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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圓(雙重生) 紅埃中 114022 字 2024-08-09

第080章 親事定

太極殿的?禦書房內, 獨留掌印太監在,沒人可使喚,隻得自己提起冰鑒蓋板, 往青銅箱內裝入冰塊,費力地將板子合上,擦把頭上?的?汗,又走?到禦案邊, 接著磨墨,伺候皇帝。

案上堆放著今日內閣呈上的?奏折。

一旁的?錯金博山爐裡, 正燃著龍涎香, 芬鬱濃烈的香氣嫋散在一片涼爽裡。

皇帝停筆,看著宣紙上?的?幾個姓氏, 忽而問道?*? :“你覺得?這幾家, 哪家的?女兒可堪為六皇子的正妃?”

三月初時,六皇子年滿十六,接連被內閣及朝臣催促,要出京封王就藩。

皇帝及六皇子黨的?人,與之拉扯幾番,這月來,以還?未納妃娶妻,暫阻了愈演愈烈的?爭論。

掌印太監見皇帝的?目光落在“傅”字上?良久, 與之關聯的?,是峽州總兵傅元晉, 便知?皇帝要為六皇子拉攏兵權。

他笑說:“納妃這般大的?事,奴婢哪裡懂。”

“你啊, 若是不懂事,能在朕身邊待這麼久?”

皇帝說著, 將一本攤開的?奏折拿起,再看一遍。

是老將董明忠懇求致仕的?請辭。

秦令筠歸京後,曾來向?他彙職前往黃源府的?公乾,提到董明忠的?不便腿腳,是托其?再言,想要卸下?職務,好修養身體。

黃源府匪患自開朝起,存在百年未被平定,而董明忠守在那邊二十餘載,最為熟悉當地狀況。去?年秋闈之後,還?鬨得?那般嚴重,若非秦令筠過去?,不知?成什麼樣子。

他倒也想放了董明忠的?職,但一時找不到代替之人戍守西北。

這事得?仔細想想。

皇帝搓揉緊擰的?眉心,一個董明忠不去?計較,那是真的?精忠為國。

而掌管一方宮城禁軍的?金吾衛統領姚順成,曾是衛曠的?副將,那時他勢弱登基,經?年過去?,姚順成無功無過,也動不了了;

早年間,衛曠平定嶺南土司,如今駐守在當地的?將士,也是其?手下?提拔。

現北疆駐紮有衛家嫡係親兵,縱使衛曠回京,安生待在鎮國公府,但大燕的?各處疆土幾乎都有其?同黨。

前年那個姓洛的?武狀元,原要提拔給六皇兒,卻與衛家牽扯上?;

神樞營的?陸桓,不久前竟也要與衛家結親,雖最終未成。

想及此處,皇帝閒說起近日鬨得?滿城風雨的?趣聞。

掌印太監躬身道:“國公被這事都氣病了。”

皇帝笑歎:“他兩個兒子夠有出息了,小兒子胡鬨些沒什麼。”

太監低著頭,不敢多加置喙,心裡明白鎮國公的?三個兒子都有出息,那就另當彆論了。

“對?了,秦令筠是怎麼回事?”

皇帝將那幾張宣紙疊放在一塊,隻單留寫了傅字的?那張翻壓存留。

太監道:“聽說是先前在黃源府受的?傷複發了。”

“給人送些藥材補品過去?,讓他養好傷了再做事。”

這人以後是要用的?,可彆折了。

再是看在秦宗雲辛苦給他煉丹講經?的?份上?,他都得?關心下?。

直到入夜,天?都黑儘,大殿內點起銅燈,滿室金輝。

有宮人來問,是否要擺駕坤寧宮。

今日初一,按製該與皇後共膳交誼。

太監出來低聲?傳話,說過半個時辰後,仍去?貴妃娘娘的?重華宮。

自寒食馬球賽後,皇帝已兩個多月,未去?看望過衛皇後。

*

至事發第?三日,在事態未定前,外邊人再是好奇衛家三子和那表姑娘,都不好過問。

但楊家已來了人,是楊毓的?長嫂,擔憂詢問怎麼出了這回事,要如何處置?

楊毓道還?在與丈夫商議,勉強應付人走?了。

還?沒歇一會,她的?妹妹楊楹也來了,一進門便嘲諷道:“姐姐,我?當初說什麼來著,她可不是存著心地要攀上?公府?”

楊楹心底憤懣難平,當年便是柳曦珠的?母親替她享有楊家二小姐的?清福,如今這個女兒竟妄想更?進一步,圖謀上?鎮國公府的?煊赫權勢。

楊毓煩躁幾日,聞言斥咄,嗬人回去?。

暫時不論姐妹兩人之間的?傷害情分。

等到夜裡,楊毓與衛曠兩人坐在榻上?,皆是沉默。

半會過去?,衛曠終是開口?問道:“曦珠的?孝期還?有多久?”

楊毓看向?丈夫,知?了他的?意思,不自覺鬆口?氣道:“明年十月初,還?有一年多。”

衛曠皺眉點頭道:“一年不急,先將兩人的?親事定下?來,等曦珠的?孝期過了,就讓那個混賬娶了。”

罷了罷了,原本說與衛陵的?人家不必要多好,現弄出這種事,再拖下?去?,外邊的?議論隻會更?大,到時他的?老臉都丟儘了。

衛曠再想到小兒之言,還?有這半年來,不管在神樞營,還?是在軍器局,都是好好做事,可見對?曦珠是上?了心的?。

他對?妻子道:“他既是認真的?,那我?們得?與他定好,可以答應他娶人,但今後在仕途上?得?用心了,年紀也不小,該思量娶妻生子之後,可不是他一個人過日子,不能再任他胡鬨了。”

夫妻兩個再說些話,論起先前要與秦家結親。

衛曠道:“雖還?沒譜,但鬨出這等事,到底要與他家說聲?。”

楊毓應下?:“明日我?就讓人備禮過去?,說明一番。”

翌日天?亮後,楊毓對?著攢了好些日、大兒媳不能決策的?庶務,隻感焦頭爛額。

卻先讓管事備禮,名義以看望受傷複發的?秦家大爺,到秦家走?一趟。

*

秦家。

秦令筠看著衛家新送來的?上?等鹿茸及金絲燕窩,回想這些日的?流言蜚語,以及片刻前,衛家管事之言。

在他尚未重生前,衛陵察覺到異樣,那日天?未亮,堵住他上?朝的?路,來警告他勿對?柳曦珠上?心。

後來卻未有動靜,他以為衛陵沒了興趣,卻不想在給他演。

他終於明白為何外室之禍為何沒有爆發。

柳曦珠已將那些事告知?了衛陵。

而前世,柳曦珠是因那封傳往北疆的?密信,才被壓審刑部牢獄。

這兩人,前世今生,定是發生了什麼不為人知?的?事。

秦令筠想不透徹,卻已確信柳曦珠會將他也重生的?事,告訴衛陵。

但衛家的?人還?未得?知?。

也或許不會得?知?了。

那些荒誕的?話如何出口?是一回事,誰信又是另一回事。

他慢撥著扳指,不禁冷笑一聲?。

柳曦珠想救衛家,還?不顧危險地來試探他今後的?路,但他都告訴了她,她又能做什麼?

有太多事,可不是她一個常年身處後宅的?女人能知?道的?。

縱使衛陵得?知?結局,但一個在官場都還?未立足的?世家子弟,想要成長起來,是需時間。

他倒要看看,她與衛陵要怎麼走?接下?來的?路。

上?輩子,他等了那麼多年,終至衛家倒塌。

這回,他不妨再等一次。

秦令筠摸著脖頸纏繞的?白紗。

他以為她隻會怯懦哭泣,但竟敢殺他,卻不敢再深一寸,真的?讓他血儘而亡。若他死了,屆時不管過程,最終結局:謀殺朝廷命官的?大罪,足以將她處死。

流放多年,人變得?有意思多了。

他便放任她在外麵,讓她再次目睹衛家的?敗落,到時候,這世上?誰能護得?住她。

她要親自跪著來求他!

