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25章 歸去來
從衛陵的第一句話出口, 曦珠就像被什麼定在原地。
他為什麼會說出這樣的話?
曦珠忽然覺得他有些陌生了,抬頭看他,發覺就連再熟悉不過?的麵容也變了, 恣意風流的眉眼好似變得溫柔,眸中隻有她一個人。
他不會這樣看她的。
從來?都不會。
曦珠想將他看得更清楚些,可隨著他溫聲?說著縹緲的情意,深藏的熱意從心上一點點積起, 逐漸地,蔓延到她的眼中, 模糊了所有的一切。
她仿佛看到了前世的衛陵。
那個夜晚, 當她拋去?自尊,換來?的卻是?他的無言, 以及漠然的眼神。她被他看著一步步地朝後退, 難堪至極,隻有逃走,才能讓自己在落淚前,不被他看到,受到更大的羞辱。
一定?是?自己聽錯了。
他不會對她說這樣的話。
他怎麼會喜歡她呢?
不會的。
上輩子她那麼喜歡他,卻求而?不得。如今重來?一世,她放下了,卻輕而?易舉得到了他的喜歡。
是?笑話嗎?
曦珠想要後退, 就如當年一樣逃走,匣子卻沉重地壓在她的手上, 讓她邁不動步子。
如霧朦朧的淚裡,一樁早已安睡在過?往塵土裡的小事, 跟著慢慢蘇醒。
那年她及笄,因孝期不得不粗簡, 就如今日般,似乎沒有什麼不同,不過?是?少了些來?祝禮的人,各個臉上都是?再得體不過?的笑,將她一人圍在裡麵,在冗長?華麗的唱詞中,拉著她、恭賀著她,朝一個女子一生裡最重要的前程去?。
曦珠站在那個分界處,迷茫地望著那條被稱讚的金光熠熠,卻不知歸處的路。
她畏懼地不敢邁過?那條線,好?似那是?能徹底割裂她一生的刃,躊躇猶豫間,一個高闊的背影漸漸出現在儘頭。
也隻是?一個背影。
她立即不管不顧地朝他跑去?,追逐他的影。
“錯了。”
像是?被人發現了。
她微微白了臉,慌亂見一張陌生肅穆的麵孔。是?姨母特意為她的笄禮請來?主持的女賓,正皺著細高的眉毛冷凝她,重道:“錯了。”
什麼錯了?
隨著所有人的視線落下,原來?是?排演過?許多遍的禮出錯了。
紅暈迅速從她的耳朵,爬滿了臉畔,將驟生的白驅趕。
她低下頭,規整地將手重新疊置在身前,認真地接著聽從那傳承了千百年的禮。眼卻悄悄地彎成一抹月牙的弧度。
那個不能被人知道的秘密,莫名因今日,也變得有些特彆了。
她懷揣著那樣難言的歡喜,行走在陰黯的天幕下。
又一次在那個岔路,停了下來?,望著破空苑的方向?。
他今日也沒在府上。
他已經五日沒回來?了。
她有點難過?。
他在外頭哪裡?又是?和什麼人在一起,怎麼那麼久都不回來??是?不是?遇到了什麼好?玩的事,才忘記回家了?
她有些想他了。
“在想什麼呢?”一道蘊笑的聲?音在身後響起。
她驀地僵住脊背。
他來?至她身前,眼將周遭蓬生的花草掃一遍,繼而?失笑,“怎麼每回我們遇到,都是?在這裡?”
她抬頭,睫毛一顫顫的,緊張地連話都續不成一句。
“三?表哥,我,我沒想什麼。”
他的第二個問?,她沒法回答,因而?隻剩沉默。可她難得見他一次,想與他多說兩句話,以此?來?度過?下一次兩人再見時,中間那段漫長?難捱的日子。
可要說什麼呢?她整日都在這後宅,沒有什麼有意思的事與他說。
也隻有今日的及笄算得上有些新鮮的事,但與他說,他會不會猜得到她的心思。
她不能讓他知道。
“要我說,表妹還是?穿鮮亮顏色的衣裳好?看,可比往日……”
他似才想起這時的她還在孝期,說錯了話,忽地一頓,將她上下看過?,最終停落在她那張著妝的麵容,明白笑問?:“表妹今日及笄嗎?”
曦珠在他的目光下,將眼輕垂,喜悅於他的誇讚,攥著裙子點頭應聲?。
自然而?然地,也看到了他手中的一方紅匣。
他一瞬握緊,又很快鬆開,仍是?笑。
“我近日在外忙地都沒空回來?,不知你及笄的事,等過?兩日,我補一份禮給你。”
像是?在給她解釋。他托著手裡的匣,直率道:“這是?我要送予彆人的,不大合適給你。”
歉聲?裡有著一絲低至溫柔的笑意。
他今日很高興,一直都是?笑的。
曦珠唇角止不住地上揚,又壓住,故作矜持地搖搖頭,慢聲?:“三?表哥,不用麻煩的。”
“說了送你,怎能隨意收回話。”
他背身倒走上了右邊的路,看看天色,擺手,“我有事先走了,你也快些回去?,這天怕是?要落雨,可彆淋著了。”
說完,就轉過?身走遠。不過?眨眼,淺雲的袍衫就被一層又一層的薄霜秋色遮掩,再不見蹤影。
來?的匆匆,去?的也匆匆。
徒留下一句隨口,又斬釘截鐵的許諾,讓她等待。
等過?兩日。
是?在五日後。
曦珠從衛虞那裡得知了一件事。
三?日前翰林學士的嫡長?女薑嫣過?生辰,他送去?禮物,薑嫣沒有收。
“嫣姐姐沒收才對呢,三?哥那樣的性子,就得狠狠壓他,哼,先前還說不成婚,也不要人管。這回可算是?栽坑裡去?了,他喜歡彆人,彆人還不喜歡他呢。”
“三?哥氣得這兩日又不知上哪裡混去?。”
“不過?我覺得嫣姐姐挺好?,若是?真和三?哥成的話。”
“表姐,你還記得嗎,上回賞荷宴,嫣姐姐也來?了的。”衛虞說地興起,才記起那次宴,表姐不知去?哪裡了,都沒和她們一道玩。
“要不等下回,我們再碰到,到時我與你們引認,我們可以一塊玩兒。”
曦珠在一句接一句的笑語裡,混沌不堪。
然後,她也笑,輕快地說:“好?啊。”
臨了,她撐著那副尚且幼稚未長?成,卻承載萬般酸楚的軀骨,回到春月庭。
再撐到夜裡,無人之?時。
才敢哭出來?。
小聲?,臉埋在枕頭裡嗚咽,不敢被人聽見。
難過?如海潮,鋪天蓋地地朝她撲湧而?來?,幾乎將她溺斃。
那是?她第一次知道他喜歡薑嫣。
也知道了,他早忘了承諾她的事。
曦珠看著手中的匣失神。
覺得有些熟悉。
她將它與前世那日不斷重疊。她疑心這是?那時他要送給薑嫣的禮。
同一日,同一個時辰,同一個地方。
同樣的紅匣。
但這重來?的一回,他竟然說這禮是?送給她的,說喜歡她。
過?往既封入塵土,久而?久之?,醞釀出一種難解的惆悵,偶爾懷念罷了。
前世的傷口經曆寒來?暑往的風霜雪雨,早已結痂,卻也斑斑縱橫,醜陋難視。到後來?,連她都忘了那一刀刀緣何而?來?。
此?時他卻親手將那把刀,又一次將她的心劃割,割破了那道最初的陳年舊疤,讓她想了起來?。
綿薄的疼痛一絲一縷地,漸將他的那些肺腑之?言裂斷。
碎成一片片荒誕而?奇詭的碎片。
“你怎麼了?”
