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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圓(雙重生) 紅埃中 109276 字 2024-08-09

第051章 心疼他

“早些時爺沒說要注意些防火, 累死咱們算了,這一晚上多少火。其他人吃香的喝辣的去,整個西城就靠咱們弟兄幾個, 真他娘倒八輩子黴了!一來京城就忙活大半個月,沒個休息的時候!”

“火呢?在哪兒?”

腰間佩刀的官兵大步邁入藏香居,一時罵罵咧咧,又?被燃燒殆儘的香料氣熏地直捂口鼻。

隻聽從鋪子裡傳來一道冷聲。

“你?們要來早些, 還能找到幾粒火星,也虧來得巧, 就不辛苦官爺幾個了。”

這般嘲弄隻叫得了信報來救火的西城兵馬司領頭氣翻火湧, 就要教訓從門內出來的那人,卻被底下的副手拉住了。

即便滿身黑灰, 狼藉不堪, 但那張臉可再熟悉不過?。

在京城混的,誰不認識鎮國公府的衛三爺,各處遊逛的常客了,駐守大小城門的官兵更是見過?,隻這靠裙帶關係新調入京的上司不曉得,副手可不想和他一起真倒黴,湊上去耳語。

不過?須臾,那領頭的就支吾起來, “三……三爺。”

衛陵沒與?他們廢話,直接道:“彆叫喚了, 將此處的縱火案報到京兆府去。”

領頭驚嚇一跳,沒忍住道:“三爺, 小的沒明白,這不是來滅個火, 怎麼就變縱火案了?”

“這不是你?管的事,去給京兆府說有人蓄意?縱火,還燒死了店裡?的一人。”

外?間衛陵和人打著腔話,裡?屋曦珠帶人先簡單料理起曹伍的身後?事。

一刻後?,那幾個官兵清楚事情,見衛三爺冷臉,不敢含糊,忙叫柳伯跟著一起往京兆府報案去。

曦珠親自送走了來幫忙的街鄰和大夫,重新回到場院,遙看那片後?倉的廢墟。

方才?一時轟熱的地界,此刻隻有輕旋的寒風。

她低斂了眼?,讓人取來今歲的清單本子,和采購的賬本記錄,並與?兩個夥計清算起這次的損失來。

自從爹爹在海上遇難,柳家十餘條大船沉沒海底,剩餘七條船以及家裡?所?有的貨物,都在阿娘的主持下賣於?當地商戶,全部?銀錢歸入她帶進京的嫁妝裡?。

如今藏香居那些產地外?藩的香料隻能從熟商手裡?購得,趙聞登家便是其中之一,一路從津州輾轉漕運過?來京城,價格翻升好些。也不單是海運加河運的一路波折難處,其中還需花費月餘時日,再是京城地價高等諸多緣由。

因而在京城做茶葉瓷器香料這樣的生意?,都預先要與?買家簽訂契據,以防任何一方變卦,損失了各自時間。得了銀錢,還要轉給津州那邊。剩下的,才?能歸入賬中。

這一場大火,不僅把開年將要交托的香料燒去十之有九,損了本,還要賠上兩方銀錢。

但兩個夥計先前多是管著雜務,對算賬一事並不很通。曦珠望著他們被灰覆的疲憊麵容,沉默了會,聲音放輕了:“你?們去休息吧,也沒有多少了,我自己來就好。”

兩個夥計猶豫,再推說便先去了。

曦珠一下子坐到石階上,任由塵土將一身白裙染上。賬冊放在膝上,握著筆的手撐抵額角,低著頭,閉眼?一動不動。

衛陵一直在旁看著,他走到她身邊,落下一階坐了。

想要伸手摸她的臉,但因手上的傷,隻是用手指將那根因這夜頻發事端而歪落的發簪撥正,重入旋花髻中。柔聲說:“曦珠,我幫你?,好不好?”

她望向他那雙仰看過?來的眼?。

衛陵道:“我讀書是不好,可算數是精通的,算表背的最快,那些最難的算籌題我也都解的出來,以前先生還常誇我來著。他們算不好,我能幫你?。”

他眼?中再坦誠不過?。

曦珠沉默會。

她將其中一本賬拿給了他,兩人核算起來。

他算得很快,甚至不用算盤,默算得出結果,就報給她聽。

每說一個數,都要抬頭看她一眼?。

曦珠沒有看他,一直都在對帳,冷冽的北風吹得手發紅,一頁頁翻過?去,她的臉色越來越白,唇色幾無。

當衛陵低聲報出最後?一個數字後?,他沒有再低頭下去,而是看著她,喚她的名字。

“曦珠。”

曦珠沒有說話,隻是將手中的賬合上了,站起身,身子搖搖欲晃。

衛陵扶住她。

她搖頭:“我沒事。”挪開手臂,自己往前麵去了。

曦珠在前麵的屋子等柳伯他們回來,直到天飄細雪,才?等到人。

柳伯說今晚的京兆府門前都擠滿了人,案子很多,搶劫偷盜拐賣的,哭聲罵聲成片,也是借著衛三爺的名號,由人帶進去,記錄在冊,說會儘快派官員和仵作來看查。

曦珠點點頭,並將那個核算過?的賬本遞去,與?他說了起來。

衛陵站在門邊,望著遠處夜空下的橘黃天燈,已過?子時。背後?是她與?人隱約的說話聲,並聽不清楚。

“明日我會早些過?來……曹伍……我再想想。”

冰冷的雪花落在他臉上,他所?有的表情歸於?平靜,直到腳步聲來到身邊,他看向她。

曦珠道:“回去吧。”

他一直在等她。

“好。”他應道。

回公府時,兩人坐的是店裡?的馬車,方才?奔波於?北城的京兆府和西城間,這會又?有雪,走地有些慢了。

曦珠靠在車壁上,側著臉避在陰影裡?。

從開年起,她從來憂心忡忡。已經能預想到接下來的動蕩,隻是沒想到第一件就落在她身上,還死了曹伍。

她問:“二表哥的事你?打算如何做?”

衛陵偏過?身,將車簾壓實,擋住從窗外?吹向她的風雪。他明白她為何現今陷入困境,卻還掛心衛家的事,並沒有問她為何忽然?問這個。

他低聲道:“父親回來後?本就一堆事要忙,常不在府上,他的身體還因積傷複發,這段時日也一直在養傷。我打算等這個上元過?後?,就去與?他說。”

他又?道:“你?彆多想這事了,是衛度自己做錯的,欺瞞家裡?,沒道理讓我們瞞那麼久,操心他做什麼。”

曦珠沒辦法與?他說其中嚴重,又?聽他的打算,輕應了聲。

當今她要先處理好這起火事。

第一,是要找出縱火的人,以此追究責任,但這中間不知要耗費多少時間,也不知那人目的何在,更不知能不能找到人。

第二,今晚一過?,明日起就有要交托香料的買家,必然?要去和他們說清楚,契據上違約的條款也要先賠,這筆錢隻能先動自己的嫁妝。至於?更晚些定下的,還是要先找出縱火的人。

隻有走一步看一步了。

“今晚的事,待我自己去和姨母說,三表哥,你?不要…”

她忽地頓住。

衛陵知道她的擔心,正要答應,但接著感到一股視線落在他身上。

他今晚穿了身鸚哥綠的窄袖圓領袍衫,在衝入後?倉救火時,被漫天的香煙熏地發灰。袖子手肘處已經燒壞,臂膀上精繡的團窠奔鹿紋毀斷。整件袍子被水淋濕了,也被冷風吹地半乾黏在身上。

下一刻,一隻手伸過?來,衛陵將手臂撇去躲開,但才?挪動些,就被她抓住了袖子,接著就被握住手腕,將手心翻了過?來。

上麵都是火燎燒的灼痕,尤其是手心處,有血泡。

曦珠低頭看著。

“是不是去救火時弄傷的?”

衛陵無所?謂道:“沒事。”

曦珠漸漸咬住唇,問:“為什麼不說?”

此刻,在這個寂靜時,她才?注意?到。

衛陵彎眼?笑,“一點小傷,有什麼好說的。”他翻過?手掌,不讓她看了。

曦珠覺得有些難受。

她拿出帕子,倒了些車內殘剩的冷茶弄濕了,湊近些,執意?捉過?他的手,給他擦著掌心處的灰土。

他見她垂眼?,小心翼翼的認真模樣,忽而說:“你?是不是心疼我了?”

曦珠一頓,卻沒有回答他。

衛陵又?玩笑了,道:“方才?我是真不想讓你?擔心來著,你?今晚已經夠煩累了,可現在看到你?這樣心疼我,我又?有點高興,這樣你?才?能記得我的好。”

他雖不覺得疼,但皮肉還是在她輕柔的力道下,微微顫動了下。

他不由想,若是前世?的自己,這手也不會有這樣的傷,讓她瞧見累她的心了。

曦珠沒有說話。

風雪聲裡?,逼仄的車內,將他的手搭在膝上,頭低著。那盞壁燈火焰搖曳,她細細地,一點一點將那些被燃燒成灰的香燼擦掉。

她第一次將他的手全貌看全。

寬大,手指修長,骨節分明,手背青筋凸起,一直延伸縱橫往袖裡?的手臂去,突出的腕骨內側有一顆小小的紅痣。指腹已經覆上些新繭,尚且單薄。

現下掌心都是血泡,一個擠著一個,漸凝成紫紅的血塊。

曦珠隻覺鼻腔一股輕微的酸楚湧出來。

又?聽他說:“曦珠,今晚的事我會幫你?,好歹在京城混了好些年,算是認識人,做起事方便,一定會查出今晚縱火的人,也定讓他賠上損失,和曹伍的性命。”

停頓下,他道:“你?放心,我不會讓你?為難,讓爹娘知道我們的事。”

曦珠不知再能說些什麼。

一直過?公府偏門,同行一路,即將在那棵杏樹的岔口分彆時,她才?開口,轉頭喚住他,然?後?輕聲叮囑:“你?回去後?要記得上藥。”

衛陵點頭笑應:“知道。”

最後?,他道:“彆多想,好好休息,還有我呢。”

他看著她離去的背影,匿於?黑魆魆的樹叢後?,才?收斂了笑,折身往破空苑去。

*

今晚三爺不要人跟著,阿墨清楚三爺這是要借著節日,與?表姑娘多親近,出門前還特意?穿了新做的衣裳。

他也沒去哪處,就在府上躲懶與?人抹牌,連贏好幾把,正上癮,有人要接他的位置,催道:“還不快回去,三爺回來了!”

