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墨被問?第二遍時,便覺得三爺怕不是把腦子摔壞了,這好不容易人醒了,卻?是傻了。愁地發慌,心想要趕緊將此事告訴國公夫人去,再請禦醫來看看。
這可是大事!
當下卻?不敢離開半步,先回三爺的話:“表姑娘好好的,哪裡有什麼事。”
今日?下晌表姑娘還過來看望三爺呢,念及此,阿墨記起自己那話,再瞧如今三爺對表姑娘的態度,後知?後覺有些怕,不敢再肆言,便想著措辭,眼珠子轉了兩番道:“三爺,雖說表姑娘拒了您,但在?這京城中,也還有好些姑娘……。”
衛陵在?聽到第一句話時,腦中就一陣疼痛,閉上眼,似乎有什麼在?爭先恐後地湧入。
一幕幕的畫麵從他眼前流轉過去。
初見,微雨杏花中,她見到他時,悲傷難過快要將她淹沒;
端午日?,她送來玉髓綠的香纓帶,是為求他平安;
生辰日?,不過隔窗一瞥,她就能?極快察覺出,朝他仰頭看來;
若邪山,她知?曉如何命令將軍,讓管事帶人去救他和王頤。分明他應當拉不住王頤,而王頤也會死在?坑洞中,連屍骨都撈不回來;
藏香居前,她麵對溫滔的羞辱時,流露出的鎮靜神情,與她年歲不合;
賞荷宴,她沒有去雙燕樓,反而回了院子。那些人的碎言,以及他的怒斥;
法興寺,她顯而易見的躲避;
中秋燈會,投擲套圈的法子是他教?她的;
……
最?後,在?那棵滿開著如碎星般的桂花樹下,當他說出那番表白?心意的話後,她似要哭出來。
衛陵怔怔。
不對。
不是這樣的,這和他與她之?間的事全然不同?。
遽然,衛陵睜開眼。
他緩緩轉動頭,環顧起四周來。
方才他隻顧著循她的氣?息去找她,完全忽略了其他的一切。
濃濃夜色裡,整座公府被籠罩在?暗裡,偶有幾點微弱燈火,是值夜的下人房裡。還有護衛換守的交接聲?和腳步聲?。
衛陵看著。
就那樣靜靜地看著。
然後朝一個地方緩緩走去。
阿墨正說得起勁,見三爺又?動了,慌慌張張地要再勸說,但見不是去春月庭,放心下來。
他跟著轉向,朝旁邊的小?道去,愈近,辨出是去衛家?祠堂。
阿墨疑惑道:“三爺,去祠堂做什麼?”
也沒犯錯,要被跪罰祠堂啊。
三爺可是最?討厭這地方的。
卻?不見搭理。
阿墨閉嘴了。
衛陵走到祠堂正門前,站定,透過蒙著的窗紗看向裡麵,漆黑一片。
他抬手推開門,走了進去。
阿墨跟進去,熟門熟路地從靠牆的箱櫃裡翻出火折子,將邊上的一盞銅油燈點燃,舉到前麵照亮。
供桌上的衛家?先祖牌位整齊地擺放著,在?火光映照下,紅彤彤地似要燒起來。
明光落入眼中,衛陵隻覺刺目,不禁微微眯起眼。
他已十年沒有見過這樣的光了。
目光落向那些牌位,一個個地看過去,分辨上麵那金粉鋪陳的纂字。
記憶含糊,過了好一會,才看出沒有父親和大哥的牌位。
阿墨尚在?琢磨三爺剛醒,怎麼就來了這處,兀地聽到一聲?笑,低的,輕的,卻?從靜暗深處劈破開。
陡地一陣夜風吹來,擒著的燈盞焰火被侵吹地飄搖。
阿墨真個被嚇地跳腳。
連著多個日?夜勞累苦熬,本就精神頹靡,撐起眼皮子盯,恍恍惚惚地,這下更覺這處陰森可怖,恨不得趕緊離去。
他這念頭才冒出,就見三爺轉身。
一雙漆黑的眼朝他眺了過來。
阿墨霎時僵硬,那種眼神,讓他動都不敢動。
衛陵已經想起來了。
這人叫阿墨。
少時跟在?他身邊侍候,後來他去北疆行軍,不知?分遣何處做事去了。
天上的月在?往西?沉。
衛陵走出了祠堂,朝破空苑走去。
他記起最?後一次從這裡走出時,是神瑞二十七年的二月初四清晨,也是這樣的天色未亮時。
那時母親身體不好,他便提前動身要前往北疆,並讓正院的丫鬟不要叫母親起來。
也不想勞累其他人起了送他。
那些年,公府裡的人心裡都似壓著塊石頭。
當從祠堂中出來時,他卻?聽到那熟悉的聲?音,是她的腳步聲?,似乎跑地有些急了。
微微愣然,他停下來,讓親衛先到門口等著。
提著燈,他在?兩條路的交界等她。
現今,衛陵走到那個位置,頓步,望著當年的方向。
那時,他就是站在?這裡,看到她從蔥鬱林間趕過來,身影綽綽。
是為了送他。
其實不必那麼急,他會一直等她的。
但這句話,衛陵說不出口。
他和她之?間,已經相隔太多的事。
除非回到能?改變這一切的起始。
一隅明滅,鏡中人覆纏上額幾圈的白?紗底下,映托出些許灰青的一張皮,右腮上還有未消去的疤,從高骨眉弓,一直劃到嘴角。
動蕩的晦暗裡,頰側撐起未經風霜的弧線。
這是一張既陌生又?熟悉的臉。
前世十年,今生十日?。
無休無止的黑暗,隨著一場焚骨的烈火燒儘,溯流回轉,讓他回到了過去。
在?十八歲的年紀,重新?回到了她的身邊。
然而,然而。
……
孤燈之?下,他透過一窗之?隔的淋漓秋雨,看向了春月庭。
仿若續接前世,不知?道第幾回了。
*
這幾日?落雨,天都冷了好些,就連院裡的花木都被雨打落好多黃葉。
蓉娘頭年在?京城過秋,不斷暗歎才九月半,就冷成這樣,若到冬日?,甚至是臘月,可怎麼熬。
還去箱籠裡拿了厚實被褥添上床。
這些時日?,姑娘連肚餓都不知?,怕連冷,她也不知?道。
天亮醒時,剛過巳時。
仍在?下雨,從半夜起,就沒停下過。
從廊道穿過,還未進屋,就聽青墜的驚呼。她忙過門去,到了裡頭,便見姑娘閉眼蹙眉地在?床上睡著,兩頰卻?濕紅一片,發絲都潮地黏在?腮邊,喘息微微急促。
蓉娘用手背去貼額,急道:“這是起了高熱!”
