個人靜靜站在紫微宮裡，燭火照不到的地方浮現出張牙舞爪的陰影，似乎要把他撕碎。
他萬萬沒有想到，小皇帝早已經將一切都安排好了。
在他登基前的半日裡，淩初按照大靖的規矩，獨自在和英殿裡沐浴齋戒，修身靜氣，為登基大典做準備。
然而他在和英殿裡，見到了一個之前從未想過，會再次見到的人——吉祥。
宮變前夕，淩初一心放在應對鳳儀宮可能出現的危險和霍廷昱的禁軍身上，反而忽視了這個自己一手送進紫微宮的小內侍。等到那夜塵埃落定，淩初自己都被霍廷昱關在牢裡幾經折磨，更想不起這個小內侍了，還以為他和其他紫微宮裡伺候的人一樣，被霍廷昱一並清洗了。
可驟然出現的吉祥卻給淩初帶來了他之前沒有預料到的答案：躲過了霍廷昱對紫微宮的第一次清洗，又避開了世家對紫微宮的再一次抄檢，那麼，吉祥應該是——
吉祥的話也驗證了他的猜測：“奴才受陛下所托，有東西交給少爺。”
吉祥本來是先皇後舊人老李公公選出來的人，他跟著先皇後的人一起稱呼淩初為少爺自然無可指摘，但是如果即將登基為帝的淩初，是他心中的少爺，那他口中的陛下自然也隻剩下一個人選。
淩初的心砰砰直跳，他按捺住自己激動的心情：“願聞其詳。”
隻見吉祥二話不說，從懷中取出精心保管的一個扁平帶鎖的古樸黑漆長匣，當著淩初的麵鄭重打開。
他做這一切時神色嚴肅無比，淩初也受此影響，眉目間越發珍重之情。長匣打開，裡麵是幾份卷起的卷軸，其中有一二似乎是聖旨的樣子。淩初屏住呼吸接過那些卷軸，在吉祥的示意下將其展開。
一張聖旨上是淩初無比熟悉的字體，端秀流美，柔潤內實，而另一張聖旨上則是淩初不甚熟悉的痕跡，可兩章聖旨連在一起，字字句句卻讀來令人無比心驚。
“這是——”淩初一眼掃過，不由驚呼出聲。
吉祥點點頭，驗證了他的猜測：“都是陛下準備的。”
原來這兩張聖旨，一張是以先帝之名書寫的，一如他晚年下罪己詔的口吻，將淩初的身世一概包含了進去。詔書中寫明是他在廢黜太子後，心生悔意，此刻知道了淩初的存在，就親自下令將幼小的淩初從監獄放出來。先帝赦免了淩初的死罪，暗中令人將他收入掖庭中撫養。詔書更是表明，淩初稍大，先帝就暗令廢太子心腹平陽侯代為撫養，把他收入宗譜，承認他皇家血統的地位。先帝還要小皇帝在淩初長成後，為他費心謀劃前程，並暗地裡不得給以淩初低於郡王的待遇。
另一張聖旨，則是小皇帝的親筆，他寫明淩初在自己的指導下所學習了各種典籍，了解了朝中政事，暗中通過了他的種種考核，足以成為一國儲君，並在最後直接寫道：先太子後裔淩初，人品貴重，深肖朕躬，必能克承大統。著繼朕登基，即皇帝位，即遵輿製，持服二十七日，釋服布告中外，鹹使聞知。
這兩張詔書，把淩初的來曆說得明明白白，將他的出身介紹得清清楚楚。
從此之後，淩初就再也不是需要依附世家才能被證明身世的落魄皇族之後，而是兩朝帝王玉璽聖旨親自驗明真身的儲君之才，名正言順的下一代帝王。
有了它們，淩初就可以理直氣壯麵對所有的非議，而世家妄圖將扶持淩初作為自己功績的打算隻會變成一場空。
淩初看著兩張整整齊齊蓋上玉璽禦印，怎麼也挑不出錯的詔書，眼前浮現出小皇帝精心臨摹先帝遺詔時的情景，隻覺得心頭一酸，眼眶不知覺紅了：“陛下——”
“陛下對少爺，可謂是推心置腹毫無保留。”吉祥也是微微一歎，言語中有了幾分欣羨，“希望少爺不要辜負陛下的厚望。”
“這些，是陛下什麼時候開始準備的？”淩初控製不住自己的眼淚，連聲音都開始顫抖，他之前猜想到，小皇帝可能知道了他的身世，但他從來沒有料到，小皇帝不僅知道了他的秘密，還為他做了這麼多。
淩初從來不知道，小皇帝的心裡到底是怎麼看待自己的，但是現在，他已經明白了。
自己的出現對他來說是無聲的威脅，自己的身世更是可能掀翻他一切的危機，然而，小皇帝依舊為自己抗下了一切風險和後果，維護著自己不被世家所左右。
更彆說，世家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自己，隻要小皇帝直接除去自己，那麼對於世家來說，無異於釜底抽薪，再無了和皇權作對的底氣。
可是，小皇帝為什麼不這麼做？
區區一個淩初算什麼，用自己的生命換取陛下的長治久安，有什麼不好？
“大概是霍廷昱逼宮前的一些日子，陛下那時已經做好了最壞的打算。”吉祥平靜說著，他雖然年紀輕輕，眼底卻有著看破世事無常的哀傷。這宮裡人來人往，命數半點不由人，哪怕那人貴為一國之君都逃不掉，“陛下不知道自己能否勝利，但是他必須給大靖保下合適的血脈，讓這江山落入他可以放心的人手中。”
淩初掩麵拂去臉上縱橫的淚水，隻覺得自己渾身上下都在禁不住的絞痛，再想起陳瑜說過的話，所以那夜的鳳儀宮，陛下的心裡到底想的是什麼？
是對這天下江山的記掛？還是自覺已經安排好一切，可以放心赴死？
那個時候，陛下心裡是否有過憂慮，擔心自己承擔不起這天下萬民的重任？
淩初啊淩初，你是何其愚鈍！
他教你權謀之道，他教你帝王之學，你怎麼就看不出他的半點苦心？
回想著小皇帝平日裡教導自己的點點滴滴，再想到最後關頭，小皇帝很有可能，身重劇毒卻還在惦記著自己，淩初更感到心如刀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