衛陵朝表妹走近小步。
他不明白怎麼在說出心意後,表妹會變成這樣。是?他說錯話了嗎?可那些話他想過?許多次,應當是?沒有問?題的。
那她為什麼要哭了?
在衛陵的手情不自禁地撫上表妹盈滿淚的眼時,卻見她微微側過?臉,往後退了步,避開了。
如同之?前,她躲避他時。
她抬頭,重新看向?了他。
衛陵一霎愣住。
雲霞鋪落她雪白的麵腮,似是?浮動了一層流金的薄紗。
微紅的眼眶盈著變淺的淚,臨晚的秋風帶著霜氣,將那雙淺琥珀的眼瞳映地幾分寒涼。
她就那樣直直地看他,是?一種從未有過?的眼神。
衛陵尚且怔怔,想不明白為什麼,麵前就遞來?他片刻前送出去?的禮。
少頃,他反應過?來?,臉色有些難看。
“什麼意思?”他問?道,嗓音也沉悶。
明明她都收下了,就因為他說了那些話,就要這樣冷待他,還要把禮還回來?。
她的意思是?不願意嗎?
衛陵覺得氣敗起來?,和被拒後隱隱的惱意。還有絲絲茫然。
他頭次對一個女子有了心意,想要對她好?,為此?將兩人的後來?都思索。
他想了許多,茶飯不思,晝夜難眠。
不想會得到這樣的回應,更襯得他的那些愁思可笑。
僵持之?中。
她沒有說一個字,他也沒再得到她的一句話。
漸興的風裡,衛陵心裡僅殘的雀躍期望熄滅了,生而?有之?的驕意很快壓住冒頭的難過?,不允許在她顯然拒絕的目光下,繼續自辱追問?。
須臾,他輕抬下頜,兀地嗬笑一聲?。
“我送出去?的東西,就沒有還回來?的道理,你不要就丟了。”
*
這晚,是?一個寧靜的夜。
青墜將紗帳放下,把燈挑熄了,輕步走出去?,合上房門。
屋裡隻剩下曦珠一人。
她平躺在床上,聽著窗外細細的風聲?,還有匿於深葉裡秋蟬的低鳴。
沒有雨。
前世的這個時候,應當是?落雨的,她依稀記起。
變數究竟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她一次次地回溯,從驚惶的第一日初醒,到後來?的每一日,追尋近半年間,所有可能的異變。
但直到滲入帳紗的月光偏移出去?,帳頂的吉祥紋徹底遁進?黑暗,她也沒能得出一個結果。
曦珠恍然發現,好?似自重來?,她有太?多的事要去?想,去?做,以至於沒有過?餘的時間去?想衛陵。
隻要他還活得好?好?的,至於其他,也就隨他去?了。
少之?又少的見麵,顛來?覆去?就是?那麼幾次。
興許是?這份疏漏,讓她遺忘了一些細枝末節。
陡然地,就迎來?了今日。
他的那些話猶在耳畔。
曦珠微微躬身,將自己蜷縮起來?,側望著帳外。月影西移,堪見外麵的家具,長?久沉默地擺放在那裡。
她不知怎麼就想起臨死前,做的那個夢了。
他也是?這樣與她說話的,低柔而?繾綣。
從兩人相見的第一麵起,他對她,雖一貫笑語善行,卻總有幾分疏遠。再到後來?衛家巨變,他的言辭愈加客氣,她也極少再看到他的笑了。
他又怎麼會一遍又一遍地喚她的名,仿若她是?他很重要的人似的。
真是?夢吧。
夢?
曦珠一刹坐起身,在一方圍攏的帳內,驚懼起來?。
他不會喜歡她的,也不會說那些話。
難道如今也是?一場夢,所有的一切都是?夢?
她奔下床,不知所措地環顧著四周,舉目不定?,最終目光停落在那個放在榻桌上的紅匣。
泣血般的紅,在月華下,如水般靜靜地流淌。
是?他送給薑嫣的生辰禮。
怎麼會在這裡呢?
曦珠迷茫地看了好?一會兒,才想起來?這是?衛陵送給她的及笄禮。
觸及微涼,隻要輕輕一揭,就能得知前世他到底送給了薑嫣什麼。
不是?夢。
若是?夢,他怎麼會忍心,這樣殘酷地對待她呢。
曦珠收回發顫的手,慘白的臉上浮現一絲笑容。
她一定?可以改變前世的結局,不讓自己再淪落進?去?。
但為什麼這世的他卻變了。
曦珠眼前出現了衛陵離去?的背影。他這回是?真的生氣了,可又要她說什麼呢。
她慢慢坐下來?,將整個疲憊不堪的身子塌陷進?零星的晨曦裡,闔上了眼。
*
秋陽微涼,滿山泛黃秋色,越往裡走,風大起來?,吹動重疊的鬆枝林葉,在山穀中掀起颯颯聲?浪,驚飛深處的鵲鳥,撲扇翅膀在半空鳴叫。
一眾人騎馬背弓地朝山間去?,一路上說說笑笑。
自那日傍晚之?後,衛陵的心裡始終攢著一團火氣,卻不知對何處發泄。
若是?被拒倒也算了。
隻是?他話才出口,她反應就那樣大,似是?要哭,後頭更是?那樣冷漠,還要把他備了好?些日子的禮還回來?,更是?讓他挫敗。
他自恃沒有哪處做錯,也沒有哪句話說錯。
反複將那日的事想過?無數遍,真是?越想越悶地慌。
恰姚崇憲來?找,說是?秋獵,便一道去?,當作散心。
姚崇憲上職才幾日,日夜盼著,好?不容易得了休沐的機會,就覺得許久沒跟好?友一道出來?玩,又是?九月秋日,再好?不過?的狩獵時節,便邀了幾人出來?。認識不久的王頤也在其中。
自然地,要論起其中關?係,他和衛陵最好?。
兩人駕馬並驅,姚崇憲見他神色愁悶,趣問?道:“上回燈會後再想約你出來?,你說有事在忙,問?忙什麼也不說,現在倒是?肯出來?玩了,怎麼就成這樣了?看著像是?誰惹到你了,你告訴我是?哪個,我幫你收拾他去?。”
夜間凝成的寒露未散,從枝葉間掉落,衛陵隨手抹去?臉上的露水,懶聲?道:“沒誰,是?我自己心情不好?。”
他可不想將此?事告訴誰。
若被人得知他這第一回表白,就被拒絕,還不定?嘲弄成什麼樣,實?在丟人。再者,他不想聽到誰議論表妹。
姚崇憲說這話純粹是?好?奇,也是?打發路上時日。
這京城中,隻有衛陵去?惹彆人,誰敢惹他啊。
既然不願意說,姚崇憲也沒再問?,倒主動說起自己上職的神樞營。他的父親是?金吾衛統領,將他安排進?去?是?再輕易不過?的事。
他不樂意去?,可胳膊擰不過?大腿,好?在他被編入右掖軍,坐營內臣受父親提攜。他每日倒很清閒。
但近日,遇到一樁讓他生惱的事。與一個叫洛平的把牌官生了衝突。
“我也是?這兩日才得知這年末營中有評級,我這司官的位置,原定?給他的,可巧我爹給我弄上去?,擋了人家的路。怪道我入職那日,就對我橫眉冷對。昨日對練,若非我小心,胳膊差些給他拐斷,今日哪還能找你來?打獵。”
姚崇憲說及此?處,恨聲?:“我早瞧他不順眼,等哪日得空,定?找機會修理他一頓。”
他這邊絮叨半天,也不見回應。
“你有沒有聽我說話。”
“在聽。”衛陵被他捶了肩,無奈應道。
近些日,他是?連飯都吃不下,更彆提和誰說話時,還會認真聽了,不一會就要走神。
他揉把眉心,“你這意思可不是?讓我幫你嗎?”