姑娘極少生病,從小?到大,請大夫吃藥的次數掰指頭都用不完。
這下慌地不知?所措,青墜也是悔地不行,“都是我?的錯,沒早過來望,讓燒成這樣了。”
因近日?破空苑的事,公府一日?比一日?壓悶,連帶小?廝丫鬟做事都有些懶怠。
春月庭也是如此。
更何況表姑娘不愛使喚人,能?做的事都自己做。也不讓她上夜,還玩笑說:“睡在?外頭總歸不舒服,你才十六,還是去睡床的好,以後才能?長得更高些。”
明明表姑娘比她還小?半歲,說這話時,卻?像多過了十幾載的寒暑。
因而這大半年,青墜是辰時過半起早,然後過來裡室侍候。
再是這些日?,表姑娘不再出府去藏香居,起時也晚。
她跟著拖床到巳時。
沒成想今日?一來,隔著床帳,喚了好幾次不見動靜,卻?是起高熱叫不醒。
青墜急地慌亂,又?極快反應過來,對撚帕給?表姑娘擦汗的蓉娘道:“如今禦醫正在?府上,我?去正院與夫人說,趕緊請來給?姑娘看,再這樣燒下去?*? ,可怎麼是好。”
說完趕去撐傘沒入秋雨,朝正院跑去。
一路冒斜雨,等過月洞門到廊下,身上濕了大半。
丫鬟聽得動靜,從門裡轉出來,臉上猶帶笑,一見青墜的樣子,忙問?:“是出什麼事,怎麼急成這樣?”
兩人從前都是正院的人,隻後頭青墜被撥去春月庭,才沒在?一處,但無事時也會聚著閒說做針線。
青墜胡抹臉上的水,喘口氣?道:“夫人起了沒,我?有事要找。”
丫鬟拿帕子幫她擦,這會又?笑道:“早起了,現下正與三爺說話呢。”
“三爺在?裡頭?”
青墜驚道:“人醒了?”
丫鬟湊近小?聲?道:“可不是,剛醒就來給?夫人請安。”
想及那時天光未亮,她出門來,就見簷下三爺站著,不知?等了多久。
聽說夫人還睡著,她是去煎藥,又?是等著。
等藥煎好,三爺親自端了進去。
青墜訝然過後,立即想起表姑娘的病,這是好一個又?病一個,知?曉夫人醒的,推她道:“你快去幫我?稟報聲?,表姑娘病了,要趕緊讓大夫看。”
丫鬟聞言點頭,轉進屋去。
“我?看你下回還敢不敢這樣了,你要嚇死我?,真醒不過來,你讓我?怎麼與你爹交代。他在?邊疆和你大哥為了咱們公府,累成那樣,就沒過一天休息的日?子,還時常念著家?裡。三日?前送來的信,還問?到你,你讓我?這個做娘的怎麼說。”
“你知?不知?道娘這些日?子怎麼過的,啊。”
楊毓抹把淚,又?是狠罵道:“你個小?兔崽子,就不能?替你爹娘想想!生你出來就是磋磨我?們來的,活該受你氣?不是!怎麼不學著你兩個哥哥些。”
“娘,我?錯了,真錯了,以後定會聽娘的話,向兩個哥哥學,不敢再鬨了。”
衛陵眼巴巴承諾道。
哪回惹事不是這樣說?楊毓聽多也不信了,遑論這回是折騰地人都快沒了,越聽認錯越是氣?,氣?地整個人精神起來,正要逮人狠揪耳朵接著教?訓。
卻?聽元嬤嬤說青墜過來。
楊毓顧不得罵人,忙叫人問?話。
青墜一進來,就跪到地上,含淚哽咽道:“姑娘不知?怎麼就起了高熱,怕是夜裡受涼。是奴婢沒照看好姑娘,還請夫人趕緊找個大夫去瞧瞧。”
楊毓靠在?床頭,真是氣?完一出再起一出。
這才幾日?功夫,府上的人接連生病。前頭孫子衛若腸胃出了毛病,這會侄女又?發了熱。
這氣?冒出,免不得牽連人。
楊毓忍不住罵道:“你看看,要不是為你,太醫院的那些禦醫,還有滿京城的大夫也都叫你二哥尋來,全往咱們公府來,沒病的,都要惹出病來……。”
話沒講完,卻?被打斷。
衛陵抬起頭,露出張笑臉,催促道:“娘,先彆罵了,快些叫人去看表妹的病。”
楊毓不再耽擱,指了還留在?府上的禦醫,並讓元嬤嬤一道去。
接著想起她病時,曦珠過來侍藥,當真是儘心儘力。
“不行,我?得看那個孩子去,這個時節起熱,少不得多難受。”
但才抬身,就乏力地跌回去。
衛陵扶住母親,道:“娘,現下外頭下雨這樣大,您也還病著,可彆讓雨染上,更嚴重了。”
他擱好母親後背的枕。
“表妹定能?好的,您彆擔心。”
楊毓隻好作罷,望著小?兒子尚且蒼白?的臉,有些悵然道:“你要是哪日?都這樣懂事就好了,好不叫我?和你爹操心。做父母的苦,你如今不曉得,等你明白?了,就知?道這輩子總得為孩子著想。”
說到後頭,不知?怎麼竟扯到婚事上。
床畔坐著的人仍舊靜聽,最?後見母親說地睡著,才俯身掖好她身上的被子,走出屋子,輕聲?叮囑丫鬟。
阿墨一直在?門側的石燈前蹲著,見人出來,忙過去撐傘。
昨夜種種,三爺告誡,不能?告訴任何人。
否則將他發落出府。
阿墨自然對天發誓,會把事都爛在?肚子裡,隻記得三爺是早起就醒的,一醒就往正院來了。
這事算是過去,又?有一事沉甸甸地落在?心上。
青墜過來時,他就瞧見了,等人進去,問?起丫鬟,得知?表姑娘病了的事,他登時後悔地打了自己的嘴一巴掌。
那時他如何說的?
表姑娘真病了。難不成真是三爺的錯?
幸在?此事三爺不知?。
一路惴惴不安地回到破空苑,才進門,就聽到吩咐。
“你去看著,等那邊看好了病,就把禦醫請來,我?頭有些疼。”
阿墨一時胡思亂想,隻聽三爺頭疼,著急道:“府上還有另個大夫在?,我?先讓他過來給?爺瞧。”
剛要拔腿出去。
身前的人已經側過臉,看了過來。
“不明白??”
不過一個眼神,阿墨的腳就頓住了,好半晌,頗有些結巴道:“明,明白?了。”
“去吧。”
齊禦醫這邊剛看完病,才把銀子塞入袖袋,不妨被人拉住,又?給?扯到破空苑,說是那位三爺犯了頭疼。
他這一早繞著公府後院跑了大轉,累地不行,卻?不敢慢一步。
這三爺昨日?用的是他的藥,治醒的功勞當然算他的。先不說那筆診金,還有公府許下的承諾,可是比銀子還要難得的好處。
這會頭疼,也定要治好了。
等到跟前,好一番望聞問?切,撚著短須道:“這會醒了,該改個藥溫養著,昨日?的方是猛藥,可不能?再用。頭疼也屬正常,養個半月,等肉長全。隻千萬不要碰水。”
齊禦醫將方子寫好,又?把該忌口的落另張紙上。
待都交出去,就聽到問?:“適才聽您過來這邊前,給?我?表妹瞧過病,不知?那邊好是不好?”
