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的秋風吹起菘藍的帷裳,翻露一角車外的景象。
夕陽漫遍天穹,映落疊嶂群山的秋林。
橘黃霞光灑在身穿碧城暗花錦袍、攬韁駕馬的人,在他輪廓分明的臉線渡上一層柔和的金光,在忽覺斜對?的視線,側過頭來,看見是?她,朝她挑眉笑了笑。
曦珠也對?他揚唇笑了下。
將?頰畔被?風吹亂的發絲,挽到耳後。
*
九月七日,兵部的印信下發。
一整日,衛陵跟隨長?兄身邊,召親信家丁吩咐事項,佯裝學著那些軍務。
又要應付前來府上的姚崇憲、長?平侯長?子等?友人。
眾人聽聞他要往北疆去,都吃驚不已,紛紛過來送彆,不知何時人再回來。
衛陵自然讓膳房做了一大桌子的菜,與他們飲酒吃喝。
直到天都黑儘,楊毓怕要鬨通宵,差遣仆從小?廝,一個個地將?人都送走了,破空苑才安靜下來。
第二日,九月八日,臨行?前的一日。
下晌過後,王頤也來到公府。
自上回硬捱著心痛,勉強和衛陵說話,好不容易回家去,晝夜難眠好幾日,又在父親的安排下,進?到司天監任靈台郎。他一直時刻告訴自己,不該再去想柳姑娘,也不能懷怨衛陵。
畢竟自己的命是?他們所救。
這一個多月來,他也投身於仕途裡,逐漸地少想。
但陡然地在前兩日,聽父親道?衛陵要前往那正鬨戰事的北疆;昨日,又聽母親說衛陵與柳姑娘已定下親事。
他的心緒再次翻滾,終是?告假半日,來送彆衛陵。
“我聽說那邊戰事凶險,你自己要小?心些,不若柳姑娘……”
他心純淨,口也未修地圓滑,話直率地便出來了,又立即閉上嘴,怕衛陵誤會什麼。
衛陵得知他的來意,更?知他的性情,眼眸微眯,不由笑道?:“我不過在我大哥手下做事,能有什麼危險,定平安回來,到時與曦珠大婚,也定請你過來喝杯喜酒。”
這話將?王頤一噎,接過遞來的茶水,訕然地喝了口。
且敘話片刻,等?送走王頤,不過半個時辰,外頭來了丫鬟,說嘉樂堂那邊的晚膳已經備好。
*
夜幕逐漸暗下,衛家一家人圍在圓桌吃飯。
滿桌佳肴,應是?今歲最後一次團聚的飯。
宴席散時,滿天星子閃爍。
董純禮牽著兒子衛朝的手,與丈夫一道?回院子,早些歇息。怕他接下來前往北疆後,沒有公爹在,凡事都要他做主,更?會沒個好覺睡了。
衛度則拉著仍不搭理他的女?兒衛錦,和懷裡抱著衛若的仆婦,要回去自己的地。
衛曠與妻子楊毓站在台階上,看著小?兒子握著曦珠的手,道?一句:“爹,娘,我們也回去了。”
他懶得多看,不言語地揮揮手。
楊毓望著一對?小?兒女?,道?:“去吧,早些回去睡,明日要起大早。”
為避晨間重陽集市,百姓擁擠。
出征時,天尚黑清靜。
一路回去,衛陵始終牽著曦珠的手,送她回去春月庭。
月夜無風,清淡的玉簪花香飄來。
曦珠想,他應該會說些什麼,但在行?路漫漫的小?徑上,他一直都沒說話,隻是?將?她的手握在掌中,不時揉捏她的手指,摩挲她的掌心。
直到院牆下,門牌高?處的昏黃燈光籠罩裡。
他終於側過身,望向?她,俯首低笑說:“等?會給我留個窗,我有樣東西要給你。”
第096章 送君去
青釉燈在旁, 澄黃的光溶泄進銅鏡。
曦珠看入鏡中?,手握披散在肩側的長發,用玉梳慢慢梳著。
耳邊是蓉娘的低聲絮叨。
“怎麼才?定親, 人就要打仗去了?”
也是這兩日?,那紙大紅聘婚書才?拿到,接著便聽到世子及三爺即將出征北疆。
蓉娘哪裡能不急?
戰場無眼,多危險的地, 稍不留意可就是斷胳膊斷腿。縱使知道男兒?保家衛國,爭得功勳是無可非議的事, 但她?心裡原本想的是, 三爺又不承家業,所謂的奔前程也用不著拿命搏, 好生在京城做著官, 陪著姑娘清閒些過日?子,難道不好?
更何況那羌人兩朝都未平定,聽說凶殘得很,甚至吃人肉喝人血。要是出什麼意外,豈非……
若是如此,婚事倒不必這般急地定下?來。
但這話,她?可不敢說。
蓉娘久困後宅瑣碎,並?不能明白?形勢, 況且戰爭對盼望安寧的百姓而言,實為恐怖的事。
曦珠能明白?此種心緒, 也明白?她?是為自己著想,笑著安慰道:“三表哥是跟著大表哥做些雜事罷了?, 哪裡用得著他衝鋒陷陣,我方才?去那邊吃飯, 公爺也說此次過去,隻是讓三表哥長些資曆,此後即便升官,也有緣由。”
身後整理被褥的青墜聞言,也是憂心這戰事何時是個頭。
“唉。”
蓉娘歎氣聲,擔憂道:“隻盼著戰事快些了?結,你倆成婚了?,我方能安心下?來。”
她?不好再?說什麼,對曦珠道:“你今晚早些睡,明日?天不亮便要起來,好送送世子和三爺。”
曦珠點頭應道。
“知道的。”
恰鋪好了?被褥的青墜過來,曦珠將梳子放下?,走回床畔脫鞋,躺倒床上蓋好被子。
蓉娘將帳幔從?金鉤上散落攏起,青墜又拿銅簽挑滅了?燈芯。
而後兩人一道出門去,也要早些歇息,明日?跟著早起。
光滅後,室內浸入昏暗。
兩道輕重不一的腳步聲遠去後,再?複闃靜。
一片萬籟俱寂裡,今夜的窗外,也無風動靜。
曦珠閉著眼,卻不由再?回想蓉娘的那些話,心裡泛起波瀾。
她?又憶起前世,最後那一次的送彆。
他分?明答應她?,會平安回來。
最後卻沒有回來,反而戰死在北疆雪穀,連運送回京的屍骨都不能完整,便被葬進了?衛家族陵。
她?蜷縮起身體,麵對床外,緩慢睜開了?眼,透過清薄的縹碧紗帳,望著那些家具模糊的影。
一動不動地,隻是看著它們。
等待他的到來。
月亮偏移,那些暗沉的影,卻仍靜默地在那裡。
唯有蓮花銀香爐裡,還有燒燼的玉華香,幽遠柔和的氣味久久不散。
興許過了?片刻,也興許過了?許久。
才?終於聽到那扇窗欞,傳來熟悉的輕響。
自從?兩人的親事得到允準,他便不再?翻牆,夜闖閨房。想要見她?了?,直接光明正大地喚人,叫她?去破空苑。
這會是最後一次了?。
曦珠掀開被子起身時,有些冷。
她?坐在床邊將被重新蓋上,不讓捂出的熱氣散去,這才?低頭穿鞋。
站起身,她?攏了?攏微開的衣襟,走到窗前,把窗栓撥高。
窗外的他輕輕一推,而後跟先前的數次一樣,單手撐著台麵,輕巧似燕地躍進了?屋裡。
隨後順其自然地反手,再?一個輕送,那扇海棠紋的窗子,便徹底閉合上,將那輪如鉤的彎月,一起關?在了?外頭。
“快回床上去,下?邊冷。”
衛陵皺眉見她?隻穿一件單薄的杏色褻衣,都未披件外裳,就來給他開窗,忙用手掌攬著她?的腰,往床邊去。
等她?脫鞋縮進被子裡,依靠在床頭。
他才?在床沿坐下?,望著沉默的她?,好半晌,他伸手捏了?捏她?臉腮的肉,挑眉笑起來,“我都要走了?,表妹都沒一句話對我說的?”
曦珠沒有躲,隻是靜看他,也笑,輕聲道:“是你要來找我的,為何不是你對我說?”
“行。”
衛陵沒法奈何地唉了?聲,想得句她?的好話,太難些。
他放下?了?手,而後握住她?落在被麵的雙手,看著她?的眼,語氣稍轉,認真道。
“我走後,阿墨會調到你院裡,跑外頭的事。你沒事不要外出去,有什麼要的東西,儘管吩咐他去買,吃的或用的,不好朝我娘說的,儘管讓阿墨去就好,走我的賬就成。”
“我怕你出去,恐有意外,雖然我們兩個的親事定下?來了?,爹也在京城,但怕……”
衛陵略頓,觀她?麵無異色,接著道:“我還是怕我不在京城,秦令筠找到機會,會為難你。”
他的語調沉落,粗糙的指腹磨蹭過她?的手心,有些癢。
曦珠明白?他的擔心,點頭道:“我都知道的,會待在公府,不會隨便出去。你放心好了?,儘管忙自己的事,彆操心我。”
關?於這件事,此前兩人已說過多次,但在臨走前,衛陵還是再?次提及,就怕出現意外。
而他沒辦法因這個設想出的可能意外,繼續留在京城。
見她?乖巧地應下?,他莫名?覺得心裡有些苦澀,卻笑道:“等我回來,再?陪你出去玩。”
曦珠笑地點點下?巴,道:“好。”
衛陵又囑咐道:“我不在,倘若你遇到衛度對你沒好話,你也不要理他。他隻是裝樣子,不敢對你如何,等我回來了?,你再?告訴我,我找他算賬去。”
曦珠沒忍住輕笑出聲,沒說自己根本不在意衛度,而是跟著他的話,再?次點頭。
“好。”
衛陵望著她?的笑靨,眸中?笑意更深,再?道:“還有藥膳記得吃,彆斷了?,是難吃些,但對身體是好的。”
這句話,沒立即得到她?的回應。
曦珠蹙緊眉,低聲道:“都喝了?好一段時日?,便不用喝了?。”
衛陵的聲音不覺變得肅然,道:“先喝著,等鄭醜來給你診脈,他若說不用再?喝,便可以停了?。我已經與他說過,我走後,他每隔半個月,過來這邊給你瞧。”
這兩月,鄭醜一直在給她?診脈,但從?未明令可以停了?藥膳。
“哦。”
她?有些悶地答應道。
衛陵看著她?低垂下?的臉,心口隱痛,但他不能說當自己重生回來時,聽聞她?的生病因他而起,而那個太醫的話,更讓他的心裡始終紮著一根刺。
鄭醜的診斷,愈加應證前世的那些事,對她?的傷害至深。
他不想讓她?再?如前世,被病痛折磨,更想她?活地高興長久。
他也要活地長久。
等塵埃落定,他們還要白?頭偕老,永永遠遠地在一起。
曦珠的手被放開了?,然後看到他伸手進衣襟裡,摸索了?兩下?,拿出一個物?件來。
她?微微睜大眼,隨之那個東西被放到她?的手中?。
溫熱的,尚且攜帶他身上的氣息。
是一個嶄新的平安符,顏色鮮豔。
衛陵低頭看著她?掌心裡的平安符,是三日?前,往法興寺堪合她?與他的八字,晌午歇息時,他獨自去佛堂中?求得的。
隻為送給她?。
“曦珠,明日?之後,我不在你的身邊,也不知具體何時回來,但我會儘快解決完那裡的事,然後回京。”
他離開京城,最放心不下?的就是她?。
曦珠覺得眼眶微熱,慢慢地,將平安符緊攥在手裡。
她?看著他沉靜的麵容,再?開口,喉嚨有些細弱的哽,問道:“你的衣裳都收拾好了?嗎?多帶些厚的衣裳,那邊的天比這裡還冷,千萬彆凍病了?。”
衛陵笑道:“都收拾好了?,你彆擔心。”
他的笑,不過瞬時消匿,在看到她?漸紅的眼尾時,猛地伸開手臂,按住她?纖瘦的後背,將她?侵壓進自己滾熱的懷中?。
沉默的相擁裡,過去多久。
他聞著她?身上經久不散,印刻進魂魄的氣息,稍微抬身,單手捧住她?的臉,與她?額頭相抵,望著那雙琥珀色的眸,柔聲低道:“好好在公府等我回來,知道嗎?”
