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知她的馬術會如此好,他?從?來以為她是一個柔弱的女人。
滿目急掠而過的蔥蘢瘴氣中,他?從?馬上翻倒下?去時,如此想。
“傅元晉!”
他?聽?到了她的呼喚,在陷入黑暗的那一刻。
再次醒來,是在一個黝黑的山洞。
狹窄的洞口?被枯木遮掩,稀稀落落地,堪見外麵淡薄的月光。
隻有他?一個人在洞裡,她不在。
他?一下?子惶然起來,張口?叫她的名:“曦珠,曦珠……”
他?渾身麻木地疼痛,起不來身,右側的小腿更是失去知覺。
箭上有毒。
一遍遍地喚聲中,口?渴異常。
可她仍未出現。
她是不是丟下?他?跑了。
他?挪動著腿,試圖撐著石壁站起來,但一次又一次地失敗,他?終於灰頭土臉地倒落在地。
直至不能爬起來。
再度陷入昏迷前,他?狠狠地發誓:千萬不要讓他?活著,若是他?找到了她,定要打斷她的一條腿!
但他?是被一聲聲的急切啞聲喚醒的。
她伏跪在他?的身側,正滿臉焦急地,用手拍打他?的臉。
“傅元晉!傅元晉,你醒醒!”
“你醒醒!”
她打地他?臉一股子的疼。
“你再打一下?試試。”
他?的胸腔中翻湧怒火,但在看到她出現時,又不自覺地消散。
她頓時欣喜地哭起來。
“你醒了就?好,我怕你,怕你……”
她沒說下?去,掉落的兩顆淚在他?的臉上,濕熱地有些癢。
他?精神渙散地望著她,艱難地抬起手,給她擦去臉上的淚,道:“我沒事。”
“沒事就?好,我剛才?去給你找水了,你說要喝水,我給你找來了。”
她也抬起袖子,抹了兩把自己的淚臉,轉身去把砍伐竹子做成的罐子端來,裡麵裝滿了她從?山洞不遠處找到的清水。
她吃力地把他?攙扶起來,靠在石壁上,讓他?喝水不被嗆到。
等?渴極的他?喝完水,又替他?看起小腿上的傷。
“我找了些草藥,可以止痛。”
將那處的布料撕開,她頓住,而後惶然地看向他?。
他?目落那處開始變黑的箭傷,道:“箭上有毒。”
“怎麼辦?”
她的聲音在發抖。
“先?等?著,等?我的人找過來。”
貿然拔箭,止不住血,他?得?死在這裡。不如等?人找過來。
她幫不了他?。
但她仍固執地把那幾棵藥草嚼碎了,滿嘴的苦澀中,唇也被染地發綠,把那嚼爛的藥敷在他?的傷口?周圍。
“有沒有覺得?少些痛了?”
她睜著一雙瑩亮的眼望他?,還是很痛,但他?點頭:“好多了。”
她還帶回了一些果子,捧到他?麵前,說:“都是能吃的。”
他?從?小生活在峽州,自然認出那些綠皮泛黃,指頭大小的果子都能吃,但極為酸澀。
他?強忍著困意,把那一個個的果子吃下?去,壓住饑餓的肚腹。
酸地倒牙,依然讓他?昏昏欲睡。
他?栽倒下?去的前一瞬,朝向了她的懷中。
一個又一個的夜晚,他?們?在山洞中待了兩日。
她全身臟兮兮的,臉頰也瘦削許多,終於對他?道:“我出去找人過來。”
再不能等?下?去,怕是他?的人沒有找來,他?不是被她投喂那些果子,而被酸死。便是因傷得?不到救治,被毒死在這處。
整個小腿已變得?青黑。
他?把那把隨身的措金刀拿給了她,看著她,道。
“拿好,保護好自己。”
她點頭應道。
“好,你等?我。”
她勾著腰走出了窄小的山洞,又用那些枯木擋住了出口?。
她纖弱的身影朦朦朧朧地,在那些枯木的縫隙間搖晃,漸行漸遠。
“柳曦珠!”