姚崇憲嘿笑聲?:“那個洛平有點本事,我打聽出他還是?前年的武狀元,我這功夫比他差些,隻要你幫我一二,定?能一雪前恥。”
想到昨日在眾目睽睽之?下,被撂倒在地的慘樣,他更是?恨地不行。
衛陵扭頭瞥他一眼,“武狀元?”
“我可沒那個能耐。”
姚崇憲道:“那你總不能見我被人欺負。”
“我這功夫,你叫我去?對上,還不定?被打地多慘,到時丟臉的就是?我們兩個。再說了,他又沒特意招惹你。”衛陵拽著韁繩驅馬轉了個向?,往另條道走。
“那還叫沒招惹啊?白眼都快翻上天了。你功夫總比我好?,我又不讓你正麵對他,教訓他一下也好?啊。”
“哎。”姚崇憲跟上他,“我說你還當我是?兄弟嗎?咱們兩個可穿一條褲衩長?大的。”
在聽到洛平這個名字時,衛陵腦子就有些泛痛,再聽他將話說到這個份上,突地又是?刺痛,忍不住曲指敲了下。
姚崇憲皺眉問?:“總不能我這個事,說的你頭疼了?今日也無精打采的。”
“不是?。早些時候就有的,時不時就疼下。”
衛陵也不知怎麼今日頭疼的次數多起來?,但尚可忍受。
姚崇憲憂聲?道:“找大夫看過?了嗎?”
“又不是?什麼事,還麻煩。”衛陵一聽好?友的關?切詢問?,歎口氣,“行了,我幫你。”
姚崇憲便笑起來?。他就知衛陵定?會幫他,哪回都這樣。
這事既解決了,那接著就是?秋獵的玩樂事。
說是?玩樂,到底有幾分凶險,因上次若邪山的事,幾人被家裡人好?一頓說教,這回選的地倒是?熟悉,前兩年都來?過?這座山幾次,倒不怕再出事。
還是?和去?年一樣,決意兩人為組,拆散來?比試。以兩個時辰為限,日落之?前,回到原處彙合。
王頤不擅騎射。
騎馬倒是?可以,但弓沒摸過?幾次。
這回也是?衛陵派人過?來?問?他,是?否要去?秋獵,不想錯過?這個與朋友相交的機會,才過?來?的。
同行幾人在一道玩過?幾次,雖他少話安靜,但算融洽。
因此?衛陵與姚崇憲在前頭講話時,王頤不算尷尬。
等要分開時,就不免窘態了。
隻他一人不會射獵。
衛陵將幾人看過?,直接道:“你跟我一起。”
他將人叫來?,總不能放著不管。
王頤安心了。
姚崇憲本想與衛陵一塊,如此?隻能作罷。
幾人分彆後,衛陵就帶著王頤繼續往山裡去?。
崎嶇幽靜的山道上,秋風興起,卷刮起潮潤泥地上的落葉,泛起似有似無的腐爛氣息。
衛陵當下聞著這股味道,愈覺得煩躁氣悶,卻也擰眉找了個稍微寬敞的地,教起王頤開弓的技巧。
不讓腦子空閒著。
“扣弦的拇指再往下些,這樣射出時,箭才能不掉。”
“推弓時,你的無名指和小指不要用力?,不然瞄準時是?一個樣,射出去?又是?一個樣,準頭會差許多。”
“將背挺直了,力?道都是?從這處來?的。”衛陵按緊王頤的後背,肅聲?道:“收腹,呼吸放輕緩,看箭頭時,要順著杆子看,彆隻顧著盯獵物。”
“先將這直弓的動作練好?了,再學斜弓。”
……
王頤起初覺得難,連拉開弓都吃力?得很,又聽衛陵頗為嚴厲的語調,怕自己不行,但衛陵不厭其煩地教,他也不好?說出口,憋著勁地學,終於將動作標準了,射出第一支箭。
中的正是?前方一棵紅鬆的樹杆中點。衛陵指的方向?。
他登時喜悅地笑起來?,忙道:“麻煩你費心地教我,才射地這麼準。我之?前從未學過?武藝,還怕學這個要許久。”
衛陵道:“這才入個門,靜著讓你射,但要跑起來?,還要費時日學,也不是?一時半刻能學會的。”
王頤有些不好?意思地撓頭,“這回秋獵,大家說是?比試,但你一直教我,花了怕有半個多時辰,我又才學的,幫不了你,擔心連累你輸了。”
既是?比試,輸了的就要給彩頭。
衛陵見他放下的手臂還在發抖,收眼隨口笑道:“我來?這不為贏,待在府上悶了,才出來?走走,玩而?已。你彆覺得耽擱我,還緊著自己學,看風景也挺好?。”
他騎著馬,朝前方的黃櫨林去?。
深秋未至,那成團的瘦枝圓葉攏在一處,黃裡裹著紅,間有些殘綠,占據了一半的盤囷山道。
王頤趁在身後,甩了甩手緩解酸痛,再跟上前去?,就聽到衛陵說。
“我原以為你不會來?這秋獵。”
確實?,以王頤的性子,本不會來?的,不僅不擅騎射,也有些心有餘悸這樣的外出。
可想著自中秋與母親說了心儀柳姑娘,母親與父親商議後,立即去?和國公夫人說了此?事,雖還未定?,但國公夫人也透出意思來?,可以找尋機會讓他與柳姑娘見麵,兩人熟悉些再說。
王頤自然高興,再是?三?日前,柳姑娘及笄,母親持禮回來?後,更是?連聲?滿意,說是?儀態容貌品性真沒得挑。
家中都無異議,隻差柳姑娘那邊了。
他心裡頭更是?一股悸動亂竄。
與衛陵既為朋友,是?想這次來?了,讓他在國公夫人麵前多說兩句好?話,多加些期許。
再是?上次與衛陵見麵,隔了半個多月。
王頤擔心疏遠關?係,這才一口答應今日的秋獵。
“我。”王頤張了好?幾次口,好?歹說出來?了,“我想請你幫個忙。”
衛陵晃了下神,側首看一臉緊張的他,“幫忙?”