秦令筠咬緊牙關,腦海裡回響著她與衛陵的?親事,已被鎮國公定下?的?話。

吞吃下?蘭丸後,想必她的?清白已不在。

姚佩君將熬煮好的?藥湯端來時,乍見丈夫陰沉的?臉色。她捏緊了碗沿,指骨泛白。

而這般,自從?醒來,已連續兩日。

那天?大雨……

“拿來。”

秦令筠收整慘白臉上?的?神情,冷靜道。

端起碗,他將溫熱的?棕黑苦藥一飲而儘,頸間被刺破的?動脈陣陣抽疼,仿若再見當時噴湧而出的?鮮血。

以及她冰冷仇恨的?眼神。

遲早有一日,她還?要落到他的?手裡。

他不會放過她的?。

*

衛陵從?祠堂被放回破空苑,後背斑駁的?鞭傷,早讓他起了高熱,藥灌不下?去?,隻是一聲?聲?地喚著曦珠。

楊毓實在沒辦法,隻得?叫曦珠過來,終於肯喝下?藥,卻閉眸睡著後,又拉著人的?手,怎麼都不鬆開。

曦珠無措片刻,終對?姨母低聲?道:“姨母,我?看著三表哥,等他醒了,我?就離開。”

親事都已定下?,兩人先前也在一起過,又在自己府上?。

楊毓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瞥眼趴睡著的?小兒子,點頭答應,卻道:“他再胡來,你彆任由他。”

“好。”

衛虞驚詫地看著三哥和表姐,不明三日前她因熬夜看話本,睡到晌午,便聽聞三哥與表姐深夜在外的?駭聞。接著,三哥被打、罰跪祠堂,不允人看望,她也不好去?春月庭過問表姐。

今日,兩人親事就被爹娘同意了。

衛虞聯想到之前的?幾樁事,按捺不住好奇,趁著此時,想問清楚明白。

“彆在這處吵,回去?你院裡讀書,女先生說你近些日都未用功學習。”

楊毓愁完小兒子,又愁起小女兒。

戳著她額頭,輕罵:“彆整日知?曉玩。”

衛虞一聽,頭都大了,喪氣地跟著走?出去?。

“我?都學了的?,可那些太難,分明有些是男子該學的?,我?若是學通,都能去?科考了。”

……

辯解之言遠去?,緩緩消逝於盛夏的?燦光中,院中茂密碧綠的?梨花樹葉間,蟬聲?聒噪。

曦珠坐在床畔的?矮凳上?,動了下?手指。

床上?的?人立即睜開了眼,頭枕在右臂上?,側望向?她,一雙眼眸半彎地對?她笑。

曦珠看著他眼下?淡淡的?灰青,輕說:“你睡會吧。”

她知?道他是故意讓她過來的?。

這幾日,他挨了那麼重的?打,又還?燒著,定然沒睡好。

衛陵臉色蒼白,語氣比她的?更?輕,笑道:“我?怕一睡著,你就走?了。”

曦珠搖頭,說:“不會,你好好睡。”

“睡吧。”

她反手握住了他的?手。

在她寧靜平和的?目視下?,衛陵慢慢闔上?雙眸。

前世十年的?黑暗裡,他不能視物,唯有聽到聲?音,和感受到她的?氣息。

十年共枕眠,斷於她因病搬離破空苑,讓他幾近瘋症。

重生回來,又耗費許久,才在每一夜的?折磨裡,逐漸適應她不在身邊的?日子。

但三日前的?再次同床,讓他複入魔障。

他離不開她,更?甚入夜後。

他昏睡了過去?。

曦珠的?手有些僵硬發麻,但她沒有挪動一分,隻是俯看他沉靜的?麵容。

好半晌,她伸出另一隻手,食指指尖輕點在他的?臉側。

他呼吸沉穩,並沒有醒來。

指尖順著顴骨,滑落到他微勾的?眼尾,拇指觸及輕皺的?濃眉,她將手掌放平了,貼著他微熱沁著細汗的?臉。

腰身伏下?,曦珠彎趴在床沿,側首,儘在咫尺地看他。

不過幾日,就瘦了些,下?頜愈發明硬。

也一下?接一下?地柔撫他的?眉。

直到放平。

炎熱的?午後,蟬鳴此起彼伏,光從?大開的?窗外灌進來,爬上?她月白的?裙裾。

聽著他的?呼吸聲?,曦珠覺得?困乏起來,漸漸地,眼皮往下?耷拉,她抗拒著,卻沒能阻擋,最終也睡著了。

她墜入了前世的?夢境,越來越深。

醒來時候,已是黃昏。

她睜開昏沉的?眼,發現自己發髻鬆散,正躺在床上?,蒼色的?紗帳簾側,懸著驅蚊的?香囊。

偏頭看向?窗外,四方之外,傍晚的?風微涼,蔥鬱的?梨花樹梢輕晃,簌閃滿樹金光。

白牆黛瓦之上?,匝密的?枝影舞動,倒出高空漫布的?濃雲霞蔚,飛掠過一群黑點般的?雀鳥,模糊的?啁啾聲?。

坐起身,她的?外裳掛在一旁的?木施上?,繡鞋也整齊地擺放在腳踏下?。

恍惚裡,仿若回到重返京城那年,她入住這裡,他曾經?的?居所破空苑,病重時,總是躺在這張紫檀木架子床上?,喝了一碗又一碗的?苦藥,看窗外每一天?的?落日。

不儘相同的?雲霞裡,想自己還?能活多久。

“醒了嗎?我?才讓人把飯菜拿來,起來洗洗就吃飯。”

室外走?進一個人,笑著看她。

見她惺忪地怔坐在床邊,他從?木施上?取過外裳,遞來與她,她仍一動不動。

他無奈輕笑聲?,將衣裳放在床上?,又曲膝蹲下?身,握住她細白的?腳踝,低頭垂眼,一邊拿來素白的?羅襪給她攏穿上?,一邊道:“我?醒來時看你睡著了,那樣子不舒服,就抱你上?床睡了。”

“等吃過飯,你再回去?,爹娘不會說什麼,總歸是我?迫著你。”

他拎著繡鞋,套上?她的?腳,沒忍住又笑道。

“再說,你現在是我?的?未婚妻了,咱們光明正大的?,怕什麼。”

話音甫落,床上?的?人撲過來,摟住了他的?脖子。

衛陵忙將她攬住,忽至的?力道,讓他上?身微仰,單手撐住背後的?地麵,將穩住身體,頸間倏落一片潮潤濕意。

他愣了瞬,笑意慢斂,鬆開撐地的?手,跌坐在鋪滿霞光的?地上?,將她整個人緊抱在懷裡。

曦珠趴在他的?肩上?,無聲?地輕顫。

長久的?沉默中,衛陵明白了劫難之後,她真正的?擔懼,撫著她柔順的?烏發,麵上?無情,唇邊卻溢出笑地哄她。

“好了,彆擔心,接下?來的?事都交給我?。”

“會沒事的?。”

第081章 兩相依

薄暮時分, 內室填了冰鑒,卻?還有些熱。

即便為她脫了外裳,單留羅衣, 身上仍透出細汗,微濕了素色的衣衫。

衛陵將曦珠散落後背的長發攏作一束,托著?她的細腰,讓她坐在懷裡, 靠著?自己的肩。

看著落在床上菀草涼簟的夕陽,逐漸偏移, 他緩緩道:“這幾日我都想好?了, 十月北疆戰事起?時,我與?大哥過去抗敵, 到時候我會想辦法讓爹留守京城。他的身體不大好?, 不能再經?戰爭勞碌,便?在京坐鎮,倘若這裡出了什麼事,我爹能解決得了。”

“我走了後,也能放心得下?你,你現今是他的三兒媳婦,他不會讓之前那種事再發生,丟了他的麵子。至於後宅裡, 娘也會護著?你。”

“倘若有什麼不能他們知道的,到時你寫信給我。”

“隻有平定狄羌, 北疆安穩後,我才能一直待在京城, 不若那邊隱患存在,總是擾亂掣肘, 我沒辦法?分心。”

“我也需要借這場戰事,分得些實權,今後才好?做事。屆時我會讓洛平與?我一道去。”

他的手掌放在她纖弱彎伏的後頸,溫柔地摩挲著?,安撫著?。

也將自己的打算,粗簡地說與?她聽。

“你告訴我的那些事,不會發生。縱使前世的最後,到了那般急迫境地,皇帝都沒能廢掉太子,不僅因衛家手裡有兵,更?是因文官大多推崇的嫡長?子繼位,那些老臣在太子身上耗費心血,其手下?門生官員也多追隨太子,絕不會輕易退讓。”

現還不到劍拔弩張、黨派攻伐的時刻。

“至於後來太子逼宮,姚家泄秘,現不能追究,目前金吾衛統領姚順成與?我爹關係尚好?,不過我會留意。”

“還有薑家,我也不會放過,但時候未到。”

……

他將聲放地低了,在她耳邊說著?所謂的逆言。

曦珠慢慢抬起?頭,望向了他。

窗外流瀉的燦然霞光,映落她勝雪的麵容,淡琥珀的眼眸蘊著?一層水霧,瀲灩絕倫,直直地看著?他。

衛陵伸手,勾挑起?她的下?巴,調弄道:“怎麼,你說的我上輩子那般厲害,總不見得這種事我想不明白,太沒用些了。”

他含笑問。

“還是你不相?信我?”

曦珠撥開他沒用什麼力道的手,輕吸了口氣,鼻腔裡尚有些哽,但在聽完他的一番話後,她已?經?緩了過來,莫名安心下?來,低聲應道:“相?信的。”

若非諸多塵事所礙,她與?他,早該兩心交付。

衛陵笑意更?深些,道:“那就好?,總歸你彆多想了,凡事都有我在。”

曦珠踟躕下?,還是問道:“那秦……令筠呢?”