他?猛然喚了她一聲。
她停住腳步,回首看過來。
“你不要想一個人跑了,不然我抓到你,定然……”
“進宣,你彆害怕,我一定會找到人,回來救你。”
她打斷了他?的話,堅定語氣地對他?承諾。
於是,他?又落入了一個人的荒洞。
在逐漸暗下?來的天色中,箭毒的侵蝕噬咬,讓他?再落陳年的夢境。
恍惚之中,回到了他?的小時候。
總是一個人在那個枯寂的院子中練字習武,他?的母親隻會一日日地問他?,功課做的如何,武藝學的如何。
但凡被先?生或是師傅訓斥,不是字寫不好,便是武功毫無長進。
便會轉身去拿來那根令他?害怕的竹條子,嚴聲嗬斥:“伸出手來!”
他?戰戰兢兢地伸出冒汗的手心,條子一下?接一下?地狠抽下?去。
抽出了血,撕出了肉。
他?咬緊牙不敢出一聲,更不敢流一滴淚。
而後在懲罰之後,被母親摟進懷中,她的淚水似是決堤一般,淌在他?的身上。
“你彆怪娘,娘是想讓你成才?。倘若你不出人頭地,我要跟著你,一起埋沒在這裡啊!”
哽咽聲中,是她的苦難。
他?的父親妻妾成群,她已年老色衰,沒有了來自父親的寵愛,將來唯一的指望,隻有她這個兒子了。
她每一日都要哭,他?也每一日都要在她麵前發誓。
“娘,我一定會出人頭地,讓你不再受欺負。”
讓其他?的妾室不敢欺負她。
也讓那些庶兄不敢欺負他?。
甚至是他?父親的正室,他?的嫡兄,終有一日,在他?的麵前,都要低下?高傲的頭顱。
終於徹日徹夜地,一個人苦練武藝,熟讀經書,熬過了多少個春夏秋冬。
他?的父親注意到了他?,開始讓他?跟隨身邊學習,與那個看不起他?的嫡兄一樣。
他?的母親也重新得?到了寵愛,開始給他?做那些甜膩的點心。
他?一點都不喜歡吃,可看著母親的笑臉,他?還是會吃下?去。
“晉兒,好吃嗎?”
他?笑著說:“娘,好吃。”
……
他?從?夢中醒過來,摸索著地上她留下?來的最後幾個野果子,一口?口?地,忍著腿上的痛,慢慢吃著。
酸澀充斥滿嘴,始終望著洞口?月光落下?的方向,聽?外邊草叢中疊唱的蟲鳴。
都過去大半日,她怎麼還沒回來,是不是反悔,丟下?他?一個人跑了。
還是,她被海寇捉住了?
父親鎮守峽州時,養寇自重。
這些年來,皇帝在暗中緊盯著他?,他?必須快速把這個爛攤子解決掉,絕不能暴露,否則傅家在劫難逃。
這是最後一次了,隻要解決此次追擊他?的海寇首領,當?年父親販賣火.槍之人。
他?便能輕鬆些了。
隻是沒有料想到會出現這樣的意外,那些人會綁架她,逼他?隻身前去。
現在,自己又為了護她,中箭中毒。
是不是腿要廢掉了。
他?自嘲地想,當?時真不該去救她,隨便她死了算。
但在模糊的視線中,他?突然看見了一個東西?,極為眼熟,撐身去扒過來,原來是那個平安符。
是她不小心落下?的。
他?終於放心下?來,釋然地笑起來。
她一定會回來找他?的。
該死的衛陵。
但緊攥住平安符時,忍不住咬牙切齒地低語。
她不會丟下?他?的。
一定不會。
但倘若她真地被那些人抓住,他?寧願她一個人跑了,不要管他?。
……
“你不是從?小練武,沒有足夠的力量。記住了,我教你這些,不是讓你以後再遇到前段日子的情形,去和男人拚硬爭死,而是為了給自己奪得?時間去逃命。你這次隻是運氣好。”
日月輪轉,他?腿上的傷,終在她找到人,回到那個山洞救他?的三個月後好全。
也開始教她學習武藝,握住她捏緊措金刀的手,教她如何殺人,那些殘忍的技巧。
當?時前去海寇的老巢救她,原以為人已經……
她的美貌和身子,皆是一眼可見的。
但當?他?馬不停蹄地趕到,她卻殺了那兩個看守的人,滿身是血地站在他?麵前。
他?不及喘氣,問道:“為什麼不等?我來?”