這話問?的齊禦醫想起方才。
按理那位表姑娘的年歲,不該有那樣重的愁思。
半夜驚悸,恐怕常有。
且該有半年之?久。
“大抵是連日?來不曾好好歇息,驟降一場雨,才著冷發熱,吃幾貼藥就能?好了。不過那樣的年歲,所思太重了些。”
一直到人離去,衛陵的耳邊始終回蕩這句話。
他垂目閉上。
他知?道,她是因他而病的,也知?道她在?想什麼。
第028章 玩笑話
一直到午後, 破空苑就沒有靜下來,陸續有?人來看?望。
衛陵將眼從他們的麵孔一一看過去,翻過這張, 覆去那張,唇角的笑提著,不曾放下。
與他?們說?話,慢慢地與記憶裡的人對上。
門檻外傳來踢踏的聲響, 是在跺皂靴上的泥。
很快,那人大步跨進來, 一見窗邊榻上坐著的人, 立時跑了過來,咧嘴笑道:“你總算醒了, 我一得消息, 就過來看?你,怕是誤傳。”
姚崇憲這些日擔心衛陵的傷,專讓身邊的隨從每日過公府詢問,方才得知他?醒,就趕緊騎馬過來。
路上,天落細微毛雨,這會頭發和身上都潤濕了。
姚崇憲隨手捋去臉上的雨水,對阿墨喚道:“去給我拿條乾巾子來。”
說?著話, 拖個凳子到榻邊,離人近些。
皺眉疑惑道:“怎麼不講話?”
衛陵的目光落在麵前的臉上, 過一會,才想起這個人。
這是他?最好的朋友, 從幼年時,就在一塊玩耍, 闖禍了,也?是兩個人互相掩護,挨了打罵,下次仍敢。
他?們曾有?歃血為盟的友誼,最後卻在京城混亂,狄羌犯境時,對他?說?。
“衛陵,成王敗寇,這怨不了我,也?怨不了姚家,要怪就怪太子氣數儘了,你衛家氣數也?儘了。人都要往高處走,這是亙古不變的道理!”
姚家早就叛變,他?的父親金吾衛統領投靠了六皇子,泄露太子逼宮的秘謀,做了內應。
衛陵想起那封幾乎讓曦珠送命的信。
她在裡麵如此寫。
“我一醒,這處就來來往往的,好不容易消停下,還想著睡會,哪裡來的精神和你說?話。既來看?過,沒是誤傳,就趕緊走,彆擾我休息。”
衛陵單臂枕靠,睨他?道。
姚崇憲嘴上憤懣,“我冒雨來看?你,到了連口茶都不讓喝,就讓我走,你是太沒良心了!”
卻自顧自揀起榻桌上的青瓷茶盅,倒了滿杯的雲霧,仰頭灌下。
衛陵笑起來,見他?連喝五杯茶水停下,下頜微抬,點了點他?身上的衣裳,道:“我不是怕你受罰嗎,該不是直接從神樞營出來的?”
“算你有?良心,我也?是著急,都沒來得及告假。”
他?接過阿墨拿來的巾子,低頭擦起身上玄色衣袍的雨水,不在乎道:“不過小事?,扯不上罰。”
幾句調侃過後,姚崇憲不免想到那日山中的情形,肅了眉目問起。
衛陵便將那日的事?說?給他?聽。
說?到後頭,姚崇憲舒口氣,慶幸道:“好在現下沒事?了。”
此次秋獵可是他?提出的,倘若衛陵再?醒不過來,頭一個擔責的就是他?。這些日,父親愁得慌,還幫著衛二爺找起大夫來。
接著就氣道:“你是不知你沒醒的這些時日,溫滔那個龜孫都說?了什麼。”
衛陵聽他?說?著,起初想不起溫滔是誰。
記憶遙遠,這樣的人物也?太過微渺。
但很快,那日盛夏藏香居門前,溫滔欺辱曦珠的場景躍入他?的腦海。
他?閉了閉眼。
原來是大理寺少卿溫甫正的兒子,一個遲早會被遺棄的庶子。
“他?是狗嘴吐不出象牙,也?沒本事?到咱們跟前吠!”
姚崇憲罵地起勁,一掌拍在桌上,砰地好大聲響,茶盅都跳了跳。
衛陵手抵著額上覆遮的白紗,一臉痛色道:“小聲些,他?罵的是我,你那麼大氣性?乾什麼,吵地我頭疼。”
姚崇憲聲音立時委落,見他?臉色好轉,語調放平些道:“先前他?要這樣罵你,你可不管不顧衝出去收拾人了,現在脾氣倒好。”
“你看?我這樣子,衝的出去嗎?禦醫說?我現在最要緊的是養傷,縱使我要收拾人,也?得等我好全了。”
衛陵歎氣地晃了晃腿,有?些無力。
姚崇憲也?歎氣,揪著眉頭道:“這不過半年,你就養多久的傷了。我看?每回王頤在,你都要出個事?,下回要出去玩,彆帶他?了,這次秋獵要是我與你一道,你也?不至於傷成這樣。”
兩人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話,直到壺裡的茶都喝完。
衛陵仍是躺靠著,見姚崇憲離去的背影,直到消失,在闔上眼前,叫來阿墨。
“等會還有?人來,都推了。”
“要是王頤,讓他?進來。”
*
王頤是在申時得到的消息,等到公府,已?是一個多時辰後。連綿清寒的秋雨裡,由?丫鬟領到破空苑廊下,再?經阿墨帶進裡間。
一室闃靜,禦醫正給榻上的人看?傷。
王頤這些天羞愧地不行,那日自己無用,沒幫上衛陵半點忙,反倒讓他?先跑了,單留下衛陵對付那些惡狼,才會受重?傷,昏睡不醒,弄得衛家上下不得安生。
父親當日從司天監回來,聽說?此事?,指著他?轉圈唉聲:“你知不知道你和那個三?小子一道,他?出事?了,你反倒好好的,讓衛家的人怎麼想?”