今日真是?,先是?姚崇憲,後是?王頤。
都讓他幫忙。
難免不想起自己,可誰來?幫他?他自己還氣煩地很。
衛陵低頭,擰眉看亂踏蹄子踩落葉玩鬨的馬,拍了拍它的脖子,問?道:“什麼忙?”
王頤捏住方才學弓時被弦崩疼的指,深吸口氣道:“我不知國公夫人有沒有與你說及柳姑娘與我的事。”
他是?緊張的,頭次托人做這樣的事。
可想著兩人都是?朋友,衛陵又是?個性情極好?的人,定?然願意幫這個忙。
但不想他話說完,過?好?一會,都沒個回應。
禁不住朝旁看去?,就見衛陵還將目光落在馬上。
這時,聽到他問?:“沒聽我娘說過?,你和曦珠的什麼事,說清楚。”
聲?調還是?平的。
王頤沒留意他為何直呼心上人的名,就將想過?好?幾遍的話說出來?,“我心悅柳姑娘,中秋過?後就與我娘說了,我娘去?了公府,與你母親說了此?事……我還不知柳姑娘是?如何想的,可又想這事最後要你母親決定?,便想讓你幫忙,讓你在你母親麵前……”
話間有停頓,但算順暢。
衛陵在接連的歡喜話中,眼微眯起,唇角一點點冷笑。
好?得很。
難怪那時表妹會是?那樣的神情。
他這幾日徹日徹夜地想,不管他再怎麼做錯說錯,她都不該那樣。
難道她有什麼顧慮,不能對他說。
衛陵昨晚才好?不容易找出個由頭出來?,說不準表妹是?擔心爹娘不答應,畢竟兩人的身份擺在那處,她怕這個是?自然的。可他又不在乎世俗的說論。
但也因想到這個,他到底多慮了。娘那裡暫且不說,他的婚事最終還要爹答應。
若是?爹不點頭,他費再大的勁,也是?白搭。
而?爹那個人嚴苛得很,一見他就要罵,說他每日隻知道玩,不思進?取。保不準牽連到他娶妻的事,比二哥娶妻時還嚴。
衛陵越想越難受,甚至想到最後,真要不成,他就帶表妹私奔。
找個清淨地,兩個人過?日子,他不至於養不起她。
胡思亂想沒會,他忽地給了自己腦袋一巴掌。不行,還是?得逞力?掙紮。
適才問?了姚崇憲神樞營的一些事,念頭漸成。
雖還對那日表妹的舉止耿耿於懷,但自己才說會改掉壞脾氣,轉頭就對她那樣冷言,表妹還不定?如何傷心難過?。
他得找個機會,將他所想與她說清。
衛陵的身體還在山裡晃著,心早就飄回家去?了。
不妨王頤一番誠懇請求,將他所有的幻想都給擊碎,攪地整顆心抽疼,頭也痛脹起來?。
“你說,你喜歡上曦珠?還讓你母親來?說親了?”他問?。
王頤將話說完,鬆口氣笑道,“是?,所以才想請你幫個忙。”
他的笑不過?浮出瞬,就聽衛陵連聲?笑。
“好?,好?。”
王頤以為這是?應下,正要謝語,卻陡地迎來?淬著寒冰似的目光,接著就是?一道爆嗬厲聲?。
“第一回,我問?你是?不是?喜歡她,你如何說的!”
憋壓了幾日的火氣蓬動,終於找到了泄處。
隨之?而?來?,那晚中秋夢中的場景再次充斥腦中,那個麵容模糊的男人好?似輪廓清晰了些,卻還是?不夠。
是?不是?他?
衛陵頭痛欲裂,忍不住狠撳額角。
王頤一時被震嚇住,都沒反應過?來?,當見衛陵額上都是?冷汗,痛苦不堪的樣子,醒神過?來?,著急道:“你怎麼了?”
連人都有些搖晃,他忙要攙住衛陵,卻被狠戾甩開。
“滾,彆碰我!”
王頤差些被那力?道給帶的摔下馬去?,慌張間攥把馬鬃,馬被抓痛,揚蹄亂走。等他穩住身體,就見衛陵雙目赤紅地盯著他,活似殺人一般的眼神。
王頤整個人混亂起來?,不明白忽然之?間,就成了這個樣子。
身處濃秋林蔭遮蔽下,光斑碎漏,頭頂翻湧的沙沙聲?,卷動風塵。對上那種置他於死地的敵意,他一動不敢動,手心在不斷冒冷汗。
隱約地,他漸漸想起一些事。
“你是?不是?也……”
王頤的喉嚨乾澀發緊,吞咽下,又堅定?地看著衛陵,一個字一個字地說出,將要落在那兩個沉重的字上,還是?停頓下來?。
衛陵是?他此?生以為的摯友,倘若他也喜歡柳姑娘……
一張弓極快地在他眼前挽開,玄黑護腕翻轉刹那,箭矢的利鐵鋒茫搭弦,對準了他。在這張弓背後,是?一雙如刀森冷的眼。
麵無表情,不攜一絲情緒。
王頤一霎枯啞,看著對他展露殺意的衛陵。
京中都傳他是?個不學無術的紈絝子弟,全憑喜好?做事,得罪再多人也仍是?嘻笑無謂,總歸他鎮國公府的出身,惹出禍事來?,也能借著權勢彈壓下去?。
可自若邪山一事後,在王頤看來?,那些不過?是?傳言。
後來?更是?在兩人認識的三?個多月裡,覺得衛陵是?個極好?的人,對身邊的人義氣,與他相處,很隨性舒服。
王頤很高興能有這樣一個朋友。
但此?時,他恍然自己並未真正了解衛陵。
就在片刻前,衛陵還在耐心地教他騎射的技巧,卻一個天翻地覆間,他手裡的弓箭將要射過?來?。
王頤看著那道弦一寸寸拉滿,直到幾乎被繃斷,扣弦拉箭的手背青筋爆凸。一旦鬆動一絲一毫,箭將射穿他。
驚懼攀爬全身,王頤顫栗不停,世間所有的聲?音將要消失在耳際時,他驀地聽到一聲?短促的笑。
嘲弄般。
在這聲?笑裡,撕裂破風的呼嘯猝起,利箭朝他而?來?。
卻劃過?耳邊,朝後方的灌叢去?了。
衛陵幾覺頭痛地似是?被火燒灼,迸烈“呲呲”的細微炸響,竭力?撐身射出的一箭,還是?射偏了,飛入濕爛的泥地。
狼被射偏右眼,捂眼齜出一口慘白銳利的齒,繼而?昂首嚎叫。
“快走!”
