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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圓(雙重生) 紅埃中 114022 字 2024-08-09

她學會了乖乖地等?待他的到?來,說他喜歡聽的話。儘管她那雙澄澈的明眸裡,已?無光亮。

但這不是什麼要緊的事?。

他笑道:“再說一遍。”

“三表哥,我愛你。”

她又?一次說。

他欣慰地將她抱地更緊,越來越緊,似是抱著陳年舊夢。

在?衝天的號角廝殺聲裡。

他睜開眼,夢散了,她也不見了。

案角的燈盞昏黃,衛陵雙眸猩紅,大口喘著氣,按揉著額穴,一把拉開抽屜,將裡麵的瓷瓶拿出來,拔出紅塞,徑直仰頭往嘴裡灌。

他怎麼會再想起從前,想起那些傷害她、讓她疼痛的事?。

縱使在?夢裡,也不能。

前世,她受了那麼多苦,衰敗成那樣一副枯萎的樣子?。

他應當好好地守著她,護好她,讓她這一世都順遂平安、喜樂無憂。

不要再去想那些,今晚她說過的,都過去了。

也說過。

“三表哥,我們還有以後。”

她對許執已?經沒了感情。

以後,她還會喜歡他,也一定會親口說愛他。

藥效漸生?,衛陵合眸靜坐,等?到?頭疼儘退,身體的熱散去。

再睜眼,已?複清明。

轉頭看向窗外,尚且黢黑。

正是半夜。

*

為什麼在?她表白後,三表哥一個字都不說,隻是以一種冰冷漠然的眼神盯著她。

他從未用那種眼神看過她,似乎她就?是一個陌生?人。

是不是他將那晚的事?,告訴了姨母?

讓她不要再喜歡他,讓她嫁給彆人。

她哭地近乎崩潰,終於答應嫁給許執。

一個她隻見過一麵的男人。

她不要再喜歡三表哥,也一點都不想看見他了。

但為何在?聽到?他那番畏死的話後,還是會忍不住心疼,會想要安慰他。

甚至去求了平安符送他。

再次見到?許執,許執溫和?地與她說笑。

她越發心虛,生?出愧疚。

自己實在?不該優柔寡斷,與三表哥繼續牽扯。

她決定徹底遠離他。

而不久後,大表哥與國公接連逝去,三表哥也不再在?京,常年駐守北疆。

她沒有機會,再見到?他了。

就?連那些傳回京城的家書裡,都未提到?她一句。

何時起,她竟有點喜歡許執了。

正如蓉娘曾對她笑說:“你歲數小呢,以為年少情動,喜歡一個人,就?可以喜歡一輩子??除了那個人,誰都不要?可人這輩子?多長啊,怎麼就?不願意往前走一走,說不定要與你白頭偕老的人,正在?前方等?著你。”

雖她身份低微,配不上三表哥。

但姨母是真地為她著想,為她選定的許執很好。

就?和?阿娘托付裡所描繪般,她的未來夫婿一樣。

可她也不大樂意待在?公府裡了。

她不喜歡鎮國公府,也不喜歡衛家。

隻要有機會,她總要去找許執。

她寧願在?他那個窄小的屋子?裡多待會,也不想回去。

過生?辰那日,她又?偷溜出來,去找許執。

許執給她做了一桌飯菜,為她慶祝生?辰,還將早已?準備好的禮物拿出來,送給她。

是一支玉荷花的簪子?,清麗彆致。

她疑問?:“你怎麼知道今日是我的生?辰?”

許執笑道:“在?我們兩?個對生?辰八字時,我就?記住了。本?來想今晚去公府找你,沒想你會過來。”

哦,她傻了,忘記了。

他坦然道:“曦珠,我現在?還買不起好的玉料,等?將來,我一定補給你。”

“沒關係,你幫我戴上,好不好?”

她不在?意,這還是她第一回收到?未來夫君送的禮呢。

許執傾身,幫她插入烏發攏髻裡。

她對著他的鏡子?照了照,看到?裡麵有些羞紅麵龐的自己,卻還是回頭朝他笑,道:“很好看。”——

他們還養了一隻貓。

是定親後的第一年冬天,她去找他,在?街巷裡,看到?蜷縮在?角落的黑貓。

瘦瘦小小的,還濕乎乎,才從母貓的肚子?裡出來。

但不知母貓跑哪裡去了。

天上又?飄起雪花,她趕緊將小貓抱起,著急地跑到?他院門前,拿他給她的鑰匙,開了門。

找剪刀用火燒過,剪斷臍帶;用乾淨的巾帕,擦乾貓身上的黏水,盛了點米湯喂著;將貓兒放在?升起的爐灶前烘著,她自己也坐在?小凳子?上,蹲著伸手取暖……

一直等?許執下值回來,天都黑了。

他們一起吃過飯,才商量起該拿小貓怎麼辦。

她覺得不該麻煩他,他平日很忙了。

但沒有辦法?,她不能將貓兒抱回去,小黑貓不大吉利,而公府門第高貴。

許執道:“我來養,你時不時來看看就?行。”

冬去春來,煤球黑的小貓長大了許多,變得有些胖乎乎。

燦爛春光裡,在?菜園子?裡蹦跳,撲抓蝴蝶玩。

她又?來找他了,今日他休沐。

貓兒一下子?跑到?她腳下。

將貓撈到?懷裡,她悄悄地走到?窗邊,聽到?裡麵的翻書聲,她矮身蹲下,裙尾拖落。

輕挪到?窗下,撥撥貓耳朵。

“喵喵喵!”

小煤球喵喵叫個不停,終於吵地那個伏案的人放下手裡的紙筆,走到?窗邊,看了過來。

她蹲在?地上,將粉色的貓爪舉起來,仰頭看他,雙眸彎笑。

“喵。”地叫了聲。

許執伸手扶在?窗邊,笑問?道:“怎麼來了?”

明知故問?。

她笑說:“來找你呀。”

___

許執喜歡吃橘子?。

九月的橘子?最甜,她去找他時,特意在?街市上挑家鋪子?,買了一袋黃澄澄的橘。

他坐在?書案前,翻看一本?書,時不時低頭,提筆標注。

她看不懂,就?坐在?一邊剝橘子?,吃了一瓣,卻是酸的。

蹙眉咽下去,她又?禁不住抿唇笑。

將橘子?再弄下一瓣,來到?許執身邊,遞到?他的唇邊。

“很甜,你嘗嘗。”

他微側過頭,眼還放在?書上,湊到?她手邊,張嘴吃了。

可沒嚼兩?下,他就?頓住,抬眸朝她看來。

她笑起來。

“酸不酸?”

他跟著笑,將橘子?吃下去,道:“還成。”

那刹,她忽地想起一樁事?,當即問?道:“還記不記得我們第一次見麵時,倘若那日是其他姑娘在?那個亭子?,你會把傘送她嗎?”

“不會。”

許執撂下毛筆,將剩下的酸橘子?都拿到?手裡,笑意不減,道:“你再找個甜的吃,這些酸的,我吃好了。”

___

她最不喜歡那些文縐縐,通篇大道理的書了。

年幼時,爹爹送她到?學堂裡,她也不樂意上進?,總是跑出去玩。

但以後嫁給許執,他是讀書人,還是二甲的進?士。自己總得會些筆墨才是。

便連蓉娘也這般說。

她有些喪氣地與許執抱怨,他說,若是願意,他可以教她,就?學些姑娘家的詩詞歌賦,當作玩樂罷了。

倘或學時,覺得無聊,便不要學了,並非什麼重要的事?。

他既這般說。

好吧,她學。

許執教地很淺顯,也很耐心,比曾經在?學堂的那些先生?們教地還好。

她興致勃勃地學起來,終於知道那些貴女們作的七律五言,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嗯,先生?,這句話怎麼解?”

她指著書上的字,詢問?道。

驀地一聲笑,許執沒忍住,溫聲道。

“不必要這般叫我。”

實在?是他太?會教了,她沒意識地就?叫出了口,瞬時臉漲紅發熱。

但學了半個時辰,她還是有些犯困。

昨夜她沒睡好。

秋陽正好,許執在?書案前,還在?翻看曆朝律書,她眼皮耷拉望他清瘦的背影,趴在?方桌上睡著了。

她又?續接上昨夜的夢。

她被三表哥壓在?床上,動彈不得。

三表哥還說著那些恥言粗語。

她惶恐地去掙他的手,羞恥難堪,卻怎麼也擺不脫他的桎梏。

反而被他翻過身,托墊在?高枕上。

一股清潤的氣息撲落,她一霎睜開朦朧的眼,看到?身邊的人,驚嚇地差點從條凳上摔跤。

許執慌忙抬起身,攙住她的手臂,讓她坐穩。

她的心猛跳著。

許執是想親她嗎?

她動都不敢動一下。

好半晌,許執低聲說:“我看你睡著了,現今入秋,天涼了,就?想給你蓋了毯子?。”

他的手臂還搭著一條蒹灰的毯。

他又?看向她的眼,鄭重道:“曦珠,抱歉,剛才是我冒犯你了。”

“沒關係。”

她趕緊道。

話落,她愈加不知所措,好似不該這般說。

可到?底要怎麼說呢?