母親則哭道:“那也?不是頤兒的錯啊,他?要留下,說?不準早喂狼了,還能好端端在這裡。更何況是衛陵讓他?先走的,後頭要沒頤兒叫人,那人早流乾血沒了。”
父親母親爭論厲害,他?聽著難受。
越到後頭,衛陵遲遲不醒,他?更是擔心地徹夜不眠,甚至起卦占算,得見結果,才不斷安慰自己人會醒的。
這會終於得見人睜眼,王頤徹底放心下來,不由?對衛陵笑了笑。
衛陵避著禦醫上藥的動作,伸臂指桌旁的圓凳,道:“你先坐,等我頭上的藥上好了。”
王頤點頭坐下了。
心上的石頭落地,又是這樣的靜,落入眼裡的東西就多。
這是他?第三?回來破空苑。
第一次還是在六月,來探望衛陵手臂上的傷,隻在院外那棵梨花樹下。第二次是在十日前,當時哄鬨慌張的一群人,將重?傷的衛陵送來,他?被擠後在廳外。
這還是第一次進到起居的室內,也?看?到了裡麵的陳設。
他?都還沒有?環顧,就先被靠牆的博古架吸引目光,高及九尺多,粗略有?五六十格,大小形狀不一,錯落分布,幾乎被塞滿了。除去一隻銀葫蘆、海藍寶碧璽玻璃杯、雕透花象牙套球和兩隻長頸瓷瓶,其餘格子大多放的玉石。
從下至上,王頤隻認出青田、壽山、靈璧和宣州白石。有?些材質透亮瑩潤,一看?便是價貴的。還有?半數看?不出價,像是隨地哪裡撿來的,都勝在造型奇特。
再?往上,卻是已?經雕刻好的擺件。
或玉或石雕的蟾蜍、蟬、雀、蟢蛛,還有?一寬長格子裡,有?一套五隻的玉螳螂,形態各異,有?一隻四仰八叉的龜反倒背,被隨手放在裡麵。
至於剩下的格子,堆雜著各色木料。最頂上還有?七八卷木簡書籍,夾帶支竹笛,全擁擠在一格。
博古架的左側,是一方鐵梨木翹頭案,上麵無規無矩地散放木料鐵片和刻刀。黃花梨嵌玉的筆架上,孤零零地掛著一支湖筆。徽硯和半開?的拜匣旁側,是本被翻地舊黃的書,早沒了封皮。
照理,書案這類應該放在書房,而非寢房。
王頤由?著這張案再?看?過去,
後麵箱櫃的蘭錡上架著兩把刀,一是雁翎,一是唐橫。右側有?兩把形製不同的弓弩。
鎮國公府以軍功傳家,有?這些再?正常不過。
在旁側,是一捧奇形怪狀的木頭,好似和桌上的同屬一種,已?是被刻的,卻看?不出是什麼,淩亂不堪地堆在一起。
整間屋的擺設都是隨意的。
王頤還是第一次見到這樣的屋子,不管是他?的,還是他?曾去過的親友家裡,就沒這樣的。即使自己不愛收拾,也?還有?丫鬟幫著,不會這樣雜亂。
卻在這亂裡,王頤忍不住看?過去,有?許多他?沒見過的玩意,可很快,他?就僵住了。
斜對的牆壁上,懸掛著一把硬弓。
將近日暮,雨絲攏著稀薄的光,透過半開?的楹窗虛落牆上,一片黯淡裡,它?就靜靜地在那裡。
是那日,他?誤以為會要他?命的弓。
王頤驚起,終於想起並非衛陵醒了,所有?的事?就到了結尾,還有?一樁事?,沒有?解決。
禦醫已?經處理好傷,背起藥箱離去。
衛陵看?著對麵的人,由?安靜地肩膀鬆弛,到不安地緊繃起來。
王頤。
司天監監正王壬清之子。
前世因落入坑洞而死。王壬清記恨上鎮國公府,在後來的奪嫡中偏倒六皇子。
但這世,因曦珠及時讓人去搭救,王頤得活。
一個在此時本不存在的人,卻出現在了他?麵前,還喜歡上他?的妻,想要求娶她。
王頤在壓抑的沉默裡,隻覺喘不過來氣,忽地聽到一聲笑。
“這樣的雨天,你家離這兒遠,過來路上不麻煩?”
王頤強撐起笑,“聽說?你醒了,想著總要來看?看?。”
衛陵歪著剛上過藥,顯得有?些蒼白的臉,將笑眼從那把弓,落到他?身上,道:“這話今日不知多少人和我說?了。你既來了,還省地我讓人走一趟,我有?話要問你。”
王頤心滯。
那日未完的對話,仿佛在此刻接上。
他?捏緊膝上的縑緗織錦袍,不知該如何應對那劍拔弩張的殺意。
衛陵挑眉道:“你做什麼這個樣子,襯地我跟個惡人似地,要把你打殺了。”
也?不待王頤反應。
直接問道:“你那日後來總不會是想問我,是不是也?喜歡我表妹?”
這話入耳,王頤一顆心再?跳,七上八下沒有?落處。
“你磨磨唧唧乾什麼,到底是不是。”
衛陵不耐煩起來,聲調也?高了。
便是在這聲催促裡,他?緊張地,最終破釜沉舟般地點頭應道。
“是。”
緊跟著的,又是一個問。
“那你猜我喜不喜歡?”
王頤霎時抬頭,錯愕地看?向衛陵。
那日,當衛陵在得知他?心儀柳姑娘後,那如同仇人的眼神曆曆在目,但此時的他?,卻盤膝坐在榻上,頂著右側臉頰上被狼抓破的傷,再?無暴怒厲色,一副平淡的樣子。
不過幾句話,王頤的心思翻騰厲害,糾結亂成一團。
他?沒料到衛陵會讓他?猜,可這怎麼猜?左不過兩種答案,就如同兩次,衛陵截然?不同的態度。
他?拿不準,也?不知該如何說?了。
衛陵等了半晌,扯了扯唇邊的笑,問道:“第一回,我問你是不是喜歡她,你如何說?的?”
重?來一遍的質問,卻很隨意了。
這下,王頤好似知道了答案。
室內再?陷入沉寂。
唯有?窗外的雨聲不曾停歇。
王頤張了張口,始終說?不出來。仿佛一旦回答,就會將自己初次喜歡的姑娘讓出去。
他?反複掐著手心,一片通紅,卻不知疼。
驀地,一聲咳打破這場無聲的交鋒。
王頤看?到衛陵低著頭,都來不及找張帕,以袖捂唇再?咳了兩聲,仰起脖子緩氣喘息,臉色愈加白了。
他?頓時不能再?想下去。
連著兩回,都是他?拖累衛陵,而衛陵都將近舍命。
甚至為自己的猶豫,自責起來。
“若是你也?喜歡她,那我……。”
一股劇烈的酸痛縈繞心口,王頤難受地不行。
可是,他?也?是真地喜歡柳姑娘啊。
忽聽到戲謔聲,帶著咳嗽後的沉悶。
“與你玩笑的,用不著這樣動真。”
王頤猝然?抬頭看?向榻上的人。
衛陵扯了扯肩上披著的紺青瀾衣,又挑唇笑道:“我一直當她和妹妹一樣,哪裡來的心思,要是喜歡,早與我娘說?了,哪裡輪的到你。”
“你可彆誤會了。”
王頤在接踵而至的話裡,反應好一會,才清楚衛陵這番話的意思。他?鬆了好大一口氣,就似劫後餘生般,臉上露出了笑。
衛陵望著他?臉上不斷變化?的神色,輕輕地摩挲手裡的香纓帶,等候著。
片刻後,王頤尚存疑惑,到底抿緊唇,踟躕問道:“那你為何會那樣生氣?”
衛陵將身體斜歪到枕上,眉目懶散,卻極認真道:“我這人隨意,但交朋友向來是誠懇的,很厭煩欺騙這樣的事?。我將你當朋友,你卻沒與我說?實話。”
王頤慌忙解釋說?:“我那也?是第一回見著柳姑娘,總不能第一麵,就直接說?心悅的話,實在太浮誇些。”
“一見鐘情麼?”