“他現還在養傷,至於後邊,得看到他下?一步路,才能知道他重來的意圖。秦家還與?衛家交好?,我們隻能等,家中還是父親做主?,我不能多說。”

衛陵握住她的手,捏了捏柔軟的手心,垂下?的眼睫遮去晦暗的神色,輕道:“接下?來我們沒多少日子在一起?了。”

不過三月之期在京。

與?狄羌一戰,不知要耗時多久,新汗王阿托泰吉難以對付。前世受到頗多限製,一直未能殺了他,但這世必須儘快除去此人。他才能有精力留在京城,以應對後麵的事。

還有軍營裡藏著?的奸細叛徒,他要去處理了。

再抬眼,衛陵扶住她的腰,笑著?道:“起?來吃飯吧,不若飯菜都涼了。”

他們已?坐在地上說了好?一會話。

“好?。”

曦珠應聲,有些窘迫地從他的腿上爬起?來。

單薄的衣幾分淩亂,她背對著?他,攏住頭發在肩側,拿起?床上搭放的外裳穿上,低頭係著?腰間絛帶。

背後的目光一直落在身上,曦珠知道他在看她。

但她並未出聲。

轉過身,他倚靠在窗邊的雕雲龍長?案上,身旁的粉白釉弦紋瓶裡,插著?翠綠的鬆柏竹枝。

神情懶意,正毫不掩飾地盯著?她。

西去的陽,落了半邊在他霜白的內衫上。

他肩背有鞭傷,天熱,且還在自己的地方,所以未穿外袍,就連衣襟領口都鬆散,露出橫亙的鎖骨。

衛陵看了看她披散的發,轉望室內布置,歉笑道:“我這裡沒設妝台,要照鏡梳發,隻有麵架處有鏡子。”

說著?,他起?身走來,牽起?她的手往旁邊的湢室走。

丫鬟已?送來清洗用的水。

他還是沒離開,就站在一邊的金漆玻璃屏風處,唇角噙笑地看她。

曦珠對著?黃花梨簇雲紋六柱麵架盆,上懸的一麵葡萄纏枝鏡。

這裡的布置,更?甚破空苑的一切,她都熟悉,在前世入住這裡後的那半年。

她抬起?手臂,將落在後背的頭發,都合在手中,繞了幾個圈,反旋過去,接過他遞來的珍珠銀簪,斜插了進去固住。

盤好?發,她略彎了腰,低頭撫起?銅盆裡的清水。

雙眸闔上,微涼的水將臉上的膩熱洗淨,也把她腦裡的最後一點混亂洗掉。

這幾日發生的事,如同激湧而來的浪潮,讓她反應不及,沒料到會演變成如今的局麵。

分明最初隻是想衛家脫險後,她便?離開京城。

可如今卻?與?衛陵有了親事,國?公與?姨母未詢問斥責她,便?連世人的刺言笑語,都朝向他一人。

他也答應了她,等以後局勢穩定,會和她一起?回去津州。

他還說,都會沒事的。

她相?信他不比前世差,以他的能力,定會讓這世的衛家,安然無恙。

但,她還是有一絲不安。

似是為?了逃脫一場噩夢,陡然跳入一場“美夢”裡。

仿若陷入一個巨大的迷宮,不知那些曲折的道路,最終要引她去往何處。

她知道當今隻有嫁給衛陵,才能得到庇護,但她還是覺得迷惘。

以及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

前世的她,曾因喜歡他,雖知不可能,卻?仍幻想嫁給他;

但重來,卻?是因為?……

抬頭睜開雙眼,人更?清醒些。

滿麵掛著?水珠,曦珠看到架子上疊掛著?一條白巾,麵向鏡裡的人,被水濕潤的唇輕抿下?,終究喚了他一聲。

“三表哥。”

身後之人問道:“什麼事?”

“……我想用你的巾帕。”

衛陵失笑,“你儘管用就是了。”

他又道:“我沒想你會在我這處睡著?,你要用的東西,我都還沒來得及備好?。”

這番話,有幾分促狹揶揄。

曦珠忙將眼從銅鏡裡移開,拿帕子將臉上的水都擦乾了。

觸及時,鬆軟裡,有一股淡淡的青木香氣。

“你還與?我說,這些日都好?好?歇息的,彆是在騙我?”

見她收整好?儀容,衛陵拉住她的手,往外邊的廳裡去。

曦珠跟著?他。

“沒騙你,隻是午間有些困。”

她的聲音有些低。

也不知是何緣故,看到他睡著?,她不覺泛起?困意。且在他身邊,睡得很安穩。

衛陵笑一聲,沒有繼續調侃追問。

直到擺放了飯菜的桌前,他道:“先將藥膳吃了,再吃飯。”

他沒忘了鄭醜所說的話。

曦珠蹙眉,看著?那一整碗薑黃的藥膳,還在冒著?濃騰的藥味。

還未入口,已?生出厭惡抵抗。

衛陵將人拉坐下?圓凳,道:“能吃多少是多少。”

他知她不喜吃藥。

曦珠用瓷勺翻了兩下?,抿緊唇,端起?碗,一口口舀吃起?來,抵住反胃,全部?都喝了下?去。

她知他是為?了她好?。

放下?碗,滿嘴都是苦澀的味道,她鬆緩口氣,聽他笑說:“上回才吃小半碗,這回能都吃完,很棒了。”

這般有些哄孩子的語氣,讓曦珠沒耐住朝他瞪去一眼。

不知從何時起?,兩人之間的相?處,調轉了過來。

從前,總是她覺得他孩子心性,而現在,會不自覺地想要依靠他。

她唯有相?信他。

也隻能依靠他。

曦珠心裡都明白,她默低著?頭,吃他夾到她碗裡的荷葉粉蒸肉。

軟糯裡裹著?荷葉的清香,甜中帶鹹,肥而不膩。

“這個釀茄子也好?吃,你試試。”

衛陵正要夾一箸給她,忽聽道。

“我不喜歡茄子。”

他望向她。

曦珠的神色很平靜。

現在的她可以選擇,不必如前世,在那般窮苦境地,隻能過吃糠咽菜般的日子。連生病時所喝的紅糖,都是乞求來的。

她更?不願再遷就任何一個男人。

遑論在衛陵麵前,不喜歡的,說喜歡;而喜歡的,說不喜歡。

親事既定下?,再無轉圜的餘地。

她隻是不想自己在他麵前,唯有接受他所有的好?意,不能拒絕。

藥膳可以吃,但其他的,卻?連選擇都沒有。

“不喜歡就不吃。”

衛陵笑笑,不在意地將夾起?的釀茄子放到自己碗裡,聲音很平和:“我們還未在一起?生活過,這種細處我也不知道,你喜歡什麼,不喜歡什麼,儘管告訴我,我都會記住,不會忘記。”

曦珠喉間微噎,點了點頭。

直到吃完飯,天邊最後一縷霞光將退,天地間的所有景象,皆徐徐隱匿進昏暗裡。

一盞盞燈籠被點亮,高掛起?來,照亮精致華麗的園子。

“不用送了,我自己回去。”

曦珠再三說著?:“你身上還有傷,彆再亂動?,好?好?養著?。”

衛陵卻?堅持道:“我不是腿折了,這點路,還能走得動?。”

她沒辦法?,隻能任由他。

一路回去春月庭的小道上。

衛陵始終握著?她的手,縱使途中遇到做事經?過的小廝,都不曾放開。

“我連更?大膽的事都做了,還怕被他們看見嗎?”

等人行禮告退,再走小段路,他不禁歎氣道:“我們兩個住的地方,隔的也太遠些。”

黯淡迷離的光影裡,晚風吹過偃湖水麵,蕩漾出一圈疊過一圈的漣漪,揉碎水中月光。

望不到儘頭的藕花深處,幽幽飄出清香。

恍惚裡,曦珠回想起?在她真正十五六歲的韶華之年,她也覺得住地離他好?遠啊,想見他一麵都很難。

以至於相?見的每一次場景,每一句對話,都顯得彌足珍貴。

她小心地收藏進心裡,不敢忘記。

常在深夜時,翻揀出來,喜悅地難以入眠,期盼下?一次見麵的到來。

而今的她,聽到他這句話,不過笑了笑。

卻?什麼都沒說。

且行且慢,故意拖延。哪怕兩人沒有說話,他都格外高興,與?她在一起?的時候。

但最終,衛陵還是將人送到了春月庭外,白牆花藤下?,上次分彆的地方。

皎潔月色下?,他將她的手握地更?緊些,依依不舍地望她,聲調清冽,笑道:“你明日還來看我嗎?”

怕她不來,甚至說。

“我們沒多久在一起?了,等我身上的傷好?後,還要去軍器局,到時,便?連一起?吃飯的機會都沒了。”

曦珠仰首,看著?他英朗麵容上,認真期許的神色,莞爾答應。

“好?。”

第082章 偷吻她

再次在他的目視下, 走?進院內。

曦珠先去青墜的屋子看望她,從三日?前被仗打責罰後,已然?好了許多?, 皮肉凝緊,正在結痂愈合。

“比起昨日?,今日還疼的厲害嗎?”