她的眼中沒有絲毫的懼意,隻是丟下?了那把染血的重刀,聲音仍舊溫柔,道:“等?你來了,我早已經死了。更何況你曾經說過不讓彆的男人碰我,否則剁了我。”
她的笑話,一點都不好笑。
但那時,鹹腥的海風混著血味,吹拂過她散落的長發,她很輕地笑了一聲,丟掉了手中的碎瓷片。
便在那一刻,他?意識到,她與其他?女人的不同。
熾熱的陽光底下?,他?看著她一招一式地練功,滿頭是汗都來不及擦。
整張白皙的臉被烤地通紅,眸中卻很明亮。
日複一日,她來他?這裡,是為了學如何自保的能力。
在她熟練掌握的那一天,他?站在她麵前,對她說:“來殺我,把我當?成你的敵人。”
她靜靜地看了他?一瞬,手中握緊那日獲救後,他?送給她的措金刀,揮起胳膊,快步上前,乍然朝他?刺了過來。
*
“傅元晉養寇自重,若是有了這個把柄,他?是不是會死。”
在天光昏昏,枕邊人要下?床去時。
曦珠在一股股的眩暈中拉住了他?的袖子,低聲問道。
當?年,那陣風吹密信,她從?地上撿起來時,看到了裡麵的內容。
今生的傅元晉,和前世的傅元晉是兩個人。
她沒有對不起前世的他?。
她和他?,早已兩不相欠。
這一世,她隻想彌補前世的缺憾,快些回家去,不想再留在京城了。
在如今她的夫君,背身看過來的目光中,她佯裝坦然地回望過去。
心中暗自希望:他?一定不要問她,為何會得?知這種事,如同之前的每一次,不要問為什麼。
*
“哈哈哈,你要我死……”
“我是哪裡待你不好,你竟然要至我於死地!”
那個粗啞的聲音,又在他?的耳畔狂怒地響起。
傅元晉從?那一層層的夢中被吵醒,猝然睜眼,不待多加思考,額頭青筋緊繃,臉色鐵青地急聲喚人:“來人!快來人!”
腦子裡隻剩下?一個念頭:他?要找到夢裡的女人,殺了她!
這個女人,知道了那個秘密。
一定要找到她,殺了她!!
不是所謂的玄極美夢,堪稱噩夢。
但那個聲音還在嘶吼。
“我不會放過你的,不惜一切代價,定要讓你回來,我們?的事還沒完!你說過會等?我的,不能反悔!!!”
隱約帶著低低的哭腔。
“你要殺我,要殺我……”
三個字,瘋癲地倒轉重複,在傅元晉渾沌的腦中流竄沉積,越來越沉,直至沉重地抬不起頭來。
陡然之間,他?胸口?鬱結多日的悶氣,隨著上衝的熱血,一同從?口?中噴了出來。
“大人,大人!”
門外,是闖入親隨的驚慌喊聲。
第146章 離魂記
深夜的帳中, 在說出傅元晉留京為官的那番話後,許久過?去,她都未言語半句, 隻是把頭埋在他的胸口?,平靜和?緩地呼吸著?。
但?衛陵還是感受到了臂彎中,摟抱的人有一瞬的僵硬,她擱在他腰上的手應當蜷縮起來了, 修剪圓潤的指甲隔著?一層薄衣,劃過?他的皮膚, 如風拂柳枝的癢。
讓他在那刹時心生了悔意, 不該告訴她這樁事。尤其是在她生病的時候。
可他明白這是瞞不住的,後邊再提未免有遮掩的意味。
“我會儘快解決, 帶你回津州的。”
說完這句話後, 他低頭吻了吻她的發頂,放輕聲?音道:“睡吧。”
她低應了一聲?“嗯”。
窗外?的夜雨仍在下,淅淅瀝瀝地,落在琉璃瓦簷上,清脆地交織出樂響。
沒?一會,她聽?著?這首不知何時停歇的樂,沉入了夢鄉。
腿也在不知不覺中,搭上他的大腿, 整個人扒在了他的身上。
剛開始在一起時,兩人睡在一張床上, 她都是平躺,睡姿端正。但?後來, 興許是抱她睡得?久了,她習慣之後, 反而每次他上床來,多是她先來抱他。