王頤耳尖起了薄紅,這回乾脆地應了,語調輕快許多。
“是。”
衛陵整張臉偏在陰影裡,笑一聲。
“挺好,以後想起來也?夠美好的。”
一雙眼卻是空蕩蕩的,逐漸地,在黝暗天色下,漏進一盞晃動行近的燈籠光。
青墜拎著食盒,挑了近路,提燈快步往春月庭去。
入夜後,天黑地很,堪見搖曳光下的方圓之地。
轉過早就枯萎的蜀葵花叢,乍見有?人在道上,也?提盞模糊的燈過來,瞧不清楚,近些了,才見是三?爺,還有?身側拿燈的阿墨。
按製要行禮,還未曲膝,便聽到問。
“表妹的身體可好些了?”
青墜想起今早去正院時,三?爺也?是在的,還與夫人說?讓禦醫快些去看?。當下低頭回道:“姑娘好多了,這會已?經起了覺得餓,奴婢才去膳房拿些吃的。”
白日秋雨浸透後的夜裡,風是清寒的,吹得頭頂枝葉一陣輕顫,零落幾片黃葉。
青墜聽到一聲很低的咳。
再?開?口,麵前的聲音啞了些。
“去吧,彆讓東西涼了。”
走遠好多步,青墜回頭望,黑黢黢的天幕底下,那簇黃光還在那裡,虛攏著一個高影。
好似一直在那裡,等了很久。
第029章 望妻石
青墜回到春月庭, 從食盒裡取出燕窩粥,一路過?來?,已經從滾燙變得溫熱。
曦珠聽她說起回來路上的事。
不過?兩句話, 若是在這個月前,她隻會當衛陵隨口問的罷了。
如今,卻不能了。
但正是這切入她的問,讓曦珠再一次確定他已經醒了。
燒地迷糊時, 她在病痛裡聽到他醒的事,以為是幻覺, 喝藥睡起, 得知他真地醒了。
他還活著。
那?些?糟糕而可?怕的胡思亂想一下消弭乾淨,也將被埋在下麵的萬般思緒乍然暴露出來?, 如同他那?忽至輕許的少年承諾, 讓她不得不去想他那?兩句關心,是為什麼。
可?是。
曦珠看著碗中稠白香甜的燕窩粥,一勺一勺地舀起,又一口一口地吞咽下去。
她現?在不想去想他,隻想好?好?吃飯。
她不想再?病了,很?痛,藥也很?苦。
讓她想起前世最後,無?力掙紮的痛苦, 和?那?一碗碗苦藥。
好?不容易重生,不管以後發生什麼, 哪怕再?發生比他醒不過?來?還可?怕的事,她都得好?好?活著。
這晚, 曦珠睡地很?安穩,一夜無?夢。
*
阿墨覺得自?從三爺醒後, 就隱約不同了。
白日,還是會有人過?來?探望,三爺仍是說笑,談天說地,胡說八道。然後去正院看望還在病中的國公夫人。
閒下來?,便擺弄那?弓弩,阿墨跟著久了,也懂些?,可?以看出畫出來?的那?一張張圖紙,比從前還要複雜精巧,各個部件,甚至有弩床,像沒見過?的樣式,卻是畫完一張燒一張。
到了晚上,就跑到那?個地方,站上大會兒,就望著春月庭透出的那?點光。
他搞不明白,表姑娘已經病好?,和?從前一樣,每日早時都會出府去藏香居。即使要偶遇,也要挑個好?時候,才能見到人。
為著彌補過?錯,他還去打聽表姑娘出門和?回來?的時辰,告訴三爺。
但三爺就是要在深夜,遠遠看著,直到光都沒了,整個春月庭陷入黑暗,才會離開。
回到破空苑,又一個人坐在床邊。
也不讓熄燈,就坐在燈下,一動不動地,像是在發呆。
有一回阿墨起夜,見這屋的窗還有光,人還沒睡呢。
不過?幾日,阿墨就知道現?在的三爺睡覺,是要點燈的,一直到天亮,日光出來?。
又是一個早晨,是在第七日。
他起來?正伸懶腰打哈欠,天還灰蒙蒙,一個不留神,驚見不遠處三爺在練刀,眼珠子都要瞪出來?。
從前不是沒這般起早過?,可?都是躲國公夫人,為出去玩啊。
什麼時候這樣用功了?
不是他非得貶低三爺,而是三爺實在很?懂得偷懶。即使公爺和?世子在府上管著,膽子也大地照樣敢。
阿墨剛開始以為是一時興起,可?接著幾日,都是如此。
好?在練半個時辰,又躺回榻上,名曰養傷。
來?人就說笑,等晚上再?去那?地,和?塊望妻石一樣,待表姑娘睡了,才回來?接著在燈下枯坐,不知道在想什麼。
*
自?與衛陵說開心結,再?被邀說養傷無?聊,若是無?事得閒,可?以過?來?公府玩。
因而這些?日子,王頤時常過?來?。
起初他還擔心兩人不知該說什麼,但很?快,這個問題就輕鬆地解決了。
衛陵頗有興趣地問及易經。
之前家?中嚴格管束,王頤幾乎窩在家?中,父親也對他承接司天監職位寄以厚望,教習許多?,其中易經是重中之重。
他懂得些?,對衛陵提出的問,既耐心,又高興地解說。
身邊少有人對這行有興致,便是有,不過?是想要占算一些?未知事,不似衛陵直問根本起源。
王頤有時還被問倒,回去後請教父親。
父親得知緣由,臉色古怪地很?,“沒想那?個三小子有這樣的慧根。”
隨後說:“你?與他多?往來?,倒也不錯。”
不過?短短幾日,王頤自?覺與衛陵的關係更加親近。
這日因說起一個頗有意思的議,等從破空苑出來?時,天已經半昏,還在落雨,沒個停歇。他仍順著來?時的路,由丫鬟帶往前院側門。
卻在小徑半道,見到一個早就期待偶遇的人。
許久未見,她仍是一身素裙,隻罩在外的披風略帶暗紋。
他聽說她幾日前病了一場。現?下看,身形果真消瘦許多?,下巴也尖了些?,將那?眉眼也映托地幾分頹弱,卻自?有一種靡麗,讓人忍不住生出憐惜意動。
王頤略朝前一步,有些?急道:“不日前聽講柳姑娘病了,不知都好?全沒?”