忙不迭趕回來,就見掛在木施上的新衣裳臟地不成樣,三爺現下穿的身灰鴉色常衫,正坐在榻邊,就著燈光,拿著木片在上藥。過?去一瞧,阿墨嚇地驚呼一聲:“這是怎麼了?”

又?要搶過?幫忙上藥,衛陵卻閃開,“用不到你?。”

問他:“你?今晚上哪裡?自在去了?”

阿墨搓把頭發笑,“就和胡九他們打牌。”

“贏了多少?”

“三十多兩銀子呢。”

“真是厲害。”衛陵又?挑些藥抹傷,道:“我看我要是不回來,你?能玩到天亮,那些人不得恨死你?。”

阿墨嗬嗬笑:“恨就恨唄,我還跟銀子過?不去不是。”

跟著三爺在賭場混久了,自然?也懂得門道,倏地反應過?來,被打岔了,趕緊問:“三爺不是和表姑娘出去玩嘛,怎麼會弄成這樣?是被火燒的?”

衛陵語調平平:“告訴了你?也沒用。”

身邊隻一個阿墨,平日他做事受到頗多掣肘,現今簡直是無人可用的境地,得先將這年過?去再說。

他上完藥,問:“你?方才?說胡九也一道打牌,我大哥回來了?”

阿墨道:“大爺今晚沒出去,胡九不用護衛,自然?得空過?來一道玩了。”

想了想,說道:“說是二夫人請大爺和大夫人到正院去,道有事要說,大爺和大夫人正要出門去玩,就這樣耽擱了。”

衛陵眉頭微緊。

陡然?地,他想起衛度的不對勁,一下子起身,往外?麵去了。

一路上,他思?索著,當趕到正院時,有父親的親衛在門外?守著,也是此時,衛陵聽到一聲爆喝:“混賬東西!你?給老子滾出去!”

隨即一記重物落地的痛聲。

走進去,就看到上首是父親和母親,左側是大哥和大嫂,右側則是孔采芙。

而衛度跪在地上,被一腳踹地翻滾在地。

衛陵的眼?神?落在他身上一瞬,又?轉目看向神?情冷淡的孔采芙,扯了扯唇角。

第052章 冷情人

自正月初九那晚回府, 聽到妻子信手而彈的那首曲子,衛度晝夜難眠,懼怕後知後覺地從脊骨攀爬上來。

臨近年關的那段日子, 戶部太忙了,他甚少回府,遑論多想?西四胡同還有一個外室。

後頭父兄回京,一堆事壓下來, 他更是不敢多動。

等聽到花黛失蹤,已距事發不知過去多久。

他不?停催促隨從, 趕緊去尋人, 大街小巷,城內京郊, 每一個?地方都不?要放過, 隔一個?時辰就要與他報聽消息。

他還?令人去查這?些日妻子的動向,連同她身邊的那些丫鬟婆子,全都要徹查清楚。

花黛是否真?的被她得知,且也是被她藏起?的。

但他又疑惑,為何她得知後,不?與他直接對?峙?

這?些日,她依舊與從前一樣,晨起?後彈琴看?書, 教導兩?個?孩子,午時休憩, 見客回禮,並無半分異樣。

隨從也為難說:“國公和世?子歸府後, 府上人員來往甚多,又是訪親拜友的正月, 便連二夫人處,亦有好些人來訪,屬下已經在儘力找尋,但怕……缺漏某處。”

衛度狠狠揉捏疲鈍不?堪的眉骨,回想?這?樁事的起?始。

去年二月初,他領了朝廷派下的差事,前往淮安辦案。淮安知府俞禮貪汙受賄,暗中又是溫甫正的人。

這?些年,太子黨和六皇子黨都在互揪錯處,打壓對?方派係的人。

他前往淮安,便是要除去俞禮此人,而後再由同僚舉薦己方官員。

淮安地處江南魚米之鄉,富庶繁榮,每年上繳入京的稅銀占據國庫一角,知府職位自當是一份美差。

為收集證據,他住進了俞府。但誰知俞禮一早得到消息,膽小得很,為了保命,令其最貌美的庶出女?兒花黛前來侍奉他。

花黛溫柔貌美,擅長琴詩。

這?便是專攻他的喜愛之處。席上,他能聽出她琴藝的高超,也明白她來侍酒時,莞爾一笑背後的深意。

他並不?吃這?套,那時他還?想?著京城裡的妻子,以?及兩?個?孩子。

一日日過去,到了四月,他已將俞禮犯法的罪證掌握大半。

那晚,興許是俞禮知曉結局不?可逆轉,將氣都撒到了花黛身上。

他聽到書房內,那一聲清脆的巴掌聲,和諸如“沒用的東西!連勾引人都不?會!”之類的辱言。

隨即門被打開?,她捂臉跑了出來,眼?裡盈滿淚水,撞見他,撇過一眼?,就匆匆跑進朦朧的春雨裡。

那時,興許是江南的煙雨太過柔軟了,待了兩?月的他,心裡竟莫名?泛起?一些憐惜來。

等證據全齊,判定俞禮罪行那日,俞家?被抄,府上的女?眷都將被充入教坊司。

而他也在收拾行李,準備返回京城。

他不?該再去那個?園子,自然也不?會聽到她的撫琴聲。

她應當得知了自己即將到來的命運,琴聲悲涼至極,隱約有啜泣聲。

便是那一刻,他想?保下她。

想?要在名?冊上銷去一個?隻是庶出身份的女?子人名?,於他而言,並非難事。

自此,花黛跟隨他身邊,來到京城。

花黛對?他說,她自幼就被兄姐欺負,母親也被父親的原配夫人磋磨至死,自己一人躲在角落裡長大,自學琴棋書畫,長大後是因一副容貌才被父親重視,要將她送人謀利。

她跪地朝他磕頭,說感激他的救命之恩,以?後會一心一意地侍候他,隻望他不?拋棄她。

一連多日,纏繞衛度腦子的,除去他私養外室被發現後,恐會引發的軒然大波而擔怕,還?有花黛的這?句話,越發明晰。

然而妻子,始終平靜。

她一定是知道了。他愈加篤定。

焦灼懼意,似同那場綿綿的春雨,要將他淋的骨消魂散。

“為何不?質問我!你究竟要做什麼!”衛度幾乎想?朝孔采芙吼道。

但他還?在忍,他不?能先說出口。

日夜緊繃的神經,都因她一個?動作,一句話而更?加拉緊,將近極處。隻要再多一絲的外力,都要拉斷。

直到上元的到來,她要帶兩?個?孩子回娘家?孔府過節,他陪同一起?。

他與嶽丈說話時,時刻注意著她,然後看?見她與嶽母一道去了後院。

母女?兩?個?自然有私話要說。

她會不?會將此事說出?

他坐立難安,恍惚錯亂。嶽丈問他怎麼回事,兩?個?孩子爭先恐後地說:“爹爹這?幾日都這?樣,昨日還?險些被門檻絆了一跤!”

童言無忌,他隻能搪塞過去。

回公府的馬車上,他們一路無言。

而也是這?晚,隨從來說有花黛的消息了,壓低聲音,戰戰兢兢地告訴他:“二爺,人在二夫人的彆院裡,還?好好的。”

天地恍若一霎崩塌在眼?前。

衛度終於將那句話說出口:“花黛在你那裡,是不?是?”

與預想?不?同的是,他也很平靜。

既然被發現,就要想?好接下來該如何處理。

“二爺找了這?幾日,是不?是覺得很害怕,我知道依你的能力,遲早會找到我這?裡。”妻子聞言,還?在看?書,連眼?皮都不?抬一下。

“你知道為何我要這?樣做嗎?”

她冷若冰霜的臉上不?見絲毫憤怒,道:“我想?讓你知道,當我得知你有一個?外室時,是何等惶然的心情。”

從娶她時,衛度就知道,這?是一個?與世?俗所標,截然不?同的女?人。

“還?記得你當初要娶我時,說過的話嗎?”她問。

接著冰冷地複述當初他的一字一言。

“阿芙,我發誓,此生此世?隻衷情你一人,也隻對?你一人好。”

那時少年情鐘,輕許諾言,經年倥傯而過,到底是什麼消磨彼此的感情。

他低下了頭,喚她:“阿芙。”

多久沒這?樣叫她了。

她沒有應。

“阿芙,我會將俞花黛送走,我們重新開?始。我們還?有阿錦和阿若,你原諒我這?一回,好不?好?”

