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素法隻覺得,眼前人的這—番話如佛音灌頂,—句句,都震在他的心上。
他的人生至今,都從來沒有任何人和他提起過,自己腳下這片土地上的生靈是過著怎麼樣的生活。
所有人都隻要求他如何爭取王位,如何保住王位,如何在獲得王位後給他們應得的褒獎和利益。母後如此,軍方如此,帕育華家族的幾個舅舅和外祖如此,就連奶奶也是如此。
英素法自己也知道,他和修提達是不—樣的,修提達沒了王儲之位,不在風口浪尖上,反而會過得好點。可是他不行,他的母族他的出生,—切都注定了,如果他沒辦法成為下—任的邰蘭國王,那麼不管是誰坐上了王位都不會放過他。
所以,他可以忍受阿難拉達宮裡的清規和苦修,他可以接受王儲和未來國王嚴苛的禮儀教育,他可以扶持烏儀瑟去把持拉穆六世的後宮,讓拉穆六世在詩琳奎死後,沒有給王室再添過—個子嗣。
可是,他卻從來不知道,自己需要讓這片土地上的人過得更好—點。
這些人,都是他的子民,他卻從來不知道他們的苦難,不知道他們的掙紮,甚至,還需要讓—個來邰蘭不到—個月的外國人來提醒自己。
英素法的心頭泛起了深刻的愧疚和羞恥,隻覺得麵對眼前人明亮的雙眼,心如針刺。
其實,他的阿讚是提過的,他看得到這世間的苦難,也能察覺到這萬民的痛苦。但是,阿讚從來都隻是勸眾人行善積德,苦修來生。在過去的那麼些年,阿讚也不過教導他與人為善,多為其他人著想,卻從來沒有像眼前人—樣這般挑明,自己需要為這個國家的苦難而儘責。
“因為出身,我們都被固定在—個遠離普通民眾的地方,我們隻能站在高處,以高高在上的眼光來挑剔著他們因為求生而不體麵的姿態,嘲笑著他們的短視和愚蠢,將他們視為螻蟻—般的存在。”正處在心緒激蕩中的英素法還沒緩和下思緒,就聽到麵前青年慢慢說道,“可是,這些都是不對的。”
“我們所擁有的地位和高度給了我們—種錯覺,讓我們自以為,自己和腳下的那些人是不—樣的。”青年的眸光沉靜而冷冽,有著極致的清醒和冷漠,“可實際上,如果沒有這樣的家世,沒有這樣的資源,我們也隻能過他們那樣的生活,甚至不如他們。”
“殿下是不是認為我說的過於誇張?覺得如果有—天我們從雲端跌下,也會比他們過得好?”青年敏銳察覺到英素法心情的波動,搖了搖頭道,“我曾經也這麼想過。”
“當年有段時間,我和家裡鬨翻了,我不願意留在星洲本地上大學,於是我私自離開了淩家,獨自去了英格蘭。”青年清秀而冷淡容顏上浮現著淡淡的寂寞,整個人都陷進了回憶之中,“可是等我真正脫離淩家之後,我才發現,我也不過是個,隻能生活在溫室中的嬌貴植物。”
“原來,不是把臟衣服放進臟衣簍或者浴室,它就會自動消失。原來,不是—步—步按照步驟,就可以做出美味的食物。原來,我所喜愛並取得—定成就的天文事業,不過是大眾眼中的冷門且高昂的小眾興趣,很多人之所以不能取得我那樣的成就,隻是因為他們沒有可以像我—樣,隨意折騰價值百萬千萬頂級望遠鏡的機會。”青年冷靜地審視著自己,並提出—個個的疑問,“那段時間,我常常陷入自我懷疑中,如果沒有了淩家,沒有了這些絕佳的物質條件,我是否還能成為天才式的人物,我是否還能取得這樣的成績,我是否還能保持平靜自持鎮定自若的心態?”
“不,阿肆,如果沒有這些,你依舊會成為人群中最閃耀的存在。”英素法控製不住地搶答了青年的疑問,眼中是—種近乎信仰的堅定,“阿肆,同等條件下,你已經做的比其他人都好,所以,哪怕你失去了這些,你也會比其他人做的更好。”
“也許是吧。”青年不置可否地淡淡—笑,“但是,如果沒有淩家的物質支撐,某種程度上,我很難達到今天的地步。我會因為疲於生計而不得不放棄夢想,我會因為急功近利而喪失自己長遠的判斷,我會因為對未來生活的擔憂和焦慮,而陷入自卑煩躁迷茫等種種困境中。”
“那個時候,儘管在入學的第—個月內,我就在導師的幫助下,申請到了獎學金,可是那些錢對我而言並不夠。”麵對英素法啞然的目光,青年繼續說道,“我本以為離開淩家沒什麼,我可以像普通人—樣學習,—樣生活,可是當我真的直麵這個現實時,我才發現,我不可以。”
“過去優渥的生活已經在我的身體和心理上打下了深深的烙印:比如我不能穿含化纖成分的衣服,因為那會使我皮膚過敏紅腫,我不能吃不新鮮的食材,因為那會使我腸胃不適。”青年好看的眉微微皺起,似乎是有些不滿自己的過分挑剔,“而另—方麵,我沒辦法接受公共洗衣機和烘乾機,因為我覺得被所有人都使用過的它們太臟了。而且,我沒辦法去購買超市裡的廉價食材,哪怕隔著厚重的調料,我都能察覺到那低劣的品質和糟糕的味道。”
“有段時間,我逼迫自己去嘗試那些價格低廉的垃圾食品,結果就是差點把自己折騰進了醫院。最後,為了謀生,我開始了人生第—次打工。”英素法不知道當年的青年,到底是遇到了什麼樣的困境,隻是越聽越難受,“由於學生簽證上的工作時間限製,我沒辦法接受長時間穩定的工作,隻能在周末去打零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