青墜趴躺在床上,搖了搖頭道:“沒疼了, 還要多?虧姑娘的藥,才?好的這般快。”

她聽小圓說那日?她被抬回來時, 是姑娘不嫌臟汙, 親自給她處理的傷口。

塗抹的藥效果極好,裡頭的藥材定十分珍貴。

這兩日?, 姑娘都過來看她, 蓉娘也送了養傷的蹄膀雞湯,來與她喝。

是姑娘吩咐,膳房那邊才?做的。

青墜想?及此處,眼裡就滾下一滴淚。

還未有哪家?主子,能如此誠心待身為奴籍的她們。

“那便好,彆舍不得用藥,若是用完,讓小圓和我說聲。”

曦珠看過累累傷痕, 將她的裙擺輕放下,遮去臀部。

那藥原是衛陵拿給她, 現都給了青墜。沒了的話,應當可以再去找他要。

曦珠坐到床畔, 說起另一樁事。

除去仗罰三十大板,青墜和阿墨還被罰了半年的月錢。

她道:“這半年的月錢, 我會都發給你,還會多?給,當是你為幫我與三表哥,你彆發愁。”

正因曾身處比青墜更貧窶的日?子,方更明白一錢一厘的要緊。

青墜聞言,哽咽地?淚眼朦朧,笑道:“多?謝姑娘!”

曦珠跟著淺笑,說道:“現下你先將傷養好才?是重?要。”

等從屋裡出來,轉進居住的內室,麵對喜笑顏開的蓉娘。

“幸好幸好,你與三爺的婚事成?了!倘或不成?,我真不知該怎麼辦,如何與老?爺夫人交代啊。”

仿若劫後餘生?,蓉娘連連拍著胸脯,臉上的皺紋堆擠。

今日?,國?公夫人還特?意過來春月庭,與她這個算是曦珠長輩的人商議。

待一年後,曦珠的孝期結束,便與衛陵行大婚,嫁進公府。到時有關婚禮的所有事務,都由府上來操辦,不必她們女方這邊多?費心。

是因曦珠無父母在,無人可主持;也是因到底是衛陵造的孽,該當公府全責。

至於三書六禮,等今年十月初後,恰是曦珠兩年孝期滿,不算是不敬父母,可以著手與衛陵的聘書,將兩人親事以書信定立下來。

後麵的禮書、納采、問名、納吉,一樣樣的流程走?,一年時期足矣。

嫁衣也要準備起來了,繁瑣的針繡,耗時一年,也能做好。

……

蓉娘聽得一愣一愣,知曉姑娘與三爺門第差距大,公府在成?婚這等大事上,規矩定然?大,隻不停點頭應著。

這會,她將白日?的那些話,都告訴姑娘聽。

得了準話,好歹放心。

又?忽地?拍下額頭,問道:“怎麼將你叫去破空苑那邊,待到這會才?回來?”

想?到前些日?,姑娘回來時的模樣,再埋怨起來。

不用多?想?,便知是三爺留人。

蓉娘皺眉道:“即使在公府裡,也不懂得避著些,到時下人議論,還是會說你。”

曦珠倒不在乎這個,隻輕道:“三表哥現還養傷,才?喚我過去,等他好了,我就不去了。”

蓉娘一聽這話,訝異地?睜大眼。

“莫不是你明日?還過去?”

曦珠長睫輕顫,點頭。

側轉過身,想?到臨彆時,衛陵眼巴巴看她,懇切她同意的樣子,她沒忍住微彎了眸。

這個夜晚,曦珠平躺在床上,在一片闃靜昏昧的縹碧色紗帳裡,再將他的那些謀劃想?過,而後閉上了眼。

不過須臾,便睡了過去,很安穩。

興許也是因那副安神的藥膳。

*

衛陵將人送往春月庭後,踱步回去自己的住處。

去時,路途短缺,好似流光瞬息,便與她分彆了。歸來,卻長道無儘,猶覺漫長無望。

抬頭望一望天?上如細線的新月,盼著那輪月,快些落下去,升起太陽來。

她才?能來找他。

他會再見她。

分離片刻,他已很思念她。

想?到曦珠答應時的明媚笑靨,衛陵禁不住翹起唇角。

與她越離越遠,待好不容易回到破空苑,他卻驀地?停下腳步,站在了院門口,而後看著整座院子。

離去時,室內的燈並未滅掉。

如今,瑩黃的光亮透出楹窗,梨花枝影映在上麵斑駁,疏密之?間,偶有飛蛾的撲扇。

院牆暗處的草叢裡,窸窸窣窣,傳出唧唧的蟲鳴。

他並未進屋裡,反而在院子外?,來回地?繞走?了好幾圈。

以至於仆從看見,以為他是落了東西。

“三爺,您在找什麼,我幫著找。”

“你自去忙,彆管我。”

衛陵揮揮手,讓人退下。

他隻是在步入這裡時,倏地?想?到今日?確定下與曦珠的親事,而一年後,她會入住這裡,忻悅難以抑製。

所以要走?走?,被風吹吹,才?能緩解激動又?焦躁的心情。

前世,她以衛三夫人的身份,入住破空苑,他曾經的居所。

後來,又?因病搬離,獨留他一人在荒蕪的黑暗裡等待。

而那漫無邊際的等待,等到她的離世,變成?徹底的無望,直至一把焚魂烈火,才?讓他回到了她的身邊。

但現在,就在一年後,她會再以衛三?*? 夫人的身份,重?新回到這裡。

與他住在一起。

長長久久地?,他們不會再分開。

他隻需忍耐,過去毫無期限的等待,他都煎熬了過來。

如今不過一年,他可以等得起。

當前最為關鍵的,是要想?想?怎麼處理那些爛事,不讓衛家?再入前世的泥沼。

但人啊,不能無時無刻地?繃緊神經,去思索那些大事,總要鬆懈歇息。

譬如入睡前。

也是他最放鬆時,隻會想?起她。

衛陵側躺在床,枕上的那股清淡馨香,千絲萬縷地?朝他襲湧,他閉眸深嗅,克製不住地?將頭再偏些貼近。

仿若回到晌午,她睡在他的床上。

他小心翼翼地?靠近,不敢驚醒她,心如擂鼓,緩慢地?喘息,一點一點地?,湊近她微張的唇。

她睡著時,那張豐潤飽滿的紅唇,總是微微張著。

他原本隻是想?貼一貼,但越近溫暖潮濕,氣息全然?屏住,終究沒耐住舔了下,極快退開了。

嘴裡蔓延開甜味。

整個午後,他望著闔眸沉睡的她,無聲地?笑。

他想?她是清醒的,卻又?真地?怕她醒來。

這個夜晚,衛陵依賴著曦珠殘留在他床上的氣息,勉強入睡了。

*

當鎮國?公三子與府上寄住的表姑娘,將要定親的消息傳出後,震驚一眾貴門官家?。

先不提在宅門四處走?動的那些婦人們,不時登門拜訪,令楊毓煩不勝煩。

聽聞風聲的、與衛陵交好的世家?官門子弟,也都來看望他。

自然?地?,還帶些補品。

不過一年,衛陵受了大大小小的傷,不知養了幾次身體?。但這回,卻是被國?公家?法鞭打。

那起強迫之?事,鬨地?沸沸揚揚,便連他們的爹娘,都警告不許學衛三,做出那等敗壞門風的事,不若就驅逐,趕出家?門。

他們委實好奇衛三眼比天?高,從前出去玩時,再是逞意,甚至誇誰相貌好看,身段嬌媚。姑娘都上前來拉袖子,軟聲求說,都不曾留宿她屋裡。

便連那國?色天?香的陸桓外?孫女:白夢茹都瞧不上,如何做了那般惡人。

但更好奇的是那表姑娘。

還未進破空苑,交頭接耳,左右交談。

都知了原是去歲,公府辦賞荷宴,誰釣了好大一條魚,本來大家?要聚在一塊吃,但哪知被那起紛爭斷了,衛三對著那些姑娘們發火,氣地?直接走?人,他們隻好各回各家?。

追究根源,便是那表姑娘。

還有溫滔,也是因那表姑娘的鋪子被燒。

……

連著兩日?,曦珠怕撞見人,都不樂意來找他,衛陵也懶怠地?應付人,一波波地?送走?。

其間,長平侯長子笑問:“上回你朝我要那隻獅子貓,便是給你表妹的?”

他才?稍微正過歪的身體?,跟笑道:“是。”

“那怎麼後來不要了?”

“她不喜歡,要來做什麼。”

___

姚崇憲也來看他,戲道:“你與我姐夫,一個兩個的,怎麼都在養傷,我看過你後,還要去秦家?一趟。”

衛陵似笑非笑道:“他是為國?為民,舊傷複發,我哪裡能比得上他?”

姚崇憲品咂這話,覺得不大對勁。

“哎,你怎麼話裡有話,不說明白些?”