衛陵咬牙忍痛,垂下持弓的手,躬下滿是?冷汗的後背,虛握韁繩,想趕緊離開這裡。
狼嚎勢必引來?同伴。
如今他這樣,根本沒辦法對付這些畜生。
他見王頤不動,一聲?怒喝:“讓你快走!愣著喂狼啊!”
王頤被嚇地醒過?來?,可不及他動作,身後那匹瞎眼的狼大張著嘴,朝他的腿撲咬過?來?。
一道身影奔襲而?至,王頤隻覺眼前一花,就見衛陵護在了他身前。
痛地仿若全身的骨頭都在錯位,就連視線都模糊,衛陵分辨著聲?,掄起硬弓,一把朝狼的頭砸過?去?,這一使力?,連人都摔了下去?。
狼被砸地頭偏過?去?,卻極快撲過?來?,將要咬斷他的手。
衛陵一手虎口掐住它,死死按在地上,臂膀揚起,又是?一拳砸下去?。
好?似能看清些了,他晃了晃頭,就見王頤還在,隻感連日來?儘是?倒黴事,分明這地不該出現狼才是?,一時氣湧攻心,痛咳地真不如昏死過?去?。
可他不能將命交代在這裡。
他要去?問?表妹,將事情都弄明白了。
她一定?是?喜歡他的,不然不會那樣難過?。她一定?有苦衷,但有什麼可擔心的,無論什麼問?題,他都會解決的。
隻要她喜歡他,就好?了。
衛陵順著綁腿,將匕首掏出,一刀子朝狼的脖頸捅去?,狠轉了幾下。
熱燙的腥血噴濺滿臉,他抬袖抹把臉,煞白了臉喘氣,頭愈來?愈痛,裡麵的漿水都要被火燒乾了。
衛陵踉蹌地支起身體,抓住韁繩,想要上馬。
一隻手攙扶起他,王頤還在抖,他沒想到會出現這樣的事,可也知道現在必須趕緊走。
“快上來?,我們一道走!”
衛陵借著他的手力?,已踩住馬鐙,又是?一陣錐痛,手臂失力?。
卻在這時,聽得狼嚎。
叢林深處,聞著血味找尋而?來??*? 的狼群,毛發直立,臥伏在地,一雙雙碧綠的狼眼望過?來?。
猶剩的清明裡,衛陵看到最前麵皮毛發紫的狼,朝那隻死去?的狼長?嘯一聲?,跟著就是?身後的三?匹狼。
此?起彼伏的嚎聲?,他咬緊後槽牙,鬆開王頤發顫的手,道:“去?找崇憲他們過?來?。”
方才他對付一隻狼已夠費勁,這再來?四隻,定?敵不過?。
“可是?你。”
王頤的話乍被嗬斷。
“趕緊滾,彆給爺拖後腿!”
衛陵被王頤磨嘰地火氣更大,險些吐血,真想將人喂狼吃。眼見那頭狼奔過?來?,他猛地抽出銀鞭,甩了一記在王頤坐下的馬屁股上。
王頤猝不及防被顛地要摔下來?,好?在及時穩住,才俯起身,就被馬帶地跑遠。
他再回頭,衛陵的背影留在身後。
他抓住了那隻深紫皮毛的狼,翻滾兩圈,將它的頭撳壓在地。他那匹純黑的汗血寶馬正一個後蹄子,踢開了他背後撲襲上去?的灰狼。
還有兩隻狼跟上身後,可聽那紫狼一聲?聲?的嚎,都折返回去?,朝衛陵去?了。
王頤眼中起了熱意。
他惡意揣測衛陵,到頭來?卻被衛陵舍命相救。
他忍淚回轉頭,夾緊馬腹,打了一鞭子,催馬疾馳,往姚崇憲等人的去?向?。
在蔥鬱的秋林裡,大聲?地喊著同友的名字。
*
劇痛襲向?全身,像是?大火撲來?,把皮肉都滾過?一遭,要將他的魂魄燒儘。
他似乎聽到了誰正在低聲?竊語。
“這是?什麼?”
“不知道,瞧著有些像平安符,但都臟爛成這樣,也不知多少年了。”
“哪裡來?的?怎麼拿來?這燒。”
“是?三?夫人還沒挪去?春月庭養病前,留在破空苑的。這不是?這幾日要收攏三?爺和三?夫人的東西,能燒的都要燒乾淨嘛。”
衛陵隻覺整個人快炸開。
他惱怒地掐住最後一隻狼的毛脖,曲腿翻身,不想下一刻從坡上滾過?,滿是?嶙峋碎石,劃穿身上的鶯黃錦袍。
腦袋磕刺額穴,殷紅的血蜿蜒流出。
“你還叫三?夫人呢,連棺槨都送去?津州了。”
“我這不是?一時沒習慣嗎,再說了,不叫三?夫人,那該喚什麼。”
“哎,要我說啊,三?夫人也是?可憐,好?不容易回京得了好?日子過?,卻是?受不住,病成那個樣子,就隻剩一個架子在。我聽說她先前容貌好?看得很。”
“可彆說了,三?夫人病重時,是?我貼身照顧的。你不知她那一身的傷疤,瞧著就嚇人,看地我難受得不行。”
臉上挨了一爪子,衛陵咳唾出一口血沫。
舔了舔裂開的嘴角,他強撐氣息,抓住狼的後頸,再度翻身,將它往石上狠慣。
低嚎,私聲?,漸弱下去?。
額上的血流進?眼裡,映出一張猙獰慘白的麵。
“其實?我覺得三?夫人真傻。若是?三?爺還活著,還有的攀附權貴,可人死地連屍都收不全,咱們府還落寞地流放了,你說這到底是?圖什麼啊。”
“三?夫人可真愛三?爺,就連那回破空苑請道士,都沒能送走三?爺的魂魄。你說,會不會兩人都愛著,卻天隔一方。”
“三?爺要真愛,還不早娶了?再說三?夫人,我看是?因擔著責,才會答應嫁了三?爺的牌位,不然也不會最後走時,說要回家去?,都不願和三?爺葬一處,不受衛家香火。”
“你還不知一件事,三?夫人以前說定?了親的,就是?當朝的刑部尚書。”
“天爺,那怎麼會沒嫁成!”