她生?出羞愧來。

就?在?方才的夢裡,她竟然夢到?三表哥對她做那種事?。

但她到?底與許執親吻了。

就?在?那年的上元燈會,在?沿河橋邊見過三表哥後,再在?熱鬨的街道上逛一會,走得累了,許執送她回公府時。

大雪紛飛,滿天煙花下。

街道的昏暗中,他將那盞綠琉璃燈的光滅了,扶住她的後腰,低頭吻了下來。

她抬起頭,臉頰滾燙,張唇輕應。

……

縹碧色的紗帳內,曦珠從夢中驚醒,睜開雙眸,怔望著昏昧的帳頂。

半會,她側轉過身體,雙腿曲起,將自己圈成團攏,把頭埋入溫暖的被褥裡。

第086章 笑什麼

七夕節過後?的翌日大早, 衛陵卯時二刻便到了軍器局。

自?那日下晌收到曦珠前去見秦令筠的消息後?,接著設計親事,再被?家法責打, 又是養傷,他已經有九日未來上職。

後背的鞭傷用過金瘡藥後?,隻好了六分,手臂胳膊動作間, 牽扯到肌肉,還是會鈍痛麻木。

但不能再待在府上, 必須過來看看新改造的火.槍, 進程如何。

大抵下個月初,狄羌內部的爭權就會結束, 阿托泰吉會成為?新的汗王。

十月北疆天飄大雪時, 其會率領羌人南下奪掠。

目前,皇帝雖與?太子及臣子爭權,但身體不虞,這?些年更?是沉溺於修仙問道,吃那些丹藥補身。

不過幾?年的功夫,必會駕崩。

他必須儘快把狄羌的問題解決,縱使不能徹底滅掉這?個異族,也要重創羌人, 將他們趕到足夠遠的地方去。至少四五年內不能再犯大燕疆土。

如此,才能給他留出足夠的時間, 讓他常留京城,有精力去應付後?麵?朝局的變化。

天才微微亮, 馬被?小?廝牽去馬廄看管,衛陵邁步, 跨過暗紅門檻,走進了衙署。

工部下轄五局,軍器、寶源、鞍轡、皮作、雜造。

其中最為?重要兩局,當屬寶源局與?軍器局,一為?印鈔製錢,事關全國財政;另一為?製造軍器,總內外?軍器之政。

與?陸家結親不成後?,他退出神樞營,再在父親的安排下,以副使的官職,空降此處入職。

起初,他的頂頭上司正?使不大敢管他,也懶得費功夫讓個世家子弟做事,玩了十餘年,能會些什麼?

隨便到哪裡玩去,哪怕在局內睡整日的大覺,都沒什麼。

隻要彆惹出禍事,到時他還不好給鎮國公交代。

但誰知人到局內第一日,不好好在指揮部待著,跑到那些作坊去。

軍器局除有東西指揮部,最多?的便是各類製器作坊,工匠人數眾多?,細分槍部、弩部、鱗子部、器械部、甲部……

正?使聽底下人的回稟,說是那衛副使把各個作坊都逛了一遍,最後?回到槍部,與?那裡的工匠談地興致勃勃。

正?使聽過一耳朵,並不放在心上。

未曾上過戰場、經曆殘酷的少年兒郎,總是對那些能致人於死地的武器感興趣。

但不過幾?日,他的案前就呈上了一摞圖紙。

開始不在意地翻看,越看越心驚,駭然地站起身,拿著那些繪製精細的圖紙,再細細地看。

不過第二日,從?北疆卸任主帥回京,任職都督同知,督備軍器局的鎮國公下了指令,讓他趕緊按照圖紙,吩咐工匠將現有的火.槍進行改進。

正?使早些年輾轉各地,經曆過大大小?小?幾?十場戰爭,後?年邁多?病,便退到了軍器局任職。

摸過各式武器,便能知衛三子送來的圖紙,到底對戰場形勢有多?大的益處。

心下感慨,不愧是衛曠的兒子,又憤然自?己那個不爭氣的兒子。

此後?,有關改進火.槍之事,大半交給了衛陵。

隻有關進程,隔日向他上報就行。

成片的作坊連接在一起,占地寬闊,周遭沉重的打鐵鐺鐺聲,一聲疊過一聲,交錯而有規律地震動。

天色漸亮,衛陵朝槍部所在的作坊走去。

前世,在淒寒北疆的那三年,受限於皇帝的猜忌、六皇子黨的攻伐,還有軍費撥款不足,他隻能另尋辦法除去狄羌。

改進火.槍的圖紙便是那時考慮繪製,但到底因軍務繁忙,不能專心其上,還有許多?缺漏。

而在次月,也即是翻年後?的正?月,太子逼宮卻被?姚家泄秘,掌管金吾衛的姚順成倒戈六皇子……

是曦珠的那封信,讓他得知了京城的劇變。

興許是形勢急迫,太子並未將要逼宮的事,與?他商議。

之後?,他腹背受敵,狄羌與?軍營叛將聯合,泄露軍情;所謂新帝的旨意,派人押送他回京。

一個個都要他的命。

不算重要的改製武器,便耽擱住了。

重生回來後?,他回想許久,才續接前世那些難眠的夜晚,將圖紙完善。

但到底要將實物造出,才算功成。

屆時對敵狄羌,會輕鬆一些,讓他儘快回到京城。

衛陵到達槍部時,洛延快步上前,被?沸騰鐵水的鍋爐,烤出的黑紅臉上,濃眉緊皺。

洛延是洛平的父親。

他萬萬沒想到兒子在神樞營當值,會結識鎮國公的第三子。這?年初公府辦宴,衛三子還邀請兒子過去赴宴,並帶他認識了鎮國世子,還有許多?武將勳貴。

洛家門第不顯,也是到了這?輩,才出了兒子這?麼一個武狀元。

即便大燕重文輕武,但武官門閥也是牢不可破,若無人帶領,便是再有本事,也是無用?。

衛三子樂意帶兒子進入,洛延自?然感激不儘。

更?令他沒料到的是後?麵?衛三子不在神樞營了,反轉來軍器局,還成了他的上司,並將最重要的改製火.槍之事,半托給他。

倘若此事最後?能成,少不了升官賞賜。

洛延精神奕奕,已連續一個多?月,每日隻睡兩個多?時辰,其餘時候,都在忙碌。

近兩日,他遇上一處機關難題,但衛副使一直未來,他想不出法子。

不想今日一早,人就來上職了。

洛延來不及客套問詢,先將難題說了。

衛陵聽完後?,點頭隻道一句:“我來想辦法。”

他早知不會如此順利,若是改進武器這?般簡單,戰場還不知成什麼樣?子。

有關的具體事項,他都交給了洛延。

不僅是因前世與?洛平的交情,洛平後?來幫助衛家,還娶了妹妹小?虞。這?世,他得幫著洛家儘快在朝廷內站穩,當作還恩。

亦是因洛延算得上儘職儘責,他能放心。

與?其交給其他工匠,不如給洛延。

這?日一直到天黑,戌時三刻,衛陵才從?軍器局的大門出來,等騎馬回到公府,已是戌時末。

翌日,又是這?般度過。

卻至側門,恰遇到鄭醜過來,兩人索性在門處說起話。

鄭醜昨晚已按照囑咐,往銅駝巷去了一趟,這?會是來報說。

他在門外?等到將近亥時初,才見到那個叫許執的人,起初詫異問他是誰。

他道:“是衛三爺派我過來給你看病。”

雖是疑惑,但許執到底答應了他的診脈。

鄭醜將那人的病況一一道儘。

衛陵手裡握著馬鞭,眺望寬長靜謐的街道,靜目聽著。

昨夜,許執那麼晚回去,想來是在刑部遇到事了。

不免聯想到秦令筠,聽說已回到督察院。秦令筠現今對付不了衛家,對付一個許執,卻綽綽有餘。

也不知是不是了。

但他已對許執提出幫扶,若許執真的需要,會來找他。既然沒來,就是還好。

他對許執,已算是仁至義儘。

衛陵道:“辛苦你昨日等到那麼晚了。”

又問起父親的身體。

衛曠仍用?鄭醜為?他養傷修身。

鄭醜再答過。

等目送鄭醜乘坐馬車離去,衛陵才走進門裡。

他並未回破空苑,而是徑直去了春月庭,見那扇窗還亮著光,在門外?等了會,召正?出來往院裡潑水,那個叫小?圓的丫鬟,問道:“表姑娘睡了嗎?”

小?圓早見怪不怪,笑地行禮道:“還未,不過也快了。”

衛陵道:“去把她請出來。”

“三爺稍等,我這?就去請姑娘出來見您。”

小?圓忙跑到廊下,將銅盆擱放,推門進去。

不過片刻,那扇半開的門內,走出一個穿素白裙衫,半散烏黑長發的人。

衛陵看著朝自?己越來越近的曦珠,整日不苟言笑的臉上,黑眸彎起。

月亮清輝裡,花藤白牆下,每次分彆的地方。

他站在那裡對她笑。

曦珠走到衛陵麵?前,仰頭看他,以為?他是有什麼事要說。

尚未開口。

卻先聽到他說:“曦珠,我昨日已經讓鄭醜去看過許執了,但天太晚,沒來得及與?你說,你不用?擔心,以後?鄭醜會一直給他看病,直到他好了。若需藥材什麼的,便是我來出。”

“另外?你放心,我還跟他說,倘或有哪裡需要幫忙,儘管來公府找我,我都會幫他。”

他本來不想告訴她。

衛陵看到那張瓷白明媚的麵?容上,出現了訝然的神情。

他唇角的笑不減半分,溫柔的目光始終看著她。

忽然之間,他的腰被?抱住,胸膛處靠來她的腦袋,微涼的發絲從?他的手背滑落。

衛陵沒動,隻還在笑,聲卻變得低沉一些,問道:“怎麼,又在哄我?”