“是你多?想?,既然?你要去秦家?,正好幫我帶句話給你姐夫,讓他好好養傷,彆想?那些有的沒的。”

*

又?一個黃昏將近時,微風過窗。

夕陽餘暉斜落在榻桌,上麵擺了兩個青瓷盤子,一盤鮮嫩生?菱角,一盤碩圓荔枝果。

衛陵想?著昨夜從大哥那裡探聽到的事,皇帝欲為六皇子納正妃傅氏。

沒有外?室禍端的阻隔,比前世提前了一年。

傅元晉。

……

低頭,手上卻耐心地?用鉗剪,剝弄出堅硬紫褐外?殼裡的菱肉,完整地?放進對麵的碗裡,也看向臉腮微鼓的她。

曦珠吃了顆荔枝,用帕子擦淨滿手黏膩,又?揀起白生?生?的菱肉,放進嘴裡。

嚼吃起來,脆甜可口。

察覺到視線,她抬眸,便撞進一雙漆黑的眼瞳。

“後日?夜裡,我們出去玩,好不好?”

曦珠微驚,有些遲疑道:“夜裡?”

她忘了自己嘴裡還有未咽下的菱肉,出口的話含糊不清,忙捂住唇。

衛陵見她慌亂模樣,默然?哂笑,等她吃完,才?繼續道:“這些日?,因著那些煩人惱事,你都沒怎麼來找我。後日?七夕,街上正是熱鬨的時候,我們出去逛逛。”

七夕嗎?

曦珠輕垂眼睫,放下了手。

又?聽他說:“等過完節,我就要去軍器局,沒有多?少時間陪你了。後邊我離京,你也儘量彆出門,我不大放心。現趁我還在京城,我們多?出去走?走?。”

話落,她立即看向他,卻問道:“你的傷都好全了?能去上職了?”

衛陵心裡暖意流淌而過,笑望她清澈的明眸,道:“還差些,但那裡還有事等著我。再說,我爹答應我娶你,可得好好謀前程了,我若是不努力,他反悔了,我豈非要孤寡一輩子?”

“去吧,我們還從未一起過七夕。”

他再次詢問,聲都低柔。

曦珠抿唇悶笑聲,答應了他。

“好。”

第083章 七夕節

七月初七, 七夕節。

當日下晌後,公府仆從便在管事的囑咐下,在園子的池畔, 幾株柳樹旁的空地上搭建乞巧樓,丫鬟們又尋來鮮果花酒,擺放在紅案上。

隻待天黑後,月亮出?來, 府上的女眷焚香,向織女祭拜, 以及做巧果。

春月庭內, 蓉娘聞聽姑娘要與三爺出?門去玩,驚訝忙問:“這樣子, 豈非不與你姨母她們過乞巧了?”

一年後嫁進公府, 除去三爺,打交道最多便?是府裡的女人。

更何況姑娘身份低微,還是因那糟事,才與三爺定下的親事。現趁著這個機會,該與將來婆母、長嫂,多溝通相?處,關係才得以愈加融洽才是。

曦珠知曉蓉娘的顧慮,並不怎麼在乎, 隻眨下眼?,做踟躕的模樣, 道:“可是……三表哥已經與我說定,他還說, 姨母那邊他也去講過,姨母已經答應了。”

既如此, 蓉娘還有什麼好?說?隻得唉聲歎氣。

到現在,她雖慶幸曦珠的後半生有著落,但?實際真相?卻半點不知,還在可憐沒了爹娘做主的人兒?。

曦珠不能將那些過往告訴蓉娘,既是無用,還徒添她的憂慮。

對著敞開的紅木頂箱大櫃,看向裡頭呈列的衣裙,多是月白、霜白、荼白、雪白這類的顏色,她往右撥過去,又往左撥回來。

柔軟的綢緞絲料從手指滑過,她選了一條玉白的裙。

天香絹料,絲細光潤,暗繡落花流水紋。

裙子是今年初入夏後,姨母讓琳琅閣的繡娘來量身做的,一直放在櫃裡,還未穿過。

曦珠將裙拿了出?來,合上櫃門。

蓉娘過來幫著換衣,又幫著梳發?。

隻是她的技巧並不好?,青墜也還在養傷,院子裡的小丫頭們?多做的是粗活。

曦珠笑?道:“這些日為?了我的事,您頭發?都白了好?些,歇著就好?,我自己來。”

接過蓉娘手裡的梳子,迎著窗外的明光,和滿樹綠蔭和蟬聲。

她望向銅鏡裡,梳起肩側的長發?。

蓉娘幫襯不了,便?再歎聲氣,坐在一邊,難免不多嘮叨兩句。

“我與你說,你與三爺出?去玩,其他事我不多說了,隻一點,萬不可再出?那種事……”

曦珠正抬手挽發?髻,一時心難分,聞言要駁反,話到嘴邊又停住。

等?蓉娘說完,她才鄭重地點頭:“您放心,我知道分寸的。”

一番梳妝打扮,費去近一個時辰。

曦珠許久未曾在這種事上用心,手也生疏許多。

輕抿下淡緋的唇脂,她看著鏡裡的自己,微彎眸笑?了笑?,又去洗淨手上沾染的脂粉。

之後,便?坐在窗畔的榻上,翻開衛陵給她的那幾本?誌怪傳奇,打發?剩下的無聊日子。

等?他派人來喚她。

他尋來的書很?有趣,曦珠看入了迷,真等?小圓過來,笑?喊道:“姑娘,三爺過來了,叫你出?去呢。”

她隻好?將未讀完的故事壓好?頁角,站起了身。

臨出?門,又朝鏡子看了一眼?自己。

近黃昏,萬頃高空被雲霞暈染,橘黃熱烈的光芒,灑落繁茂的木香藤蔓上。隱約地,青綠深葉裡,有雛鳥的叫聲傳出?,是哪對晚歸的鳥,竟將巢建在裡麵。

衛陵並未在公府側門等?人,而是直接來了春月庭外。

在兩次送彆分離的地方,等?待她。

他一直看著院門口,等?聽到那輕巧的、仿若印刻魂靈的腳步聲,越來越近,逐漸掩蓋微弱的雛鳴。

她出?了院門,而後偏頭,看見了他。

一刹,衛陵走了過去,皂靴在半途略頓下,接著朝她走去。

到了跟前,愈加清晰地看到她的妝容,嘴角揚地更高些,輕笑?出?聲。

“走吧。”

同時伸出?手,要牽住她。

曦珠微咬下唇,將手躲開,瞪他道:“不要。”

天還沒黑,這會正是丫鬟仆從忙碌,到處走動的時候。

她也知他在笑?什麼。

“行,不讓牽,就不牽。”

衛陵收回手,還在笑?,道:“走吧,天色不早了。”

直至側門,他提起的嘴角都沒放下。

等?扶人登上馬車後,他坐到她的身旁,車子緩動,朝熱街駛去。

輿輪滾在磚石上,發?出?軲轆聲。

四方圍蔽裡,衛陵一瞬不瞬地看著身邊人,終於憋不住笑?道:“你今日特彆好?看。”

雖是淡妝,與平日瞧上去,似乎沒什麼不同,但?他還是看出?了些差彆。

話落,衛陵察覺話裡的歧義,又趕緊找補道:“你平日也好?看的。”

他的目光沒有狎昵輕佻,隻是單純誇讚。

這還是兩人單獨出?去逛街,並非寒食那日,在無人可知的深林草坡。

曦珠在他的話裡,漸鬆了拘束的心緒。

她也望向他。

衛陵閒適地坐著,英朗麵容上,如墨深的眼?眸微彎笑?她,一下接一下地,揉捏她搭放在膝上的手指。

這些日,他一直在院裡養傷,懶穿外袍,隻著單薄的衣。

今日出?門,終穿上紫團花窄袖圓領袍,頭發?也用冠整齊束好?。

曦珠不覺也笑?了笑?。

不知為?何,忽地想起前世重病,搬離破空苑前,做的那個夢了。

那時自己的容顏衰逝,變得難看非常,但?他還是說:“好?看,還和以前一樣好?看。”

她還記得,沒有忘記。

果真是夢吧。

倘若眼?前的他,看到那時候的她,還會這般說嗎?

她開口,轉開這個話,隻淺笑?道:“我們?先去哪裡呢?”

他們?都沒在府上用飯,自然要先找地方吃晚膳。

當馬車停下後,衛陵扶人下車,帶她走進白礬居。

小二急忙上前迎客,穿過僻靜竹林,把?人送至二樓的雅間?。

估摸不準那容貌姣好?的姑娘,便?殷勤問道:“三爺,您看要吃些什麼,小的立即讓人做來。”

卻見衛三爺側首,笑?問那姑娘:“你想吃什麼,儘管點。”

那姑娘坐著,翻過菜式單子,指著上頭,報了兩道菜。

“蓮花肉餅。”

“還有這個,酒炊淮白魚。”

再翻了遍,就將單子轉給衛三爺。

“其他的,你點吧。”

這般熟稔,且用得上不客氣這個詞的姿態,讓小二愣了愣,後知後覺近日聽到的新?聞。

這位怕就是那表姑娘。

之前衛三爺過來吃飯,多是與姚家那位公子,或是自己一人過來。

小二也是隔了好?久,都沒見人來過,好?似從去年起……

“再要道血粉羹。”

小二回神?,趕忙拿紙筆記下。

“素燴三鮮。”

“野菌鴿子湯。”

“胭脂鵝脯。”

“還有炒鱔麵……”

驀地,被那位表姑娘止住。

“該夠了,彆點了。”

“這裡的鱔麵聽說好?吃,再要道這個,你嘗嘗看?還是你不喜鱔魚?”