他說,在求她了。

她用葉簽放置看?至的頁間,合上了詩冊,終於看?向了他。

“我還?以?為你忘了阿錦和阿若,原來你還?記得自己有兩?個?孩子。”

她清淡的語氣,在嘲諷他一般。

“想?要我原諒你,可以?。”

她端坐榻邊,瓷白肌膚泛著冰涼的光澤,緩緩道:“你現在就去與爹娘說出實情,將事情始末原原本本,一絲不?漏地告訴他們,以?防你下次再犯錯,我就原諒你,當此事從未發生過。”

“否則,我親自去與爹娘說明,然後與你和離。”

她垂下眼?,俯望他的神情。

衛度沉下心,他知道她說到做到。

他想?,即便爹娘得知,會打罵他,但關起?門來都是自家?人,父親更?不?會容許太子一黨與次輔孔家?生出齟齬,從而斷掉關係。

采芙會原諒他這?一次。

花黛還?能活著。

他已經沒有後路可退。

衛度聽從了妻子的話,又眼?睜睜地見她叫丫鬟去請大哥和大嫂,一同往正院去。

她如此說:“這?樣的事,難道不?該大哥和大嫂也知道嗎?”

她要將他的臉麵按在地上狠搓。

而他無能以?對?。

他撐著一口氣,猶入地府,與她一起?往正院去。

但很快,衛度就知道,孔采芙是要將他打入十八層地獄。

她說謊了。

自相識起?,成婚多年,她第一次說謊。

*

連著大半月的繁忙,自今晚十五一過,好歹能歇下來。

楊毓給丈夫身上的陳年舊傷上好藥,收好藥盒,就聽元嬤嬤說二子和二媳婦過來了,道是有重要的事要說。

還?將長子和大媳婦也叫來了。

她訝然,不?是剛從孔家?那邊過來嗎,難不?成是那邊出了什麼事?

衛曠擰眉,背後傷痛翻滾,也不?等藥乾,徑直起?身攏好衣襟,大步邁出去,道:“走,去看?看?。”

楊毓緊隨丈夫身後。

到了廳中,卻見衛度跪在地上。

沒等詫異詢問,就聽到那一番罪己的話。

衛曠臉色驟然一沉,一隻眼?驚怒地緊盯二子,隻覺得身上的傷更?為脹痛,心火竄動,胸膛起?伏不?斷,聽完後半晌沒動,緩了好一會,終究抬腳,一下踹了過去。

“混賬東西!你給老?子滾出去!”

衛遠本要與妻子和孩子出門玩了,卻被叫來正院,也是不?解。

這?會被二弟的話震在當場,再見父親氣地大動肝火,趕緊上前攔住。

他知祖父那輩,衛家?就因一個?妾鬨地家?道中落,父親嘔心瀝血,才有今日衛家?的榮光。

衛遠作為家?中嫡長子,又是世?子,自幼跟隨父親身邊,他再清楚不?過一旦觸及父親的逆鱗,便沒有絲毫容忍的餘地。

而衛家?的將來,是父親最在意的。

因此,衛家?的子孫不?管再如何肆意言行,狂妄作為,也要牢記一點,絕不?能丟衛家?的臉麵。

倘或此事外傳,後果不?可料想?。

衛曠氣急攻心直罵:“我衛家?的家?訓你還?記得嗎?我看?你讀這?麼多年書,是讀到狗肚子裡去了。我還?沒死,你就做出這?種事!老?子今天打不?死你!”

衛遠強拉住父親的手臂,心下歎息,二弟表麵冷然,卻是家?裡最易心軟的人了。

楊毓也被二子氣地兩?眼?發黑,被同樣吃驚的元嬤嬤扶住,再聽到二媳婦說:“他既做下這?樣的事,我必要和離。明日一早,我會讓爹娘過來商討此事。”更?是險些跌倒。

衛度的心口被父親一腳重力踹地飛出去好遠,痛地將要吐血,又聽到孔采芙這?句話,睜大了眼?。

就是再蠢鈍的人,也該明白過來。

她是要他先認下自己做的事,再談和離。

她不?會原諒他。

反而要治他的罪。

也是在這?一刻,衛度第一回認清了?*? 孔采芙。她是真?正沒心的人,不?會顧忌兩?個?孩子,更?不?會管衛家?和孔家?之間的關盟。

他驀地意識到,從他得知花黛失蹤的那天,她就在騙他了。

衛度撐跪在地,壓住胸口的疼痛,眼?睜睜望著她走出廳堂,清風朗月般地往外去了。

身後是父親沉靜下來的吩咐。

“去把那個?女?人帶回來,所有的痕跡清理乾淨。”

大燕最炙手可熱的王公權貴,清君側扶勢弱皇子登基、喋血疆場的三軍統帥、一家?之主,如果隻知發火泄憤,也爬不?到如今的位置。

“是,父親。”

衛度轉過頭,見大哥領命去了。

衛遠看?二弟一眼?,又是一聲歎息。父親的意思明了,無論如何,那女?子是要沒命了。

*

孔采芙走出正院廳堂,要回院子。她要等到天亮,孔家?來人,接下來將會有更?多繁瑣的事。

不?想?在小徑的拐彎處,一道聲音叫住了她。

“二嫂留步。”

她抬眼?看?過去,就見衛陵站在一塊太湖石旁,似乎在這?裡等了一會。

“何事?”她問,語調清冷。

衛陵唇角牽扯一絲笑,略微歪頭望她。

“你既要乾乾淨淨地脫離衛家?,你自己也要是才對?,不?是嗎?”

孔采芙怔鬆一瞬,道:“你這?話什麼意思?”

“要你適可而止。”

孔采芙聲調冷下:“我不?知你在說什麼。”

“二嫂,有些事你心裡有數就夠了,何必我直說呢。”

衛陵哼笑,說出了那個?名?字。

“沈鶴。”

前世?孔采芙與衛度和離後,不?過半年,就二嫁了沈家?長子。

當時他對?這?種事不?感興趣,也沒閒空去清楚透徹。但重來的這?世?,讓他在那次去法興寺尋曦珠時,看?到了一出好風景。

實在有意思。

他不?知重來一世?,哪裡發生的偏差,俞花黛竟被孔采芙發現,外室之禍提前發生。

正如他無意看?到的那幕雨落山亭、郎情妾意,前世?也是未有的。

第053章 酸不酸

半個時辰前停下?的細雪, 在依舊翠綠的鬆柏上堆起薄白,寒風一吹,針葉微晃, 抖落霏霏雪聲。

孔采芙看了片刻,道:“是去年十月初二的法興寺嗎?”

她忽而問:“你難道不怕我將你與柳曦珠的事說出去?”

無緣無故的,那樣的天氣,又是重傷方愈, 他前往法興寺,能?與之相關的, 隻有那時同行前往的柳曦珠。

衛陵並?不否認, “與二?嫂這樣的聰明人說話,果然省力很多。”

他麵?上猶笑, 聲低了些:“我?當然怕了, 但我?相信我?再怕,也比不上二?嫂的怕,二?十餘年的高風亮節可彆毀了,讓人背後議論得好。”

又是半晌的靜默,頓然一聲極短的吐息,而後是泠泠笑聲。

“想不到這個家裡最難料的人竟然是三弟。”

“彼此彼此,二?嫂不遑多讓。”

孔采芙端視他。

這還是嫁進衛家後,她第一次正眼看衛陵。原以為紈絝不堪, 成日玩樂,卻?不知何時已會揣摩人心, 繼而拿捏了。

她收斂淡笑,問:“你想我?怎麼做?”

衛陵哂然:“我?向來懶散不管閒事, 二?嫂該是清楚的,你要與二?哥和離, 也不關我?的事,我?隻是不想在外麵?聽到此次和離,是因一個外室的任何風言風語。”

本是想告訴父親後,暗中處死那個外室,再將淮安那邊的公案,消除衛度留下?的把柄。

但當今生變,隻得改法。

他直言:“衛家這邊父親會處理,隻是要二?嫂守口如瓶。”

孔采芙問:“你要保你二?哥的名聲?”

“他的名聲算什麼東西,我?唯一要保的隻有衛家。”

衛陵好笑,眼見後麵?母親和大?嫂追趕上來,躬身垂首,朝她作個揖禮,沉聲道:“煩勞二?嫂最後費心一番,自然地,二?嫂擔心的事我?也會爛在心裡。”

濺雪回風裡,玄影遠去。

孔采芙站了一會,才?微仰起頭,望著頭頂的明月光。

那時,沈鶴說當年他也去了那場春日詩會,卻?晚了一步,她已與衛家二?子一起離開?。

不久後,就傳出孔家和衛家締結婚姻的喜訊。

他便離開?京城雲遊四方,直到去年入秋才?回來。

“采芙!此次是那個混賬對?不住你,我?與你公爹會教訓他,保他以後不會再犯,至於那個外室,你公爹已讓人去帶回來處置。你心裡有怨,娘能?理解,我?們都?站在你這邊,定都?幫你。”

方才?二?媳婦出來後,楊毓見丈夫氣地舊傷發作,咳嗽不停,趕緊讓其服藥。丈夫緩過後,讓她先來穩住二?媳婦。

這麼些年來,董純禮與這個弟媳因性?情不一,私下?並?不大?親近,也說不上幾句話,但平日府上事務繁雜時,都?會儘心幫忙。

她是真沒想到向來清高的二?弟會做出那等敗風之事。

但這會,她得幫著勸,“采芙,你再想想還有阿錦和阿若,你要與二?弟離了,他們可怎麼是好?”