曦珠心裡湧出莫名的情緒,有些難受。

七夕過後?,他們已兩日沒見了。

那夜的不愉,仿若就在眼前。

但再見,他卻主動說起許執。

“不是,就想抱抱你。”

她輕抱著他,聞到了他身上刺鼻難聞的味道,是火藥與?鐵器混雜在一起的氣味,隱約的,還有汗味。

他或許也意識到這?點,低道:“我的衣裳很臟,不難聞啊。”

說是這?般說,話落後?,雙臂卻緊攬住她的肩。

衛陵低頭,半闔眼眸地,深聞她身上那股淡淡的馨香氣息,心很平靜。

與?其讓那些事永遠都過不去,還不如利用?,讓她心疼自?己,多?愛自?己一點。

唇角微揚,他將她溫軟的身體,更?緊些的,圈在懷裡。

*

七月流火,及至下旬,落了幾?場雨,天慢慢轉涼。

朝堂之上,有關六皇子的正?妃人選,爭論吵鬨幾?番,最終敲定為?傅氏女,是峽州總兵傅元晉的嫡妹。

所謂嫡庶之分,傅元晉不過一個庶子,在家排行第七。

上頭兩個嫡兄,夭折一個,也還有三個庶兄。

傅家大權卻全交給第七子,便連峽州兵權也在其手上。

皇帝此舉,不言而喻。

書房內,衛遠道:“傅元晉年紀不過二十七,卻能掌一地兵力,我看過他幾?場主戰的邸報,行事毒辣果決,不是一個好相?與?的人。”

衛度跟道:“此人還是神瑞十八年的進士出身,文章筆墨不錯。”

“娶妻溫家一個遠房女,雖是喪妻,但已跟溫家綁在一處,這?次六皇子妃定下,陛下少不了要把溫甫正?再提回來做官,進不了大理寺,也還有彆的去處。”

自?溫滔之事後?,溫甫正?被?剝大理寺少之職,一直待職在家。

衛曠坐在上首的太師椅,靜默片刻,擺手道:“傅家勢再強,暫時還進不到京城,隻能待在峽州那處,先不急。”

轉問起長子:“近些日北疆有異動?”

衛遠答道:“今日一早,才從?那邊傳回的消息……”

衛家部分親軍駐守在北疆,有自?己的消息道路,比皇帝還能更?早得知當地的情況。

下首,衛陵背靠交椅,斂眸聽父親與?長兄,及衛度的交談,不置一詞。

現在這?種事,父親也允許他旁聽。

*

七月最後?一日,正?是休沐,衛陵早起去過軍器局一趟,等回來時,已是晌午。

下晌過後?,天又落雨。

院裡雨絲蒙蒙,曦珠盤坐在窗邊的榻上,見對麵?的人在看書,隨口問道:“你在看什麼書?”

“兵書。”

衛陵眉梢輕揚,將書封朝她示意,道:“我這?是臨陣磨槍,不至於到那邊去,什麼都不懂。”

曦珠知道他說的是十月前往北疆抗敵的事,早前就告知過。

見他這?般努力,抿唇笑了笑,安靜地不再多?言。

垂眸從?桌上的白釉瓷盤裡,揀了顆葡萄,慢慢吃著。

他得空在府上,便叫人去喚她過來陪著。

懶翻兩頁他拿給她的傳奇小?說,有些無聊地側首,看窗外?連綿淅瀝的雨,還有雨中的梨花樹。

快入秋了。

衛陵將早已爛熟於心的書,複看了不知多?少遍,翻頁時一個抬頭,見她手肘抵在桌上,衣袖滑落,露出一截纖弱雪白的小?臂,手掌撐著下巴。

歪頭正?看外?邊的雨,長翹濃密的睫毛下,淡琥珀的眸一動不動,是在發呆。

不知在想什麼。

他的目光不自?覺放在她身上,看到她另一隻手,摸了顆盤裡的葡萄,張開嫣紅的唇,放進了嘴裡。

臉腮微微鼓動,細緩地咀嚼著,汁水過多?,有些流溢出來,豐潤的唇瓣上瑩亮剔透。

她還在看雨,伸舌舔了舔唇,將淡紫的汁又吃了進去。

衛陵一瞬覺得喉嚨滾燒,乾渴地吞咽了下。

又忍不住彎唇。

驀地,清越冷冽的笑聲響起,曦珠轉首,他正?望著自?己,問道:“你笑什麼?”

衛陵的笑越發深,目不轉睛地盯著她,道:“真想你快些嫁給我,來與?我住在一塊。”

曦珠有些莫名其妙,他突然說這?話。

卻不由得淺笑,輕“哦”了聲。

誰知在她的輕音落下後?,門外?傳來腳步聲。須臾,阿墨探過身來,硬著頭皮道:“三爺,王家公子,就?*? 那個叫王頤的,來找你了。”

想起之前王家要說親,而現在表姑娘和三爺即將定親,他就麻了。

兩人還待在屋裡,沒法子,也得來稟報。

他還怕三爺早忘了這?人,特意提了名字。

曦珠一怔,慌張下榻穿鞋,要趕緊離開這?裡。

“我先走了。”

卻才邁出一步,就被?橫亙出來的手給抓住了手腕,衛陵神色不見波動,仍舊笑看她。

“你答應過我,陪我吃晚膳的,不許反悔。”

“先留下,等我打發走人。”

他不知王頤怎麼就從?江南回來了,但如今沒什麼可擔心。

第087章 未婚妻

去年十一月底, 因本家族老過世,王頤代父親前往江南祭拜,連除夕新年都未歸京。

至開春後, 與族中堂兄弟一道結伴遊學,遍訪山水美景,探訪名師雅士。

至今年五月端午初始,氣候入夏, 南方多?雨暴汛,河道凶猛, 十餘個縣城陷澇, 甚至幾個臨河的縣城被衝垮淹沒。

致使幾萬萬的百姓流離失所,疫病饑荒伴隨而來, 買賣人口的惡行也肆意橫行。

王氏本家所在之地, 也遭受了洪水的泛濫。不過好?在地勢高,人口眾多?,大?家齊心協力,情形不算凶險,很快便恢複了。

但觀那些貧困百姓,不僅房屋被大?水衝地破爛,更有年邁爹娘或是孩子溺於水裡,再也找不見。

王家新族老撫著白長須, 杵杵拐杖,做了決定。

“將我們家裡糧倉放出來, 留足我們自己?吃的,剩下那些糧食, 都拿出去,能幫多?少?人, 便幫多?少?人。”

王家自前朝起,已傳世三百年,族中才能最出眾的子弟,在朝廷中擔任的,向?來是司天監的職位。

正是看天維係的家族衰榮,對此等天災更難坐視不管。

此話?一出,年輕的王氏子弟便分散開,忙碌起來。

王頤作為這一輩裡,最為看重的少?年人,更是儘心儘力,忙著施粥賑災,又與京城下派的官員太醫,洽接聯合王家在當地的勢力,幫助那些百姓度過難關?。

他?從?前在京,因那起卜算而出的噩聞,被父母看管甚嚴,從?不曾見到天災突降後,人間那般的慘像。

日夜少?眠裡,隻能力所能及地去幫扶。

至七月初時,水災情況方好?轉許多?,後續收尾都交給官府衙門。

在此期間,他?曾累病了一場。

是新族老勒令他?歇息,他?才躺了好?些日。

至七月中旬時,他?的身?體恢複全然?,京城也傳來書信,催促他?可以?回京了。

王夫人聽聞兒子在江南鬨病,心疼得不行,更是母子分彆大?半年,想念得很。

王壬清附字末尾,短短兩行,道儘父親對兒子的思念。

王頤看過信後,當夜便收拾行李,將衣裳書籍等物?件,吩咐小廝裝入箱籠。

並去向?新族老請辭歸京,再去拜訪各位王家叔伯長輩。

翌日,去辭彆認識的年輕一輩人;第三日,便登上了北上的大?船。

船上顛簸近半個月,終到漕運港口,再轉馬車回府,到家時正是下晌,連晚膳都未用,睡到翌日早上。

趕巧碰上父親輪休在家,母親陪坐,三人聊了許久的天。

王壬清已給兒子安排好?進朝廷的道路,下個月初便入職司天監,以?後他?監正的職位,會傳給兒子。

這便是司天監,有彆於其餘衙署的地方。

勘破天機之能,隻傳授給嫡係子嗣。

王頤沒有異議,此次南下,讓他?感?觸頗多?,隻想為國為民多?做些事。

再是王夫人的抹淚關?心,道他?變黑變瘦了。

王頤給母親擦淚,笑說自己?也強健些了。

這一聊,竟快到晌午,三人又一道用過午膳。王頤才回到自己?的屋子,收拾起箱籠裡的東西。

他?回來前,還專門在江南托關?係好?的堂兄,去買了禮品,為了回來時送給幾個朋友。

放在最上麵的,是給衛陵。

等整理出來,他?抬頭看看窗外,還在下雨,將院裡那棵木繡球的葉片洗地碧綠。

今日衛陵應當不去神樞營,休沐在家,正好?去拜訪。

召丫鬟過來,吩咐去套車。

丫鬟一聽去鎮國公府,再瞧公子滿麵喜悅,怕他?此去糊塗,糾結一番,還是將這兩個月在京發生的大?事,都告訴了公子。

特彆是衛三爺與那表姑娘定親的事。

丫鬟最清楚自家公子當初心悅那表姑娘時,茶飯不思的模樣。

王頤愣然?地聽完。

低頭沉默片刻,他?還是讓去套車。

*

窗外的雨勢漸大?,衛陵看走?進來的人,變得高瘦些了,吩咐阿墨搬來一張圓凳,揚揚下巴,笑道:“坐吧。”