曦珠看著他漆黑的眼,輕聲:“知道,你千萬要小心,要護好自己。”
“我會小心。”
他應道。
但話音落後,曦珠又忽地生出一絲惶恐來,抓住他的手臂,急切問道:“你會回來的,是嗎?”
衛陵將她?的神?情?全然映入眼裡,心口酸澀滿脹。
她?怕他再?如前世,一去再?也不回來。
但這次,不會再?發生那樣的事。
他不會再?留她?一個人,在這個世上,獨自承受那些苦難。
衛陵俯首,親吻落在她?的眉心,笑了?一聲:“我一定平安回來,還要回來娶你呢。”
他的吻順遂往下?,落在她?的眼上,她?閉上了?眼。
在溫潤的唇從?腮畔,滑至嘴角,輕柔舔舐時,她?微仰起臉,手中?握著平安符,抱住了?他的腰,張開微合的唇。
*
天色尚黑,月亮卻在西去,在街角的槐樹枝頭留有一個淡色的白?影。
公府大門前,仆從?丫鬟站在石獅子前頭,提著明煌的燈籠。冷風吹過,燈籠一晃一晃地,將各色裙裾袍擺上的精致花紋,映照地熠熠生華。
也將甲胄上的寒鐵光芒,折射入眼,令人寒顫噤聲。
董純禮再?次提醒丈夫:“我給你做的護膝,都給你放行囊裡了?,記得要穿,可彆讓你的腿愈發受寒了?。”
免得以後都走不了?路。她?並?沒有說出口,淚已先流出來。
衛遠抱著兒?子衛朝,伸手給妻子擦乾淚,笑道:“記得的,勞你費心了?。”
有再?多話,其實在昨夜那頓晚膳,回到院子後,夫妻兩個在床榻上,都說儘了?。
如今,不過是最後離彆前的不舍。
小兒?子第一次去戰場上,衛曠和楊毓最擔心的便是他。
當下?,兩人又在叮囑。
衛陵一直在笑著點頭。
衛曠擰眉道:“你到那邊去,事事都給得聽你大哥的,彆性子上來了?,想乾什麼就乾什麼,戰事不是兒?戲,不容你半點胡鬨。”
儘管這些月來,看著人是沉穩些,但到底不放心他的本性。
轉頭對長子道:“你給我盯著他些,倘若給我鬨出事來,丟了?你老子的臉,到時我第一個打的人就是你!”
衛遠笑應道:“爹,我知道,一定看好三弟。”
衛度清冷的聲音響起。
“確實如此,倒是不望他此次去得什麼功勳,隻要彆惹禍就成。”
衛陵側首,乜斜著眼看他。
“二哥,我人都要走了?,就不望你能說出什麼好話了?。我就擔心一事,我走後,怕你為難我媳婦。”
“我還沒小心眼到,要去為難……”
衛度的話並?未說完。
衛虞扯扯二哥的衣袖,讓他閉嘴。
衛陵看一眼站在旁邊的曦珠,再?轉目看向自己的爹娘,嚴肅道:“爹,娘,我不在,你們可彆讓曦珠受了?委屈。”
這些日?,這話衛曠和楊毓都聽了?數次。
衛曠擺手佯怒道:“你老子在家裡,能讓誰欺負你媳婦了??”
楊毓跟笑道:“行了?,你儘管去,我會照看好曦珠。”
再?得這話,衛陵的心稍穩些。
他最後望向曦珠。
曦珠自始至終,都在看他。
他的頭發全部高梳上去,以冠彆束,身上穿著緇色的袍衫,尚未入北疆,並?不著重盔,外罩的銀色甲衣輕薄。
身姿挺拔地站立著,風流意態的臉上,神?情?冷然地陰鬱。
恍惚的光影中?,她?仿若再?見前世的他。
但她?早知他不是他。
這回,她?不用再?像前世需要避諱,不敢抬頭多看他一眼。
曦珠眸子彎了?彎,朝他笑了?下?。
衛陵也揚唇朝她?笑。
他們沒有再?說一句話,比前世更加無言。
皆因該說的話,業已道儘。
她?站在台階上,如同最後的那次送彆,看著他跟隨大表哥,邁步走下?石階,在隊伍的最前麵,攬過韁繩,動作利落地踩蹬,翻身上馬。
親衛家丁緊隨上馬。
身處衛家眾人裡,白?裙隨風曳動,曦珠一直佇立在那裡,坦然地看著他離去的背影,漸行漸遠,很快隨著馬蹄聲,消失在街道的儘頭。
就似從?前一次又一次地接受臨頭的命運,難以掙紮。隻是這回,她?的心底生出了?期盼。
等他回來,這世會變成什麼樣?
*
有所祈盼的光陰,似乎過得很慢。
重陽節過後,及至十月中?旬,院角青牆邊的杏樹,逐漸飄零下?黃葉,隻有幾片孤零零地綴在樹梢,冷冽的寒風刮過,欲墜不墜地晃動。
小圓拿著竹掃帚,在清掃那些落葉,嘴裡哼唱新學來的小曲。
蓉娘和青墜正在屋裡,又是端茶,又是拿果子。
國公夫人正領著一個駝彎背的老繡娘,還有兩個年輕娘子,給姑娘量尺寸做嫁衣。
外頭的事,那是男人該忙的,宅子裡的事,也不能落下?。若等戰事了?結,孝期結束,再?趕製嫁衣,那必然來不及。
講究的高門大戶,都得從?女兒?出閣前的兩三年開始準備。
現得抓緊些,彆到時婚事瑣碎地忙糊塗,哪裡出了?岔子。
再?是這繡娘,雖年過半百,鬢邊斑白?,卻是江南專門請來。
從?前給長公主做過出降的嫁衣,還有諸多命婦的衣裳,也是出自她?手。
楊毓原想今年請來此人,給小女兒?提前備下?嫁衣,但當今,得先忙碌小兒?子的婚事。
曦珠被姨母拉坐下?,麵前遞來各種的布料,還有花紋樣子。
兩個年輕的繡娘一左一右地指說。
一個多時辰的眼花繚亂後,最終擇選下?嫁衣的款式,以及布料花紋。
繡娘被送走後,嫁衣的事定。
曦珠仍和之前一樣,閒時翻看衛陵臨走前,給她?搬堆來的雜書,又在蓉娘的說勸下?,做些大婚時用的活計。
雖說婚事都由公府包攬,就連用到的東西,也不用她?們操勞,但到底一些鞋襪,還是要自個做。
曦珠望著蓉娘從?元嬤嬤那裡,套來的衛陵鞋碼尺寸,隻得重新拿起針線。
幾次同床共枕,她?並?未注意過這些。
她?在小火爐旁,慢做起一雙皂靴。
用的是厚實布料,鞋底夾了?白?棉。
在靴子快做好時,那盆擺在高幾上的秋海棠也快謝了?花。
曦珠小心清理完枯萎的花後,收到了?不遠千裡而來的信。
厚厚的一疊,他怎麼能寫這麼多?
她?忍不住笑,拿著信緩了?片刻,才?拆開來,將那些折疊整齊的信紙一一展開。
在窗前深秋的暖融光下?,一字一句地看下?去。
第097章 相思信
蒼茫天色裡, 縱馬疾馳,冷風撲麵,衛陵無數次地想回頭, 想再?看?一看?她。儘管知道已遠離公府,甚至遠隔縱橫的街道,他回?頭,不會再?看見她的一點身影。
但直到大開的城門, 兵馬司的人上前詢問,恭送遠去, 那短暫的勒馬停留, 至徹底出城離開,他都未回?頭。
一整日, 都在?往北直上的路途奔波, 除去在山林底下的片刻歇息,將要入夜,終在?一處驛站停下。
不過休憩兩個時辰,便要繼續趕路,戰事危急,不能?多留。
雖大軍駐守在?北疆,隨行親衛家丁不過百十餘人,但驛站還要接待其他官員, 眾人隻得擠在?一處。
都是行軍打仗久的粗人,早就?習慣。
衛陵與洛平擠在?一張床上睡。
臨睡前, 他坐在?抵牆的一張褪漆桌前,於一盞油燈下, 握筆寫信。
身後的洛平打個哈切,拉過被子蓋上, 問了一句:“還不睡嗎?明日還要趕一天的路。”
自衛陵問他是否要前往北疆,好一番糾結,又與父親商議,終是決定下來,並告知了衛陵。
縱使事後從神樞營退出,得了陸桓的冷眼,他也?並不後悔。
他的父親說:“男兒大好年紀,豈能?困居四方京城,不若出去保家衛國,建功立業。”
他第一次離家這般遠。
今日母親還早起,給他烙了一袋子的乾餅;父親抬手?拍他的肩膀,讓他萬事小心。
衛陵道:“你先?睡,我寫點東西。”
洛平也?不再?問,闔上了眼,不一會兒,便沉沉睡過去。
窄小的房內,漸起打鼾聲?。
衛陵垂眼望著雪白?的紙張,思索應該寫些什麼。
他離開後的這一日,她都做了些什麼呢?會不會覺得一個人在?府上無聊?