“我偷說你聽,你可彆亂講出去?。”
……
意識在渙散,說話聲?漸遠。
衛陵疲累至極,無力?沉在一片腥臭沸騰的汙穢裡,想要從鑽心的燒灼中掙爬出來?。
他還要回家去?找她,與她都說清楚。
回家,找她。
但抵不過?不斷蔓延的痛意,秋日的晴空將要逝去?於眼中,他漸漸闔上沉重的眼,喃喃低聲?。
侵壓而?來?的黑暗深處,似乎有人也在喚她的名。
嘶啞地模糊,卻一遍又一遍,無波無瀾。
“曦珠。”
“曦珠。”
“你到底在哪裡?”
……
第026章 生與死
傍晚時分?, 天?色昏黃,曦珠整理完近些日子的進貨單子?,以及再?把賬冊和柳伯核對過, 才和蓉娘登上了回去的馬車。
不想才到門口,踩凳下車,就見拴馬石邊有?六七匹馬,還未及多想, 就看到從門外正進去一個背著藥箱的人,觀後背服飾是太醫院的人。
曦珠蹙眉。
公府幾個院子?裡, 若是有?人生病, 都是先請外頭信得過的大夫來看,除非是病實在不好治, 或是情形嚴重, 才會?拿帖子去太醫院請人。
是誰生了病?
等她回去春月庭,問起青墜此事。
青墜一直在府上,自然清楚,便道:“是三爺,今日和姚家?的公子?去秋獵,不想遇到狼群,等找到時都不知昏過去多久。”
曦珠聽?完,愣了愣, 不由抬頭,透過打開的疏窗, 看向破空苑的方向。
此時的破空苑中,楊毓正急得不知如?何是好。
今日昌樂侯府的老夫人過七十大壽, 楊毓帶著大媳婦去應酬,還遇到了王夫人, 論及兩?個小輩的事,商說雙九重陽,曲江設螃蟹宴,不如?趁著過節的當頭,讓曦珠和王頤見過。
誰知宴未過半,府上就來管事,跑地滿頭大汗,還差點磕倒地上。
“夫人,不好了,三爺出事了!”
那個逆子?多的在外闖禍,這段時日好不容易消停了,樂意待在府上,陪她用過幾回晚膳。楊毓原以為要轉性了,卻不想她前腳剛出府,他後腳就往山裡去,還被好幾隻狼圍攻。
都顧不得跟主家?辭彆,就慌忙趕回府去。
一旁的王夫人也是著急地不行。
自若邪山的事之後,曾占算的禍患除了,王夫人不再?轄製兒子?的外出。
不過與?丈夫對他叮囑兩?番,一次好運罷了,卻也牽連地公府三子?受傷,以後萬不能再?去危險的地方。
這孩子?向來聽?話,她是放心?的。
她沒料到這樁秋獵的事裡還有?王頤,沒聽?他講起今日要外出。聽?管事說起衛家?三子?的傷勢那般嚴重,現下王頤定也在公府。
王夫人拍拍胸脯緩過一口氣,朝得了消息趕來的昌平侯夫人告辭,也趕緊乘車,跟上國公夫人的馬車。
楊毓到了破空苑,見小兒子?滿身是傷地閉眼沉躺。
衣袍幾乎被利石劃破稀爛,那一處處崩破的血肉,早就乾涸了流血。右側臉頰還有?幾道翻皮的抓痕,從眼臉一直延伸到嘴角。額角還有?一個烏壓壓的血洞,可見裡麵的森森白骨。
血還在淌,濕透了鬢角,滴落下來。那月白的綢枕被染紅大半。
衛虞早就哭開,撲在床邊,朦朦朧朧地望著大夫處理傷,不停地叫著三哥,卻哽咽地不成樣子?。
楊毓登時險些暈厥過去,淚漫上眼,苦聲喊道:“怎麼成這樣了啊?”
被大兒媳董純禮扶住。
她急道:“三弟傷成這樣,還是快些去請太醫過來,可不能耽擱了。”
楊毓才回神?,連連道是,絹子?蘸把淚要喚人。
孔采芙上前道:“娘,我早一炷香前讓人拿夫君的帖去請了,隻路遠,還要等一會?。我先請了這回芳堂的陳大夫,他算是精明外傷,您彆急。”
楊毓點點頭,卻如?何不急,不斷問著陳大夫。
滿屋子?還站了此次去秋獵的各家?公子?,一時都急望等待。
姚崇憲不住踱步,一邊擔心?衛陵的傷,一邊委實沒想通那個地界怎麼會?有?狼。他心?裡一陣後怕,在林間聽?到王頤的呼聲,緊趕過去,就見那一副慘烈的場景。
他再?清楚不過衛陵的武藝。
可也因清楚,才最是膽顫,他不知衛陵是如?何殺了那五匹狼。
按理,是不能的。
王頤已被王夫人拉出屋去,先是轉個圈看他有?沒有?受傷,見都好著,又問及整起事的經過。說到後頭,王夫人都沒忍住打了他。
戳著他的腦袋,哭罵道:“我瞧你,是要連累家?裡。”
王頤一聲不吭地低頭挨罵。
屋裡屋外,一時鬨哄哄。
比及天?暗下來,太醫來診,對國公夫人安慰道:“這頭上的傷看著嚇人,到底沒有?傷到要害的地方,要不了多久就能醒,後頭將養些時日,便能好全了。”
他落筆寫下藥方,交過去。楊毓鬆氣擦汗,好一番感謝,著元嬤嬤送重金。
當晚,楊毓守在小兒子?的身邊,照料喂藥。
時不時驚醒,幽暗燈火下,那張慘白的臉始終沉靜,沒有?一絲蘇醒的跡象。
翌日,她又坐守。再?是三碗藥下去,仍舊不醒。
匆忙喚人,拿了丈夫的名?帖,去太醫院再?請。重開藥方,比及第一副,更為腥鬱苦重。
院判道:“夫人莫慌,這傷勢瞧著是往好的,定能醒轉過來。”
連了兩?日,不知灌下去多少藥湯,衛陵卻遲遲不醒,仍舊安睡在床上,一動不動。唇卻因藥有?些泛青。
若非還有?鼻息,楊毓都要以為她的小兒子?沒了,流淚日夜守著,望著他被銀針紮地烏青的手臂,睜著一雙苦熬紅腫的眼,接著叫太醫院的人來。
董純禮自嫁進公府,還是頭回見婆母這般模樣,勸說無能,隻好與?弟媳孔采芙一道擔起府上各處庶務,好不讓府上亂套,更添麻煩。
等到第七日,衛陵仍舊不醒。
皇帝得知此事,也表擔憂,並下令太醫院,務必救醒衛家?三子?。衛皇後著身邊的宦官,親自過公府詢問病情。
衛度接連三日未到戶部衙門點卯上職,告假在家?,整日陪同母親,又應付著上門探病的各戶官家?勳貴,連太子?和楊家?舅舅那邊都派人帶禮過來問。
並不斷遣人去城內請大夫。凡是有?些能耐的,都被他請了過來。
“隻要能救得人醒,府上出百金作?診費。”
這話一出,哪個不是鉚足了勁。勿說這診金,就說連太醫院都沒能救醒人,若是自己做到,豈非對自個的名?聲有?大好處。
但等診金被拔高地嚇人,甚至被衛二爺許出一個空字的承諾,誰都沒那個能耐。
到後頭,這些大夫都聚在一出商討這病,卻誰也沒法子?了。
天?色陰沉,秦令筠從督察院下值後,直接坐車到了公府,由小廝引入去往廳堂。一路見大夫唉聲歎氣地出門去。
等見衛度,他撩袍坐下,問道:“衛陵還未醒來嗎?”