隨即問道:“什麼時候從?江南回來的?一點風聲?沒有。”

阿墨掃一眼三爺對麵的榻,適才表姑娘便是坐在那裡。

要不說跟在三爺身?邊久了,都能明白三爺的心思。這是不讓王家公子碰著表姑娘半點,哪怕才坐過的地。

每回表姑娘來,都是坐那裡。

之前有人來看望三爺的傷,三爺也沒讓人坐那處。

阿墨瞥過後,又趕緊出去,好?沏茶待客。

“昨日才回京,想著今日你休沐在家,就過來拜訪,這是我從?江南帶回的禮,送予你。”

王頤將手裡的禮盒放到桌上,看到上麵的一盤葡萄,半邊剔落的紫皮,另半邊還有十幾顆。

盤子放在衛陵的對麵,顯然?方才有人在這裡。

他?的動作不由頓住。

衛陵坦然?地收下,望一望對麵,臉上的笑淡了些,徑直道:“方才是曦珠過來了。”

堪堪幾個字,毫不掩飾他?與柳姑娘的關?係,甚至在念叨柳姑娘的名時,自有繾綣之意。

率先?打破了表麵的平靜。

王頤緩了好?一會,才落坐在凳,握緊膝上的拳。

在江南的大?半年,他?仍然?沒能忘記柳姑娘,時常回想她穠麗明媚的麵容,和她溫柔的聲?音。

自過十八歲後,家中長輩們問詢起他?的婚事。

每當那時,最先?出現在腦海裡的,永遠是柳姑娘。

他?後悔了,自己?當初不該那麼輕易放棄,不過被拒一次,並沒什麼大?不了。

他?的性子優柔寡斷,不能真正為自己?做主。

在家時,許多?事都聽從?爹娘安排,沒有出格過。

而唯一一次叛逆,便是枉顧自己?多?年讀書,男女之分,依照衛陵意見,向?柳姑娘表露了那番情話?。

或許那回奉山秋遊,他?的舉止太過魯莽,嚇到柳姑娘了,她沒想清楚;也或許是自己?那些肺腑之言,終不過一麵之詞,柳姑娘謹慎考慮,也是在理。

可他?卻?在聽到那句“對不起”後,連去問原因的勇氣都沒有,不怪柳姑娘拒絕他?。

但在江南這般長的日子裡,尤其是水患過後,他?想得更明白些,自己?應該再試試。不過一次受挫,便氣餒落敗,之後還能做成什麼事。

爹娘的那封信,是一個契機,讓他?迫不及待地北上京城。

他?還是想娶柳姑娘,爹娘本無異議,他?準備讓娘親自去與國公夫人,再次說明。

不想聽到丫鬟的那些話?。

那樁鬨地滿京沸揚的笑聞,以?及衛陵即將與柳姑娘定親。

王頤看向?榻上懶坐的衛陵,心裡沉痛,艱難兩番,終是開口質問:“你當時告訴我,你並不喜歡她,隻是把她當作妹妹看待,沒有一點心思,難道是假的嗎?”

那日的對話?,仿若還回蕩在耳中。

衛陵望著下麵的容貌清雋的人,聲?音沉靜。

“王頤,你想清楚明白,我就告訴你,那些話?都是假的,是我騙了你,我喜歡她。便連那次去奉山,也是我的設計,我知道曦珠不喜歡你,所以?絲毫不擔心她會答應你。”

王頤忍著喉間的哽痛,緊凝著衛陵,聲?愈發揚高。

“那一個月前京城鬨起的那樁事,是你做的是不是?”

分明早就確鑿的事,他?卻?還要再問。

自從?兩人結識,王頤始終認為衛陵雖不拘小節,但為人爽快,對朋友義氣。

從?各處細節,都能看得出來,他?不是溫滔那種流輩。

當他?聽到這樁事時,是那般不可置信。

一是不相信衛陵會是強迫弱質女子的人;二?是不相信柳姑娘會遭遇那種事。

衛陵淡道:“確實是我做的,沒什麼可懷疑。”

他?根本就不在乎自己?的名聲?,隨便外人去背後議論,並不能影響到他?半分。

隻要曦珠重新與他?在一起,他?什麼都可以?放棄。

衛陵看著王頤痛苦的神情,想王頤這算得什麼。

他?曾經曆過存活時,痛不欲生的每一個夜晚,也經曆過死去時,那無望黑暗的十年。

他?不緊不慢道:“不管我與她發生了什麼,沒必要與人道儘,總歸我與她即將定親,她會成為我的未婚妻。”

“你如今又是以?什麼身?份,來質問我?”

他?早說過,王頤還不夠格來與他?爭。又憑借什麼,去撬動曦珠那顆飽受風霜的心?

王頤驚愕這句敵意非常的話?。

“衛陵你……”

自始至終,衛陵的語調都無波無瀾。

忽地輕笑聲?,道:“上次我們見麵時,你不是說放下了嗎?我知道你此次過來,是因曦珠的緣故,那回若邪山落入坑洞,若非她,說不定我們兩個都沒命了。你關?心她,也是當然?的事。”

王頤聞言,微白了臉色。

他?再次回想起,如果不是衛陵和柳姑娘,他?不會還有命在。

是他?虧欠了他?們。

無可奈何裡,肩膀頹然?鬆弛。

阿墨瞟到劍拔弩張的態勢減輕,趕緊送茶水進來。

衛陵親自倒茶,遞去給王頤,黑眸蘊笑,道:“與我說說你此次南下的事吧,我久在京城,也想聽一聽新鮮了。”

……

內室裡,曦珠坐在床畔,手裡拿起秋香色枕下壓住的香纓帶。

低頭靠著床柱,手指勾纏梳理流蘇,平靜地聆聽窗外的雨聲?,及那逐漸緩和的對話?。

第088章 不反悔

雨水從琉璃瓦當滑落, 敲在窗欞上?。

滴答滴答的清脆裡,外間僵持的說?話聲,不過兩?刻鐘, 已近尾端。

隨後是起身告辭,遠離的腳步聲。

漸漸地,外邊與內室同入寂靜。

曦珠並未立即出去,仍垂頭?坐在床邊, 須臾後,她將香纓帶放回?他的枕下, 才站起身?, 輕步繞過金漆玻璃屏風,而後看到還坐在榻邊的他。

目光正?一錯不錯地望著她。

她走過去, 隔著一臂的距離, 瞬時被他伸手攬住腰,拖拉至他的腿上?。

他的手臂抱地很緊。

雖不至於讓她感到疼,但掙紮不了半分。

她也並不想掙,隻是順著他,坐在他的大?腿上?,受著他身?上?朝她撲沒而來的熱息。

就連落在腰窩處的那隻手掌,隔著輕薄的衣料,也溫熱非常。

她知道, 他心裡又不暢快了。

衛陵頭?靠在她荏弱的肩側,聞著她身?上?刻骨的香氣?, 悶聲道:“我?寧願你當初不救王頤。”

他低著頭?,曦珠看不見他的神情, 隻輕問:“為什麼?”

她的語氣?太過寧和,根本不被他殘忍的話所驚嚇。

衛陵有些受挫, 無奈歎氣?道:“難道表妹看不出我?吃醋了?”

他不敢在她麵前,展露出對她與許執過去的心病,反倒在今生,王頤的事上?來詰問她。

曦珠回?想到前世王頤遇險逝後,他那般的頹靡不堪。

是為內疚帶王頤出去遊玩,卻?沒能一塊回?來,倘若他在那黑暗的洞穴裡,緊拉住王頤的手,再多撐片刻,等?到人的救援,興許就不會發生慘劇。

但好在這世,那樣的事並未發生。

曦珠摟住他的肩,緩聲道:“我?不喜歡他,你自己不是也說?,知道我?不喜歡他,所以一點都不怕我?會答應他嗎?”

方才在室內,她都聽見了。

過去事,如今回?首,全作哄他的話。

但那時得知王頤喜歡曦珠,王家也要來說?親時,他當真沒有一絲慌張嗎?