不過分彆一日,他卻已很思念她。
她呢,有沒有想他?
筆尖停頓在?紙上三寸許久,那滴濃墨將要落下來時,他再?次將毛筆將硯台裡碾過,抬起,重落紙的上方。
須臾過後,他終究落了筆。
起初兩個字“曦珠”,他一筆一劃,慢慢地寫著。
“我今晚到?了封陽縣,現大抵是子時三刻,寫這封信時,正在?這裡的驛站落榻。休憩兩個時辰,便要繼續北上。不過離彆一日,我很想你。”
寥寥兩句話,他寫地很認真。末尾,複加上日月。
仿若再?回?到?前世的那時,他第一次寫信給她。
他尤記得清楚,曆曆在?目。
那封信隻是寫:“曦珠,我很想你。”
墨沁透了紙,他甚至怕多寫一個字,愈發顯得他的舉止更加可笑?。
即便誰人不知。
她已是彆人的未婚妻,與那人的感情越來越好,他卻見不得光地,在?背地裡,寫著不能?給她的信。
將自己真正的心裡話,落在?紙麵上。
可現在?,他終於可以寫信給她了,不用?再?躲躲藏藏。
衛陵無聲?笑?了笑?,將信紙折疊整齊,放入懷裡的衣襟。
他並沒有打算立即送出,隻不過稍解思念之情罷了。
將燈吹滅後,他躺到?了床的外側,背對身後睡著的洛平,麵向透光的窗子。
他需要光亮,而畏懼黑暗。
每回?度過黑夜,而不用?點燈,都是與她一起睡。
很久,他都未與其他人在?一張床上共眠。
他不能?容忍身邊的人,除了她,有另外的人,哪怕是前世與他出生入死的兄弟,也?曾因追擊逃敵,與一眾將士幕天席地地在?深林雪地裡,互相放哨輪睡。
但接下來,將會麵臨戰場上更多的異變情形,他必須儘快讓自己適應。
他握緊了手?裡的香纓帶,閉上雙眼,陷入黑暗裡。
*
晝夜不停地北上,信也?寫了七日後,他們抵達北疆。
那天是九月十五。
邊疆五裡設一個烽燧。而從邑城附近起的西南一帶烽燧,日夜燃燒半月之久,隻餘殘燼的灰煙,在?半空盤旋,城中土黃的牆壁上,不時有大灘乾涸的暗紅血跡。
浩浩蕩蕩的搶劫過後,羌人早帶著豐富的戰略品,跑地沒影了。
損失慘重,守將擦著眼淚,畏畏縮縮地迎上來,怕皇帝降旨問罪。
但他已頑強堅守,誰讓狄羌的新?汗王阿托泰吉,實在?是個硬茬子,邑城不算多大的地,守軍也?不比其他城池的多,阿托泰吉竟不聲?不響地,繞過前麵兩座大城池,攻打這裡。
衛遠聽過守將的稟報,及看?過邑城的現狀。城中隨處可見死傷的百姓。
他低聲?暗罵了句。
話中的意思指向皇帝。
倘若皇帝不思前顧後地猶豫,早些讓衛家北上出征,何至於讓一個能?力?平平的守將,應對那五千羌人的攻打,造成如今生靈塗炭的局麵。
衛陵離得最近,聽到?了這聲?暗罵。
他的目光落向一個大哭的、撲在?一個婦人身上的孩子,也?不知那婦人死了沒死。
他的內心毫無波動,淡看?一眼,轉了回?來。
然後聽到?大哥的指令。
回?到?石散關,整軍反攻。
三千衛家精兵都駐守在?那裡,與這裡相隔三十五裡。
氣候日漸嚴寒,羌人必定會再?次搶掠,不會隻貪圖一次的得逞。
這個預判是確準的。
在?前世,不過三日,阿托泰吉領兵,兵臨嘉豐城下。
他們回?到?了石散關。
大哥召集衛家軍部將時,衛陵見到?了許多熟悉的麵孔,包括父兄死後,無法掌控軍隊,被他殺了立威的人。
接下來一連九日,戰爭重開。
他身處戰事,嘈雜忙碌,也?無紙筆,不能?再?寫信與她。
他更需借這次戰爭,讓諸將看?到?他的能?力?,他方能?掌權,而非真的來長資曆。
混亂的廝殺裡,刀光寒霜,慘聲?哀嚎不絕於耳。
他與洛平領著小隊人馬,在?彌漫的硝煙火光裡,趁亂去追擊敵軍,最後砍下了阿托泰吉身邊一名大將的腦袋,帶了回?來。
阿托泰吉聽過消息,怒振馬鞭。
其間過程暫且不論,當?那顆血淋淋的頭顱被扔到?地上時,諸將驚駭。
便連統率軍隊的衛遠,也?被三弟第一次的上場立功,給詫異地好一會,方才反應過來。
膽子太大!
他記下了衛陵與洛平,還有那支隊伍的軍功,也?責罰了衛陵的目無軍紀。
沒有上官指揮,竟不怕死地,私自帶隊去追擊。
倘若發生一點意外,他如何與爹娘交代。
衛陵被責打了二?十軍棍,下.身被打地血肉模糊。
但隻是瞧著嚴重,上了金瘡藥,再?修養些時日,就?能?養全。
他趴在?軍帳的硬板床上,不知怎麼,想起前世自己第一次上戰場,麵對那些殺紅眼的羌人,全然傻住,怕死地隻想趕緊跑,但死亡的懼怕,讓他連動一下都不敢。
是大哥趕過來救的他,事後,也?打了他二?十軍棍。
想到?這裡時,衛陵拿著毛筆,笑?了聲?。
他低頭,在?木凳子上,給她寫著第八封書信。
不過是今日我立了軍功,但也?被大哥打了。
末尾,又寫:“我很想你。”
他不知這會不會讓她覺得枯燥乏味,但他不願去寫那些錦繡文辭,他沒讀多少詩詞歌賦,並不會,也?覺得那些,也?不能?很好地表露他的心緒,最終落筆隻這四個字。
他沒有詳細描述戰事過程。
前世的無數個夜晚,他可以儘情傾訴,皆因那些信不能?給她,她也?不會看?見。
但現在?,他不敢再?那樣寫。
他知道比之更殘忍的戰事,她親眼目睹,甚至經曆,但他不願她再?見了。
這晚,衛陵在?閉眼臨睡前,有些出神地想,他仍然還是怕死的,怕回?不去京城。
入夜,他夢回?了前世。
……
蒙眼的血色裡,他看?到?一個接一個的將士倒下,倒在?雪地,被羌人的鐵蹄踐踏。
他單膝跪地,鬢發儘散,喘息著又嘔出一大口?血。
手?握住胸口?的斷箭,用?竭最後的氣力?,轉動著心臟的血肉,箭頭鬆動,在?兵敗的殘喘廝殺裡,將斷箭拔了出來。
血從心口?的傷洞噴濺,平安符也?已被貫穿一個洞。
他將它緊攥在?手?裡,疲憊不堪地望向京城的方向。
他還沒有回?去,母親他們在?等他。
他也?答應過她,會平安回?去。
隻要能?回?去,他一定會娶她。
他會比許執,待她更好,不會放棄她。
一輩子都對她好。
永永遠遠地,都隻對她一個人好。
但漸漸地,血流儘,他陷入到?徹底的,再?也?見不到?光的黑暗裡。
聽到?一聲?接一聲?,低聲?嗚咽。
“三表哥。”
衛陵猝然睜眼,醒了過來。
*
他是在?一個月後,借著巡視邊防,重新?來到?雪穀,前世他的埋骨之地。
近十月底,北疆天飄大雪,四周崇山峻嶺,灰色的山脊線縱橫,整座峽穀穀底被積雪覆蓋,荒蕪的白?原上,沒有一點生機的存在?。
回?軍營的路上,經過了靈寶台。
銀裝素裹的天地,一片低矮山窪,也?落滿了雪,隱約露出地上灰綠的草色。眺望過去,遠方是羌人春時放牧的草原。
他不禁想起前世,在?大哥圍困黃源府死後,重病加身的父親一麵應對狄羌,一麵要將衛家軍交給他,曾領他經過該地時,勒馬停駐,說過的話。
“你要記住,你所統領的將士多有父母妻兒,他們和你一樣,背井離鄉來到?這個戰場,不管是為了守衛大燕的疆土,亦還是為了前程仕途,最終的結果,都是要戰勝狄羌。你要有足夠的智謀和心境,才能?指揮他們,絕非說說那麼容易。你的每一個決策,都關乎他們每一個人的性命,也?關乎身後每一個大燕百姓的將來。衛陵我兒,望你謹記於心。”
從前他生於錦衣玉食裡,談及什麼忠君愛國,什麼功名利祿,他並無多大感受,但衛家的勢弱,讓他認識到?他本生於其中,要維護的就?是這個階級。
一次又一次的攻伐裡,滿身的碎肉紅血,讓他愈加厭惡陰謀,仇恨戰爭,可他必須依靠這些,才得以讓衛家重新?站起來,太子黨不能?倒下。
他以為自己早就?忘了父親的話。
但到?了最後的關頭,在?收到?曦珠的那封信,一番考慮後,他一直記在?心裡。
那點良知,讓他沒有丟下自己的職責,而在?內外夾擊,新?帝、阿托泰吉、秦令筠、謝鬆、姚家、薑家……還有誰呢,多的他快數不清了,都想要他命的危急時刻。
為了幾座城池的百姓性命,還固守北疆。
倘若那時再?給他一次機會,他會反攻京城嗎?
但那些事已然過去,現在?重來,多思無益。
隻是“身在?其位謀其政”,到?底有些好笑?。
他收回?目光,騎馬離開了。
白?雪地上,徒留下一串馬蹄踏過的印記。
*
“你個乳臭未乾的臭小子,懂什麼打仗!這是放著敵人回?了老巢!”
一個絡腮胡須的將領拍案,怒吼出聲?。
軍帳內,起了爭執。
衛陵抹了一把臉上的灰和血,冷道:“將軍若有能?耐?*? ,個把時辰前就?不該聽我的,早引著那幫羌人進你所謂的陷阱,想來現在?也?得了大勝!”