曦珠將神思從今日審查出錯的賬麵上挪出來?,才見人正望著她,停下了在雨裡的腳步。
她沒料到會在此處遇到王頤。
青墜那?次告知後,她就一直在想應對的法子,再?是王夫人主?持笄禮時的善意細心,更讓她想無?論如何,也要將這樁事妥善地處理。
可?緊跟著衛陵的表露情意、去秋獵受重傷、昏迷不醒衛家?慌亂,等人醒了,她又趕去藏香居看這十幾日累下的賬,一件件事壓下來?,她早忘了王頤。
這些?日,來?看衛陵的人很?多?,王頤應當也是。
曦珠看著他顯然關切的神色,微蹙起眉,不能這會揭破,到底低下臉道:“已經好?了,多?謝王公子關心。”
好?在這樣的天,不適多?話。
她隔著連綿成霧的秋雨,再?得體不過?地行過?一禮,就往春月庭去。
王頤甚至不及再?問,隻能眼睜睜見人走遠。
不過?也是,如今什麼關係都不是,能親眼看她身子好?全就很?好?了。
回家?的馬車上,回想她說話時的聲音,婉轉承合地分外悅耳,簡直是他這輩子聽過?最好?聽的聲音。
不過?幾個字,就讓他快傻笑了一晚,讓身邊的小廝笑話。
這份喜悅一直延續到翌日,與衛陵下過?棋後,還被留下用晚膳。
王頤在幾近無?言的棋局上多?勝一局,難免不高興些?,在飯桌上更輕易鬆懈。
話多?了,是哪時提及昨日回去時碰到柳姑娘,後來?回想,他自?己也不記得。
“怎麼聽你?這麼一說,我表妹好?似對你?無?意呢。”
王頤一愣,手中的筷子頓住。
衛陵先?是吃口脆絲,才煞有心得道:“依我這些?年的經驗看,她要有意於你?,就不該那?樣冷淡,該趁著難見的機會,多?說兩句話。”
王頤知衛陵與人常往風月地去,與姑娘家?打交道多?,自?然懂得也多?。
先?前中秋還邀他去群芳閣,但被他拒了。
這會,王頤駁道:“可?那?時我們兩個身邊都有丫鬟看著,如何多?話。再?說,我也還未與她說明,怎好?回應。”
衛陵停箸,漸漸攢眉,似不知如何開口。
“有一件事你?怕是還不知。”
王頤心下惴惴,直覺不好?,就聽他說。
“我也是兩日前無?意得知我表妹早知你?的心意,若非你?提到,我都快忘了。”
“她既知了,昨日何故那?樣冷?”
王頤被這兩句話震住。
由不得他不想昨日之景,原來?柳姑娘是知道他喜歡她的。
再?是衛陵起頭之經驗,對比著,她是……不喜他嗎?
他喃喃:“你?說真的?”
“你?我過?命的交情,我能騙你??”
王頤自?是搖頭。
衛陵將筷輕搭,而後道。
“我知道你?是真心喜歡我表妹,我們兩家?會相看。但你?也知道她爹娘都不在了,婚事還得我母親做主?,她性子又溫順乖巧,要我母親點頭,她縱使不喜,哪裡能說不好?。”
見王頤神色不嘉,他又趕緊歉意道:“興許是我多?想了,你?彆放心上。來?,吃菜。”
一頓飯,吃到後頭,王頤食不下咽。
*
禦醫給曦珠診病後,楊毓曾問過?,得知是積鬱在心所致,聽說病好?後又出府去,曾喚人來?說過?一回,天冷就不好?去了,可?見那?個孩子垂臉緘默的樣子,心疼地不忍再?說。
前兩日,曦珠來?與她說再?過?三日十月初,便是父親的忌日,她要去法興寺與爹娘做法事。
衛陵昏睡不醒時,楊毓去寺裡親自?拜過?,便是那?日回程路風大雨大,一回府就起了風寒,到現?在將好?。
想著與曦珠同去,正好?還願。
卻被董純禮勸住,說是身體才好?,不能再?受寒。碰巧孔采芙說自?己要去給病好?的孩子求平安,可?給三弟還願。
楊毓也不再?堅持,便讓二媳婦幫忙走一趟。
這會與元嬤嬤說:“等曦珠回來?了,你?去那?邊回,說去寺裡時與采芙一道,具體時候兩人商量著來?。”
說完又與大兒媳說起冬日備炭的事。
剛起頭,一旁的衛虞就拉住母親的袖子,“娘,我也要去,和?二嫂和?表姐一起去。”
這天不好?,楊毓不準。未開口,門外忽地闖進一道朗聲笑語。
“去哪呢,也帶我一個。”
衛虞轉頭見是三哥,想到昨日去找他,卻隻顧著和?那?個王頤說話,都沒空搭理她,這會還氣道:“不帶!”
“哎,我是哪惹四小姐生氣了,好?歹說了,讓我有個機會認錯不是。”
衛陵不慌不忙道。
“你?哪有錯啊,誰敢叫你?認錯?”
楊毓被這兩兄妹吵地煩了,打斷他們:“一個十八,一個快十三了,還和?小時候吵,像話嗎?這不是隻?*? 你?們兩個人。”
董純禮笑而不語,孔采芙在旁抱著衛錦,也是不說話。
即便如此,衛虞還以為三哥還要吵,都做好?架勢瞪眼過?去,卻不想三哥不接招,和?母親、大嫂二嫂見過?禮,就揀個凳坐下了。
他右邊臉上的傷日夜敷抹上好?膏藥,早好?全了,腦袋也拆了紗,隻露出那?結痂的疤,因天寒未完全脫落。這會看著還留有跡象。
楊毓蹙眉道:“你?整日亂跑什麼,不是叫你?在屋裡養著,不要亂吹風,免得風吹裡頭,以後有的頭疼。”
自?這逆子醒後,老老實實地待在府上,沒再?跑出去,每日還來?正院請安,她雖心裡喜悅愈發懂事,但也擔心他昏去那?麼久,留個後症。
衛陵卻道:“我又沒跑哪裡,自?家?轉。”
跟著問:“這會難得見大嫂二嫂一齊在,娘是有什麼事要商嗎,有沒有我幫得上忙的?”
這還是他頭次問起這等事,楊毓不免笑罵:“都是婦人家?管的事,你?一個男子哪有管這個的。”
衛陵滿麵愁苦道:“那?娘也得給我找個事做啊,閒得發慌了,人都要黴在屋裡。這家?裡要沒我能做的事,外頭總有差事做。”
楊毓後知後覺她這恨不得在外廝混一輩子的小兒子,話裡的意思。之前要給他找事,是一推再?推,左說俸祿低,右說事太累,話落就跑外頭,接著玩地通宵不歸家?。
這會她喜地差些?從床上跳起來?,迭聲說著好?。
“這事我讓你?二哥幫你?去看。”
衛陵再?緊皺眉,一副躊躇,卻很?快堅定的樣子,“娘,你?讓二哥把我弄進神樞營吧,崇憲也在裡頭,可?我怕二哥不答應,您可?得幫我說。”
這下,楊毓明白了,這是早有打算,怕他二哥那?裡過?不去,先?來?做娘的這裡說。
“要爹和?大哥在京城,我哪裡用得著和?二哥說,這不是二哥在我昏時忙成那?個樣子,我可?不想再?與他罵起來?。”衛陵說著才似想起什麼,轉頭對孔采芙懇求道:“二嫂,這話你?可?彆和?二哥講。”
孔采芙點頭應下。
衛陵再?是有些?愧疚,有些?氣憤對母親道:“前些?日他罵我,我可?一句沒還嘴的。”
“三哥是活該!”