孔采芙聽著她們的勸說,想起衛陵的那些話。

她的麵?容恢複冷淡,仍然從容道:“我?與他是一定要和離的。”

看向了婆母,她說:“但我?可以應允一件事。”

*

衛遠剛與親信囑咐完父親交代下?來的事,遣人去淮安那邊,將可能?殘留把柄的地方再翻查收拾乾淨,眺到不遠處過來一人。

當時父親氣在當頭,二?弟那副身體哪裡能?扛得住父親的揍,他顧著攔住父親,在門內瞥到過三弟一眼,但一會功夫,人就不見了。

“我?方才?見你在門外,怎麼後來就沒影了?”

衛陵笑道:“原是有事要找大?哥幫忙,聽說你來正院了,過來尋找,哪裡想到二?哥做下?那樣的齷齪事,父親還發那麼大?火,我?還敢上前湊熱鬨不是?”

衛遠聽他這樣一說,順著問道:“什麼忙?”

衛陵便將今晚藏香居有人縱火的事說出。

衛遠驚詫,這晚真是異事頻發,不覺攢眉問:“要我?幫你查縱火的人是誰?”

“是,案子雖報給京兆府,但正月年節裡,衙門裡頭有得忙案子,等找到凶手,都?不知要到何時了。”

衛陵道:“大?哥手下?那個叫張允之的,最擅追查此類事,所以才?想請大?哥讓人幫這個忙。”

衛遠失笑,“你連這個都?清楚?”

他又說:“我?們是親兄弟,說什麼請,儘管開?口就是,我?即刻讓張允之過去。”

衛陵道:“現下?爹娘都?在為二?哥操心,大?哥可先彆讓他們知道了。”

衛遠知曉衛陵是擔心爹娘知道他與表妹的事。他拍了下?三弟的肩膀,道:“你放心,我?是那個多嘴的人?”

此話暫且過去。

衛陵濃眉微緊,問說:“爹的身體怎樣,這次可沒被二?哥氣出毛病來?”

衛遠輕搖下?頭,道:“前些時禦醫過來診看,說要平心靜氣地修養身體,但你也知爹那個脾氣,方才?吃過藥……”

兩人說著話,先一道往內室去,看望父親。

*

除夕宮宴後,溫滔每每想及衛陵那個輕蔑的眼神,恨意與日俱增,時刻在想法子報複。但國公回京,他又怕惹出什麼事來,不好對?付。

還是他身邊的一個小廝說,既然衛三爺不好教訓,那個表姑娘倒是可以欺負。

總歸不是衛家的人,隻是一個與國公夫人扒著丁點?關係,才?去公府寄住的商戶女?,不若一個好好的姑娘家,怎麼常獨自出來做生意?

真是一個好主意!

溫滔摸一把身上因養傷而消去許多的脂肉,那時衛陵便是在藏香居門前用鞭子打的他。

痛地他差點?一命歸西,咬牙切齒地與小廝商議,很快就選定在上元節。

往年到了這日,各地走水的事常有,藏香居若是燒起來,也隻會被認為是意外。

瞧瞧他多聰慧!

到十五當晚,底下?人忙活一通回來,說是那個後倉有人看守,他們翻牆放火時被發現了,隻得將那人敲了腦袋,然後挪到裡麵?一起燒。

溫滔摟著新擄來的哪家姑娘,捏捏小手,摸摸細腰,樂道這種細枝末節不打緊,隻要燒了藏香居就好。

雖說那個表姑娘長得讓人神魂顛倒,但誰叫衛陵與他在這京城不對?盤了十多年,燒了鋪子也不能?怪他。

要怪,就去怪衛陵。

當晚聽得藏香居的後倉幾乎被燒個精光,溫滔心情大?好,往長樂賭坊去,大?肆投金扔銀,與人賭地儘興。

也是時來運轉,從前都?是十之贏六,但今時卻?是十把賭局,能?贏□□。

一旦上癮,便什麼都?顧不上了,隻埋頭在賭桌上。大?家都?圍住他,說這是好運來了。

溫滔索性?住在賭坊內,豪言要殺地來者輸個精光。

卻?是翌日下?晌,一桌圍賭的人群外層有人喊道衛三爺來了!

凡是在長樂賭坊玩的人,都?聽過衛三爺的名頭,那是個穩贏的人物,從沒失手過。起初衛三爺傳出些名時,以一份賭資獲十倍的利,隻要有點?賭性?的人,都?要去挑他,但都?輸地口袋空空,铩羽而歸。

甚至有人輸地傾家蕩產,都?跳護城河了,愣是讓衛三爺喚人救起來,嗤笑嘲弄:“就你這點?家底都?輸不起,還敢與我?賭,輸了就想尋死?那也得先將欠爺的銀子補上。你死了,難不成爺的銀子得去陰曹地府找你要?”

圍觀的人哄然大?笑。

漸漸地,沒人敢與衛三爺賭了。

再後來,聽說衛三爺又是救人養傷,秋獵昏睡,跟著就去神樞營了。

短短半年,跟變個人似的,都?不來這裡玩上兩把。

烏煙瘴氣的賭坊內,各個挨著相傳,喧騰吵鬨裡,得知久不見人的衛三爺來了,紛紛讓開?路來。

一直延到溫家公子那桌。

溫滔望向過來的人,一時有些慌張,怕衛陵得知他讓人火燒藏香居,才?過來找他算賬。

誰知見人坐下?了,隨手拿骰盅搖了搖,開?口就是:“之前你哪回不是輸給我?,手氣臭到不行,適才?還沒進門,就聽說你今日運道好得很,還要殺遍全場。”

衛陵不屑道;“我?與你賭一回,來不來?”

起先一通貶低暗諷將溫滔說地冒火起來。

以前不是沒與衛陵對?賭過,確實次次輸個精光。

當下?贏得一晝夜,興頭激昂,拍桌道:“來!”

不賭就是認慫。

周遭人一瞧,謔,這是有好戲看了。

按著規矩,開?賭前要擺上各自籌碼。

衛溫兩家都?是京城摸不著底的權貴門閥,若非這兩紈絝子弟沉迷賭事,賭坊內的眾人可接觸不到這等人,都?湊過來觀戰。更?何況再見衛三爺下?場,要學看其中門道。

一個擠著一個,都?沒落腳的地。

但誰知片刻過去,三局下?來,衛三爺竟輸了一局。

震地人呆住,隨即爭議起來。

接著三局,衛三爺又輸兩局。

議論聲更?大?。

“這怎麼就輸了?難不成氣運用完了?”

“彆不是給轉到那姓溫的身上去了?”

……

賭這門事,多的是人信這玩意。

溫滔愈覺身心舒暢,見衛陵手攥緊成拳,指節咯咯作響,眉飛色舞起來。

再聽人群言語,更?覺得天眷好運於他。

“再來!”衛陵滿臉鬱色喊道。

這把三局,是全贏了,終於得見笑意。

溫滔卻?是沉下?臉,“繼續!”

接著三局勝兩局,重贏。

衛陵將骰盅狠擲在桌上,“來!”。

同樣三局勝兩局。

……

不知不覺間,天色暗下?,深夜來臨。

賭坊內燈火通明,桌上的人賭地忘乎所以,甚至記不得吃飯如廁,圍觀的賭徒們也看地熱火朝天,聚集的人越來越多。

也不怪他們如此,實在是越往後麵?賭,那籌碼不斷往上累加,已到了一個駭人的數目。

縱使他們幾代家底,都?拿不出來。

溫滔雙目赤紅,及至半夜,已是輸掉兩座莊子。

分明一開?始贏得衛陵許多,但到後麵?,卻?是一局未贏。

周圍人聲喧嚷,他更?是不甘心。

為了贏回來,繼續加籌碼。

已不管拿出來哪處的田產屋契,小廝拉勸他,彆再賭了,他全聽不見。

“滾!”

溫滔一把推開?小廝,接著與桌對?麵?的人賭。

一切終止於天光熹微時。

溫滔終於輸到再拿不出一分籌碼,眼見衛陵要走,明白過來先前是在耍他,登時惱羞成怒,抄起了椅凳,就扔砸過去。

眾人眼前一花,就見衛三爺一腳踹飛了那張凳,撲過去將人一把摁倒在地上,一拳砸了下?去。

一時場內雞飛狗跳,骰子銀子撒落滿地。

有人爭著搶銀子,有的拉架,還有的呐喊助威。

溫滔臉上才?被揍了一拳,頓覺得整個牙關都?脫落下?來,口內滿是血氣。眼前的手指成爪,都?要襲向喉嚨,他嚇地瞳孔劇縮。

那一瞬,他覺得衛陵真的要打死他。

但最終沒有落下?。

“等著吧,你的死期還沒到。”

衛陵收了手,冷笑一聲。

隨即起身推開?人群,往外走去。

*

連續兩日,曦珠忙於藏香居失火後需處理的雜事。曹伍家人的哭鬨、京兆府官員查案、仵作驗屍、開?年買方的香料契據重立,以及賠付……

她看著契紙上需賠的銀錢,撐抵著額角,縱使將這兩年鋪子的盈利全都?填進去,仍然不夠。

還是要動那筆嫁妝。

曦珠已在想回府後,該如何與姨母提此事。

當時進京後,成箱的嫁妝是被登記在冊,放入公府庫房內的。

她還在想,倏聽簾子外柳伯訝然的聲音:“您怎麼來了?”