兩個時辰前對羌人一支部落的堵截,直追到?圖泗水畔,凍水寒徹,被衛陵下令止住了。
劉慎安也?知依照當?時情形,不宜再?追,但他行伍三十年,軍功累至將軍,豈是這樣一個世家子弟能?比,不過來了北疆未滿兩個月,便處處逞能?。
倒還要他一個老將,聽他一個毛頭小子的。
此時,還顧左右而言他,說自己此前的策略有錯,更是不能?忍讓。
衛遠坐在?上座,看?出劉慎安是在?自己的兵前,丟了麵子,這會來他麵前要公道。
他暗睇三弟一眼,讓他住口?。
衛陵坐在?下首,不再?說話,懶睨大哥安慰劉慎安。
遲早一日,他要這人的命。
前世之叛徒,勾結狄羌,在?新?帝派人押送他回?京受審,軍營混亂時,與羌人配合反打大燕北疆。
等將領都退出去,大帳中隻剩兩人。
衛遠細問此次追擊,衛陵才正了臉色,說起來。
衛遠聽完,沉默半晌,不多說其他,叩敲下桌案,隻道:“劉慎安是性情急躁些,但到?底為了疆土,此後我不將你們排在?一處就?是。”
衛陵不言語。
衛遠又問:“我預備這兩日讓人送信回?家,你若有信,快些寫好給我。”
衛陵笑?起來,忙道:“有!”
他回?到?自己的營帳,將那些信仔細收拾好,按著時日順序,裝進信封裡。
衛遠拿到?手?時,忍不住笑?問:“怎麼這麼厚?”
衛陵也?笑?:“便是這麼多,都是給我媳婦的。”
從九月九日離京,直到?今日的十月二?十七日,他得空了,都會寫點東西告訴她。
*
曦珠將那一封封的信都看?完後,想了許久,該如何回?他呢。
她沒想到?他會寫這樣多,好似除去戰事繁忙,每一日都有寫。
即使隻有一句“我很想你。”
夜裡睡覺時,她將枕下壓的平安符和同心鎖拿出來,摸了摸它們。
她有些睡不著了。
想到?那雙棉靴子,她從暖和的被褥裡爬起來,穿鞋下床,重新?點燈生炭,圍著羊毛毯子坐在?榻上。
在?昏黃的光下,她拿起針線,接著縫靴子剩下的底。
又怕那邊更冷,她再?往裡縫入一層棉。
等做完,竟快天亮。
下榻往銅盆裡添過炭後,她撥了撥插在?赤紅燈籠瓶裡的藍風車。
風車一圈圈地轉著,她回?到?榻上,筆杆撐在?下巴,想了想,低頭給他回?信。
*
衛陵收到?信時,是在?十一月十二?日。
比起往年,北疆的雪下得更大更急了,不知又壓垮了多少房屋,凍死了多少人。
雪夜裡,寒風凜冽如刃。
他和洛平從外勘察敵情回?來,滿身是雪,在?外抖落時,聽駐守的士兵說京城送來了書信和東西,都放在?了他的案上。
他一怔,伸手?拂去肩膀上的雪花,掀帳走了進去。
摸著火折子點亮油燈,然後看?見了一封信,和一個布包。
脫掉手?上的黑皮手?套,他的手?指已凍僵發紅,拿起信捏了捏,沒有立即拆開。
先?將炭盆點燃,將手?烘烤地熱些,手?指靈活了。
他坐在?火前驅寒,才拆開信封。
炭有些濕,發出劈啪的聲?響,濺跳起火星,燎飛地升起。
他忙將信往懷裡藏捂,又往後退坐。
這才把信再?拿出來,接著拆封。
雪白?的信紙,柔軟地落在?他手?中。
打開四方的紙張,撲麵墨水的香氣,隱隱地,還有她身上的香。
還未看?上麵的字,他先?禁不住深吸一口?氣,得到?了一股餮足。
他低下頭,笑?看?她的信。
她的回?信,並不長。
起先?說這段時日,自己讀了哪幾本他給她的傳奇小說,其中哪個故事最好看?。
他回?憶著,卻想不起來了,但不妨礙他也?覺得那個故事最好看?。
她又說自己有好好吃藥膳。
他想,她能?乖乖的,彆讓他擔心,最好了。
他的唇角揚高些。
她還說自己沒出府一次,都待在?春月庭,不時在?園子裡逛,或是去和小虞說話。
他肅然的神情消解,滿眼皆是笑?。
“三表哥,我很好,你彆擔心我,照顧好自己。我給你做了一雙靴,你試試合不合腳,若是不合,等你回?來,我再?給你做。”
“姨母已讓繡娘來給我做嫁衣。”
緊跟著,也?是最末,她說:“我也?想你。”
衛陵分不清此時心裡澎湃的是什麼,激昂地幾乎要從嗓子眼裡冒出來。
他隻有緊緊地將信貼在?心口?,才能?勉強壓抑住那般情緒。
眼中的微濕,終在?炭火的燒熱裡,藏匿地無影無蹤。
她做的靴子,他舍不得穿,卻不想她的用?心浪費。
在?燒壺熱水,認真洗過腳後,套上乾淨的襪,他才穿上那雙藏青的棉靴。
踩在?地上,很軟很暖和,似踩在?一團綿雲上。
怎麼會不合適?
再?合適不過的。
但做這一雙就?夠了,他不想她再?碰針線活,讓她勞累。
帳外風雪呼嘯,他在?帳中來回?走了好幾圈,而後坐在?單薄的冷床邊,將她的信看?了第不知多少次。
臉上的笑?,怎麼也?止不住。
第098章 再遇她(修細節)
昨日夜裡又下了一場雪, 遠山白霧繚繞,盤囷崎嶇的山道?兩側,蒼翠的鬆柏樹頂堆覆了新雪, 壓彎樹梢。刺骨寒風吹過,白雪從樹隙抖落,掉進?了下方的泥濘裡。
秦令筠透過窗子,遙望那個身穿月魄鶴氅的峻拔身影, 離開潭龍觀,行在山道?上, 往下山的方向而去。
謝鬆會來找他的父親秦宗雲, 他早有所料。
前世便是這個時候,他與謝鬆在此?結識。
不?, 或許此?時該稱呼為陸鬆, 更?為合適。
上任皇帝朝慶徽年末,押注三皇子的謝氏參與奪嫡,最終落敗,被登基的十三皇子神瑞帝降旨處置。
正在繈褓的謝鬆,被謝氏幕僚陸尺抱走私逃,改換陸姓,二十餘載後?,一朝入舉春闈, 成就狀元之名,回京複仇, 最後?竟坐上內閣首輔的位置。
其間過程,不?過是娶了翰林學士薑複之女, 被選入內閣的薑複提拔任用;又以曾經謝家與秦家的交情,與他合謀了衛遠的性命, 讓衛遠困死?黃源府的孤城,董明忠也一起戰死?;不?過三月,衛曠也重病逝於北疆,若非衛陵,鎮國公府早已倒下……
諸如此?類的事,並無什?麼?值得?說道?的地?方。
至於細節,既已過去,也不?必再提。
秦令筠端起茶盞,抿了口溫熱的茶水。
前?世在此?人勢力尚弱時,他的幫扶,最後?反害自身,竟與被皇帝器重的許執一起,打壓謀害他。
秦令筠的唇邊溢出一絲冷笑來。
謝鬆再如何被人讚譽滿腹經綸,當今不?過一個?翰林院修撰,若無人扶持,即便天縱奇才的狀元,也無用武之地?。
豈知人世紅塵千百年,曆朝曆代?出了多少狀元,真正能在青史留名的,又有多少,大多泯然?消逝了。
皇城之中,朝堂之上,最不?缺的便是汲汲鑽營的聰明人。
今生,他不?幫扶,薑複更?不?能有益於謝鬆這個?女婿。
全然?拜柳曦珠所賜,必然?是告訴衛陵之後?,衛陵在其中動作,致使那樁外室的禍端未發,以至衛家安然?無恙,內閣重組時,薑複未被選入,反而是刑部尚書盧冰壺。
大抵因此?,謝鬆比前?世,還要早些時候來找他所謂的父親,來尋複仇的助力。
他的父親,曾與謝鬆的父親,有密不?可?宣的交情。
撲鼻的踟溪茶香中,隱約地?,空氣中的那股血腥味益發濃烈了,正從被熊熊烈火烤著的丹爐裡鑽縫漏出。
秦令筠的目光落在上麵一瞬,又轉到自己的對麵,觀著父親那張仙風道?骨的臉,淡笑問道?。
“觀中的香料可?還夠用,要不?要兒子這些日再讓人送些上山?”
這一年,潭龍觀用去了比常年還要多出半倍的沉香和柏木。
還未至過年開春,已快殆儘,怕要壓不?住煉長生丹的味道?。
秦宗雲沉目端坐,臂彎搭放白拂塵,掐指檢算一番,頷首道?:“便再送些過來。”
這個?兒子做事,他是放一百個?心的。
隻是下一刻,聽到了兒子的請求。
“隻是有樁事要與父親商議,還望父親同意。”
……
鬆間積雪,撲簌地?掉落在傘麵。
不?時兩聲雀鳥鳴叫,幽遠傳來。
秦令筠撐傘行在下山的小道?上,沿途冷冽山風,可?見方才謝鬆走過的印記。
算算日子,這個?時候,該與謝鬆謀劃清除鎮國公府衛家,次年二月便是衛遠喪命時。
重新來過,他不?會再與謝鬆聯合。
反而要他的命。
但時機未到,神瑞帝不?過這幾年的功夫,便會駕崩,一朝天子一朝臣,屆時便是他清算的時候。
謝鬆、許執、六皇子,還有衛家……
為官最要學會的,便是忍耐和等待。
身置靜謐的山林,白雪飄落,吐息皆是白霧。
秦令筠垂眸眺望山中雪景。
隻是如今怕要謝鬆的命,不?止他一個?人,還有衛陵,也不?知謝鬆能不?能撐到他算賬時了。
至於衛陵,便盼著他此?次北疆抗敵狄羌,有如前?世逆轉乾坤的本事,方能讓衛家勢強地?繼續與皇帝爭鬥。
盛極必衰,到時就是衛家高樓倒塌時。
柳曦珠,柳曦珠啊。
前?世攀了傅元晉,以為這世嫁給衛陵,便能安穩嗎?