仿若再回?到許執與她相看定親時。

那些酸澀苦意?,都隻能他自己一人吞下去。

而她的心跳始終平穩,沒有絲毫紊亂。

衛陵從她的胸前抬起頭?,看著近在咫尺的她,低聲道:“不是的,那時我?真的怕你喜歡他,答應了他怎麼辦?他的性子是不是比我?好,我?的脾氣?差,姑娘家都喜歡他那樣的。”

他的弦外之音是什麼呢。

她應該明白,卻?不應答。

曦珠明眸微彎,聲音柔和地問道:“那你的脾氣?差,會對我?不好嗎?”

他不過是想她說?一次喜歡他,就似前世。

他想再聽一聽。

衛陵迎著她的詢問,微垂下眼,促狹又認真道:“我?哪敢對你發脾氣?啊,也會一直對你好,一輩子都喜歡你。”

輕許的誓言裡,曦珠笑而不語,看向窗外。

天色灰暗,所有蔥蘢的景物,都浸在朦朧的濕意?裡。

衛陵摸著她的肚子,問道:“餓了嗎?”

曦珠點頭?。

“嗯。”

他便笑道:“那我?叫人送飯菜過來。”

“等?吃過飯,我?送你回?去。”

*

天飄落雨,許執闔眸坐於馬車內,在歸去的路途。

已有半個月,他得以像從前,在酉時末回?來。

蓋因?他的座師,也即是刑部尚書?盧冰壺,在碰到他接連幾次跑去督察院送公文後,終問到此事。

“怎麼一直見你去送公文?”

這句話過後,便引出他被左副都禦史秦令筠“教導”之事。

盧冰壺皺眉道:“我?放你在律例館,是為磨煉你,不是讓你一日總在做這等?跑腿之事,還被督察院的人訓導。”

倒顯得賞識、提拔許執的他目無眼光。

“將你批複的說?帖拿與我?看。”

六月被選入內閣後,又為六皇子封王就藩的事鬨騰,盧冰壺勤苦繁忙,並無多少閒暇管他的門生。

好不容易得空,索性就在衙署後邊的六角亭裡,檢閱起許執的職務工作。

低頭?迅速翻看卷宗,那些由州府上?呈的案件,都處理地清楚分明,並無過錯。

便是換作年輕時的他,都不見得有許執才入仕的能力。

盧冰壺沉聲問:“秦令筠如何說?你的?”

許執站在一旁,沉靜地一一道來。

末了道:“也是得秦禦史的教導,我?現今才能更快處理這些案件事務。”

至於後續,許執並未再多關心。

縱使沒有鎮國公三子的話,他也知道目前,自己唯一能依靠的,隻有盧冰壺。

下了車,撐傘間,巷口一輛熟悉的馬車映入眼簾,他疾步穿過長窄的巷子,回?到那扇紅木門前。

果真看到了那個姓鄭名醜的大?夫。

他快步上?前,站到簷下收傘,朝人拱手歉道:“勞煩您在此等?候。”

鄭醜擺手道:“才到,並未多等?。”

許執趕緊開門,為其撐傘避雨,請人進去。

鄭醜提起地上?的藥箱,跟著入門。

油燈點亮,滿室昏黃。

鄭醜來過這裡四五次,不用客氣?招待,徑直在方桌旁的凳坐下,道:“你坐下,我?再給你診脈複查。”

他答應過衛三爺,要將此人的胃疾治好。

起初他不樂意?給這個人瞧病,但凡這人對他的相貌露出一點異樣,哪怕有衛三爺的吩咐,他都不會給看病。

但此間過程,這人從來謙遜有禮。

許執坐下,先將頭?上?的烏紗帽摘下,放在桌上?另邊,把寬袖褪下些,手腕翻正?落在脈忱上?,溫聲道句:“勞煩您。”

半晌過去,鄭醜收手,道:“差不多了,後邊你就好好養著,也用不著我?了。”

他打開藥箱,從裡拿出幾包藥,囑咐用藥細處。

不免再打量周遭,居處狹小樸素,卻?布置整齊乾淨。

此人貧寒,便連胃臟的疾病,也是因?早年饑餓而致。

不知如何與衛三爺搭上?的關係,但他經曆百般世態炎涼,看人極準,觀這個年輕人以後必不會困於此地。

鄭醜向來有話直說?:“我?來與你看病,是因?衛三爺的交托,他讓你不必計較,也不用去找他,但這般慷慨恩情,多少要記得。”

許執作揖謝道:“多謝您提點,過些時日我?會備禮上?門一趟。”

他撐傘送鄭醜回?到巷口,見人登上?馬車離去,方回?到住處。

把院門的大?鎖落扣,他走進屋內,將綠袍官服脫下,挽起裡衣袖子,從案上?拿了本律書?,又提起包藥,出門去了廚房。

將藥材倒進陶罐裡,傾入淨水,擦亮火折生起明火,放在小爐上?熬煮。

他坐在矮凳上?,打開昨夜做記的頁,兩?頁之後,再無心看書?。

晦暝夜色裡,雨聲淅淅。

他想起七夕那個夜晚,在進醫館前一瞬,不經意?側首,在疼痛的模糊視線裡,看到的那個纖弱背影。

正?被一個冷峻挺拔的人,拉著手離去。

翌日晚上?,鄭醜便來為他看病。

他也聽同僚說?起那樁醜聞笑話,鎮國公的第三子與府上?表姑娘的婚事,已鐵板釘釘。

藥湯終於沸騰,白嫋的霧氣?升起,撲頂著土黃蓋子。

燃儘的柴火劈啪斷裂,許執放下書?,用布墊著揭開陶蓋,撲麵熏人的苦澀味道,他禁不住掩唇嗆了聲。

*

衛陵收到許執送來的禮時,正?是八月十四。

臨近中秋,或是攀扯關係,求著辦事;或是親友關切祝賀;亦或是朝廷官員間的往來,門房處送來的拜帖和禮品,都堆成一座小山。

他方從軍器局回?來,前兩?日那批改製的火.槍在呈給皇帝觀閱後,已下發指令,局內作坊進行?大?造。

他隻需督查,稍微輕鬆些,便能早歸府。

聽小廝說?許執親自過來,沒能見到他人,隻能留下禮品。

衛陵接過遞來的那方木盒子,不輕不重。

明白許執的意?思。

他拿著進了門,朝自己的院子走去。

近昏時,園子裡彌散著淡淡的桂花清香,山石花木的暗影綽約。

行?在卵石小徑上?,一片靜謐裡,忽聞哪裡傳來的擾聲,提到自己的字,愈來愈近,及至跟前。

“對了,鴻漸與那姑娘的婚事何時確定,公爺和國公夫人已有打算嗎?”

“我?娘意?思是等?人孝期過後,就讓進門,算來最快也要明年十月過後,當前先是定親,估摸再過兩?月。”

“他如今在軍器局做出成績來,想必與那姑娘有關。”

“勿提那等?丟人的事了,外出去被人議論?的沒臉,少不得那些好奇的人來問我?……”

遽然?地,一道嗤聲響起,打斷了衛度的話。

“二哥,倘若下回?你再遇誰好奇我?的事,直接叫那人來找我?,我?來應付,免得二哥替我?受罪,委屈二哥了。”

衛陵冷眼看著兩?個並肩而行?的人,揚唇嘲道。

冷不防被下了臉麵,衛度卻?不好當著友人的麵斥咄,臉色泛青,正?欲說?句話緩和,事後再算賬。

剛開口,再被打斷。

“至於秦大?人。”

衛陵看向那個麵容沉壓端肅,身?穿鴉青紵絲直綴的人,哂笑道:“等?我?與表妹大?婚的日子定下來,屆時必定請你來喝喜酒,宴席上?少了誰,都不能少了你。”

目光如同淬了寒冰。

與外表相符的敵意?毫不掩飾。

話落。

“我?就不打擾兩?位大?人談論?家國大?事,有事先走一步,告辭。”

句句諷言,沒與人反應的時機,手裡拿著一方禮盒,背影施然?離去。

衛度一口氣?憋地堵在心裡,險些喘不過來。

秦令筠臉頰微微抽搐,頸側愈合的傷口,隱約作痛。

幾乎將碧玉扳指碾碎。

等?著,好戲還在後麵。

*

天上?雲淡明月,地下燈火輝煌。

嘉樂堂旁的戲台上?正?演一出《會蟾宮》,時下最盛聲名的中秋戲目。

大?好佳節,正?是家人團聚的時刻。

平日各自有事忙碌,難得有空攏在一桌,這晚衛家眾人一起用過晚膳,便轉來此處看戲。

戲班子是梨園請來,早半個多月前定下。

水袖翩飛裡,唱詞喜慶開場。

台下的人一麵觀著戲,一麵揀吃起瓜子鮮果,時不時互相笑說?兩?句。

鼓聲激昂疊奏,戲幕漸入佳境。

衛陵招手喚來阿墨,附身?吩咐道:“你去取盤螃蟹過來。”

阿墨聞言疑惑,但望見三爺旁坐的,還在看戲的表姑娘,瞬時明白過來,笑地眼都眯起,忙不迭應道:“我?這就去取。”

三爺不吃什麼魚蝦螃蟹,可表姑娘是吃的。

他轉身?跑地飛快,不過一會功夫,便從膳房取來六隻清蒸的大?螃蟹,還怕少了。

衛陵將裝石榴蜜橘的盤,堆到蜜餞果乾的碟子上?,騰出位置來。

白瓷盤放上?分隔兩?人的小桌時,發出輕微的聲響。

曦珠側首。

衛陵朝她笑道:“你看戲吧,我?給你剝。”

方才晚膳桌上?,擺了一盤的螃蟹。

但興許是不好剝,或是覺得麻煩,她並未吃,還是母親夾了一隻給她。

最後也隻吃了那隻。

衛陵都看在眼裡。

“剝好我?叫你吃。”

曦珠搖頭?,說?道:“不用了。”

他厭煩魚蟹腥味,從不吃這些,怎麼好碰。

兩?人的竊竊私語,引得前座的人回?頭?。

衛度觀後麵的情意?綿綿,冷哼一聲。

衛陵眺目過去,還了記嘲弄神情,又轉回?來,對曦珠道:“彆管他。”

曦珠並不在意?衛度對她的看法,點頭?應聲,見他已經拿起一隻螃蟹,開始解開草繩剝弄,也不再說?。

她看了一會戲,還是沒忍住轉過視線,看向他手中,那隻被分肢掀蓋的螃蟹。

他不喜這些,卻?很會剝。

須臾間,就剔下大?半雪白的肉,金黃流油的蟹膏覆在上?麵。

曦珠笑問:“你不是不喜歡吃這些嗎?”