她疑惑是誰,望過去,那方靛青的布簾就被掀開?,一人走了進來。

是衛陵。

曦珠慌地一下?子站起身,疾步過去,還沒問他為何過來。

他徑直將手裡的一方黑漆描金檀木盒遞了過來,道:“你看看,這些應該是夠的。”

曦珠打開?盒子,就見裡麵?疊放著一摞銀票,一張張,麵?額都?是一千兩。全加起來,是一個驚人的數。

比那晚他與她核算下?來的數,還多出一千五百兩。

衛陵道:“我?知道你在發愁這個,所以拿來給你,若有哪處賬麵?漏掉了,還不夠,你與我?說,我?那裡還有。”

她捧著盒子,愣住。

忽地嘴裡被塞進什麼,一股酸意漫開?,她不覺蹙起眉來。

“是什麼?”

她含糊地問。

衛陵嘴角略彎,“糖,酸不酸?”

實在酸得很,她有些想吐掉了。

他道:“咬一咬。”

曦珠咬了,裡麵?裹著濃稠的糖漿,緩慢地流溢出來,混在那股酸裡。

“還酸嗎?”

衛陵伸手,笑著輕輕捏了捏她的臉腮。

“彆悶悶不樂了,不管什麼事,我?都?會幫你的。”

她慢慢吃著,知道他在哄她了。

第054章 逼瘋她

“你拿回去, 我不能?要。”

曦珠想,該是那晚他與她清算賬目,知曉她的難處, 才會拿這些銀票給她。

雖說賠付的銀錢巨多,但她賠得起,並不需他的幫忙。

更何況前世那些年姨母重病在床,而董純禮早兩年難產過世?, 隨同大表哥下葬,她協同姨母管理公府中饋, 除去各處開銷出入, 還有各房各院的賬,自然地, 也清楚衛陵名下的那些產業。

這樣一大筆錢, 對現今全?依托家?裡的他來說,是?不易湊齊的。

又僅僅一個晝夜。

曦珠有些疑惑,卻都?不收下,怎麼?好問。

她咽下嘴裡的最後?一絲甜味,將?盒子?捧去他麵前,與他解釋道:“三表哥,我有錢的,可以先挪用我的嫁妝, 等京兆府抓到縱火之人?,再想法子?補上來。”

“你將?銀票都?拿回去, 若是?被姨母發覺少?了這些錢……”

不言而喻。

曦珠還未與姨母說藏香居失火的事,但這晚回去, 必定是?要說了。

她自覺都?說得明白,見他還是?站著, 不伸手接過,隻低垂眼抿緊唇,猜是?他脾氣又上來了,正要再勸,就聽他說。

“曦珠,此事是?我對不起你。”

曦珠莫名其妙,下意識問道:“什麼?意思?”

衛陵肩膀幾番頹然,都?不敢看她,語氣也低下去。

“是?我牽連到你了。”

話?出口後?,似是?起了頭,他便不管不顧道:“縱火的人?是?溫滔,他想找我麻煩不成,轉而報複到你身上,才會讓人?在前晚燒了後?倉,讓你現在為難成這樣。”

“還連累死了那個叫曹伍的夥計。”

尾音帶了些犯錯後?的惶恐,和漸起的憤怒。

曦珠被這一連串的話?怔住,好半晌,才反應過來。

她看向衛陵。

“你放心,這些銀票不會讓娘發現的,我昨日下晌去找了溫滔,當時他在長樂賭坊,我就與他賭了一晚,贏得這些,一出來我就來找你了。”

他抬頭瞥了眼她的臉色,又趕緊落下。

“我先前答應你,不再去那些地方,但這回……我發誓,這是?最後?一次了,我以後?不會再去賭坊了。”

曦珠這才注意到他一身空青的窄袖錦袍皺亂許多,一雙眼內亦有徹夜不眠殘留的疲倦血絲。

她後?退一步,跌坐到椅上。

她沒料到這場蓄謀的大火,隻是?因為他與溫滔的那些恩怨。

隻是?因世?人?所說的,兩個紈絝子?弟之間的紛爭。

卻使無辜之人?喪命。

曦珠想到昨日一早,曹伍那對年邁的父母來接走兒?子?,哭倒昏暈的場景,以及那個尚且年輕的妻子?,撕心裂肺地叫喊。

曹伍還有一雙尚未滿百日的兒?女?。

前世?,流放峽州後?,失去一切庇護的她,才知道未有支撐,一錢一厘的難掙,也與許許多多的貧寒百姓交道,得知他們生活的艱辛。

然而如此,他們有時還是?會送來瓜果,或是?教她縫補衣裳,又告訴她哪裡有活做,可以多掙幾板銅錢。

她隔牆聽到過,他們說,一個十八歲的姑娘家?,帶著幾個孩子?,夠可憐的,也是?夠傻的。

他們的一生沉淫柴米油鹽裡,說話?不免帶有粗俗,爭議個沒完,胡亂猜測,就像她曾經最厭惡的那些長舌的人?。

但當她遇到難處時,他們又會儘心儘力地幫她。

臨了道:“要有事不懂,就來找叔嬸幾個,曉得不?”

正因在真正的世?俗裡生活過,曦珠才更?難理解當今。

這一刻,她從衛陵的話?裡,恍惚意識到權貴與平民間,是?徹底分裂的。

藏香居失火後?,需賠付兩方的銀子?,她可以承擔,但人?命呢。

“曦珠。”

他半蹲下身,握住她的雙手,以一種不符他身份地位的低微,仰眼看她,神情擔憂。

曦珠俯視他。

她眼前又晃過那時他的厲嗬,然後?衝入火場中,與那些街鄰一起救火的景象。

“你在想什麼??”他問。

她看他好一會,終於道:“曹伍的死怎麼?辦?”

衛陵承諾道:“這件事因我而起,自然我去解決,你彆擔心,我會讓溫滔償命的。”

曦珠不知為何,腦中有一瞬的眩暈。

他將?木盒塞進她手裡。

“你拿著,彆再推了。”

盒子?的沉甸讓她緩過來,頃刻,踟躕地張了張嘴,終究問他:“你手上的傷怎麼?樣了?”

衛陵將?自己一雙消去血腫的掌伸展在她眼下,有些被眷顧到的欣喜,臉上有了笑容。

“我聽你的話?了,有好好上藥,你看,是?不是?好多了?”

*

昨日晌午,屬下張允之回來將?藏香居失火的始末都?告知,衛遠驚訝間,就知此事難以善了。

勿說因太子?和六皇子?奪嫡,衛溫兩家?不對付,三弟與那個溫家?的獨子?溫滔,不時就要鬨出打架鬥毆的事。現下三弟喜歡表妹,更?是?不能?罷休。

此次回京,他聽說三弟曾在藏香居門?口,將?溫滔狠鞭一頓,還惹地溫甫正進宮告狀,皇帝下旨責罰三弟。

這回情形更?加嚴重,三弟可彆做出什麼?錯事來。

父親正在二弟的火氣上,再惹上去,不知後?果。

衛遠想過轉,自己又去忙活次日孔家?上門?之事。

二弟和二弟媳和離,並不單是?衛、孔兩家?的糾紛,還涉及次輔孔光維對太子?一黨的態度。

另外諸多其餘因素摻雜,實是?複雜,必須處理地慎之又慎。

翌日正午,衛遠與父親送走孔光維,見父親正召幕僚門?客,要跟上前去,瞥眼見三弟過來,暫停了腳步等他。

人?至跟前,就問:“你昨日沒去神樞營,晚上也沒在府上,到哪裡去了?”

上元一過,照例要去上職。

衛陵哪裡來的心情,晚上到長樂賭坊去。他不瞞著大哥,老老實實地說了。

衛遠道:“你也不怕被爹逮住罵了?”

衛陵笑說:“爹現在哪來的空管我?”

跟著偏頭看了看議事廳,問道:“我剛瞧孔次輔走了,說的如何?”

衛遠皺眉。

當初二弟要娶孔家?的女?兒?,爹就不答應。那時二弟也是?真癡心,愣是?跪在爹書房一夜,求得這門?婚事。

這下要和離,又是?二弟先犯的錯。

這麼?多年下來,不論是?衛錦和衛若兩個孩子?,亦還是?衛孔兩家?的關係,爹娘都?不同意和離。

但照二弟媳那樣的性子?,這事是?攔不住的。

十五那晚,娘和他媳婦勸說回來後?,道人?定要和離,但可以答應不將?那外室的事說出去。

對外,兩人?隻是?因感?情不合而和離。

這緣由說出去,隻怕要驚嚇整個京城貴門?,沒聽說哪家?夫妻是?因這個由頭和離的。

日子?再是?過不下去,無論家?族爭鬥婆媳磋磨,還是?為了妾室或外頭哪個鶯鶯燕燕,也得為了孩子?,為了兩家?聯盟的利益,硬著頭皮過。久而久之,幾十年過去,都?老了,折騰不動,也就安息了。

望著膝下的子?子?孫孫,笑著感?慨或是?埋怨一兩句,一生就那樣過去了。

但這由頭按到二弟和二弟媳身上,似乎說得過去。畢竟當年兩人?要成婚,也夠讓人?吃驚。

隻是?……

“他是?疑女?兒?不可能?無緣無故要和離,當下那邊怕是?在搜查,就連你二嫂也被孔夫人?親自接回孔家?,怕是?盤問起來了。不過父親已在考慮應允和離,想來她不會泄露。”