秦令筠冷笑聲,脖頸隱痛,沉目看向前?方的道?路。
緊攥傘柄,往山下走。
*
秦府主院內,秦老太太才從午憩間醒來,接過丫鬟遞來的燕窩粥吃,一麵與坐下首的兒子說著話,問詢丈夫在道?觀的日子還好。
自她嫁進?秦家,不?過幾年,丈夫便上山做道?士去,徒留她一個?人在這個?大宅子,照料中饋,養育孩子。
溫馨的母子對話到尾端,冷不?防她手裡的瓷碗墜落,晶瑩剔透的燕窩傾灑在地?,黏膩成灘。
“母親,明年開春三月,陛下開宮門選秀,到時便讓枝月去參選。”
秦老太太震駭地?瞪圓眼,好半會,撲來抓住兒子的袖子。
“你說什?麼??”
頭暈目眩裡,她的兩瓣嘴唇直發抖。
“你說什?麼?!”
秦令筠冷眼看著他所謂的母親,隻是道?:“這是父親的意思。”
他伸手召丫鬟來收拾滿地?狼藉,扶怔然?無話的母親榻上,這才後?退一步,作揖告退。
秦老太太目光呆滯地?望著窗外,正在遠去的鴉青背影。
天色漸昏,秦枝月得?到消息時,恰翻開衛虞送她的一個?才子佳人的話本,撐腮樂地?看裡麵的故事,
聞聽小丫鬟的哭言,她刹那站不?住,不?可?置信地?說道?:“不?可?能,阿娘和嫂子已經在給我相看人家了,不?可?能讓我去選秀!”
她嫁不?成衛陵,衛陵竟還要娶那個?身份低微的表姑娘。
她難過地?哭了許久,終也在母親與嫂子的安慰裡,漸漸放下,答應相看其他家的公子。
這兩日,嫂子還與工部右侍郎家的杜夫人說好了,過些日子,尋賞梅的契機,讓她與杜家的二公子見過。
嫂子說那個?杜二公子溫文爾雅,相貌身形都不?錯,已有舉人的功名,待下屆春闈參考,屆時入仕做官,她嫁過去再好不?過的。
且杜家人口簡單,是詩書傳家,便連杜夫人都很好說話,不?會有那婆媳的嫌隙。
卻忽然?一個?晴天霹靂砸下來。
要她選秀進?宮,去伺候那個?龍態老鐘,年長她幾十歲的老皇帝。
“小姐,我哪裡敢說假話,大爺說是老爺的意思,老太太都氣病了。”
小丫鬟抽抽噎噎,她還盼望跟小姐,一起陪嫁去杜家。可?當今,小姐若是進?宮去,她也沒了著落。
“不?會!不?會的!”
秦枝月囁喏地?無法接受,忙撂下手裡的書,跑了出去。
跑進?紛飛的大雪裡。
直跑到嫂子和哥哥的屋裡,看到榻上坐的兩人。
姚佩君同樣震驚丈夫的告知。
“與杜家的相看,你想?法免去了。”
秦令筠撚蓋刮了刮茶沫子,喝了一口。
姚佩君尚且未問清楚,門嗵地?被撞開,闖入一襲茜紅彩繡棉裙。
裙擺如浪花翻飛,直往榻邊巍然?不?動的人撲湧。
“哥哥,你說的是假話,是不?是?嫂子和阿娘已給我說了杜家。”
分明聽清了進?門前?,哥哥的那句話,秦枝月眼眶盈滿淚水,還是固執地?詢問。
秦令筠看著哭泣的妹妹,語調沉地?再複一遍。
“明年春日,宮中開門選秀,到時你便進?宮去。”
他冷靜的話語,終讓秦枝月崩潰,如天塌下來,不?管不?顧地?哭喊道?:“我不?要進?宮!我不?要去!那個?老皇帝比我大那麼?多,都快死?了,我怎麼?能去……”
她的話並未說完,遽然?被一巴掌給打斷了。
她摔倒在地?,歪過臉去,白皙的臉頰上浮現紅色的巴掌印。
“閉嘴!對陛下不?敬,若被傳出去,你是要讓我們家遭難嗎?”
秦令筠皺眉站起身,側目對妻子道?:“好好與她說,這個?年紀了,還不?懂點事。”
這是責怪,姚佩君被那一巴掌恍惚地?,忙跟著站起,小聲道?:“我知道?了。”
她沒敢抬頭。
淚水滾落下來,滑過破裂出血的嘴角。
秦枝月抬眸,在朦朧裡,以一種怨毒的目光望著哥哥秦令筠跨出門檻,徹底消失在眼前?。
直至入夜,姚佩君送小姑回去,望著她嚎啕大哭地?累睡在床帳內。
拿著濕熱的帕子,溫柔地?給她擦臉上的淚痕,嘴角一點點的笑。
她可?憐小姑子啊,但聽說那個?磋磨她的婆母,因這個?唯一的女兒的婚事氣病,卻有點爽快。
想?到此?事是她那個?公公,秦宗雲同意,齒關又不?停齟齬。
再回到自己的院子,心腹仆婦附耳來報。
“夫人,大爺去了浮蕊的院子。”
仆婦回想?片刻前?聽到的鞭聲和哭聲,隱約夾雜的“賤人”“蕩.婦”。
她的聲音更?低下去。
“怕是那邊今晚要請大夫了。”
姚佩君眉眼未動,道?:“去老太太那邊看的大夫,先彆讓人回去,留下來,等會讓人去浮蕊那邊,給她看傷。”
“是。”
仆婦轉身離去。
姚佩君走進?內室,疲憊地?坐到榻上,倚靠引枕,閉上了眼。
自從黃源府公乾回來,她的丈夫似變了性子。不?,那時並瞧不?出來,是在道?破對那個?表姑娘的心思,想?讓人嫁進?秦家後?,一切都變了。
但後?來,丈夫雨夜重傷,不?久後?那個?表姑娘與衛陵的親事定?下。
她的丈夫是在罵誰?
此?前?不?曾罵過浮蕊,是從傷後?開始的。
浮蕊忍受不?了地?與她哭訴,將滿身的鞭傷露給她看,可?她能如何呢?那是她的丈夫。
而浮蕊,不?過一個?妾。
用以消遣的玩意罷了。
一個?妾,是不?值得?她的丈夫出口罵言的。
所以那些“賤人”“蕩.婦”之言,是在指向那個?容貌姣好的表姑娘嗎?
模糊的視線裡,懷裡鑽入一個?人。
“阿娘,你傷心了嗎?”
秦照秀撫著母親的眼睛,有些濕潤。
姚佩君也摸了摸自己的臉,輕聲問:“照秀,娘是不?是真的老了?”
曾經,她有著不?輸那個?表姑娘的容貌,但終在這座陰暗的府邸消磨殆儘。
秦照秀搖頭,昳麗的麵容上,笑容燦爛。
他摟住娘纖弱的脖子,靠在娘溫暖的胸脯上,說道?:“娘在我心裡,是這世上最漂亮的娘親。”
姚佩君也緊抱住她愚笨的兒子。
眼角落下一滴淚。
她懷疑起,她一直堅持固守的,丈夫對她的愛意了。
*
曦珠收到衛陵的回信時,是十二月十三日。
京城已連下了四日的雪。
她在正院裡,聽姨母笑說起衛陵在北疆立下的許多戰功,如今封了個?將軍。
不?過入疆三月,就有了這般功勳。
衛虞磕著瓜子,直誇三哥厲害。
從外回來的衛曠在台階跺腳,震去靴上的雪,走進?屋內聽到誇耀,麵上帶笑地?解開氅衣給丫鬟,大步走了進?來,見三媳婦也在,倒不?好當著人的麵貶一貶自己的小兒子了。
默地?轉進?內室去,他的傷複發要上藥。
公爺回來,曦珠不?好再待,拿起新送來的、一疊厚的信站起身,給姨母行禮告辭。
衛虞也一道?要離開。
楊毓瞥到丈夫眼睛泛紅,也不?閒聊,放下手裡的南瓜子,道?:“路上雪滑,你們回去小心些。”
見人出門去,她忙起身,跟入內室,給丈夫上藥。
出月洞門,轉上長廊,曦珠和衛虞兩人結伴,丫鬟跟在身後?。
衛虞將近日遇到的事告訴三嫂聽。
之前?中秋,她叫表姐三嫂,結果表姐和三哥先後?離席,她還奇怪,也有點生氣。
後?來三哥來與她說,那時他惹著表姐生氣了,才會那樣哄她,她還說他待表姐好。
難怪表姐愈加生氣了。
衛虞轉瞬氣消,現喊起三嫂來,越是順遂。
曦珠也不?再放心上了。
“三嫂,我給你說樁事。”
兩日前?,衛虞去過秦家,因好友枝月生病了。到她閨房看望時,隻見人雙目直愣地?盯著帳頂,喚了好幾聲,才反應過來,撲到衛虞的懷裡,大哭起來,淚水糊了滿臉。
衛虞忙問怎麼?回事,但枝月一個?字都不?說。
不?管她怎麼?安慰,都得?不?到話,最後?人睡過去,她隻好回公府了。
“三嫂,她的樣子像是……”。
好半晌,衛虞都找不?到恰宜的詞描述。
驀地?想?起“中邪了”。
漫天紛落的大雪裡,臘梅樹盛開的掩映中。對角的廊道?,一個?丫鬟卻領一個?姍姍來遲的人,疾步走了過來。
曦珠嗅聞沁人的花香,靜聽衛虞的話,驟然?一個?抬眼,看見了熟悉的麵容。
她微緊了袖內衛陵的信。
風雪聲裡,許執在聽到那聲“三嫂”時,倏地?望過去,正對上一雙看過來的明眸。
他不?覺捏緊了座師盧冰壺送給的帖子,心裡莫名隱隱泛疼,停下了腳步。
今日,他趕赴衛二爺設的宴會。
沒想?會……遇到她。
上回看到她,是七夕的夜晚,距今已五個?月了。
第099章 許執與曦珠(番外1)
起?事於無形, 而要大功於天下——是謂微明。
*
在八歲之前,許執甚至連個正經名字都沒有,村人都稱他為二啞巴。
因他是許家的第二個兒子, 從?娘胎裡出來時,一點聲息都無,穩婆急地不斷拍打,狠了些, 才逼出一聲孱弱的哭音。
與其他嗷嗷待哺的嬰孩不同,他從?不哭不鬨, 待在搖籃裡仰望頭頂蔥蘢的榆樹葉, 還有更高?處的天空。
不一會,累了, 自己就睡著了。
醒了, 接著看綠葉、藍天、白雲。偶爾飛過一兩隻蝴蝶,他會伸手去撲抓。
當然抓不住,他隻能?眼睜睜看著蝴蝶飛走,憋著嘴,仍然不哭一聲。
村人都誇許家生出了一個懂事的孩子,不會鬨爹娘。
許父許母不必被小兒子操心,可以安心地耕田種地。
九月秋收時,他們?要繳糧納稅, 聽說今年朝廷的賦稅多加了半成。熾陽之下,他們?罵罵咧咧, 還是將褲腰帶勒緊,在土黃的地裡鋤除雜草, 揮汗如?雨,順著枯瘦的身軀淌下。
他們?有兩個兒子, 要為這兩個兒子操勞一生,想到以後要蓋新房,要娶進兩個媳婦,還有每日的家用吃飯,那得多少耗費啊。
他們?揮動鋤頭的動作更利索了,儘管勞累,但臉上都帶著笑。
卻不想小兒子在長至三歲後,還是不會說話,可急壞他們?了,忙帶著孩子奔波到鎮上去看大夫。
大夫說無事,就是說話慢些罷了,再等?些時候。
“且看這孩子的麵相,以後會是個有本事的,做爹娘的不要急。”
許父許母哪能?不急啊,後頭又?請跳神的婆子來,喂了小兒子一碗的灰符水下去,還是不管用。
會見人笑,就是不會說話。
他們?甚至都想,倘若真的不會說話,隻要能?做事,掙口?飯吃,以後還是可以娶上媳婦、生上孩子的。
等?到小兒子長至五歲時,終於會說話了,但每回?隻蹦出一兩個字,村裡人都慣於叫他二啞巴,改不過來了。
許父許母無奈,也早接受。
大兒子跟著一個瓦匠師傅做學徒,一年難得回?來幾次,但學得真本領,以後便能?多掙上幾兩銀子,比他們?種地的強多了。
日子總會越過越好。
他們?也想給小兒子找門事做,卻到七歲,越長大,性?子越是孤僻,常自己待在一處。
隻能?先給他找了個放牛的事,是附近一個有錢人莊子養的水牛。
傍晚夕陽西?下,還不見人回?家,準在哪裡蹲著,拿根樹枝在地上寫寫畫畫。
得扯著嗓子喊“二啞巴!回?來吃飯了!”