衛陵抬頭?看一眼她,清楚她的意?思,嘴角翹起,低道:“適才看你學會的。”

又一次衛家眾人聚著吃飯,她不再是以一個表姑娘的身?份,而是即將成為他的未婚妻。

整個用膳期間,雖分開座位,但他的目光,大?多落在她身?上?。

而此時,衛曠楊毓夫妻兩?個正?說?起,要與二兒子相看繼室的事。

轉見人看著後頭?,跟著望過去,三兒子正?給曦珠剝螃蟹。

事既定下,還在一個府上?,衛曠不管這些細枝末節,隻要他這個小兒子在成婚前,彆再鬨出事,都隨他去。況且近日改進火.槍一事,讓他對小兒子舒心不少。

但這會乍見從前總是混賬不聽管教的人,竟對將來的三兒媳婦這般體貼,不免好笑。

楊毓看著,也有些笑起來。

瞧著是能聽媳婦話的,曦珠更是懂事,今後少她操心了。

衛曠簡直沒眼多看,收回?視線,望向二兒子,濃眉緊擰道:“你三弟的親事快定下了,你也分出些心在自己的事上?,過些時候,便將人家選定下來。阿錦和阿若兩?個孩子,到底要個娘來管看……”

衛度聽父親的話,再想起兩?日前的消息,孔采芙與沈鶴的婚事已定下,更是頭?疼。

卻?隻能答應下來。“是。”

衛遠旁觀一切,將碗剝好的紅石榴籽,推到妻子麵前,道:“吃吧。”

董純禮抿唇,笑著接過。

戲翻過一折,還在咿呀地唱。

公爺與姨母轉回?頭?去,曦珠還是覺得有些臉熱。

一直在看戲的衛虞終於回?神,瞧見這幕,小聲笑說?:“三哥對三嫂真好。”

她是羨慕。

但驀地一句話,讓曦珠渾身?呆滯,一動不動。

衛陵看她陡然?白了臉色,低嗬道:“衛虞,你給我?住口!”

戲台上?的鼓聲恰好掩蓋了怒聲。

衛虞不明所以,她說?什麼了?

被三哥斥地委屈,心裡難受得很,緊跟著看到表姐起身?離開,三哥追著過去了。

留下桌上?一盤滿當的、剝好的蟹肉。

圓月當空,落了滿園的清輝。

“曦珠!”

終在一處假山芭蕉旁,衛陵快步上?前,抓住那截白皙的手腕,繞到她的前麵,攔住了她的路。

曦珠停住腳步,抬起頭?,在月色和燈火的映照下,恍恍惚惚地,仰望眼前這張英挺俊朗的麵容。

不遠處,悠長地傳來繁華的唱戲聲。

身?處偌大?的錦繡公府,她怔然?地張開了唇,再次叫他的名字。

“衛陵。”

“你說?過的,等?所有的事情結束,我?就回?去津州,是不是?”

那個稱呼,好似又將她與衛家捆縛在一起。

她緊盯著他,語調溫柔而決然?。

衛陵沉默下來。

有時候,他會想如今兩?人的相處,到底算什麼?

其實他的心裡早就一清二楚,她對他的依賴,甚至應允嫁給他,會在他親昵玩笑時,也不自覺地跟笑。

不過是因?為她將他當作暫時的庇護。

等?塵埃落定,她會毫不猶豫地離開京城。

或許沒有他的陪同,隻有她一個人,回?去家鄉,她也不會在乎。

正?如此刻,她的問裡,沒有他的存在。

他應該如何回?答她。

衛陵看著她未受苦難摧折,衰敗一絲的容顏,握著她溫暖的手,啞聲道:“是,到時候我?與你一起離開,回?去津州。”

“我?答應過你的事,絕不反悔。”

他又一次在她麵前發誓,也在她的將來裡,加上?自己。

第089章 初問罪

微涼的夜風穿過園子, 襲來濃鬱的桂花香氣。玉簪花叢裡的蟠龍石燈,顫著青熒燈焰,溶落周圍一圈的花草。更深處, 細蟲戛戛。

芭蕉葉撲簌地拂過衛陵的袍角。

話落後,他?一直看著她,她的神情沒有任何的起伏,仍然平靜。

他?想, 自己該再說些什麼,安撫她。

但在他?即將?開口時, 他?看到她的臉上, 澄澈的明眸微彎,朝他?笑了笑, 道:“三?表哥, 我不想在公府,想出?去。”

衛陵抿緊薄唇。

她的請求,沒有得到立即回應,於?是再次問?道:“可以?嗎?”

她的手還被他?攏在掌中。

因近些月每日都碰摸鐵器硝石火.藥,指腹上的繭子比起從前厚了許多,粗糙地?有些刺麻。

輕微掙動,曦珠握住了他?的手指。

下一刻,她得到了他?的準許。

“好。”

衛陵望向不遠處的兩人, 阿墨和青墜得了眼神示意,趕緊過來。

方才, 他?們兩個都在戲台下等著伺候,突見表姑娘和三?爺先後離席, 自然要?跟來。但觀氣氛不對,不敢上前, 隻隔著距離等候。

這會來到跟前,便聽到三?爺的吩咐。

“你先回去,若是有人問?起我與表妹去了哪裡?,就?說我們出?去玩了。”

“還有你,去備馬車。”

前一句,是對青墜;後一句,是對阿墨。

兩人隻覺離地?越近,越覺周遭沉重,忙去做事了。阿墨更是朝馬廄飛跑過去。

破空苑就?在近處,怕夜裡?起風涼。

衛陵牽著曦珠的手,往院子走,道:“我去給你拿件披風,我們就?出?去。”

到了院子,進入屋裡?,鬆開她的手,他?從櫃子裡?取出?件素色的瓔珞紋披風,搭放在手臂上,而後再拉起她的手,跨出?門檻。

往公府側門而去。

馬車已被套好,停在門前。

衛陵托著曦珠的手臂,讓她先上了車,才將?臂間的披風挽高些,跟著踩登上去。

轡繩鬆放間,馬車抖了下,而後緩緩行走起來,轉出?平坦的青石道路後,將?要?步出?街口,阿墨也?沒聽到三?爺的話,到底要?去何地?,控馬慢些,歪頭向車內問?道:“三?爺,是要?到哪裡?去?”

車廂裡?,衛陵將?曦珠的手擱在膝上,輕握著,他?道:“去泰清大街。”

今晚中秋,那裡?定然熱鬨,可以?去那裡?逛逛,散散心。

但就?在他?話音未落時,便聽到她輕柔的聲音。

“三?表哥,我想去柅園,我不想待在公府。”

刹那,衛陵一愣。

他?偏頭,望向她沉靜的側臉。很快,他?明白?了她的意思。

再張口,他?嗓音有些沉,改道:“去柅園。”

阿墨聞言,驚訝地?瞪大眼,懷疑自個耳朵有問?題了,但那般分明清楚,不可能聽錯。

可還是多問?一句:“三?爺……?”

他?的話倏地?被打斷。

“去柅園。”

語調冷了三?分。

阿墨脊背發涼,不敢再問?。

上次的事發,他?被國公夫人責打地?躺了大半個月,還沒好多久。倘若今晚再來一遭,他?定被打地?更慘,說不準被趕出?府去。

可想想那回過後,三?爺送予的五百兩銀票子,他?又覺得可以?了。他?這般忠心,三?爺定會保他?。

心裡?想著,忐忑地?鞭馬轉入另一條路。

柅園裡?,隻留下一個丫鬟一個仆婦看守,其餘歸家過節去。

三?爺久不來此地?,聽說與表姑娘的親事快定下,也?忙起正事仕途,哪裡?還有空出?來玩,留宿私院。

園內愈發管理鬆散,阿墨跳下馬車後,連敲了好半會的門,才將?那個丫鬟叫來開門。

門從裡?打開,丫鬟細眉蹙緊,懶問?:“誰啊?”

忽瞧見外頭臉色冷肅的人,嚇一大跳。

這個節日,三?爺不是該在公府嗎?怎麼來了這裡?。

還帶了表姑娘?