她沒?有再去想前世的那些事,睡得?很快。
衛陵放心下來,腿有些發麻,但?不敢動一下,閉著?眼,懷抱熟睡的她,也睡了過?去。
與往常一樣,在寅時末清醒。
他準備下床去,既然傅元晉留京,那便有很多事需要安排。不止傅元晉那處,兵部乃至朝廷的動向,六皇子那裡,皆要有所預備。
這個夜晚,他其實並沒?有睡好。
永無止境的黑暗中,充斥的都是那些聲?音,以及她的獨自哭泣。
抬手按揉兩下疲乏的鼻梁,然後低頭看還在夢中的她,動作輕柔地把她還放在他腰上的手,放了下來。
她的腿,在昨夜的何時,已從他身上挪開。
烏黑微卷的長發,散得?到處都是。
他小心翼翼地抬起自己的臂膀,下麵壓著?她的頭發。
雨已經停了,窗外?昏昧的光透過?紗帳滲進來。
她闔著?雙眸,臉色好了一些,沒?有昨日他回來時,見到的那般蒼白了,卻仍可見虛弱。
將她頰側黏著?的發絲輕撥,他背過?身,撩開青帳的一角,要穿鞋下床時,卻驀地被一隻手拉住袖子。
他回過?頭,她睜著?半昏半醒的眼,正看著?他。
而後毫無前兆地,說出了那個可以置傅元晉於死地的秘密。
在訝然中,衛陵望見她眼中顯而易見的惶然。
“你怎麼不問我從哪裡知道的?”
她問他,聲?音有些顫。
他道:“都是過?去的事了,便不問了。你若是願意說,我會聽?著?。”
他清楚,她為他做出的那些改變。
一輩子這樣長,遲早有一日,她會淡忘過?去的所有。
心中還是難忍泛疼,衛陵重新回到床上,把她抱進懷中,輕撫她的後背。
過?了片刻,方?道:“我先讓人去峽州打?探清楚,再做下一步打?算。”
他知道她所言為真,不若不會冒著?被他追問的風險,擔驚受怕地告訴他這件事。
但?要握有證據,才能真正打?擊到傅家。
如今傅元晉在京,峽州恰是鬆懈的時刻,再合適不過?去探聽?。
瓦當滴水,帳外?的光漸明。
曦珠感到越來越困,眼皮沉重地耷拉下來,在將要逝去的光明中,看他的影。
撐著?最後的力氣?,握住了他的手。
“三?表哥,我好困。”
“那再睡一會兒?。”
他回握住她的手,包裹在自己的掌心。
“你要陪著?我。”
她忽然生出一股害怕,怕他離開自己,嗓音輕飄若風。
“好。”
他答應她。
良久,在她再次睡了過?去後。
衛陵把她輕放在床上,蓋好了被子,想著?吩咐完事,叫鄭醜來看她的病,有沒?有好些了。
方?才下床,洗漱穿衣後走出門,召親信過?來。剛要遣他們去峽州,卻有去盯著?傅府的親衛過?來,帶來了一個消息。
就在半個時辰前,傅元晉重病吐血,連夜尋醫。
且派出自己的人去找一個女人,一個不知麵目姓名的女人。
那座府邸中看守的人皆是身負武藝之人,親衛不敢太過?靠近竊聽?,卻還是聽?到了那陣紛亂的動靜。
“爺,還有一件事,傅總兵另外?派出一人,在城門大開之時,便離開了京城。”
“等等。”
衛陵叫住了那兩個要回去收拾行囊,動身前往峽州的親信。
皺眉思索須臾,他道:“我方?才與你們所說的事,先緩一緩。”
怎會如此湊巧。
傅元晉有眩暈之症。
她也因?頭暈而昏倒。
而半個時辰前的重至吐血,且去尋女人。
差不多也是在半個時辰前,她告知了那樁事。
傅元晉還派人出京,當今關頭,唯有一個去處,便是峽州。
衛陵抬眼,看向雨霧之中,院牆邊的那棵梨花樹,心中乍然生出止不住的彷徨。
不對,不對。
他猛然轉過?了頭,看向那扇不久前,他親手緊閉的房門。