衛陵笑?望著曦珠,曦珠神?情猶豫下,還是點頭道:“好?。”

他又問:“要不要再吃荷花酥?還是要糖酪櫻桃?”

曦珠說:“不用,我不想吃點心。”

“好?了,就方才點的那些。”

衛陵見她真不想吃,便?轉向小二交代道。

等?小二走後,曦珠透過大開的疏窗,看見一片葳蕤燈火,和昏黃霞光裡的京城。

她來到窗邊,俯瞰下方如同園林般的景象,不禁好?奇道:“這處是哪裡?”

進來時,走的是一片翠竹林子,也不見牌匾,不像是酒樓飯堂。

直到小二來迎接。

衛陵走到她身邊,道:“這裡是一個江南來的閒散人開的,菜的口味挺好?,但?一個月就開那麼三四日,也是撞上今日,我才能帶你來。”

他笑?笑?,自己也時隔兩世,多少光陰才重回這裡。

京城繁華,彙聚天下間?所?有的人與物,便?連吃上,也是店家林立、“百家爭鳴”。

從前的自己,無所?事事,就喜歡遊逛各家店鋪,自然記住這個隱入鬨市的白礬居。

她扶靠在窗欞,鬢發?被風吹散,衛陵伸手替她挽了耳發?,輕笑?道:“我還知道好?些地方吃的,今後得空,我帶你去吃。”

清風掠過茂密的竹林,頓起沙沙的聲浪,將傍晚的最後一絲暑熱消散。

曦珠側首,看向身邊人,明眸半彎,無聲地應下了。

誠如他所?言,這家菜肴比起彆處的,噴香美味裡,有種獨特的味道。

曦珠吃了兩碗飯,便?連那份鱔麵都吃完。

她隱約有些不好?意思,第一回在他麵前,吃的那麼多。

擱下筷子時,肚腹有些沉甸。

他好?似瞧出?來了,揶揄道:“沒吃飽的話,就接著吃,或是想吃其他的,再點就是。總不見得你跟我出?來,我能餓著你,還是你能將我吃垮了?”

曦珠搖頭道:“我吃飽了,不吃了。”

“真的?”

“嗯。”

吃飽後,便?連說話的語調都帶著懶意。

但?在音消的下一刻,一隻手伸了過來,摸向她的小腹。

寬大的手掌隔著絲滑的布料,貼在她微鼓的肚子上。

曦珠乍然睜大眼?,還未反應過來,就聽到他的聲音:“看來是真吃飽了。”

隨即收回手。

甚至沒說更多的話,隻是讓她在飲食這種於人而言,是頭等?大事上,習慣他的介入。

衛陵笑?低頭,繼續吃碗裡的蓮花肉餅,她點的菜,沒給她審問他的機會。

等?這一頓飯用完,夜幕到來。

明月在望,繁星閃爍。隔著縱橫的道路,四衢八街,模糊聽到遠處的聲響。

七夕佳節,華燈璀璨,市井熱鬨。

這是一年裡,為?數不多的,男女可以借機同遊的日子。

沒有坐馬車,兩人走路消食。

衛陵一直牽著曦珠的手,沒有鬆開。

他將步子收小,合著她的步伐,緩慢地走在巷陌之間?。

走的路多了,喉嚨發?乾口渴。

到了車水馬龍、人流如川,呈擺販賣各種事物的街道,穿梭人群裡,她的目光不由落在冰雪冷圓子的攤子上。

衛陵牽著她的手,走了過去。

“要一份,少冰。”

他怕冰的吃多了,她夜裡會腹痛難受。

攤子乾淨,是一個頭纏藍色發?帶的年輕婦人擺的,舀了兩大勺冷圓子,放進竹筒裡,澆了半勺子的桂花蜂蜜。

在一旁賣素馨花燈的光亮下,觀那容貌穠麗,卻還未婦人發?髻的姑娘,將冰飲子朝衣著華貴的郎君遞去,真心實意地,笑?眯眯讚道:“公子和姑娘瞧著真是郎才女貌、天作之合。”

一句話,給出?了整一兩銀子。

曦珠用木勺舀吃沁涼的圓子,便?覺得這恐怕是她吃過最貴的圓子了。

吃了小半,她就再吃不下。

今晚吃的東西實在多了些。

衛陵便?接過去,低頭吃起剩下的。

“哎!”

曦珠訝然地要去奪。

“怎麼了?”

他疑惑問道。

也在用不解的眼?神?望她,似乎此種行為?,再正常不過。

“你怎麼能吃我……吃過的。”

曦珠的聲低弱下去。

衛陵笑?道:“你不吃了,總不能將剩下的扔掉,這可花了一兩銀子,多貴啊。”

他還知道貴,就不要給人那麼多銀子,還不要人找回!

明黃燈輝下,目視他的笑?眼?,她自己也沒忍住笑?。

他站在人稍少的地,將那罐帶著祝福般的甜膩圓子都吃完了。

又牽起她的手,繼續遊逛。

攤子繁多,大半賣糖雕、麵塑泥人、酥點果子、掃晴娘、磨合羅、絲花……

對於他們?這樣的高門大戶來說,攤子上所?賣的東西,都太過簡陋粗糙。但?光聽著熱鬨聲,是能讓人高興的。

他問:“有沒有什麼想要?我給你買。”

她搖頭。沒有。

他便?打算帶她穿過這條街,去前頭的珍品閣看看,那裡的玉器很?好?。這個日子,縱使入夜,應當是開門的。

走了沒一會,她的視線再次停滯,落在一個賣風車的小攤。

衛陵循著望去,一眼?看中掛插在架子高處的藍色風車。

他知道她也在看那個。

與尋常的樣式不同,很?精致華麗。

隻要看到,就再挪不開眼?。

周遭哄吵,一群大小不一的孩童正圍在前麵,仰頭看它。更甚有一個垂髫孩子拉著爹娘的衣袖,夠長手臂,指著那個風車,鬨哭起來。

“走,我們?去買那個。”

忽地,他拉著她的手,朝那個攤子跑了過去。

跑的並不快,她跟得上。

最後,在那對爹娘鬆懈動容,將要掏出?錢袋子前,衛陵已將銀子搶先給了攤主,忙喊道:“我買了!”

給出?銀子,那風車立即被他摘下,送到她的手裡。

曦珠接過,輕道:“是小孩子玩的東西了。”

衛陵滿眼?皆是笑?。

“你年紀比我小,便?算我把?你當小孩子,買給你玩。”

她抿唇笑?起來。

他們?一起離開了,身後是那個垂髫孩子的乾嚎哭聲,比起方才,愈加慘烈。

晚風掠過河麵,吹動風車,彩紙紮成的條紋呼呼地轉著。

一圈又一圈。

後來衛陵回想,他不該帶她走那條路,以至於讓她看見了許執。

而許執怎麼會出?現在那裡?

*

自那次雨夜,與鎮國公三子的談話過後,許執便?決定留意左副都禦史秦令筠。

但?翌日,就聽說秦令筠在黃源府受過的傷勢複發?。

他不明其中關聯,但?已隱約察覺不對。

接下來的日子,他還如之前,在寅時三刻醒轉,辰時到達律例館,處理那些案件文宗,近酉時末歸家。

可三日前,他再次去送那些已定訴訟的公文,碰上了傷好?回到督察院的秦令筠。

秦令筠親自複檢他的工作,指出?其中缺漏,並道:“今日就要把?公文給我送來。”

他隻得虛心受教,又將公文拿回去,思索改正。

來來回回的折騰。

那日,他到戌時三刻才被放行。

而秦令筠一直在督察院批改案件,等?著他。

這般,持續到今日,他晚間?來回在那些書架裡走動,翻閱數不清的宗卷,根本?沒時間?用晚膳。

胃病發?作,讓他疼痛不堪。

終得秦令筠的準話。

“雖說你是刑部的官,不是我的下屬,但?那些公文都得過我的眼?,才能歸案,若我不仔細些,出?了什麼紕漏,到時上麵追查下來,少不得牽連到我。”

“身體既不適,你就先回去歇著,順便?好?好?想想我說的話,畢竟刑法嚴苛,不容錯處。明日再把?公文送來給我。”