“三?爺。”

她的語氣瞬時弱下去,也?將?頭低下,顫巍巍地?行禮。

衛陵徑直拉著曦珠繞過她的身邊,朝裡?麵走。

丫鬟忙跟上?*? 去,想多說兩句解釋,但嘴笨地?不知如何講。

仆婦久不見人回來吃月餅,出?來一睇,見從辛夷花樹下,走來的三?爺和表姑娘,也?將?她唬地?呆住。

“三?爺。”

她不比丫鬟,行禮喚過後,先一步推開屋門,借著月光,將?桌上的燈罩取下,擦了火折點燈。

這間屋,每日都有打掃。

等人進門,仆婦踟躇兩番,還是問?道:“三?爺,可要?備些什麼?”

三?爺沒說,反聽到表姑娘說:“要?酒。”

衛陵看一眼身邊人,緩口氣道:“去備酒,要?清淡的。”

卻再聽她道:“要?烈的。”

他?看著她柔和的側顏,一時有些沉默。

仆婦左右為難,該聽誰的,到底向著自己真正的主子,正要?應道,又聽一道沉音:“去取烈酒來,要?羅浮春。”

園內專有一間小室擺放有各種酒水,之前三?爺與其他?貴門的子弟過來,多是聚飲賭戲。

從未帶哪個姑娘來過這個園子,上回帶來後,不久便傳出?那事。

仆婦哪敢多想,忙應著出?門。

屋裡?隻剩兩人了。

曦珠走到了榻邊,褪下繡鞋後,便曲膝坐在榻上,雙手枕在膝蓋,下巴搭在上麵,望著桌上青花盤裡?的香櫞。

寂靜裡?,她沒有說話。

衛陵坐在另邊,隻是看著她,也?緘默不語。

酒很快取來,還有兩個八棱白?玉杯。

仆婦退出?去,門再次被合上。

衛陵拿起酒壇,拔了紅木塞,往杯裡?倒了七分滿,無言地?遞到對麵。

曦珠從他?手裡?接過杯盞,垂眸看那清透的酒水,醇厚濃鬱的香氣,撲麵而來。

端至唇邊,她緩緩喝了下去,酒液入口,細膩甘和。

她一杯喝儘時,衛陵也?仰頭將?酒飲儘。

他?又給她倒了一杯。

默然地?陪著她,一杯又一杯地?喝著。

直至她瓷白?的臉頰上,出?現紅暈,將?杯盞放在桌上,終於?開了口。

“三?表哥,你上回說我們兩個住的地?方遠,你知道我是怎麼想的嗎?”

她淺笑道:“我覺得有些好笑。”

“因為我那時候也?是這般覺得。每日想的最多的,便是你。卻想見你一麵,都不知道去哪裡?找你,你總是出?去,不知去了何處,和那些朋友玩些什麼,或是忙些什麼。縱使?你回府,我又怎麼能去你的院子,光明正大地?找你。”

曦珠目不轉視地?望著他?。

“可是你呢,想找我,總是能找到的,隻需讓阿墨來傳個話,我總要?去見你。”

喉嚨裡?隱約辛辣,她含吞下去。

“三?表哥,上輩子,我喜歡過你。”

“我之前沒與你說,是不太願意回想,也?有很多事早就?忘記了,可現在我想都告訴你。”

嗓子有些喑,語調卻很平靜。

衛陵低垂下眼。

他?知道她一定是想說什麼,才會借酒之意。

隻是他?沒想到她會再提,有關她與他?的前塵。

而這,是他?決不能提及的。

曦珠將?杯中最後半杯殘酒喝完,抿了抿唇上的酒水,垂頭輕聲道:“那時候我很喜歡你,跟你表白?過,在一個夜晚,但你並沒有答應。那天晚上,我埋頭在枕上,哭了一整夜。”

“第二日,你的母親便與我說及相看夫婿的事,大抵是你說的吧。”

說著,她自己也?並不確定,可還有誰得知當晚的事?

曦珠單手枕著趴到膝上,聲音柔和道:“你不喜歡我,又何必去和你母親說呢。”

衛陵想說,不是的,他?當時還在想,沒有決定下來。

當晚的事,也?不是他?去告發,而是衛度。

但他?張了張嘴,卻什麼都說不出?,澀苦漫湧到心裡?。

曦珠轉著白?玉的杯盞,輕聲道:“三?表哥,其實那晚上我原本沒想與你表白?,隻是我看你太難過了。薑嫣定親了,你心裡?一定不好受,我想讓你知道,還有我喜歡你,我會對你很好很好的,你彆再一個人喝悶酒了。”

她沒有看他?,隻是自顧自地?說著。

“薑嫣,你知道嗎?是薑複的女兒?,也?是謝鬆的妻子,我跟你說過的。姨母很喜歡她,曾屬意她做你的妻子,而你也?喜歡她,隻是她並不喜歡你罷了。”

衛陵攥緊了拳。

她的思緒驀地?跳到哪裡?。

“你還記得嗎?那年我及笄,你答應要?送我禮物,你說你不知道我及笄,過兩日,一定會補一份禮給我。我那時說不用?麻煩,可我心底高興地?不知道該怎麼好,那晚,我到深更半夜才睡著,胡思亂想,你會送我什麼呢?”

仿若再次看到當時自己在床上翻滾喜悅的模樣,曦珠沒忍住笑了一聲。

“可後來,你並沒有送給我。”

“三?表哥,我等了你很久,你一直都沒送給我。”

她又重複了一遍。

衛陵整顆心臟在抽疼,幾乎將?他?彎下了脊背。

在喜歡上她之前,很多有關她的事,他?都忘了一乾二淨。

他?拚命去回想,自己當時為什麼會忘記?頭疾發作?,鑽心裂骨地?疼痛裡?,眼眶漸漸泛紅。

她還在繼續說著。

“你記得薑嫣的生辰,卻忘了我的。”

“那時候薑嫣不喜歡你,我安慰你,你知道嗎,我還有些欣喜。我偷偷地?想,那樣你還是我一個人的。”

無儘的昏沉醉意上湧,她頓了半會,才低語般道:“那時我會想我比她差在哪裡?呢,是不是長得沒她好看,還是性子不好呢。”

曦珠自嘲笑了下。

“可後來我知道了,是我身份低微,配不上你,不能喜歡你,更不可能嫁給你,那些都是我一個人的癡心妄想。”

她抬眸看向對麵的人,在朦朧的醉意裡?,有些疑惑他?痛苦不堪的神情,明媚穠麗的嬌靨上,現出?一抹笑容。

“可是呢,原來我還是可以?嫁給你的,隻是他?不喜歡我,所以?不會犧牲自己的名聲,被那麼多人非議。他?最好麵子了,怎麼會做這樣自辱的事?”

她是在通過他?,向誰問?罪。

衛陵頭脹疼地?汗水滾落,麵容慘白?,被定牢著審訊。

“三?表哥,你知道嗎?我真討厭和那些貴女遊玩,她們隻會遠離我。那時我真的很難過,不過我如今一點都不在乎了。”

“我知道你不樂意我提到許執,但我還是想說。”

她低落的眼神裡?有些懷念,揪扯著雪白?的裙擺,道:“那年寒食,哦,也?就?是今年的寒食,我與小虞去郊外的瀟水灣玩,但她與薑嫣和秦枝月她們玩得很好,我並沒有跟去。後來下雨了,我就?在一個亭子避雨,然後遇到了許執,他?送了我一把傘。”

“所以?被你拒絕後,那麼多相看的男人裡?,我選了他?。”

“他?對我很好,後來,我也?喜歡上了他?。”

她有些醉了,聲音含糊地?幾無聲息。

“好像比喜歡你,還要?喜歡他?。”

衛陵心絞痛地?,感到喉間有血腥在冒上來,他?闔眸強咽下去。

“那年你回京,我有些煩你了。我與許執在一起,你憑什麼管我,我去了哪裡?,什麼時候回來,為什麼要?與你說。”

“還在上元節時,當著我的麵欺負他?,我有點討厭你。那時我就?想,他?隻是沒有你的出?身家世?,倘若有的話,他?一定比你更好。”

曦珠無聲笑了笑。

“不過到那時,他?一定和你一樣,不會想娶我。”

她不大想說這個了,想另外說些其他?事。

譬如前世?的他?,雖不喜歡她,但對她也?是很好的。

初次見麵時,她從津州遠渡來京,在公府生活的彷徨,又被楊楹責辱母親,而後遇到從外玩回來的他?,他?笑著給了她一包酥糖。便是從那時起,她喜歡上他?了;

記得在小瓊山崴腳,他?將?禦寒的大氅給了她,背著她走在白?茫茫的雪地?裡?;

還記得除夕那晚,他?從宮宴回府,來了春月庭,送給她的那個壓歲紅包,祝她“新年快樂,歲歲平安”,讓她覺得在京城,沒那般寥落孤單了;

也?記得那次她從瀟水灣回去後,得知他?以?為她沒回來,騎馬去找她。他?的腿在那場馬球賽受了重傷,那晚回來後,再也?走不了路。她很擔心;

……

但在一個抬頭間,她看到他?充滿血絲的雙眸,以?及佝僂的後背,忽然生出?不忍心來,莫名覺得有些殘忍了。

她問?:“你為什麼不說話?”