她還在裡麵。一個人。
甚至不及多想什麼,他一下子拔腿朝那裡跑去。
一把推開房門,跨過?門檻,快步往內室走。
繞過?隔扇,天青的紗帳層層掩映,成婚前她挑選的帳子。
她正睡在裡麵,微微拱起的弧度。
氣?息不由屏住,他伸手觸在那柔軟的紗上,將它?掀開一個口?子,看向了裡麵。
她仍和?他離去時一樣,闔眸安靜地躺著?,沒?有任何的變化?,也沒?有被他的闖入驚醒。
他輕聲?喚她的名:“曦珠。”
她似乎沒?有聽?到,自然沒?有醒來。
“曦珠。”
於是,他又喚了她一聲?,聲?音大了稍許。
但?她仍沒?有睜眼,看他一眼。
“曦珠,曦珠……”
這回,他終於躬身,嘴角在抽動,手有些發抖地去摸她的臉。
連聲?的呼喚,始終沒?有換來她的清醒。
守在門外?一眾親衛麵麵相覷地疑惑,不明正在說事,三?爺怎麼一下子跑回房中了,隻聽?得?一道急迫的吼聲?。
“快去把鄭醜帶過?來!去把鄭醜帶來!”
*
自神瑞二十?六年的二月十?日,這一天開始,曦珠昏睡了整整七日。
第147章 黃粱夢破(一)
阮青屏不喜歡柳曦珠。
她相信這?個世上, 沒有哪個做母親的,會對一個迷惑自己兒子的女人產生喜愛之情。
但作為一個女人,她是?佩服柳曦珠的, 竟為了?一群毫無血脈聯係的衛家人,做到那樣的地步,還以?此為由,推拒成為她兒子的繼室。
*
活至五十五的年歲, 阮青屏時感她的這一生,比起許多女人而言, 年輕時雖受了?不少罪, 但活得久些了?,其實算得上順坦舒服。
這?一切皆有賴於她的兒子在仕途上苦熬, 且接手了?傅家的產業, 所給?她帶來的。
不用再於正室夫人的威壓下過活,也不必再去和那些妾室們相爭。
自丈夫去世,整個傅府做主的,是?她的兒子。
反倒是?那些人,就似十多年前的自己,時隔兩三日,倒轉過來討好她。
便連那些庶出的子女,也常來陪她聊天解悶。
甚至是?夫人親生的嫡出, 過段日子也來給?她行禮問候。
日子是?再好不過的,常常睡至晌午醒來, 叫兒子養在家中的戲班子來,給?她唱台戲。
唯一不足的地方, 隻有兒子的婚事。
近三十過半的年紀,仍未有中意的繼妻人選。
自那個元配病故, 府上陸續再納入兩個妾,統共四個女人,容色皆是?上佳,卻無一人能獨撐場麵,便不提轉入繼室之事。
另有高官武將?願意聯親,都?被兒子否回。
俗話說知子莫若母,阮青屏自知兒子並非對妻子有多深重的感?情,要為其當鰥夫。
不若不會在當年娶妻之後,大抵沒過四五個月,便迎了?兩個妾從小門進來。
男人嘛,大多類此,都?是?薄情寡義之人。
與她的第一任丈夫,無甚分彆,在海寇戰亂時,家中貧窮揭不開?鍋,將?她以?二十兩銀子,賣進了?傅府做妾一般。
但好在如今,她熬過來了?。
兒子有出息,作為母親的她,終於可以?享福。
雖心憂兒子的繼室,但她不過在兒子從繁忙軍務中,抽空回府時偶爾提一兩句,並不敢多說。
隨著兒子長大,且常年不在跟前,不知何時起,母子兩個有了?分彆心。
他?在她麵前,話也越來越少,問詢一番她的身體,再是?陪她吃頓飯,便會立即返回總兵府。
有時,阮青屏也會反思?過往,是?否曾對兒子過於苛刻,以?至於他?對她這?個母親,不再親昵。
但有什麼辦法?呢?
倘若在他?年幼時,不以?嚴厲的法?子,加以?訓導教養,督促他?讀書學武,他?如何能有今日的成就?