他們?也喊他二啞巴。
二啞巴今日新學了《三字經》的一句。
“一而十?,十?而百。百而千,千而萬。”
他坐在樹墩子上,望著地上的字痕,低聲默念著,想,可是“一”是從?哪裡來的。
他冥思苦想,把先生說過的話再回?想,可先生都未提到過,同學們?也未問到。
先生說過:“我說多少次了,要多讀書,要多寫字,才能?真正明白這些聖賢書裡的大道理,你們?爹娘辛苦勞作,把你們?送來我這處念書,你們?卻不肯用功,怎麼去參加童試!真是氣煞我也!”
這是先生最常說的一句話,他記在心裡。
於是他擦掉地上的那些字,用樹枝一遍又?一遍地將新學到的道理寫著。
“一”到底是從?哪裡來的?
“二啞巴!回?家吃飯!”
忽地,娘的喊聲從?遠處傳來,二啞巴慌張丟下樹枝,站起?身,用草鞋底搓掉地上的字,往炊煙飄起?的地方?跑去。
到家裡,吃著米麵饃饃,喝著稀粥,他還在出神地想那句大道理。
“想什?麼呢?”
爹問他話。
他低著頭,無聲搖了搖。
曾經有次,賣貨郎經過村裡,娘買了幾尺粗布,卻被多找了一個銅板。
為這一個銅板,爹娘商議說,等?下回?貨郎再來,要把銅板還回?去。
當時,爹對他說:“咱們?家是窮,但人窮誌不能?窮,絕不能?做偷雞摸狗的事。”
他不敢告訴爹娘,自己沒交學費和束脩,卻偷學了先生的知識。
他更知道家裡窮,最近還在給哥哥攢錢娶嫂子,從?不敢提讀書的事。
但那些念書聲太吸引他了,讓他忍不住在放牛時,將繩子栓在樹乾上,要往那個私塾去,偷躲在最後麵的窗戶下邊,動著耳朵聽,抬眼瞟黑板上的灰字。
從?春日聽到夏天,再從?秋天聽到冬日。
無論酷暑嚴冬,從?不缺少一日。
直到那日大雪鋪地,陷進去半隻腳,鵝毛大雪還在從?灰色的蒼穹,洋灑地往下飄落。
他又?來到了私塾窗戶下,躲在角落裡準備聽課。
天很冷,他穿的鞋是哥哥剩下的,黑麻布,早就發硬變薄。
腳寒的團起?來,手凍地也生了瘡。
他將昨日新學的那篇《孟子》再默念了一遍。
“舜發於畎畝之中,傅說舉於版築之間,膠鬲舉於魚鹽之中,管夷吾舉於士,孫叔敖舉於海,百裡奚舉於市,故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必先苦其心誌,勞其筋骨……”
他念著念著,漸漸沒了聲,垂頭看埋了腳的白雪。
開年後,爹娘讓他跟著哥哥去學做瓦匠,有哥哥帶著,他可以學到本事,以後有飯吃,能?娶到媳婦。
但他不想去,他想讀書。
他已經將先生教過的書都學會,也懂了字裡行間的意思。
吸了吸快凍壞的鼻子。
可他知道,這不過是他的妄想罷了。
他很快不能?再來這裡,繼續讀書了。
陳參推門出來時,看到的便是一個小人躬背縮在窗下的雪裡,寒風之中,身上也落滿了白雪。
他早知平日講課時,這叫二啞巴的小兒就在偷聽,隻是從?未揭穿。
卻不想這孩子能?堅持這麼久,且這般的大雪天,整個私塾的學生都未來,隻有他到了。
陳參說不明白那刻的心情,一股熱流竄過心間。
他過去將人從?雪地裡拽起?來,拉進屋裡,拿炭給人烘烤,開始考校二啞巴的學識。
既是啞巴,陳參便不報期盼地詢問:“昨日我所教的孟子篇《生於憂患,死於安樂》,可會背了?”
但不想二啞巴緩慢地開口?:“舜發於畎畝之中,傅說舉於版築之間,膠鬲舉於魚鹽之中,管夷吾舉於士……”
早就念了數遍的文章,不消思考,隻因許久不與外人說話,稍顯遲鈍。
字正腔圓,無一字錯漏。
陳參吃驚不已。
接著便看到二啞巴直盯著他,然後跪倒在地,嗵地磕了一個頭。
“先……先生,我還會寫的,也知道其中典故含義。您的教導,我都記住了。”
他忙不迭以指蘸水,在木桌上寫起?字來,給先生看。
這便是將才八歲的許執,在漫長一生裡,審時度勢,所抓住的第一個機遇。
陳參察覺到此子的聰穎及耐性?,若於科舉仕途,恐怕前程不可限量。
卻困於家中貧寒,就此耽擱了。
從?前他也家貧,但幸有祖產,日夜刻苦讀書,最終不過一個舉人,給人在縣衙做師爺,卻得罪了人,隻得來到這個村裡,以教書謀得糊口?,勉強度日。
他整夜未眠,做了一個決定。
親自去遊說二啞巴的爹娘,並表明不收任何錢財及束綃,隻希望他們?把孩子交給他,今後必有大成就。
此後許家世代,會免去貧農之身,不再繳納賦稅。
陳參曉之以理動之以情。
許父許母被震驚說動,他們?不曾想小兒子去偷學,還得了先生的賞識,願意不收一文的教導。
小兒子亦在他們?麵前跪下。
“爹,娘,我一定會好好讀書,讓你們?以後過上好日子。”
便從?那日起?,二啞巴不再叫二啞巴,有了正式的名,也有了字。
執,寓持拿。
微明,微弱之光。
起?事於無形,而要大功於天下。
儘管陳參業已被朝廷那些齷齪勾結所傷,但還是祈望他的這個學生,能?越走越遠,做一個對國對民,都有益的人。
他開始教授許執,將自己畢生所學,於口?舌,於紙筆,全?皆告知。
並把自己珍藏多年的那些經史子集,都送予許執。
不過一年,甚至因驚於許執的成長,怕自己不能?再為他之老師,要尋學識更為淵博者,繼續教導許執。
但不用他之費心,在童試之中,許執奪得第一名的生員名次,被當時貶官的馮維看中,願以指導。
馮維,慶徽十?七年的三甲進士。
同進士出身,為官多年,卻在改換至神瑞新朝後,因性?情耿直,不滿上官隱瞞地動災情,以至百姓死傷無數,越級上報並彈劾,最後卻從?京城,被貶至西?北雲州府。
縱使貶官,也非一個陳參能?比。
十?歲的許執拜彆他的恩師,陳參笑道:“你以後有了出息,彆忘了回?來看我,記得帶壺好酒。”
許執哽咽磕頭,道:“是,永不敢忘記先生恩情和教導。”
再拜入馮維門下。
此後十?年,他一直跟在馮維身邊學習,遊曆多地,也結識了許多名士,知道在朝廷中,雲州府地屬勢力的弱小,西?北久難出大官。這幾十?年間,唯一個盧冰壺,做了太子老師,何其榮光。
那不是許執能?企及的人物,便連他的老師馮維都拍掌稱讚。
他仍在點燈看書,細思先人的注解,提筆寫落自己的想法。
身處匪患猖獗的西?北,見過太多殘酷,再將眼望著書頁間,那些故人先師的激昂之言。
他在心裡立誓,自己以後做官,定要做一個為萬民開太平的官。
太年輕了,也太不知天高?地厚,輕易許下這樣的誓言,倘若說出,隻會被那些在朝廷中浸淫多年,也曾懷揣過文人理想的官員恥笑。
馮維沒有丟棄風骨,因當地州府官員貪墨,寫詩指責,猶如?當年被貶遠離京城,最終被罷官職。
他竟也自恃清高?,枉顧即將開場的秋闈,附詩攀和。
最後失去了參與秋闈的資格,前程仕途全?然斷送。
雲州府的各級官員已將他之姓名記錄在案,他跳不出去,這輩子便是一步死棋。
在那些諷刺的笑聲裡,他回?到了那個養育他的村莊。
十?年過去,他都快忘了家是什?麼模樣。
五年前,父親上山跟人打獵,想補貼家用,卻摔落山崖,臟器碎裂而亡。臨閉眼前,一直在喊他的名字,而那時他正與同窗觀摩石刻拓印,並未收到消息,等?趕到家裡,已過去多日。
如?今,母親也兩鬢霜白地躺在床上,腰因多年種地彎地直不起?來,咳嗽不止。
原來她早就病入膏肓,為了不讓遠方?的他擔憂,盼他讀書做官,從?不提及自己的病,說一切都好。
村裡流言漫傳,母親一雙眼哭地紅腫,抓緊他的手,問他:“二啞巴,你這麼些年的書,是不是白讀了?你是不?*? 是做不成官了?”