馬車一路疾馳,許執慘白了臉,冷汗淋漓,整個人渾噩昏沉。

被車夫攙架下來,強睜著疲憊的眼?皮,往醫館裡踉蹌行走。

今夜七夕。

天上銀河鵲橋,織女牛郎晤麵;人間?燈燭螢煌,有情男女相?逢。

迷亂的闌珊燈火裡,隻是一個微躬的背影,曦珠陡然僵住脊背,已經認出?了他。

是許執。

他的樣子,是腸胃虧損的毛病複發?了。

她下意識地要跑過去。

但?才一動,她握著風車粱杆的手腕,驀地被強攥住。

曦珠回首,對上一雙深如寒潭的黑眸。

她忘了,這裡還有衛陵在。

而他們?即將定親。

第084章 不滿足

其實有關前世, 流放前在京那五年的許多事,曦珠都忘了?。

她也不大記得與許執在一起?的那些歲月。

隻是此時此刻,她想起那年衛陵因吞沒軍田, 肆意分封將士,而被歸權還京後,朝廷局勢愈發嚴峻,黨派相爭激烈。而在刑部, 不過小小主事的許執也受到波及,每夜歸家得極晚。

他吃飯紊亂, 不大有律, 胃疾便常發。

她寄住在公府,雖與他定親, 但到底不能總往外跑, 關照他的飲食起?居,以免落人口?舌。

遑論他忙碌地總是夜裡回來,難得兩人相處,得抽空他休沐的日子。

即便如此,她也得早些歸府。

那次與許執去法興寺祭拜爹娘,回來後才知三表哥回京了?,她詫異不是該明日,或是後日回來嗎?怎麼提前了?。

去花廳見三表哥時, 恰遇到他對官員大發雷霆的場景。

那是她第一回見三表哥發火的樣子。

不知何時起?,她有些畏懼他了?。

他的聲音很沉, 也很低,似是帶著警告。

“以後早些回來。”

她惶然地點?頭?應下。

隔了?好一段時日, 她都有些不敢去找許執。

而再次去到銅駝巷,許執因胃疾, 不得不早退歸家。

她到時,他正躺在床上滿臉冷汗,疼地抽搐。

她忙前忙後,寒風大雪裡,跑出去找大夫給他看病,等?開過方子,再跑去藥房買藥材,冒著夜雪回去,趕緊熬藥燒水。

藥還沒好,她先倒些溫水,扶起?他,喂他喝水。

又拿熱帕子給他擦過身上的汗,怕汗濕衣裳,他會得風寒。

換過乾淨的內衫,他闔眸睡過去,她忙去廚房看藥,冷風從木板縫隙鑽進來,她凍地直打顫,跺跺腳,再去熬了?些粥米。

等?藥和粥都好了?,她叫醒他。

他靠在床頭?,臉色發白地喝完藥,將空碗遞給她。

“曦珠,多謝你。”

她忽而想起?鄭醜,此次三表哥歸京帶回的大夫,給姨母看病很厲害,興許可以徹底治好他的胃疾。

坐在床畔,與他說著這件事。

“微明,我去與三表哥說,讓他叫鄭醜給你看看。”

許執握著她的手,泛青的唇微笑,卻道:“不必麻煩人,我這毛病自小就有的,這次是我沒注意,讓你擔心了?,我以後一定會多加注重身體。”

他的嗓子微啞,語調卻仍然溫和,也帶著不容駁反的意思。

她有些意識到:三表哥好似不喜歡許執,而許執也不喜歡三表哥。

後來,她沒忍住詢問?許執,有關三表哥被撤領兵之?權的事。

她得知了?背後那些繁瑣的緣由?。

最後,許執如此評道三表哥。

“他這般做,是事急從權,難免身陷議論,受人詬病,卻真正為?了?大燕的疆土與百姓。”

話中是欽佩的。

而正月十五的上元燈會,在去過賒月樓,許執為?她贏得那盞琉璃燈後,她沒料到會邂逅三表哥。

他怎麼會出現在那裡呢?

她目睹三表哥為?難許執,又茫然無措地聽到那句話。

“我有事先走,還煩你顧好曦珠,護好她回來。”

許執是她的未婚夫,當然會護好她。

她也知道三表哥是在關心她。

但在那刻,心裡竟生出一股淡淡的煩來。

“微明,你彆?在意三表哥說的話。”

“我沒在意。”

絢爛煙花下,許執笑道:“走吧,我們再去逛會。”

……

前塵往事,儘散十年風雪裡。

從峽州重返京城後,她精心準備了?禮物,趁著休沐日,讓衛若帶去許府,感激許執幫助衛家,在皇帝麵前諫言衛朝任職將領。

衛若回來後,說剛到許府,門房並不樂意通報,但再三拜托後,終幫他跑了?一趟。

沒一會功夫,小廝就急忙出來,迎他進府。

“對不住,讓您在外等?候良久,大人一聽是您,趕快讓小的出來請您。您彆?怪,大人正在病中。”

在會客的廳裡,許執歉意笑道:“近些日,總是有人來找,不堪其煩,沒想是曦珠……”

他的話驀地斷掉,再開口?,繼續道:“衛三夫人托你過來的。”

臉上的笑意淡些,越顯蒼白。

衛若也有些尷尬,轉話,關切問?道:“大人身體有恙嗎?”

他知道,若是沒有三叔母這位曾經的未婚夫,他們不會再回到京城。

許執擺手道:“無礙,一點?小病罷了?。”

他從容問?起?這些年,衛家人在峽州的境況,也坦然收下了?禮品,最後笑道:“你們才回京,想必有些地方不大方便如意,倘若有哪裡需要幫忙,儘管來與我說。”

她坐在窗邊,靜靜地聽衛若描述,回想往昔,知道許執是犯了?胃疾。

如今的他身居高位,想必比十年前更加忙碌。

他是一個投身於公務,便會忘卻自身的人。

*

手腕被圈緊,曦珠隻能跟著身前的高闊背影,逐漸遠離鬨街喧囂。

她試著掙脫衛陵的束縛,沒能讓他鬆開。

便也不再嘗試。

她知道他生氣了?,但他走得並不快。

曦珠低垂眼,看著他遷就的步伐。

再稍微抬眸,望那隻被錮桎的手,並沒覺得疼,他沒用什麼力氣,手背的青筋卻都暴凸,略顯猙獰。

在見到許執病發那瞬,她下意識地想跑過去。

但在回頭?看到衛陵時,她就丟棄了?那個想法。

曦珠雙唇微微抿緊,而後輕聲喊他。

“三表哥,走慢些,我跟不上。”

他果真放慢腳步,卻堅定地帶著她,離那個醫館越來越遠。

一直走到停放馬車的地方,衛陵才頓住,回身看向她。

曦珠朝他笑,平靜道:“扶我上車吧,我們回去。”

衛陵眼睫顫了?下,扶起?她的手臂,托起?她曳長的裙尾,讓她踩上了?高處的車轅。

他跟隨坐進去,在她的身邊。

夜月裡,馬車緩動?,往公府而馳。

將歡鬨拋在身後,漸入到寂靜的街道。

衛陵始終握著曦珠的手。

放在他的膝上,很輕。但另一隻靠近車壁、藏在黑暗裡的手,卻緊攥成拳。

沉默了?好半晌,他終於再聽到她的聲音。

“三表哥,我想請你讓鄭醜,去看看他的病。診金和後麵所需的藥材,都我來承擔。”

在柅園時,曦珠再次見到鄭醜,衛陵讓人給她看脈開藥。

也是在那時,她得知了?鄭醜的來曆。

她不大清楚前世,鄭醜是如何願意為?衛陵做事,但現今,既然人早已出現,若能治好許執的病,便算是償還些恩情?。

也明白目前,許執尚在官場起?步,必然拮據,負擔不起?那診金。

曦珠側首望向衛陵。

他眉眼冷峻,巍然不動?地坐著。

她反轉過手掌,握住他溫熱的手。

“再幫他一次吧。”

衛陵知道,她又在以那種審視的目光看他了?。

在那場近乎痛苦的歡愉裡,她告訴他,前世,她與許執定過親時。

她就是這般看他的。

似乎隻要他顯露出任何的芥蒂,她本已敞開一線空隙的心,會再次閉合。

自從那個雨夜,他去找過許執,談過秦令筠的事後,麵對愈加急迫的後續,他與她,並沒有再說起?許執。

他也不想與她說起?那個人。

“三表哥。”

她又喚了?他一聲,聲調裡帶著柔婉。

衛陵平聲道:“不用你出什麼診金,我明日就讓鄭醜過去看他。”

直至下車,他們都沒再說過一句話。

他卻仍送她回去春月庭。

站在院牆下,衛陵笑道:“回去吧,天色不早,今日又走了?許多路,早點?歇息。”

曦珠捏著那個藍色的風車,點?頭?道。

“你明日還要上職,也早點?歇息。”

她轉過身,朝院門去。

一步又一步,離光亮愈近,門牌處點?了?一盞燈籠,朦朧的光亮落下來。

她緩慢踏進了?那光裡,卻在刹那間,轉過身來,往晦暗的藤影裡走去。

然後來到了?他的麵前。

“怎麼了??”

衛陵低頭?,疑問?道。

曦珠拿著風車,伸手抱住了?他的腰,而後叫了?他的名字。

“衛陵。”

“我已經將與他的事,都告訴你了?。現在,我隻是想幫幫他。”

衛陵微怔,隨即猛地將她攬入懷裡。

昏暝的夜色裡,他的雙臂忍耐克製著,會讓她疼痛的力道,低聲問?道:“你對他,還有感情?嗎?”