這外室的事要傳出去,足以丟儘公府衛家?的臉麵,父親忙碌大半生,絕不允許這樣的事發生。衛遠心裡清楚。

如今淮安那邊早讓人?去抹公案,衛度當時消除俞花黛在名冊上的蹤跡,是?以病故之由,如此也方便處理人?,現下京城這邊凡關那個外室的痕跡,全?都?抹殺乾淨,孔光維想查,哪裡能?查得出來。

衛陵聞言,不由想起前世?這樁外室之禍,並非如此簡單。

前世?事發時,應在六月初,而非上元。

說起事發的起因,便讓人?覺得幾分可笑。一個官員夫人?為了追查丈夫在外養的女?人?,結果發現衛度和俞花黛,驚駭之下,趕緊回家?告知屬六皇子?一黨的丈夫。

之後?,就是?俞花黛消失。

父親發覺此事時,同樣怒打了衛度一頓,極快派人?去找外室,要處理乾淨。

而與此同時,俞花黛再次出現,便要報案,說鎮國公府要謀害她,緊跟著說出當年衛度隱瞞官差,強逼她做外室,甚至拿出其父親遺留的殘本,說衛度糾集官員謀害良臣,自己的父親是?無辜被害。

孔光維率先上折問罪衛度,接著以溫甫正為領頭的六皇子?一黨官員開始大肆彈劾。

皇帝下旨令三司重查當年舊案,俞花黛被關押刑部受審,卻中毒而亡。

適時太子?老師,也曾是?衛度老師的刑部尚書盧冰壺,被牽扯進來。

嫌犯中毒一事係他營私舞弊。

一個小小的外室,最後?牽連甚廣。

衛度被奪職,孔采芙與之和離,太子?一黨失去孔家?的支持。

刑部尚書盧冰壺被貶謫出京,內閣重組,翰林學士薑複代其入閣,成為閣臣。

六皇子?一黨大勝,在皇帝的暗許下,年滿十六歲的六皇子?,不必按製遠走京城,封王就藩,繼續住在皇宮。一時太子?一黨不敢多動。

秦家?見形勢大變,轉投六皇子?。

後?來也是?在兩個月後?,狄羌內部政權更?迭完畢,北疆又陷戰事,皇帝又想起鎮國公府,重新啟用。

衛陵道:“孔光維當年見太子?興起,想找門?路與咱們搭上關係,還裝的一門?清高,要盧尚書來說親。現在不見得一定要查出什麼?,做出這個樣子?,無非就是?向外表明是?二哥的錯罷了,與自家?女?兒?沒什麼?關係。”

又是?笑笑,“再說二哥和二嫂和離,衛錦和衛若不是?還在嗎?那也是?他孔家?的外孫外女?,打斷骨頭連著筋,隻要孔光維有心,與衛家?哪裡能?斷?”

現在可不是?太子?黨式微的時候,孔光維最會見風使舵,還得和衛家?綁著。

若是?以後?事態變化,孔家?也不必再交好了。

這番話?將?衛遠好一頓錯愕,與父親所說一樣。

“你什麼?時候看得這麼?透了?”衛遠揚手,要往他腦瓜子?拍去一記。

“我又不傻。”

衛陵一矮身,躲過大哥的偷襲,揶笑道:“大哥彆是?沒看出吧?”

衛遠不想他躲得快,又被他似嘲,也笑了。

“哦,確實沒看出,隻待會可彆有人?求到我麵前來。”

話?音甫落。

“大哥,你是?我親大哥,再幫我一個忙。”衛陵求饒道,伸頭過去,“你打吧,隻彆將?我打傻了。”

“行了,多大的人?了,說吧,是?不是?溫滔的事?”

衛遠不跟他鬨了,問道。

衛陵站直,斂淡臉上的笑,道:“這回他將?京城以及京郊好幾處田莊屋舍都?輸給我,但我不想便宜放過他,這些年他在外犯了幾樁人?命案,強搶婦人?投井自殺都?有,我想請大哥找人?收集罪證。”

豪門?勳貴的子?弟,多有人?命案子?,或明或暗裡的。

誰不招惹誰,都?當無事發生,畢竟一揭發,就是?互相揪把柄了。

“你這是?要置人?於死地?”衛遠靜問。

衛陵道:“我當時沒將?他打死,已是?我手下留情,讓他多活一段時日。”

眼見三爺和大爺在那頭說話?,阿墨還在想一樁事。

近日來,他一直疑惑在心。

自去年十一月初,好似就是?秦大爺去藏香居見表姑娘那次後?,三爺就讓他籌備起銀兩來,還是?一筆巨大的數目。

他不知要做什麼?,自三爺重傷醒後?,許多時候,他都?照吩咐做事,不再多嘴。

而昨日,三爺將?那些兌換成的銀票都?拿走了,去過長樂賭坊,就往藏香居趕,出來時,沒見那個盒子?。

銀票是?都?給了表姑娘?

阿墨才知道藏香居失火的事。三爺事先準備,是?早預料到了?

另有一個猜測,他不敢去想,太過悚然。

*

天色逐漸暗下。

他回來時,已經很晚了,在廊下猶豫好一會,才端著藥,推門?走進去。

屋裡很安靜,他輕關上門?,轉進內室。

清透的月輝下,她披散著頭發,抱膝在窗邊的榻上,隻穿了一身單薄的白衣,埋著頭,似是?睡著了。

他忙過去,把藥碗放在桌幾,將?薄毯掀起,要給她蓋上,抱她去床上睡。

卻見她抬起頭,看向他。

她並沒有睡。

他的動作頓住,緩緩地,還是?將?毯子?披在她身上,坐在她身邊,溫柔道:“你今天都?沒吃什麼?,剛才來時我讓人?去做了,等會就好,現在先將?藥喝了。”

她冰冷的眼神落在他身上。

蒼白孱弱的臉上,一雙淡琥珀的眸盯著他。

“我問你,當年藏香居是?不是?你讓人?燒的?”

他閉了閉眼。

“你究竟還有多少?事瞞著我!自始至終,你都?在騙我!”

“你怎麼?會變成這樣!”

她忽然歇斯底裡地質問他。

他喉結滾動了下,道:“我可以解釋,那時秦令筠對你虎視眈眈,那年十月底羌人?要南下,我必須去北疆。若你總是?在外麵,我怎麼?能?放心……他後?麵回來了,都?想儘辦法要將?你搶走。”

她渾身顫抖。

“不要再提那件事!”

“好,我不說。”

他伸手掠壓了下她鬢邊的碎發,然後?端過那碗溫熱的藥,“鄭醜說你的身體要好好調理,藥必須得喝,聽話?,好不好?”

她揚手打翻那碗藥。

濃黑的藥汁潑灑他的衣袍,一片熱氣嫋散。

下一刻,她抓住他的前襟。

“我說了不喝!你是?不是?聽不懂人?話?!”

“放我走!”

他道:“再等等,快了,等所有的事都?安穩下來,我就放下京城的一切,與你一道離開。”

他將?她抱在懷裡,緊緊地,按住她的掙紮,聽她一遍又一遍地慘厲喊道:“我會被你逼瘋的!”

“遲早有一日,衛陵,我會被你逼瘋的!”

……

床角一盞明煌燈火,衛陵從黑暗裡猛地睜開眼,胸膛起伏不定,冷汗淋漓。

抓過枕下的藥,灌入口中,吞咽下後?,他喘了好幾口氣,才漸漸鬆緩過來,自言自語地喃喃。

“原諒我這一回……原諒我。”

“曦?*? 珠,曦珠……”

第055章 再相逢

溫甫正得知兒子溫滔在長樂賭坊, 將?五座莊園彆院,還有京郊臨縣的大片田地輸掉時,氣地直翻白眼, 差點厥倒在地。

被仆從攙扶住,抄起正灑掃丫鬟手裡的掃帚就打上去,大罵:“你?個敗家玩意!”

他是出了名的鐵公雞,一毛不拔。

若是先前隻有這一個兒子, 在外麵捅出多大的窟窿,都得幫著擺平, 不至於動氣成?這樣, 但去年繼夫人給他又生個嫡出兒子,好好培養, 將?來便能繼承家業, 這個庶子好似顯得沒那麼重要了。

溫滔連挨許多下打,一邊用手擋,一邊咋呼喊道:“爹,是衛陵詐我?!定是他出千,我?後?頭才會一直輸!”

那晚徹夜與衛陵對賭,他雖憤怒得很,但?害怕很快冒出來。

倘若被爹知道自己將?家產輸掉那麼多,他準沒好果子吃, 怕得不行,在外躲了兩日, 實在瞞不住,被逮回來了。

溫甫正打地自個沒力?氣了, 見兒子趴在地上直抽搐,氣喘籲籲地接著罵:“窩囊廢!叫人家設套騙走家裡那麼多地, 你?說說你?,生你?出來做什麼的!”

溫甫正打罵一頓不算,還想將?那些田產地契給拿回來,翌日就?帶著這個窩囊廢兒子,登了鎮國公府的大門。

衛曠近日正被二子和二媳婦要和離的事鬨得心煩,本?就?與溫家不對盤,當下不客氣,直接讓下人轟走,半點臉麵都不給。

比及衛陵從神樞營回家,被叫來正院,一番詳說那晚上元的經過?。

“那個沒本?事的廢物,不敢報複到我?頭上,反作弄到表妹身?上,我?本?想告訴爹,但?誰知出了二哥那檔子事,我?怕爹鬨心,才沒敢說,隻?讓大哥幫忙。”

又氣道:“還汙蔑人出千行騙,輸是輸不起的,竟還敢上門來討,我?看是上梁不正下梁歪!”