但到底還是?生疏了?。
她隻有照料好孫子,心中才算是?好受些。
至於旁的,她的兒子自有主張。
卻未曾料到,等那個姓名柳曦珠傳回府邸時,是?那個女人竟喝下了?絕子湯,她的兒子大發雷霆,險些氣病。
其實柳曦珠,她早幾年前見過,該是?衛家被流放至峽州的第二年。
兒子連續三個月未歸家,她提著燉煮許久的熱湯,去總兵府看?望他?,便在那個時候,見到了?她的兒子,正捧著另一碗湯喝。
湯是?一旁婷婷而立,微微笑望他?的女人做的。
那天,她得知了?女人的身份和姓名。
那個跟隨太?子黨倒台的鎮國公府衛家,戰死北疆的衛提督的夫人。
其實不算真正的夫人,並無明媒正娶,不過口?頭之約罷了?。
柳曦珠跟隨了?她的兒子,日夜隨侯侍奉。
在峽州這?樣海寇猖獗的地界,如此舉止,再正常不過。
這?裡的女人,總要找到傍身護命的法?子,正如當年她若是?還跟隨那個貧窮的丈夫,怕早不在人世。
除去傅府中的四個女人,在外?邊,阮青屏另外?得知姓名的,還有兩個。
至於其他?的,便不知了?。
觀一觀那衛三夫人的容貌和身段,難怪能被她的兒子看?中,連她都?*? ?不住驚豔。
這?樣一個美人,能從京城流放至峽州,安穩地待上一年,不必多想,阮青屏已?想到是?她的兒子,在暗中護著人了?。
何故一年後,人才跟隨他?。
其實也不必費心去思?索,她的這?個兒子,和他?父親並無什麼差彆,愛強奪逼迫。
阮青屏以?為,她的兒子不過玩上一陣子,和之前的那些女人一樣,膩味了?便會丟棄。
可遲遲沒有消息傳來,她的兒子倒是?難得“專情”了?。
她並不去管,一是?兒子的事不允她插手,二是?柳曦珠很知如何照顧男人的飲食起居,還省得她操心兒子的身體。
不過煩心的是?府上的那幾個妾,總時不時地來她跟前探聽。
煩不勝煩的幾年,不想她的兒子,會允柳曦珠生下他?的孩子。
但可惜的是?,那碗絕子湯後,人再無懷孕的可能。
阮青屏聽聞後,隔日便去往總兵府看?望人。
那天的景象曆曆在目,她的兒子在簷下問詢大夫,各種調理的方子,務必要讓柳曦珠的身體好轉。
她看?向窗內,裡麵的那張床上。
那個年紀輕輕的女人,慘白著臉蜷縮在床上,神情痛苦不堪。
樹影背後,她的兒子還在問:“她以?後可還能有孕?”
阮青屏站了?一會兒,看?得感?同身受,莫名疼起來,默地轉身離開?。
回到正堂去,等待她的兒子。
等他?來與她說明此事,卻從他?的口?中,得到了?他?要娶柳曦珠。
一個地方總兵,要娶一個流放之女,還是?有名的、配與一個死人的女人。
她絕不同意。
“我看?你是?糊塗了?,那個女人配不上你。”
“母親,此事我意已?決。”
他?不是?來與她這?個母親商議,而是?來知會她。
倘若沒有後來那樁事,阮青屏不會改變心意。
當她看?見柳曦珠渾身是?血,與她那個腿快被毒箭折斷的兒子,一同回來時,她駭然訝異。
她的兒子說,若是?沒有柳曦珠,恐他?早已?沒命。
於是?在那時,她忽地發現在那些年間,她的兒子,身邊隻有柳曦珠一個女人。
既然柳曦珠的身體虧損,不能有孕動搖她孫子的地位,以?後傅家的一切,是?要給?孫子繼承的。
她的兒子年歲漸長,再拖不下去,這?輩子,總得有一個知心的人陪同。
不若便是?柳曦珠吧,能為她兒子豁出命。
但阮青屏沒有料到有一日,她的兒子會來與她說,柳曦珠想要回京,不再留在峽州。
那是?衛家流放的第九年,那個名叫衛朝的,以?累至戰功,為衛家得到了?回京的契機。
阮青屏不明其中發生了?什麼,她常年身處後宅。