衛度應對一日,也是身心?疲憊,隨手端盞茶喝口緩,凝眉搖頭道:“照那些大夫的話,早應醒的,但不知試了多少法子?,就是醒不過來。”
說到此處,他微微探身。
“你父親最近可有?的忙?”
秦令筠望著茶盅上漂浮的碧青龍井沫子?,道:“他上月初離了潭龍觀,說是去哪個道場,至今未歸。”
他撚起茶蓋撇一撇,唇角仍是直抿,眼裡有?些笑了。
“你問這個做什麼,我父親不過一個道士,可治不了病。”
衛度皺眉:“我是疑我三弟中了邪。”
*
“嗑嗵”一聲,驚地曦珠往腳邊看,筷子?正朝桌角滾了幾寸。她頓了頓,然後俯身去將那支碰落的筷撿起來。
蓉娘過來,從她手裡收去,道:“我再?去換雙。”
曦珠重新坐回凳上,應好。
等新筷握在手中,她去夾瓷碟裡的銀絲肚,夾了兩?次都落回去,第三回夾起,卻放在碗裡,好半晌都沒動。
蓉娘走到她身邊,勸道:“姑娘好歹吃些,你瞧你這幾日吃地這樣少,都瘦好些了。”
曦珠捏緊筷,低聲道:“我不怎麼吃得下。”
她起身,又回轉榻邊。
“都撤下去吧。”
透過蒙蒙秋雨,蓉娘望了望破空苑的方向,歎氣一聲。這好些日子?,那處就沒個安靜的時候,人來人往,大夫來了幾遭,就會?去幾遭。聽?說太醫院從上至下的各個禦醫已是換過一輪。
就連國公夫人費心?費神?,這兩?日也因驟降的秋雨病了,被眾人勸回正院養病。
府上都在議說此事,怕是這回衛三爺要熬不過去。
蓉娘清楚先前三爺幫過姑娘,姑娘念著,才會?如?此,九日不曾出過門了。又加之如?今各處惶恐,就連膳房那邊也多做素淨的菜色。
這一日不醒,怕是府上都如?此。
蓉娘見姑娘已歪在引枕上,隻好收拾起桌來,想著等會?到膳房再?要一碗粥,好歹讓姑娘用些。
門一開一合,室內複入清寂。
青墜去探那邊的消息,還沒有?回來。
曦珠抱著膝,垂眼,渺然地望膝上的裙。
那日分?彆後,她沒有?再?見衛陵。
直到今日,過去了十五日。
堪堪半月,她不想他會?出這樣的事。分?明前世他沒有?在這個年紀,也沒有?在這個秋日受這樣的重傷,還傷地醒不過來。
若真?地發生過,這樣嚴重,她定然會?記得,不會?忘記。
又是哪裡出了岔子?。
橙黃燈影靜靜地篩在那捧淡紫玉簪上,漸凋枯萎。
雨大了,撲打在簷上的青瓦,滴滴答答濺跳窗紙,沁入薄霜寒氣。蟬不知躲在哪處深叢,低低地唱。
她不禁攏了攏身上的衣,蜷縮起來,將頭埋在膝上。
倘若他一直不醒,倘若他一直不醒……
她要怎麼辦。
這重來的一世,她要怎麼接著走下去。
*
翌日,衛虞正要去破空苑看三哥,卻聽?丫鬟說表姐來了,忙出室閣。
“表姐怎麼來了?”
連續多日的擔心?,她是這邊看完三哥,又跑去那邊看母親。
曦珠看著她發紅的眼,抿了抿唇道:“我剛去看過姨母,經過你這兒,想著問你三表哥如?何了,可有?好些?”
衛虞揉揉有?些腫的眼,搖頭道:“不知喝了多少藥,可就是沒醒。”
話落就沉默了。
她真?怕三哥再?也醒不過來了。想到這,眼睛又是一酸,掉淚下來。
曦珠輕撫她的肩,抱住她,咽了咽有?些痛的喉,柔聲道:“會?好的,既然能喝得下藥,豈非三表哥也是想醒的。大抵是身上的傷重,一時半會?沒養好,才不能醒來。現下他傷好地快嗎?說不準傷全好了,他就會?醒了。興許今日就醒了,再?遲些,那就明日,總會?醒的。”
“小虞,彆哭了啊。”
曦珠拿帕子?矮身給?她擦淚。
衛虞憋著淚點頭,笑道:“嗯,三哥會?醒的。”
她喚來丫鬟收整,問:“我要去看三哥,表姐,你要一道去嗎?”
其實方才去正院,曦珠就得知衛陵仍是昏睡。她想看他,卻不能一個人去,隻能迂回地來找衛虞。
衛虞既主動說起,她順著應了。
等到破空苑外,就見那棵近乎覆蓋半座院落的梨花樹黃了葉,在秋雨中凝了霜寒,已掉了半數,露出縱橫烏壓的虯枝。
這是她重來後,第二回來這裡。
夏去秋來,已過三月的光景。
她在正門對著的廳內,並沒有?進去裡室,隻看著衛虞走進去,聽?到她與?太醫的對話。
“怎麼我三哥還不醒來,你的醫術到底行不行?”
“四小姐,容我再?試這個藥,我昨夜翻了曆朝各部醫書,終於叫我翻出有?人也得過這個症狀的病,受了重傷,長睡不醒。喝了這副藥後,不過一夜就醒了……”
“彆囉嗦了,要是有?效就趕緊試藥,給?我三哥用。”
一扇黃花梨的福紋隔門背後,說話聲漸漸消匿,唯有?藥味絲絲縷縷地飄了出來。
濃重地泛腥,讓她想起自己前世的最後,也是在這裡,在這扇門背後,在那張床上,她喝下了那一碗碗濃稠發苦的湯藥。
忍著厭惡,無論多苦的藥,她都要忍淚吞下去。
她想活下去。
最後卻沒能活下去。
她忍不住朝前走了兩?步,將要跨過去,看如?今的他。
他會?醒嗎?