衛陵看向妹妹,回她哼聲:“那?誰在我昏時哭成那?樣,眼淚都能哭倒城牆了。”
被這樣一戳,衛虞趕緊趴著楊毓身前,委屈道:“娘,你?看三哥。”
楊毓拍拍女兒的背,掃了衛陵一眼。
“小虞那?時多?擔心你?,一日才吃丁點飯,睡著都念你?沒醒,你?現?下還逗她玩。”
說的衛虞真地要流淚了。
衛陵趕緊起身彎腰,拱手歉意道:“是三哥說錯話,還請咱們家?最大方,最善良,最美貌天仙的四小姐彆計較,原諒三哥。”
衛虞噗嗤聲,埋起頭不好?意思起來?。
這無?聊的秋雨裡,你?一言我一言的笑語,就打發了過?去。
等及離去,衛陵落在最後,見丫鬟端一隻碗來?,裡麵盛清亮薑黃色的湯,卻有藥味。
他疑問:“這是什麼?”
楊毓端過?喝完,笑道:“前些?日王頤過?來?看你?前,先?來?我這兒拜見,見我有氣喘的老毛病,回家?去找的方子,說他祖母也有這樣的病症,吃這個方效果好?得很?。這兩日我吃了,覺得心口都舒暢好?些?,是有用的。”
那?時王頤還靦腆道:“我隻瞧著好?似一樣的病,您還是找禦醫看看,要合適您就試一試。”
“他可?與你?說和?曦珠的事了?你?覺得人如何?”
因此次秋獵,楊毓多?少對王頤有芥蒂,但瞧這段日子他時常來?看衛陵,又是這張方,和?那?為人處世,反倒更添了好?感。
這人先?不說身外之物?,品格是最重要的。
當年她嫁給丈夫,看中的就是這點。
王頤若與曦珠成就姻緣,多?能誠心待她。兩個人的性子都是溫和?,最能家?裡和?睦。
她也不算辜負曦珠母親的托付。
衛陵聽母親說著,隻是垂著眼笑。
“我覺得王頤人挺好?。”
好?地縱使他在那?番話前,沒有那?個想法,如今也不得不有了。
第030章 她的願
秋雨不?斷, 將?整座京城籠在朦朧雨霧中。貢院門外的白壁牆前擠滿了人,一個扒著一個的肩,在放出的秋闈紅榜上找著名, 幾家歡喜幾家哭。
想必此?時在雲州府的許執也中了舉,是第三名。
有些前塵舊事,以為忘卻了,又會在一個不經意間, 倏地被想了起來。
曦珠低眉間,將?帷裳放下, 把思?緒轉回明日要去法興寺, 為爹娘做法?事的事上。
翌日天未亮起了,洗漱梳發?, 再是多帶身厚衣裳。
山間寒氣?尤重, 非是城裡能比的。
等到偏門,曦珠和青墜先後踩凳上車,坐在裡頭須臾,孔采芙也來了,帶個近身侍候的丫鬟。
車廂寬大,坐六七個人也夠。
孔采芙坐下後,便將?攜帶的琴扶在懷裡。
曦珠問?聲好,她隻淡應聲, 就閉上眼。
馬車緩動,一時?靜下, 隻有青墜和另個丫鬟互相望望,似覺得這氣?氛頗為難在。
曦珠沒有言語。
車頂的雨聲淅瀝, 也闔上了眼。
這還是重來,第一回與孔采芙在一處。
猶記得前世, 在進入公府後,她與孔采芙見麵就甚少,即是見了,也如方才一般,點頭應過就是。後來外?室之事爆發?,孔采芙與衛度和離,聽說不?過半年,便再嫁一個清流世家的公子,兩?人離開京城,不?知去向。
直到衛家剩餘之人流放出京,她來送彆一雙兒女。
那是曦珠時?隔三年多再見到她。
最後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兩?人相處,是在他們從峽州被皇帝赦恩,允準回京後。
孔采芙送來一封信,要見她。
隻她一人來,衛錦和衛若不?必來。
言辭清冷,並無?一絲十年分彆,母子終於團聚的喜悅。
曦珠隱瞞了兩?個孩子,去往一座深山的彆院見她。
那時?入秋,也是這樣?的雨天。
整個由青竹鋪設架成的屋簷下,雨絲成線,滴落下麵正爬上石階的青苔。一對夫妻俱穿青灰衣袍,正坐在氈毯上,品茶閒談。
孔采芙仍是當年的樣?子,並無?半分變化,臉上卻多了笑容。
坐她對麵的,是一個容貌氣?質都出塵的男子,持壺倒茶,笑眼不?離他的妻。
曦珠被門童領到他們麵前。
孔采芙邀她坐下。
那男子給?她倒了一杯茶,便靜坐一邊。
曦珠看著那杯冒著熱氣?的茶,熏地她有些眼熱,先開口了。
“你為什麼不?見兩?個孩子,這十年,他們都很想你,回京後,阿若一直想來見你,卻連你在哪裡都不?知道。”
似乎這是一個極簡單的問?,孔采芙沒有絲毫猶豫,聲音依舊。
“都十年了,又有什麼好見的,徒增愁怨罷了。”
一片闃靜裡,曦珠點了點頭,然後問?:“那你見我,又是為何?”
這回孔采芙默了下,緩緩道:“阿錦的病如何了?”
衛錦因流寇驚懼遺留的病,曦珠曾在峽州找過許多大夫,都沒有成效。
一回京,她托洛平去找太醫院的人,又是針灸藥浴那套辦法?,衛錦一見那些,就會抓著她不?放,哭地撕心?裂肺地喊娘。
叫了近十年的娘,曦珠仍狠心?將?人摁住,含著淚讓禦醫將?那些方子用在她身上。
“討厭阿娘,不?要阿娘了。”
衛錦在她懷裡痛地發?顫,細聲哭著。
翌日,還是會歡天喜地地跑過來,仰起一張天真爛漫的臉,扯著她,“阿娘,陪我去玩,我不?要和弟弟玩。”
周而複始,有什麼用呢。
麵前遞來一張紙,遞來的人是孔采芙的丈夫。
“三夫人,這是我認識的一個大夫住處,曾治好與阿錦一般症狀的病人。倘若有用處,你可以帶阿錦去看看。”
寒山斜路,曦珠不?知怎麼離開的那躲避俗世的秘地,她靠著車壁,在顛蕩的雨聲裡,隻覺得渾身有些無?力。
驟然一聲嘶鳴,馬被勒停。
她睜開眼,卻在另一個略昏的世。她聽到孔采芙的丫鬟隔著簾子問?:“怎麼停下了?”
然後聽到外?頭的回話:“前麵有輛馬車陷泥坑了,擋著道了。”
“那快去幫一幫,彆誤咱們的時?辰。”
“噯,讓二夫人和表姑娘等會,我們快去快回。”
雨還在下,將?山間的寒氣?穿透四方嚴密的木板,滲入進來。腳下的炭盆生著火,還是有些冷。
“你們那頭倒是用力啊!”
“起把勁!一、二,三!”
曦珠捂著溫燙的手爐,靜坐聽風雨裡的號聲,身上漸漸暖和起來。
有人在車外?喊道:“二夫人,二夫人。”
曦珠看過去,隱約見孔采芙蹙起眉,問?:“看看是誰?”