隻是?奇怪柳曦珠若是?回京,那麼先前為她兒子做的那些,算是?什麼。
她的疑惑,很快得到了?解釋。
“她不過是?放不下那群衛家人。”
然後,她看?著她的兒子,時隔長久地,又一次喚她娘。
“娘,您幫我去勸勸她,讓她留下來。”
“我很喜歡她。”
母子久遠的冷淡關係,便在這?一聲請求中,猶如冰雪消融。
阮青屏答應了?,也知她的兒子,為何會讓她做說客。
但所謂過來人的經?驗之道,在那個比起初見時,容顏漸衰的女人麵前,毫無用處。
“衛家那幾個孩子都?長大了?,很多事都?可以?自己做主了?,不需你再照顧。更何況你擔著這?樣的重責,已?對得起那幾年投奔衛家的照看?,如今,你的年紀也將?三十,該好好為自己的後半生打算了?。”
她也是?女人,最能理解身為女人的柳曦珠的想法?。
但柳曦珠的神情絲毫不動,隻是?靜聽她說話。
阮青屏頭一次,在比她年歲小了?近一輪的女人麵前,有些語澀。
她緩了?好一會,終於想起講述從前的事。
從前她也是?被迫入了?傅府,懷上她一生中的第二個孩子時,甚至是?恨的。
但她沒了?辦法?,隻能十月懷胎,曆經?艱辛地生下了?她的兒子。
在偌大紛亂的傅家後宅,那堆脂粉香中,她得靠著唯一的兒子,才能搏出一條生路。
即便是?庶子,家中孩子眾多,自小不受重視。
但隻要肯付出百倍千倍的努力,終會入他?父親的視線,得到賞識,請來最好的先生和師傅教授詩書和武藝。
“那段日子真是?很苦,現在想想,也不知我和元晉是?怎麼熬過來的。”
阮青屏並不曾跟人提到這?段往事,但現在說出,沒忍住眼中酸澀。
“我對他?太?過嚴苛,後來他?長大,和我便不大親近了?。”
她的手中,被遞來一塊素淨的帕子。
她接過,掩去眼角的淚水,又笑了?笑道:“不過好歹走過來了?。”
說完,她歎了?很輕的一聲氣。
“元晉是?我的兒子,更是?我從小帶大的。我再清楚不過,這?麼多年過來,他?從未對哪個女人上心過,便說句難聽的,他?的元配也未曾得到過他?的關切喜歡。”
阮青屏以?為這?世上最心硬的女人,在聽完她的這?番話後,都?會有所動容,哪怕是?一絲的鬆懈。
但在暖融的春光中,坐於葡萄架下,柳曦珠的麵容始終平和。
阮青屏怔然,接著便見她淺笑起來,緩慢地訴說那一段,屬於她的過去。
“夫人,您想知道我和傅大人一般年紀大小時,過的是?何種日子嗎?”
“我的爹娘尚在時,家中隻有我一個女兒,從小錦衣玉食長大,什麼都?不用愁。”
“每晚睡前,想的是?第二日要出去哪裡玩,要找誰和我一道去;哪家鋪子出了?新的好吃的,要去嘗嘗;不喜歡讀書,被我爹追著打,還是?覺得高興,因我娘會護著我,但我爹對我也很好,每次出海都?會給?我帶回許多好玩的玩意……”
“那時想著等長大些了?,再在我爹娘的相看?下,找個願意入我家門的人,成婚了?也待在家中。我爹說家中產業全都?留給?我,會教我經?營。”
“……可是?後來,為何爹娘相繼逝去,我一下失去了?家,不得已?上京投奔衛家。我有時候,很不明白命運的不公,卻不得不接著走下去,哪怕後來衛家倒了?,我又流落到峽州這?個地方,遇到了?您和傅大人。”
“我很感?激你們這?些年來,對我和衛家幾個孩子的照顧。”
“可是?,夫人。”
曦珠望著傅元晉的母親,輕道:“您的兒子自小艱辛,那些苦難都?不是?我帶給?他?的,我沒辦法?去彌補他?這?一生的缺憾。您心疼他?是?應該的。”
“但連我自己,都?不知該如何彌補我的遺憾。”
……
遺憾,遺憾。
倘若當初他?沒有心軟放走她,他?便不會留下這?個,比天還大的遺憾!