衛曠當即訓道:“你?個小兔崽子要有本?事,就?彆每回讓我?與你?大哥給你?收尾!”

這些年不知惹出多少禍來。

聲調高了,肝火動氣,沒忍住捂住泛疼的胸口。

衛陵忙扶他坐下,又是拍背,又是倒茶,關切道:“爹,我?保證隻?這回了,您先?喝茶,消消氣。”

衛曠不避諱道:“這話說的多了,我?懶得信。隻?你?年歲不小,快十九了吧,總不能讓我?與你?娘操心你?一輩子,我?現今身?體也不大好,不知什麼時候就?沒了。你?也不是不懂,隻?是不肯將?心用在正途上,以後?好好做事吧,趁我?還在,給你?將?路鋪平了。”

衛陵不禁喊道:“爹。”

衛曠擺手,歎聲:“行了,你?與你?大哥說的,我?都知道了,此次溫家剩下的事我?會處理。”

*

京兆府很快查清藏香居縱火殺人的真相。

大燕縱火罪判罰嚴重,歸屬刑部審理,更何況燒死了人,又有國公暗下授意。

很快,溫家長子溫滔被緝拿入獄,案子移交刑部。

翌日一早,就?有太子一黨的官員禦史上折彈劾溫甫正,道其身?為大理寺少卿,卻家風不嚴,令其子知法犯法。話裡話外,德不配位。

溫甫正氣地要吐血。

但?這口血尚未吐出來,就?有一些人聚集在衙門前,擊鼓鳴冤。

直呼有自己妻子被擄的,有妹妹被當街搶走的,還有未婚妻子被汙投井自儘的……全是溫滔這些年來,在外強搶民女造下的罪孽。

先?前這些人苦於權貴門高,無處申冤,但?近來有人願撐其後?背,自不畏懼。

遑論申冤的人一多,站在一處,更是得理。

一時激起圍觀百姓的群憤,愈演愈烈,後?來多案並審,由?刑部尚書盧冰壺親審。

這還有天理了!

滿朝上下誰不知盧冰壺是太子老師,與衛家站一塊的,溫甫正急地焦頭爛額。雖說這個兒子不中用,但?到底是他的長子,還得想辦法救人。

當下想找人先?將?那起縱火案頂罪,遍問長子院裡所有伺候的小廝,得知最初這個主?意是一個叫陳衝的人提出,但?此人在不久前說家裡有事,請辭離開了。

溫甫正派人去尋,卻連個蹤跡都沒有。

*

外間?鬨個哄熱,公府裡麵僻靜地隻?聞幽遠琴聲,不聽雜音。

衛度麵色憔悴地拿著和離書。

他不由?想起自幼他習武,總比不上大哥,得不到父親的滿意。若他有三弟對世?事的毫不在意和灑脫,不管爹娘的批評責罵,也不至於總在乎那些。

固執起興,他改走文路。

與孔采芙的第一次相遇,便是在一次宴會上,他不忘帶著昨夜寫就?的詩詞,躲在假山背後?的柳樹陰影下斟酌。

興許是輕聲誦讀被聽到了。

他聽到一道拍手聲。

“好。”

抬起眼,就?見麵前站了一個身?穿蜜合石榴裙,頭梳蟬鬢的姑娘,朝他落落大方道:“你?方才吟念的詩詞我?很喜歡,隻?是有一個字用的不好。”

甚至不及他反應,她已經走過?來,彎下身?,湊到他眼前,望向他手裡的宣紙,誇讚道:“你?的字寫的真好。”

又指向那個她認為不妥的字,道:“你?瞧,這字若改成?‘送’,是不是要更好些,更合韻律,也……”

她的聲音有彆於一般姑娘家的涼意,在那個炎熱的夏日,讓他發愣。

隻?顧著看她輕落紙上的手指,又白又細,根本?沒看自己那被她點評一番的詩詞。

直到她問:“你?有聽我?說嗎?”

他回神,趕緊點頭道:“聽了。”

她又正身?,主?動道:“我?是工部右侍郎孔光維的長女,名采芙,請教公子姓名?”

太過?直接,沒有任何過?渡,他從未見過?這樣直白的姑娘。

但?沒道理一個姑娘自報家門,他一個男人扭扭捏捏。

他便起身?,抿唇作揖道:“姓衛,名度。”

他以為她也要像其他人一樣,問他的父親是不是名震天下的鎮國公,他是不是那個改走文官仕途的衛家二子。

但?她什麼都沒問。

當晚回去後?,他將?那首經她改字的詩重新譽寫一遍,果然比之前那篇好上許多,多了清靜豁達之意。

他將?那首詩念了好些遍,亦在心裡將?她的名念了許多遍。

他萬沒料到第二次再與她見到,她會將?自己譜寫的琴曲送給他。

“我?上回留意到你?手上有撥弦留下的薄繭,這是我?給那首詩譜的曲子,不知合不合你?的心意,你?可拿去試試,若有不妥處,下回見麵再與我?說。”

又是夜晚,他回去後?,窗前月下,對琴撥曲,隻?覺得極妙,全然合他寫下這首詩時的心境。

但?她所說的下回再見,卻是何時?

第三回再見,已是暮春時節。那年,她成?了春日詩會上最負耀眼的人,當之無愧的,被眾多貴女稱讚才華。

而那年,他也中榜春闈,得了探花的名次,春風得意,一日儘看長安花。

他終於再見到她。

他說,她寫的曲很好,隻?有一處抹挑,他覺得可改成?泛音。

她當即取過?琴,讓他彈奏。

於是,他坐下,將?那首演練過?上百遍的琴曲彈與她聽。

她站在一側,聆聽過?後?,果然點頭笑道:“你?說的不錯,確實改過?後?要更好了。”

她不知羞赫,直道:“隻?是你?好似有些緊張了,曲調緊繃,有些不合意境。”

他坦言:“確實緊張。”

他深吸一口氣,鄭重地看向她,不再猶豫,問道:“衛二今日冒昧來見,其實還有一事要問,不知孔姑娘是否有心儀之人?”

那刻,她驚訝地看他,如同?冰雕玉琢的臉有些木楞。

他不覺笑起來,真覺得她有些可愛了。

有沒有人勸過?他呢?

有的。

他的同?窗曾說孔采芙在女子裡,實是奇葩,一入書堆,一論琴曲,是連飯都能忘吃的人。若是身?為男子,必能有所成?就?。

但?身?為女子,委實無趣得很,娶妻娶賢,也不要這樣的女子。

他卻願意,為了娶她,去求說父親。

父親並不答應。

他現今猶記得那時父親的沉沉目光,最後?跪下請求,說此生隻?娶她一人。他知道,爹娘已經在為他相看將?來妻子,但?那些人,他都不喜歡。

他隻?喜歡采芙一人。

他跪了一夜。

直到父親說:“起來吧,你?自小不曾求過?我?什麼事,這回我?答應你?就?是,待我?與你?母親商議。”

他欣喜起身?,乃至因久跪膝軟朝前撲去,徒讓丫鬟忍不住笑出聲,他也覺得高興,沒覺得丟臉。

但?後?來呢。

後?來,又是怎麼樣的?

……

這世?上有多少人還記得初心,並堅守住它。更甚者?,許多人連初心是什麼都不清楚。

從那些浪漫綺麗的詩詞中,轉入晦暗沉浮的宦海,漸漸地,他不再有空閒去翻一翻書架上變潮的詩書,也不再有心臨摹前人的字帖碑刻,或是靜下心,哪怕彈撥半首曲。

他與過?去的自己越來越遠,也與她,愈加沒話說了。

那麼過?去的這些年,他都做了什麼。

衛度恍然發現好似都記不住。

他模糊地想到與孔采芙很少有坐下吃頓飯,連陪兩個孩子的時間?也少。常常他回來時,留給他的隻?有一扇漆黑的窗,和閉合的門。

琴聲緩緩停息,過?去發生的一切,連同?那首兩人共同?譜寫促成?的詩與曲,消散在寒風裡。

孔采芙伸掌止弦,起身?理裙。

她看著他,朝他最後?行禮拜彆。

“唯望郎君此後?安康無虞,也照顧好兩個孩子。”

經年過?去,她的聲音依舊清冷,不曾改變。

所有她的物什,早在上元之後?就?收拾裝入箱籠裡。隻?是在等與他的和離。

衛度點頭。

“好。”

將?和離書放下,他道:“我?送你?。”

他知道,此次是他做錯了事,而她沒有揭發。

二月初的風,仍舊寒冷。

衛度一直跟在她的身?後?,送她出了院門,穿過?後?園垂花,過?前堂影壁,到了側門處。

後?麵傳來兩個孩子的追跑哭聲。

“阿娘,阿娘!”