在問?出口?時,衛陵一瞬後悔,怕自己?看到她神色透露出的猶豫,聽到她的回答裡刻意的隱瞞,哪怕是一絲。

曦珠靠在他的胸口?,聽著他劇烈的心跳,確鑿般道:“我對他沒有感情?了?。”

她隻是想在自己?能幫的範圍內,去幫許執。

讓他這世的仕途平坦,讓他的理想得以實現。

她有些無奈地笑,“況且,我與你快要定親了?,我們還有以後。”

曦珠從他的懷裡抬起?頭?,在灰色的光影中,手指攀爬上那硬朗的頜角,朝他露了?一個笑容,柔聲道:“三表哥,今晚與你出去玩,我很高興。”

衛陵看著她的笑臉,在溫柔的撫摸下,僵直的唇角牽扯,跟著也笑了?笑。

須臾,他點?頭?應道:“那些都過去了?,我們還有以後。”

是的,她會嫁給他。

將來,他們還有許多日子在一起?,不必要去計較從前。

從前她與許執在一起?時,自己?隻能在陰暗的角落,去窺探她,嫉妒她與另一個男人的親昵,悔恨?*? 自己?當初的遲疑。

一切的念想都成奢望。

現在,她願意來向他解釋,證明她心裡是有他的。

他還有什麼不滿足。

可是曦珠,你如今對我,到底是什麼樣的感情??

第085章 發瘋與清醒

自從與她在?一起, 甚至兩?人的親事確定下來後,他的頭疾許久未曾發作了。

但今晚兩人好不容易出去遊玩,卻撞見往醫館去的許執, 她笑哄著他,隻為讓他給許執找鄭醜看病。

強撐笑顏送她回去春月庭,自己再走回破空苑。

甫一坐下,便低捂起額頭, 前穴如被千萬根針戳刺。

一陣更甚一陣的脹痛裡,他複入前世。

那時的他, 手裡有了令人忌憚的權勢。

不僅是那些王公大臣, 便連皇帝,都不敢輕易動他分毫。

他常年身處北疆, 卻開始在?京城的各部?衙署內安插自己的人手, 以此掌握最新的消息。

太?子?所傳的信件,他不大信得過。

那時,他不該動那個念頭,但才冒個頭,再也遏製不住。

他讓人去盯梢她與許執。

明明不該,但遠在?千裡之外,他太?想她了。回回入夜,思念漫湧在?黑暗裡, 幾乎將他吞沒。

他頻繁地夢到?她,也與她交.歡, 她雖不說話,卻總是笑著應承他。

他們是那般的和?諧相契。

醒來後, 他清楚地知道那是夢,但下回, 他還是會沉溺進?去,以此解脫戰爭與陰謀帶來的疲乏。

身體上帶來的愉悅,讓他迫切地想要得知真實裡,她是否對自己還有情意在?。

雖則她已?與一個叫許執的男人定親,但那不過是形勢所逼,在?二哥與母親的壓迫下,所訂立的親事?。

她一定還喜歡自己。

軍帳裡,外邊大風狂號,羌笛悠悠。

在?燈下,擺滿軍文情報的案前,他緊握著平安符,如此想。

他又?寫了一封不能送出的書信。

“我今早外出巡視,看到?樹枝抽穗,才發覺已?至雨水,最近太?忙了。京城應當來春更早些,近日,你有去哪兒玩嗎?”

但不過幾日,他收到?從京傳來的書信裡,卻寫了她與許執出城踏青遊玩。

仿若自虐般,他將那幾近扭曲的墨字,來來回回地看,從頭看到?尾,又?倒回去。

頭越來越疼,他發覺自己快認不得字了。

但這一封信後,並沒有停止。

源源不斷的書信落在?案上,每次拆開,他都要鼓足勇氣,方能將那些字,那些她與彆人的往來,看過一遍又?一遍。

她與許執的感情,似乎越來越好。

許執生?病了,她不顧風雪地跑出去請大夫,又?去買藥。

那日,她很晚才回到?公府。

而他呢,自己一個人在?寒凍邊疆,飲儘血腥。身上的傷疤與日俱增。

身邊無人真正地關心他。

他心裡當然清楚這全然是自己的事?,與她沒什麼關係,但那時,他還是責怪起她。

在?夢境裡的一次次相見時,他想起那些書信裡,似乎傳遞出的愈加深厚的感情。

總克製不住地責罰她。

他有多疼,他也要她感同身受。

而她一直沉默,順從地承受著他。

好似他的一切憤怒與愛意,恰是不能再張口言說,都消逝於她的無聲裡。

但有一次,她在?他的床上,終於說話了。

她的淚水似如雨下,嗚咽哭泣地求他放過她,說自己已?經定親了,不能做那種事?。

哪種事??

明明他已?經對她的身體了如指掌,現今再做一次,怎麼了?

興許一次是不夠的。

他感到?自己壓抑不了的亢奮,直往頭腦裡衝,眼裡燒熱,想要將身.下的她,揉進?自己的骨血裡。

讓她再也離不開自己。

她不是說喜歡他嗎?不是說會對他很好很好嗎?

既然喜歡他,會對他好,便與他做。

但她在?說什麼?

“三表哥,我不喜歡你。”

她怎麼可能不喜歡他?她怎麼會不喜歡他了呢?

不,不對。

她隻是被世間所謂的倫.理框架束縛,以為自己定親了,便不能與他做了。

但這是夢啊,是他的夢。

隻要他不說,她也不說,誰會知道呢?

“彆怕,隻是夢而已?,彆想那麼多,他又?不知道。”

“乖些,彆哭了。”

“我會讓你舒服的。”

但在?一個抬頭間,看到?她失神地不再掙紮,仿若任他宰割地,躺在?他的身.下。

懼怕後知後覺地爬上他的脊背,最終,他放開了她。

而後,他目睹了她望向他時,所怨恨的目光。

似乎與那些想殺了他的仇敵一般。

……

很長一段日子?裡,他沒有再夢到?她了。

何時起,她再次入夢?

是在?還權歸京,忍受她與許執的一次次親昵;

是在?她毫不避諱地在?他麵前,說著許執的好,想要嫁給許執;

是在?六皇子?所薦將領扛不住狄羌攻勢,他再次領旨北上後。

出征前夜,他將那份新婚賀禮交給妹妹,代為轉給不久後成婚的她。

她永遠都不會知道他的愛了。

正如最後的送彆,她也許也明了,自此之後,她便與他真地再無糾葛。

而他決定放過真實的她,夢裡的她,卻任由施為。

她既說過喜歡他,便該一直喜歡他。

在?夢境裡,他搭建了一個如夢似幻的園子?,裡麵栽植了許多的花。

她便住在?裡麵。

起初,她哭鬨不止,摔砸東西?,淚水似決堤的河。

哭地他心疼難受。

可有什麼辦法?呢?總不能讓他連做夢都不成。

他將她抱在?懷裡,開始親吻她的臉頰,將那些鹹熱的淚都吃下去,含吸她的唇,儘力溫柔地說:“曦珠,我放過你,讓你去與他成婚,但至少夢裡的你要乖些。”

往下而行。

這次,她再如何哭,如何以恨眼瞪他,甚至揚手甩了他一巴掌。

他都沒有放開她。

臉頰辣痛,經久不散。用力間,她登時蹙緊了眉。

他伏在?她的背後,吻她的發絲,問?道:“愛我嗎?”

她罵了他什麼呢?

都裝作聽不見。

他隻想聽她說愛他,不是喜歡,是愛他。

他掰過她的臉,看她潮紅的麵容沁出細汗,瑩亮的丹唇張著喘氣,眼眸迷離。

輕笑了聲,去□□她的耳垂,低聲而緩慢地說著。

“你愛我。”

“說,你愛我。”

他愛她,她當然也要愛他。

“曦珠,我愛你,你知道嗎?”

她彎折著腰,被他一次又?一次愛著。

這般無恥卑劣的事?,他怎麼敢對真正的她做呢?哪怕多說一句話,都怕她察覺出什麼。

凡是入睡,他都會去夢境裡找她。

很多時候,他隻是抱著她,什麼都不做,就?躺在?床上,闔上雙眼,讓她陪他躺一會。

他真地很累,疲於應付那些事?。

朝局形勢越來越差,便連許執,都察覺出什麼,與她退了婚。

他將她摟在?懷裡,在?她眉心落了很輕的一個吻。

“曦珠,我愛你。”

他的資曆還不夠足,不過深入戰場或是朝堂兩?三年,做到?那般地步,已?快耗儘他的半生?了。

近些日,他身上的那些傷反複發作。

所謂功勳,不過以命搏之。

倘若讓他提前兩?年入仕,或是一年,興許都會好些。

衛家不能倒,太?子?也不能倒。

他答應過她,一定會平安回去。

到?時候,興許他就?可以娶她了。

長長久久的日月裡,她興許真地愛上了他。

柔軟的手撫摸上他的眉眼,湊上來,親吻他的下巴,輕咬他的唇,聲很低,也很纏綿嬌媚。

“三表哥,我也愛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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