喝了那碗藥,真?地能像大夫說的一樣,醒過來嗎?
“表姑娘。”
一道聲音喚住她。
曦珠抬頭,看到是阿墨。他手中呈盤裡,有?一隻空碗。
這還是近十日來,阿墨頭次見到表姑娘。他知曉自己不該多說,可因三爺一直不醒,他忍不住憤憤出聲:“表姑娘既然無意三爺,也無需冒雨過來看望,若是鬨出病了,倒還是三爺的錯了。”
他是不平。
“我不知那日您與?三爺都說了什麼,可自那日之後,三爺心?情一直不好,說是去秋獵散心?,反倒受了這樣重的傷,到現今都沒醒,我不敢怪表姑娘,隻是想將這事說給?您聽?。您聽?聽?也就罷了。”
說完徑直從身旁走了過去。
徒留下曦珠怔在原地。
直到衛虞出來,擔憂問她:“表姐,你怎麼了?”
曦珠勉強笑了笑,輕聲道:“沒什麼。”
離開破空苑時,她近乎踉蹌。在一片寒雨籠罩間,白茫生霧,竟有?些找不到回去的路。
*
這晚阿墨守在三爺身邊,昏昏欲睡之際,被一陣冷風吹醒。
揉把眼睛睜開,就見大門敞著,三爺背對著站在那裡。
風將他身上的白色裡衣吹得作?響,披散的長發也迎風而飛。
他一動不動地,就那樣望著外麵。
阿墨看得有?些愣,竟然頭回覺得三爺的背影蕭涼孤寒。
隨即就想起三爺醒了?
阿墨要將人勸回來,這好不容易醒了,再?吹風豈不是加重傷勢。
可就在他動身那刻,門前的人也動了,朝外麵跑去。
一片幽暗中,公府各處院落的燈盞都已熄滅,被白日秋雨浸潤的夜色裡,隻有?瑩月掛在半空。
他感受到了她的氣息。
身處望不到儘頭的黑暗裡,長達十年,他再?熟悉不過她的氣息了。
他還記得唯一一次見到她,是她病重時。
那時她形銷骨立,被病痛折磨,哭地都快沒聲地喚他:“三表哥,我好疼。”
他想抱她,手卻從她的身體穿過。
無能為力。
後來她被搬去春月庭養病,他沒有?再?見到她。
突然有?一天?,他聽?到喪聲哀樂,她死了。
不在了,可也沒有?與?他見麵。
那她到底是去了哪裡?
他等待著,等了很久很久,終於等到了一把大火,將他燒地神?魂俱裂。
若是這回真?的死了,能不能見到她?
隻要能見到她,哪怕再?死上一回他也願意。
再?次陷入黑暗中,他聞到了她的氣息。
“曦珠。”
她剛才一定來到了他身邊。
他要去找她。
一定要找到她。
然後抱抱她。
身後跟著狂奔的阿墨是真?要被嚇傻了,三爺這是要往春月庭去,要乾什麼?
第027章 薤露歌
大晚上的, 阿墨不敢大喊著叫三爺停下,這要是吵起其他院子的人,起來瞧見眼前的場景, 真是多長張嘴都說不清了,到時他免不了要被國公夫人罰挨板子。
再見過前方的小道就到春月庭的院門,阿墨真是連吃奶的勁都拿出來,追著三爺。
若按往日?, 他怎麼也不能?追上,三爺自小為了躲過國公的棍棒, 專練出逃跑的本事。
可現下, 興許是有傷在?身,又昏睡了十日之久, 行動不免遲緩。
阿墨在?拖住三爺的手那瞬, 一下子就過去前頭攔住。
“三爺,現在?春月庭都黑了,沒光了,表姑娘定是睡了。您要是實在?想見表姑娘,等天亮了,我?想個辦法,將她叫出來和您見麵,成嗎?現在?就彆去了, 要是被其他人看見,表姑娘的名聲?怎麼辦啊?”
阿墨沒想到三爺一醒來, 就朝春月庭來,這是有多想表姑娘啊。
未及從乍醒裡清神, 又?驚地追跑一路。
但當今兩人算什麼關係,這半夜闖入一個姑娘的院子算怎麼回事, 況且人還睡覺。
若真讓三爺闖進去,到時他真得沒命。
阿墨好說歹說,差些聲?淚俱下。
卻?聽得一聲?呢喃:“睡了?她還活著?”
阿墨一驚。
不是活著,難不成死了?
這不是咒人呢,他竟一時不明白?三爺是不是真的喜歡表姑娘了。
不禁抬頭看向三爺。
清冷月色下,衛陵臉色蒼白?地望著遠處,那座石匾上被一叢繁密黃木香覆蓋的院落。
那晚是他時隔近十年,和她的第一次見麵,也是最?後一次。
她終於看見了他,也能?和他說話了。
可她病得太重,不過幾句話就耗損了心力。臨閉眼前,她還勉強地朝他笑,氣?若遊絲地問?:“三表哥,我?好累,想睡了,你會走嗎?”
“我?不會走的。”
他輕聲?說,守在?一邊,虛摸著她那張被風霜摧折的衰敗麵容,看著她慢慢闔上眼。
直到翌日?微光初現,落在?她的臉上,也落在?他的手上。
那刻,他再次陷入熟悉的黑暗中。
他已分不清時日?,也不知?歲月的流逝,隻能?從那些或熟悉,或陌生的聲?音中,隻言片語地得知?發生了哪些事。
在?一陣陣的三清鈴聲?中,他魂魄震顫,聽到了道士的話:“這院子陰氣?太重,若要夫人好起來,還是趕緊換個地方。”
也聽到屋子裡搬動的聲?響。
她要去春月庭養病了。
是因為他嗎?
她才會病了,一直不好。
若是這樣能?讓她好起來,他寧願不再見她。
究竟過去了多久。
誰在?唱薤露,聲?聲?哀婉。
他聽過這首挽歌,在?父親和大哥,以及大嫂逝去時。
如今她也走了。
枯寂的荒蕪裡,他緩了許久,也低聲?唱起來:“露晞明朝更複落,人死一去何時歸。”
她什麼時候才能?回來。
應當不會回來了。
當烈火蔓延,劇痛襲來,他卻?隻覺得解脫。倘若真正地死去,可以讓他再見到她,他還有許多話要和她說。
昏沉痛意中,他能?感受到她逐漸靠近的氣?息。
可後來,又?遠去。
她一定在?那裡。
“三爺,三爺……”阿墨不住連聲?喚道。
這是想什麼那麼入神。
衛陵回神,這才發現原來有一個人跟著自己。
方才說話的是他。
衛陵定定地看著他,他已經許久不曾見過人了。
但此刻隻是跟著他話中的意思,再次問?道:“她還活著嗎?”
是虛幻嗎?
死去的人也會做夢?
他分不清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