孔采芙登車的腳步一頓,又堅定地掀開車簾,進入車內。

簾子飄然落下,再不見那張冷若冰霜的臉龐。

衛度讓仆婦抱住哭喊的衛錦和衛若,看著馬車緩動,車軲轆碾過?青石磚,慢慢地,消失在街道的雲霞儘頭。

*

曦珠便是在二月初二這日,得知了衛度和孔采芙和離的事。

消息壓得太緊,直到分彆離府時,眾人才聽聞,一時訝然不已。

她方從正院回來,姨母召她去問藏香居的事,說自己都已清楚事發起因,好一頓罵了衛陵,問她還有麻煩嗎,有無要幫忙的地方。

曦珠搖頭,笑說若有需要,一定會說的。

她出來後?,要回春月庭,聽到不遠處隔著蔥蘢鬆林,衛錦和衛若的哭喊。

心裡驀地揪疼起來,想起那些年,衛錦將?她當作母親,夜裡窩在她懷裡時,那一聲聲的阿娘。衛若少話,但?她知道,這個孩子也是想念母親的。

曦珠抬頭看向暗下的天色,眨了眨微潤的眼。

至少這世?,這兩個孩子不會再經受那些苦難。

衛家的人都不會。

一切都在變好。

她繼續向春月庭去,在想另一件事。

她沒想到這起縱火案牽連起來,會引發這樣大的反應,刑部召她與柳伯去問過?許多次話了。

柳伯說,縱使將?契據上該賠的銀錢,都賠付乾淨,後?麵要想重新將?生意做起來,也是很難了。

扯進衛溫兩家的紛爭裡,誰做生意願意牽連這些,怕一個不慎,就?要得罪人。

曦珠捏緊手,父親留下的最後?一個鋪子,也許要關閉了。

*

從上元圓月當晚,直到二月初,外室之禍曦珠不再擔心,反而忙碌藏香居的事,時不時奔波於衙門和鋪子之間?,還要去往城外縣裡看望曹伍的父母,及妻子。

來來往往間?,周遭都在議論春闈將?於二月九日開場。

心神微漾,她不免又想起許執。

而也是在臨考前的二月四日傍晚,她無意見到了他。

那時,她和柳伯與人又商談完一筆賠付,下了酒樓,晃眼間?,陡然見到對麵書局棚架下,不被人留意的角落站了一個人,頭戴蒼色氈巾,穿的一件灰藍衣裳,單薄地不足以抵擋寒風雨雪。

但?他脊背挺直,不曾彎折一分。

就?如當年初見時。

時隔前世?十年,她終於又見到了他。

第056章 未婚夫

上輩子?, 曦珠有時會想,興許是因為許執預料到不久後,鎮國公府衛家會陷入難以翻身的災禍, 才會來退掉和她的婚事。

*

那日是神瑞二十七年的九月二十三,距離他們大?婚還有半個?多月的光景。

許執請丫鬟到春月庭,約她去奉山。

曾任刑部尚書的盧冰壺是當年他高中春闈,提攜他的老師, 雖盧冰壺因那起外室禍端被降職出京,但到底借著這層關?係, 與衛度算是同門, 自然熟識,也會遞帖來公府探討些政事。

更多閒暇, 順便邀請未婚妻出去遊玩, 無可非議。

畢竟他們的父母俱已?不在,就連主持他們定親的姨母,那時業因連失丈夫和長?子?長?媳,纏綿病榻已?久,不再管這樣細枝末節的事。

曦珠收拾妥當後,便跟著他出府。

她整日在公府後宅,除去被蓉娘教著做些繡活,為大?婚準備, 再也沒有其他事做。

若是能出去走一走,總比這樣悶著好。

但她沒有想到此次許執約她出來, 是為了退婚。

一路上,他比平常少了許多話, 神情?也凝重,似是有什?麼心事。她以為他是被部裡的那些案子?煩擾, 想讓他開心些,還說了好些笑話。

之前兩人在一起時,他偶爾有這樣的時候,隻要她逗逗他,他總會開懷的。

但這回,他一直沒笑。

她有些不知?所措了,揪著他的衣袖,輕快的腳步沉重起來,不由越走越慢。

“微明。”

她仰起臉,問道,“你怎麼了?”

他停下來,卻沒有說話。

“是在刑部碰到什?麼煩心的事嗎?我不懂,但我可以聽你說的。”

她知?道這一年來,皇帝病況愈烈,到了不能起身的地?步,太子?黨和六皇子?黨爭鬥地?愈加厲害。而許執因明站公府衛家,被人針對。

他的仕途並不大?好過。

他很少再有時間陪同她。

儘管她也沒多少閒暇,在忙兩人的婚事。

這回他好不容易有空了,約她出來玩,她便想與他高高興興的。

她等待著,爾後聽到他從未有過的疏淡聲音。

“曦珠,我今日約你出來,其實是有一件事要與你說。”

“我們的婚事……”

一片片赤紅的楓葉飄旋落下,掩去遠處的人聲。

靜謐深處,她定定地?看?著他,過了好一會,才慢慢鬆開抱住他手臂的那隻手。

後來,許執又說了什?麼,曦珠全都記不得,隻記得他遞還那個?她初學做的荷包時,說了這樣一句話:“若有一日公府出事,你一定要想辦法儘快離開。”

當時她不懂即便要退婚,他隻需遣人上門說就是,何?故要單獨約她出來,再是最後如同讖言般的話。

直到神瑞二十八年正月的來臨,曦珠才漸漸明白?了。

許執不僅敏銳地?預測到將來朝局變化,才會與她退婚,還那樣隱晦地?提醒她,當衛家出事之時,衛陵被困之際,不要摻和進去,而是要趕緊離開。

他不能直言。

她到底還是在一眾慌亂裡,因給衛陵傳遞消息,而被求於活命的公府丫鬟告密禁軍,抓進了刑部牢獄。

也是在那裡,見到秦令筠,被逼處於鞭刑的酷罰中,意誌因那些同處牢獄之人的慘叫,而瀕臨崩潰。

秦令筠的沉聲問詢,更讓她猶在黑淵。

可也因他每一日的到來,她才能確認衛陵還活著。

高熱反複,將曦珠燒地?混沌,眼前俱是灰茫,喉嚨似被火燎燒,不停咳嗽間,隻能貼著被風雪凍硬的鐵牆,讓自己清醒一些。

這樣的日子?過去多久,直至那日她夢到衛陵戰死,秦令筠走進牢獄,應證了這件事。

接著被強灌下那碗退熱的藥,她才意識到自己接下來的命運,不再受控。

身上的鞭傷陣陣裂痛,手腳也被凍僵起了瘡,疼癢酸麻。

秦令筠解開她的衣裳,她無力去推拒,隻能忍受他給她塗抹著藥膏,疼地?幾欲昏死。又聽他說,兩日後,她這樣一個?泄露機密的囚犯,會被接出去,成為他私養在外的人。

隻因衛陵已?死,她不再有任何?用處,如何?處置,端看?他們這些跟隨六皇子?一榮俱榮人物的心情?。

那晚,曦珠在昏沉間,看?著秦令筠吩咐獄卒悄生的炭盆,絕望一點點蔓延,愈堆愈重,讓她不禁伸手,要朝盆中燒燙的紅炭去。

若是死了的話……

但她沒有死成。

“你說你是不是不受罰,不知?道聽話?”

被觸犯忤逆的人撫弄她的脖頸,前日被他掐出的淤痕,沉聲:“自己將衣裳脫了,我給你上藥。”

她在他的冷目下,恐懼一點點攀爬脊背。

終究顫著手解開衣帶,在那方血腥的方寸鐵牢裡,流著淚將衣褪到腰間。

“總得習慣了。”

秦令筠的手從她的胸肩滑過腰肢,每遊移一寸,她都忍不住要抖一下,聽他徐徐發問:“你這副身子?還沒有被許執碰過?”

又是一個?深夜。

牢門的鐵鏈突地?響起來,曦珠陡然睜開眼,驚懼地?看?向那裡。

不是秦令筠,是許執。

披戴風雪地?走了進來。

自那日奉山分彆後,曦珠已?有四個?多月未再見他,回想那時他說的話,隻覺恍如隔世。

許執就站在不遠處,靜靜地?看?著她。

曦珠倏地?眼中酸澀。

她一身汙穢不堪,卻要麵對也追隨新帝,一身簇新官袍的他。

許執走了過來,蹲下身喚她:“曦珠。”

似隔著太多,這聲都嘶啞。

曦珠直直盯著他,緊咬住唇,才能不泄出一絲哭音,讓自己在他麵前,顯得更加狼狽。

“我知?道如今想向你解釋再多都是枉然,留給我在此處的時間也不多,秦……”

許執的嗓音低下去,幾若似風,隻有她一人能聽到。

“秦令筠過來的事,我得知?了,我會想辦法救你。”

話至此處,他無法再續言,最終道一句:“抱歉,是我之錯。”

錯在何?處?

錯在當時不應該去退婚嗎?可若是不退,此時連他都要被牽連進太子?黨中,寒窗苦讀二十載儘付東流,焉能好端端地?在這處。

曦珠隻字不言,直到他從袖中拿出一個?浸染鮮血,殘破臟爛的平安符。

她才轉動了下無神的眼瞳。

聽他說起另件事,那時衛陵接到她傳遞去的消息時,北疆因出奸細,狄羌同時犯境,軍營一片混亂,衛陵最終還是下令抗敵,是為了引開狄羌軍,否則必然連失重鎮,百姓遭殃。

曦珠怔然。

她一霎明白?了,為何?在那個?噩夢中,衛陵戰死時,會一直看?著京城的方向,是那樣的悲戚神情?。

在京城家人,和北疆責任間,他選擇了先承擔責任。

也沒能再平安回到京城。

許執將平安符遞到她的手邊,道:“衛陵的屍首已?被洛平運送回京,葬在了衛氏族陵,這是他身上留下的東西,我將它拿來予你。”

他微微哽咽道:“曦珠,你定要好好活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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