他不知道,所以沒有說話。
但他應該說話的。
母親最後才不會因受不了那些非議,因他而病逝。
“闔家供他一個讀書人出來,不就是要光宗耀祖的,喏,可好,這是要敗倒門楣。”
“他爹從?前還跟我前頭炫耀,他家出個讀書人了,嘁,到頭來還不是要跟我們?種地嗎?”
“說來二啞巴得罪誰了,這以後是真的沒出路了?”
他們?重提他曾經的名,讓他羞愧地低下頭。
在曾經的恩師陳參麵前,愈加低下去。
陳參恨鐵不成鋼地指著他,“他馮維是何人,做官多年,見過風浪也經得起?,而你又?是何人,連個浪頭都沒看到,便妄想翻人家的船,你就不能?忍忍,偏要去寫那首詩做什?麼!”
“你以為一首詩,人家奈何不了你?豈知那豪門權貴,哪怕你說錯一句話,便是沒命的事。”
誰都沒他了解這個學生,悶不吭聲,卻有自個的主意。
但知這世上的諸多事,都需圓滑變通。
你要直,要剛,可以,你卻要有那能?耐,或是有能?人護著,讓他人不能?辯駁地接受。
當年的他,便是吃虧在此處,才連個師爺都做不成。
如?今一看,那個馮維怕連他都不如?,不過學問好,卻連做人的道理都不懂。
陳參後悔不已,他好好教出的學生,此生怕是毀了。
但他不再多說,怕這個學生心氣高?的承受不了,會出事。
隻是唉聲歎氣,擺手甩袖。
許執抬頭,看著恩師失望遠去的背影。
他默然地離開,卻在半路上,有人在半坡大喊道:“二啞巴,快回?家,你娘不行了!”
他狂跑起?來,朝家裡飛奔。
卻到家裡,怎麼就吊起?了白幡,堂屋擺著一口?棺材。
他怔怔地望著眼前的一切,忽地一巴掌打過來,落在臉上。
他偏過頭去,聽到哥哥的悲愴哭聲:“是你害死的娘!你怎麼會有臉回?來,你怎麼不索性?死在外頭,讓娘以為你一直在讀書,興許走得不會這樣難過!”
他無言辯解,又?突地再聽到一句:“我們?分家!”
“我真是受夠了,自你讀書,家裡好的東西?都緊著你,爹娘從?舍不得給我,便隻有你是他們?的兒子,我就不是了!現還連累到我和你嫂子,讓我們?被村裡人說閒話!”
他抬起?頭,卻看到人去屋空,許多物件擺設都被摞在一輛牛板車上,用幾根麻繩捆縛,餘暉儘頭,負重的牛車在小道上越行越遠。
他再也看不見大哥和大嫂的影子。
他們?走了。
去了哪裡,並沒有告訴他。
獨留他在空蕩蕩的屋子裡。
黑夜來臨,他還愣然地站著,直到月光從?破風的窗漏進來,爬向他的腳,他才動了動。
他似以往一樣,除去必要事,其餘時候都在讀書。
他走向了東南角。
那裡有一張形似長案的桌,緊挨著一個六層的書架,上麵整齊地擺滿了書。
書桌和書架,皆是他十?歲那年,父親農忙時,夜裡極力抽出空來,用山上伐來的桃木做成的。
做了整半個月,很粗糙,但耐用。過了十?年,都無一絲不牢固毀壞。
他在書架的夾層裡,找到了一個紗布袋子,無數黑灰的點遍布裡麵。
打開來,赫然是蟲子的屍體,星羅密布地沾在變脆的紗上。
他想起?來,很久之前,他把先生的書搬回?來讀。
可家裡窮,入夜後不能?點燈,會浪費油。
那時,他不想爹娘花銅板在此事上,讓他們?更加勞累,隻好在昏暗裡,默念那些熟背的詩文。哥哥學徒回?來,與他睡在一起?時,總是說:“你念書和念經似的,聽得我想打瞌睡。”
不一會,呼嚕聲響起?來,他再背不下去,也吵地睡不著。
會想,何時才能?不過這般窮困的日子。
他得更努力地讀書才成。
他去捉螢火蟲,想做一盞燈。
但被哥哥看見了,哥哥氣道:“你笨啊,夜裡要看書,怕浪費油,與我說,我給師傅做瓦偷偷攢了點錢,沒給爹娘知道,我去給你買蠟燭,你偷偷點著看書,可彆讓他們?知道我藏錢了。”
“哥。”
“你我是兄弟,計較這些做什?麼。”
蠟燭一截截地燒掉,裝著螢火蟲屍體的紗布袋子留了下來。
他抵靠住書架,滑坐在地。
……
許執醒過來後,摁著額穴緩了片刻。
他起?床穿鞋,在昏昧裡,推窗看出去,外麵恰是夜涼如?水。一隻黑貓正在柿子樹的高?處,躬身勾著什?麼,不時“喵”叫聲。
拉開書案抽屜,從?裡取出一方?棉帕。
掌心托著帕子打開,裡麵躺著一隻銀蝴蝶的耳墜子。
月光灑落在墜子上,閃爍著瑩亮的光澤。
是他年初入京趕考,尚住客棧時,與同年去往上元燈會,在賒月樓初見柳姑娘,她撞落在他懷裡的。
他堪見她朦朧如?霧的淚眼,那抹柔軟極速撤離,他下意識伸手要拉住她欲墜的身體。
“對不起?,我不是有意的。”
她慌著歉聲,從?他懷裡退出來,又?提著裙擺,跌跌撞撞地跑下樓去,隱約地聽到一聲聲的呼喚:“三表哥!”
他半伸出去的手滯住,卻注意到袖子上垂掛著一個亮閃閃的東西?。
拿起?一看,是一隻耳墜。
是她遺落的。
他忙去追她,想要將耳墜還給她。
但上元燈會人聲鼎沸,車水馬龍,人一跑入那些璀璨絢爛的花燈裡,再難覓蹤跡。
他在喧鬨的人群裡找了好一會,都未看到她。
那時他並不知道她叫什?麼,興許以後也不會再見。
但他還是將那隻銀蝴蝶的耳墜小心保管。
不想真的有再見的一日。
那天是寒食,落雨。
春闈放榜之後,與同年往瀟水灣踏青不成,正待返回?城內,不妨經過一座亭子,隔著濛濛細雨,隱約覺得是她。
待走近些,看見果?然是她。
一個人坐在廊下,低著頭,手指揪扯腰間的荷白絛帶玩,輕蕩著兩隻月白繡鞋,瞧著悶悶不樂的樣子。
頂著兩個簪珍珠釵的旋花髻,發絲被斜飛的雨水打濕,黏在瓷白的頰側。
她身邊並沒有傘。
他微微握緊手裡的傘柄,而後走進亭中,收好了傘,她都未留意到進來個人,還在發呆。
他不得不朝她走近些。
她終於看見了他的到來,停住晃腳的動作,抬起?頭,一下子慌亂地站起?身,往後退,卻被椅靠磕到膝窩,又?坐下去,後腦也磕到了柱子。
她摸向腦袋,朝他瞪眼,臉腮上的肉也氣鼓起?來。
卻一點都不凶。
他沒忍住笑了聲。
她已經不記得他。
時隔三個月,他也不知如?何開口?,再歸還她那隻耳墜了。
“在下唐突,路過見姑娘沒有帶傘,這把傘就送予姑娘。”
隻能?將傘留與她。
她並不要,一副冷淡的模樣。
“多謝公子好意,我的丫鬟已經去尋傘了。”
那般大的雨,亭子又?小,等?找來傘,她都要淋濕了。
“春雨不知何時停,亭小難避風雨,還請姑娘收下。”
他把傘放到石桌上,轉身後退兩步,冒雨出了亭子,鑽入同年的傘下。
從?她的容貌和穿著,他看出她的精細嬌養,恐是那些大戶出來的,隻不知是哪家。
但不管是哪家,都與他沒什?麼關係。
卻不想不久之後,一場相看會落到他的頭上。
他的座師盧冰壺,有意讓他與寄住在鎮國公府的表姑娘看過。
他不好拂這個意思,隻能?先去,到時再借機找緣由推拒。
隻是他沒料到相看的人,會是她。
隔著屏風,僅是一個婀娜的影,他隱約覺得是她,待人探出半個頭,他看清了那半張麵容。
怎麼第三次見,又?是眼睛通紅,傷心的樣子了。
她不樂意這場相看嗎?
但當國公夫人問他時,他卻默點了頭。
臨走前,他側首轉過時,踟躕瞬,還是對屏風後的她笑了下。
出府的路上,衛家二爺、戶部侍郎衛度問及他在刑部的差事,話裡話外的意思,他已分明,這樁婚事若是能?成,到時會許給他好處。
縱使還不明其間糾葛,但他依然默地應下。
隻是能?成的關鍵,也得柳姑娘點頭。
他知道了她的姓名。
窗外的貓又?喵叫了聲。
許執緩緩坐了下來,一顆心在闃靜將亮的夜,漸起?忐忑。
這一晚,她是如?何想的,是否會選他。
她應該還記得他。
他隱約有感,倘若她答應了,他以後的仕途興許會朝另一個方?向去。
而到時,他會將這隻銀蝴蝶的耳墜歸還給她,與她說,其實他們?早已在上元那日見過了。
第100章 許執與曦珠(番外2)
後?來, 許執曾也問過曦珠,為何那些人裡,她?會選他。
國公夫人不止過問他的身世和談吐, 還有其他男子。甚至那些人裡,家中多有官職,且家境優渥。他的出身落在最後。
僅因?三年守孝,閉門苦讀後?, 他終於踏碎了自己?的清高,攀附上雲州府新上任的同治, 由此被推舉給在京的刑部尚書盧冰壺。當地不敢違背盧冰壺的意思, 允準了他的秋闈科考,他得以跳出了那個地方, 來到京城。
春闈過後?, 又被座師盧冰壺點名要到了刑部的律例館上職。
他清楚自己?的才學能力,更明白盧冰壺對他的看?重,是?因?兩人同出西北雲州,盧冰壺要培植自己?在鄉的勢力。
這?便是?官場上不必宣之於口,卻又人人默認的事。
而緊跟著,盧冰壺將他推給權勢煊赫的鎮國公府。
在得知要相看?的那個姑娘是?她?後?,他想,自己?唯一夠得上台麵的, 並非自己?那二甲進士的成績,卻是?盧冰壺的推說?。
曦珠聽到他的問後?, 愣了愣,蹙起細眉來, 似在回想,很快彎眸笑起來, 道:“因?為那些人我一個都不認識,隻見過你呀,就是?那次寒食,瀟水灣下了好大的雨,你送給我傘,我覺得你是?一個好人,所以和?姨母說?,我要嫁給你。”
他看?著她?明媚的笑靨,心?突地抽緊。
她?疑惑反問道:“那你呢,為何會答應?”