千言萬語在喉間滾了滾,衛陵近乎嘶啞地?道:“對不起。”

曦珠笑,“為什麼說對不起?”

“三?表哥,我知道你不是他?。”

她清楚重生以?來,這一年多,他?為他?做過的所有事,樁樁件件,都記在心裡?。

方才她所說的事,又不是他?做的。

前世?的他?並沒做錯什麼,隻是不喜歡她而已。

但她看到他?搖頭說:“不是的,前世?我是喜歡你的。”

曦珠眉眼含笑道:“你是在哄我呢。”

他?執拗道:“不是的。”

她的笑沒停下,道:“可是他?從不會哄我。”

在這場審判裡?,她最終下了定言。

“三?表哥,你比他?好。”

夜色長闌,燭焰如豆。

她醉地?晃了晃頭,說:“三?表哥,我困了,想洗洗睡了。”

衛陵站起了身,也?有些晃,腳步站定,他?側著臉,低道:“我去叫人送熱水來。”

他?走了出?去,而後一直待在外麵,沒有再回來。

直到送熱水進去的丫鬟,一臉為難地?過來,對他?說:“三?爺,表姑娘要?您過去,不要?我的伺候。”

皓月在望,漫天燦然星辰,衛陵沉目看了眼天際微亮的光芒,遠處是闔家團圓的喧鬨笑聲。

他?喉結滾動,咽下最後一絲藥味,將?瓷瓶小心揣入袖裡?,而後轉過身,走進屋裡?。

曦珠坐在榻上,披散烏黑微卷的長發,看他?一步步,離她越來越近,最終在一步之遙中,乖順地?仰頭望他?,丹唇輕啟張合,笑問?他?:“你在這裡?,我為什麼還要?彆人?”

額穴殘留餘痛,衛陵深深地?看著滿麵紅暈的她。

他?知道她沒有醉。

那點酒,還不足以?令她醉地?說胡話。

比起前世?那一場險些失控的荒唐,今晚的酒水遠遠不夠。

方才她的所言,都是真話。

衛陵走近最後一步,俯身攬住她的腰,抄起她的膝窩,微涼的發絲從他?的手背滑落。

他?抱起輕盈的她,朝湢室走去。

第090章 珍重她

入夜後, 天涼下來。

湢室不?大,僅方寸之間,密閉裡, 充盈著白茫輕薄的霧氣。

“我不想脫,你幫我。”

她再次對他下令,語氣柔和地仿若融入到周遭,縹緲地從指縫裡流走?, 如何也?抓不?住。

她站在他麵前,後腰抵靠著裝滿熱水的浴桶。

衛陵低下眼眸, 伸手解開她腰間的白蘭色如意絲絛, 散開那瞬,衣裙微鬆。將絲絛搭放在一旁的木施上, 他挑起她的雪白撒花煙羅衫, 從肩處滑落下手臂。

她稍傾身朝他靠近,讓他得以將衣取起。

撲湧來抵擋不?住的香氣,和?侵入眼中的瓷白肌膚。

她呼吸時,瘦削的肩頸輕顫,荔白的主腰之下,前胸微微起伏著。

衛陵抿唇,目光不?錯地接著解她的穿花雲緞裙。

在她沉靜的注視下。

最後是主腰的係帶,將那件溫熱的、繡白梅綠萼的小衣拿在手上, 放到架上。

而後他探手進浴桶內試摸,溫度恰好, 並未再添熱水。

再次抱起她,放進水裡。

他忘了還有她的發, 趕緊撈起來,用簪子挽起彆好。

甫一入水, 她並未再看?他一眼,雙臂枕在桶邊,趴在上麵,闔上了雙眸。

被熱霧熏染,臉色愈發酡紅。幾縷碎發黏在頰側。

長睫微掩黑眸,衛陵用巾帕擦洗過她身上的每一寸肌膚,輕柔仔細地,從纖弱的肩背,一直延伸至前麵,至往下……

壓著急促的粗氣,他抬臂,用衣袖擦了把額上的細汗。

才低啞地喚了聲似乎睡過去的她。

“曦珠。”

曦珠緩緩睜開眼。

衛陵將她從水裡抱出來,拿乾的帕子給她擦乾身體,為她穿上褻衣。

上回來時,多?備了兩套。原以為用不?著了。

衛陵蹲下身,又給她擦乾腳,而後站起身,將她攔腰抱起,走?回了室內的那張架子床前,躬身,把她放在了床上。

他給她掀蓋上被褥,道:“你先?睡。”

曦珠點?頭,嗯應了聲。

卻沒有閉眼,反而一直看?著他,走?到立櫃前取了身衣裳,重新走?進了湢室。

淡淡的醉意,讓她有些想睡了,但她始終望著那個方向。

很久以後,他才從裡麵出來。

他就似沒看?到還醒著的她,徑直去到燈前,揭開紗罩吹滅了火,而後走?向窗前的坐榻。

他又一次想在榻上度過一夜。

也?又一次地,聽到她的輕聲。

“三表哥,過來和?我睡吧。”

他的背影滯住。

她有些疑惑地笑問:“為什?麼上次可以,這次就不?行?了?”

他久久不?動,直至她再柔聲喚他:“三表哥。”

衛陵終於轉過了身,朝床邊走?來,他望著往床裡側挪過去的她,薄唇緊抿,坐下褪鞋,而後躺到了床上。

床紗帳頂,還是那片沉落的幽藍。

隔著半臂之距,他閉上眼,道:“睡吧。”

這回,曦珠並未應他。

而是挪來緊貼著他,摟住了他的腰,頭靠在他的肩膀,似帶著安撫地問:“我不?該說那些,你是不?是難過了?”

濕潤的氣息拂過脖頸,有些癢,衛陵喉結不?自覺滾了兩下,道:“沒有,那些事都過去了。”

他又道:“睡覺。”

但他所謂的毫不?在意,卻讓她得寸進尺。

不?過片刻,衛陵一把按住那隻朝下的手。

“曦珠。”

他低沉的聲音帶著警告,轉過身麵對她,將她落在他身上的手拿開,嚴聲道:“好好睡覺。”

她卻將臉傾來,唇落在了他的下巴,一片濕濡裡,往他的唇角襲來。

衛陵忍無可忍地捏住她的後頸。

晦暗裡,看?著她的眼,沉聲開口:“曦珠,你到底想要什?麼?”

尾音裡,無可奈何地歎息。

曦珠笑問:“難道你不?想要我嗎?那為何會在湢室待那麼久?”

她的腿糾纏上來。

衛陵屏氣一瞬,在吐出濁氣那霎,終究翻身到她的上方,握住她的手腕,落在枕側,傾身吻了下去。

曦珠勾著他的脖子,朝自己壓來。

……

她失神時,腦子陷入空白。

聽到了他的問:“我是誰?”

她喃喃道:“三表哥。”

“再叫我。”

“衛陵。”

衛陵低頭去親她,正欲探入她微張的口中,停頓瞬,吞下嘴裡的微澀,偏過去,卻親吻她的臉頰。

細細地,延至她的眼。

過了半晌,直到她的氣息平複下來。

他湊到她耳邊,低問:“還要嗎?”

曦珠半闔著眸,輕說:“不?要了。”

衛陵鬆開她,坐起身,穿鞋下床。

他推門出去,再次叫水。

等熱水送來,他擰乾了溫熱的巾帕,來到床畔,給她擦淨身體。

沒有點?燈,隻是借著從窗紙透進的明月光。

今夜的月亮很亮,堪見所有,包括方才她的所有神情。

他又在湢室待了許久。

隱約的水聲響起,曦珠望著帳頂,有些出神。

前世的後來,她曾厭惡過自己的容貌,自己的身體,可不?得不?依靠它們活得好一些。

逐漸地,她也?不?在意了。

隻是今生,在接受衛陵的付出時,她會想,他是不?是喜歡的也?是這些。

但兩回,他都沒有做。

衛陵重新回到床上時,聽到她的問:“你不?難受嗎?為什?麼不?和?我做?”

他的聲音有些倦意,道:“等我迎娶你,我們大婚。”

曦珠想說,可這樣又與?真的有什?麼分?彆。

但她沒有問出口,便側過了身。

衛陵看?著她單薄的背影。

他珍重她,縱使?外人?不?知,但他希冀她明白。

曦珠明白他對她的好。

因此在很久之後,月亮都在往西落,節日?的熱鬨退散時。

她囈語般道:“三表哥,你再等等我。”

她的聲音很輕,幾乎要藏匿進黑暗,但衛陵還是聽到了。

他伸手從背後擁住了她,下頜輕搭她的腦袋,輕吻她的發絲。

他會等她。

跨越兩世的光陰裂縫裡,他一直在等她,盼望她發現,他是愛她的。

此時此刻,他甚至生出荒誕的想法,哪怕她這輩子不?會再喜歡上他,甚至愛上他了,也?沒有關係。

隻要他愛她就足夠了。

能讓他留在她身邊,彌補過錯,永遠地照顧她,讓她忘記那些傷心的過去,每一日?都高?興地度過。

比起前世的遙不?可及,她今晚的坦誠,還主動給了機會,他已很欣喜。

衛陵答應道:“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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