她的丫鬟卷起一角窗簾子,漏進一小片光,不?足讓雨飄進來,探頭瞧去。
那光朝向曦珠,她不?覺側了下臉,就聽丫鬟說:“是秦家老太太和秦夫人。”
她一驚,順著光的來處看去。
雨裡撐傘立著一婆一媳。
一大柄重傘由個身瘦體弱的媳婦撐著,都偏向自己婆婆,自己身子濕透大半,臉也白透了。
孔采芙俯首下麵的場景,問?道:“何事?”
秦老太太舉著頭,將?這個居高臨下望她的媳婦好瞧。
這樣?的媳婦真是世上難尋,脾性孤冷,除去詩書琴棋,其他都不?大關心?。即是一雙兒女,也被她養的性子冷,哪裡有小小的孩子是那樣?的?
瞧瞧,好似還抱著琴,這去寺廟還有閒情彈琴。
偏生國公夫人能忍。
若非今日自家馬車要公府幫忙,而兒子也與衛二爺交好,她真不?想過來答謝。
“這番下山路原仔細得很,卻哪裡來的泥坑落了進去,倒騰半天都脫不?出來,得虧運氣?好,遇到二夫人你,府上的侍衛也一個比我們秦家兩?個人能用。改日請你和二爺來吃茶。”秦老太太殷切道。
“不?必客氣?。”
孔采芙應完這話,便放下了簾子,多一眼都不?給?。
秦老太太自被氣?地不?停翻白眼,回頭見兒媳有些發?怔,更罵道:“發?什麼呆!將?傘撐好,要我淋半點雨得病,你就緊著一身皮等著!”
若非為她生出的那個兒子,何苦這樣?的天來遭罪,還要舍去臉皮得個小輩媳婦的冷待。
姚佩君低頭,將?一雙通紅的手握緊傘柄跟上婆母,卻在想避在光影後的人。
她能感覺到那時?,那女子一直在看她。
*
等到法?興寺,孔采芙先帶曦珠去往後堂,見過主持,說過法?事,以及去殿中供奉長明燈,她就徑直離開,也不?說去何處。
臨走,道:“明日你要離去前一個時?辰,讓人來和我說聲。”
現下天黑得早,又落雨,想要趕回京城,是不?行的。
她們要在寺廟裡住上一夜。
曦珠看孔采芙帶她忙過一轉,道過謝,見人走遠,再在長明燈前立會,她便出了大殿。
還在下雨,遠處山際浮動著縹緲霧氣?,虛掩住蔥鬱群山。近處,廟裡成片的紅牆也被雨洇濕地發?暗,雨絲累聚,從明黃的瓦簷滴落。
這樣?的天,連香客都少。
青墜問?道:“表姑娘現在要去寮房歇息嗎?”
坐了近半日的車,一路顛簸,又商議做法?事,都快晌午。
曦珠點頭。
沿途路過那棵蒼綠高大的菩提樹,她不?覺再想起上回衛陵那莫名其妙的生氣?。
怎麼會想到這件事呢?
曦珠搖搖頭,便轉回視線,接著去往寮房。
青墜叫沙彌送了齋飯過來。
用過飯,曦珠歇息片刻。等醒來,才過去小半個時?辰,外?頭沒再下雨。
又想起方才,並沒有看見秦令筠妻子的樣?子,卻到底想起些事。諸事堆積,心?更煩些。
索性趁著天還亮著,要出去走走。
雨中的寺廟幽靜,最適四處遊看風景。
青墜便將?烘熱的厚鬥篷給?表姑娘披上,帶著油桐傘跟在身後。
出了寮房,兩?人未去遠的地方,就在寺院後山遊轉。
緩坡兩?側栽植數以百計的鬆木,高聳挺直,遮去頭頂僅有的天光,秋雨淋漓過後,沉冷的鬆木香愈加凝重,彌散在四周。有水珠從深葉上滾落下來。
青墜邊撐起傘擋去,邊道:“蓉娘說津州再冷的天都比不?上京城的秋,她是受不?了,泛起腿疼的毛病。”
今日陪同來的是青墜,蓉娘因年歲大了,加上頭回來京城,就被這還未入冬的冷天給?凍得難受,未跟來。
曦珠聞言,慢步走上石階,想起津州來。
即便入冬,家鄉也不?多冷,甚至連炭都很少人家用。
可在京城,如今才十月初,就冷成這樣?。若到冬日,大雪紛落時?,寒霜遍地,真是連門都不?願出。
她本?來不?慣的,但曆經前世,也算熟悉了。
一片靜謐中,曦珠便笑道:“現在津州應當還暖和。”
她的話語很輕,似有些懷念。
青墜就覺自己起了個糟糕的話頭,讓表姑娘想起曾經來。
她再想了想,又見前頭有祈願樹,提議道:“表姑娘,我們去祈願吧。”
她知曉表姑娘不?知道,就道:“法?興寺的這棵樹祈願很靈,許多人都來這裡求姻緣子嗣,求前程的。您若有所求,也可以寫下來。”
楓楊樹上的繁密枝葉間掛滿了紅色的祈願帶,有的已經發?暗變脆,有的處於半舊不?新,更多的是鮮豔紅亮。
風吹日曬,雷雨霜雪中,數不?清的世人的願在那裡飄動。
曦珠看著眼前的樹,想起自己前世來過這裡,也寫過祈願。
但是什麼,再記不?起了。
樹邊有幾座簡易小棚,裡麵擺放著方木桌,上麵有筆墨。雖被雨淋濕些,但能用。
青墜寫下自己的願想,遇到幾個字不?會,曦珠幫她落筆。
“表姑娘,難得來這裡一趟,您也給?自己求一個吧。”青墜見表姑娘幫她後,就要放下筆,忙拿了新的祈願帶過來。
曦珠其實不?信這些了。
但那抹紅色還是讓她動了念,耳畔是青墜的話。
她想到前世的衛錦,最後有沒有在那個大夫的救治下好起來;想到衛虞和洛平過得好不?好,洛平應該會好好照顧衛虞;還想到在峽州的衛朝,他有沒有聽她的話,不?要一忙起來就忘記了吃飯……
也想到這世,衛陵重傷昏睡十日,終是醒了。
所有的禍端還在可以轉圜解決的餘地。
他們都會好好的。
她想了許多,然後笑了笑,輕應了聲,“那我也寫一個。”
曦珠再次彎腰。
她寫的很慢,一筆一劃地摩挲而過,在那條紅的刺目的祈願帶上落了字。
青墜去掛自己的祈願。
曦珠寫好後,隨手撈根細長枝條,上麵已有十多條紅帶。她無?意窺他人的願,在將?自己的願纏係在其中後,手指一鬆,枝條輕晃,回到原位。
她的願被掩在其中,看不?見了。
“快落雨了,我們回去吧。”曦珠見天上烏雲攏起,不?再停留。
青墜撐傘,跟著表姑娘身旁,一起朝石階下走。
未留意有人在她們走後,朝那棵祈願樹去,探手將?一根枝拉下,頓住良久,就將?其中的一條願扯下。
蒙蒙雨絲飄落沉寂的臉上。
他將?那條願,死死地緊攥在手中。
身旁跟著的阿墨都不?敢去遞傘了。
表姑娘這是寫了什麼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