他笑道:“第一次去公府,我認出是?你,所以才答應的。”
這?是?真話,倘若是?其他的姑娘,他原本想見過人後?,找理由推拒,即便會被盧冰壺認為不識好歹。
漸昏的夜色裡,他送她?回去公府的路上。
那天,是?兩人定親後?的第三個月,七夕佳節,他們第一次上街去玩。
在快至那座龐然的府邸前?,她?一隻手拿著糖葫蘆吃,忽地另一隻手碰過來,柔軟地蹭過他的手背,他一霎有些僵硬。
但到第二次她?的試探過來時,他抓住了她?的手指。
她?沒有掙脫,任由他牽著,在吃完一個山楂果後?,抬頭問他:“微明,我以後?可以去找你嗎?”
神?情小心?翼翼,聲也很小。
那是?她?第一次叫他的字。
被金色糖霜和?豔紅山楂染過的唇瓣,在月光下,晶瑩地彤紅,他將自己?的目光從上麵挪開,不自覺想要咽下喉嚨,卻怕被她?看?出,沒有側首躲避,靜道:“可以。”
很久之後?,許執會想,當時是?不是?不該答應。
以至讓兩人在那個暫居之所,有了更多的羈絆。
但他沒有一點後?悔,倘若再回到這?個夜晚,他仍然會答應她?。
一個又一個的休沐日,從溫暖的春陽,輪轉到嚴寒的冬雪,四季之中,她?不嫌公府與他那一方院落之間的長遠,總是?乘著一個多時辰的馬車過來找他。
進門時,手裡不是?提著糕點油包,便是?果子布袋,常裝些橘子。
她?知道他喜歡吃橘子。
每次來找他,穿著都是?不一樣的衣裙,綾羅綢緞的布料,從雲錦到提花綢。
顏色鮮亮,花紋繁瑣。
當她?來到他的身邊,身上那股淡雅的氣味嫋嫋襲來,也許是?衣裳上的熏香,也許是?麵頰上的脂粉香。
縱使不知價值幾?何,也知那香昂貴。
他覺得自己?窄小的院落,不配讓她?踏進這?裡,她?該身處似公府那樣碧瓦朱簷的宅邸裡。
但她?卻提著銀紅輕羅百合裙,於燦爛的秋光中,在他麵前?轉了一圈,裙擺蹁躚翻飛,她?麵頰泛紅地問他:“微明,我新做的裙子,好看?嗎?”
怎麼會不好看??
她?穿什麼,他都覺得最是?好看?。
“好看?。”他笑答。
於是?她?在窗外吹進的微涼秋風裡,喜悅地旋裙轉身。
“你看?書,我給你燉骨頭去。”
他知她?是?因?父母雙亡,才會不遠千裡漂泊來京,寄住在鎮國公府,此前?也是?在嬌生慣養中長大。
家中是?富商,又是?唯一的女兒,如何能做庖廚這?般的陋事。
但她?卻渾不覺得,還莞爾地戳了戳他的臉,道:“你這?段日子又消瘦些了,在刑部做事辛苦,我一個月才過來看?你兩回,給你做些好吃的,補一補。”
她?出了門,他側首,透過大開的窗,看?到她?的身影從窗前?掠過,往廚房去了。
接著響起鍋碗的磕碰聲,和?淅淅的水洗聲。
就似她?已?經嫁給他,是?他的妻子了,照料他的日常起居。
他低頭再看?向桌案上關於律法的書籍時,起伏波瀾的心?過了好一會,才平靜下來,接著提筆,蘸墨在書上做著注解。
去年四月,自兩人親事定下不久,衛家便出事了。
那起衛二爺和?外室的案件,被移交到刑部,那個外室卻未經審問定罪,便被發現?中毒死於刑部牢獄,最後?皇帝下旨三司徹查,衛度被奪職,他的座師盧冰壺也被降職出京。
他隻是?一個主事,並不能清楚具體,但已?猜出這?背後?是?皇帝要削弱衛家勢力。
盧冰壺遠走,他失去了在官場上的最大支持,新上任的刑部尚書是?六皇子的人,他的處境並不好,被律例館的同僚排擠。
最為辛勞的活,全丟與他,每日都要很晚回去。
胃疾發作了幾?次。
疼痛不堪時,冷汗直流,腹中如有把?刀刃在攪動。
他忍讓著,等待著。
衛家並未這?般容易倒下,他初涉官場,最要學會的便是?忍。
這?是?他從督察院左副都禦史秦令筠處,愈加明白的道理,他不明何時得罪了這?位大人,但送公文到督察院時,會受所謂的“指點”。
秦家與衛家一貫交好,秦令筠與衛度也是?友人。
但那時,他隱隱覺得危機將至。
果然今年年初,鎮國世?子便被圍困在黃源府的孤城,糧草皆斷,最後?,與其嶽丈董老將軍一起戰死。世?子夫人因?聞噩耗,一屍兩命離世?。
秦、衛兩家斷交。
五月時,鎮國公又病逝北疆。
屍身運送回京後?,便要辦喪。
接連兩場喪事,他因?與曦珠的親事,過去公府幫忙,在那些紛遝而來、目露哀情的官員和?勳貴裡,分辨著他們的麵目,思索接下來的道路。
同時也看?到了一身披戴白麻的衛陵,站在靈牌棺木前?受禮,眼角餘光也在以與他同樣的目光,在看?那些人。
更甚沉靜而冰冷。
當轉過頭時,兩人的視線撞上。
他想起了與曦珠定親後?,雖因?曦珠孝期,暫不能成婚,卻需先交予聘婚書,及請冰人走必要的禮儀流程,來往公府兩次,遇到了這?衛家三子衛陵。
那時,衛陵便以冷眼瞥他,那是?生來富貴、站於世?間頂端之人,對卑微之人的不屑目光。
不過一瞬,轉身離去。
之後?,聽說?人跟隨公爺和?世?子往北疆抗敵。
他沒有再見到衛陵。
喪事上的再遇,人卻變得截然不同。
他不能說?全然感同身受衛陵的心?情,但明白幾?分。
那時,隻他一個人。
夜晚到來,他忙完公府分派下的事務,本要回到廂房歇息,不知為何,會感寂寥,很想見曦珠。
他去找她?,興許是?沒有顧忌到人多眼雜,走到半途,便止步,沒有再朝春月庭一步。
他轉過身,還是?要回待客的廂房。
卻一個錯眼,透過蔥蘢的樹木,看?到了她?緩慢而行的纖細背影。
他不自覺地跟了過去,然後?看?見她?行在他不久前?走過的路上,在去往靈堂。
她?手裡提著一個食盒,停步在台階下。
台階上坐了一個人,是?衛陵,撐額低著頭。
他避身躲在一棵高大的桂花樹後?,足以遮掩他的身形。
他不能聽到兩人之間的對話,唯能看?到她?打?開了食盒,端出了一碗什麼,當衛陵用筷挑起時,他看?清了,是?一碗麵。
她?一直蹲在衛陵的麵前?,等衛陵吃完麵。
麵吃完後?,衛陵伸手,傾身抱住了她?。
她?也伸手摟住了衛陵,一下接一下地撫拍衛陵的後?背。
一股酸澀衝湧到心?裡,他望著遠處的場景,眼眶微熱,握緊了拳頭。
那一刹那,他回想起一樁事,便是?在初次見到曦珠的那個上元燈會。
她?追尋那人而去的匆忙背影,一聲聲的呼喚“三表哥!”
便在這?個夜晚,似乎秘而不宣的親事緣由,有了一條清晰的脈絡。
但或許他早有所覺,就在第一次見到衛家三子,被那般敵視時,他心?裡就有了猜測,隻是?需要事實應證。
那隻銀蝴蝶的耳墜,他一直未歸還給曦珠。
不知如何開口。
他背過身,一個人回到廂房。
坐在桌邊,一動不動地回想片刻前?的事。
好半晌,房門被敲響,而後?聽到她?的聲音。
“微明,你睡了嗎?”
他的喉嚨微哽,吞了下,方道:“還沒有。”
燈未滅,怎麼會睡了。
他忙站起身,過去開門,而後?看?到她?手裡還提著那個食盒。
她?走進來,將食盒放在桌上,問道:“今日公府到處都在忙碌,你有沒有吃過飯?”
他怔了怔,下意識地回答她?:“沒有。”
接著見她?一邊端出麵碗,一邊說?:“那就好,我剛給三表哥送去,他一天都沒吃飯了,我又煮了兩碗麵,我們一起吃。”
她?的語氣很平靜,他分辨著其中存在的可能。
甚至以對那些卷宗案件的態度,嚴苛到極點,但隻得出她?的坦然,再無其他。
他一顆緊擰的心?,便在她?的一句話裡,釋然地鬆緩。
在澄黃的燈光裡,他與她?坐在桌前?,一起吃著麵,禁不住握住她?擱置在桌上的另一隻手。
她?偏過臉,有些笑問:“怎麼了?”
沒有鬆開他的手。
他微垂了眼,低聲說?:“我剛才很想你。”
她?又輕笑聲,“哦”了聲。
“我已?經來找你了。”
她?反手握住了他的手。
“我隻會做麵,你將就吃些。”
“不會的,很好吃。”
他低頭,夾著麵大口吃著。
……
風送來濃鬱的骨湯香氣,也將她?溫柔的聲傳來。
“微明,過來吃飯。”
那時她?還隻會做麵,現?在卻會燉湯給他。
“好。”
許執應道,將手裡的毛筆擱好,放下書站起身,來到桌前?,桌上擺放了一大碗的白蘿卜燉排骨,還有幾?樣她?在外帶來的菜肴。
她?白皙的手指略微泛紅,他慌握住,問道:“是?不是?被燙到了?”
曦珠笑地搖頭,道:“沒有。”
他反複看?了兩回,才放開她?的手。
他們坐在一起吃飯。
煤球在角落的小碗前?,甩著尾巴,吭哧吭哧地吃著她?拌好的湯飯。
煤球是?去年冬日曦珠救的,養在這?裡的貓。
已?經長得很肥,似成一個圓球,每次她?來,都高興地扒著人不放。
她?笑說?:“等以後?我們搬到新家,也將煤球帶著去。”
他自然笑應道:“到時你就可以天天見到它?了。”
家。
當她?提及時,他也在憧憬著,以後?和?她?,能有一個真正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