“砰”地一聲響,傅元晉將?手中的酒壇摔砸在地,滿身酒氣地趴在桌上,雙眼通紅地不住拍桌,哈哈大笑起來。
手碰到旁邊的措金刀,他?也一瞬扔了?出去,正中花幾上的一個青瓷膽瓶,立時嗵地一聲,碎片散落而下。
她把最後一件他?送給?她的東西?,也還了?回來。
她說過會等他?,卻失約了?。
臨走前給?衛朝留了?話,但未給?他?隻言片語。
“你這?個騙子,騙子……”
他?低聲怒罵著她,仰頭又是?一口?酒灌下去。
忽而身後傳來敲門聲,跟著稟報:“大人,王壁已?尋來,正在外?等候。”
門外?,親隨低著頭。
那位夫人病故的第三年,大人仍耿耿於懷,聽聞有道士會招魂異事,要試上一試。
酒壇重重落桌,傅元晉不覺眯眼,轉過了?身。
第148章 黃粱夢破(二)
峽州臨海, 曾在海寇橫行前,作為大燕的海岸港口之一,與外藩臨邦通商, 繳納稅銀與江南地區可比。
因海貿凶險,幾乎是以九死一生,換取巨額財富。由此拜神拜佛之事盛行,多是家人祈求平安。
神?佛多了, 應運而生地,各種?神?婆道士生意昌隆, 甚至有生了疾病不請大夫, 貼符拜像求痊愈之人。
縱使後來海寇不遠千裡,登岸峽州掠奪錢財寶物?, 港口不得已關?閉, 此種?事不減反增。
當地各種?姓氏的宗族勢力,也各自供奉著神?像。
但自上一朝代開始,曆經百年,互相絞纏廝殺,最後剩下三個大族。鼎足而立,相互牽製。
傅家作為其?中之一,近二十多年,更是因接手軍防鎮守峽州, 屢立戰功,勢力強盛, 其?餘兩個宗族隻能望之興歎。
傅元晉作為傅家的家主,每年年初及清明、端午、中元、中秋等節日, 若無緊急戰事,皆需回府, 帶領族人在那座神?龕前,主持祭祀儀式。
儘管如此,但他並不如何相信眼前這?位,由檀木雕刻而成的傅家神?明。
所謂的神?,不過是用以束縛那些?心思異動的族人,凝聚全族的力量,使家族興盛罷了。
但並不如何相信,不過是因少時,自己跟隨父兄一起跪在神?像前,卻在最末的位置,那些?誠心誠意的祈願未有一個實現?。
後來熟背經書,武藝漸長,上京獲得進士之名?,又?接任重?病父親之職,成為峽州總兵,坐上傅家家主的位置。
他也不得不相信起來了。
以至於當屬下為了討好他,說是有奇事——招魂,可以喚故人亡魂相聚。
他生出?了想法,試圖喚來柳曦珠的魂魄,想要問詢她當年病故前,為何要將那把措金刀還給他,卻一句話都不留給他。
她到底是何意思。
難道之前在一起的九年光陰,他對她還不夠好,不夠到給他留一個字都不肯?
招魂的這?個想法是有些?可信,也有些?荒謬的。
但不過試上一試,興許真的可以見到她。
心生怨恨的同?時,他也很想見一見她。
三年過去,每次思念她,整顆心都疼痛難忍。
送彆她離開的那一天,軍營有急事需他處理,一大早他便離開了總兵府,並沒有親自去送她。
她不過是去幫那群衛家人,最後安頓好。
她已與他約定?好,會等他上京。
兩人會有重?逢的一日,所以不必去送彆。
但等事務處理好,他坐在案前,忽感一陣心悸。
發愣許久,直至筆尖的墨滴落下來,洇濕了桌麵,方才回神?。
忙撂下毛筆,快步起身出?門,抽鞭揚馬,朝那個小?院縱身而去。
但等到了那一排給流放之民修建的屋舍前麵,早不見人。
她已經離去。
他趕忙駕馬追出?城門,一路疾風撲麵。
九月的風,已經涼了。
等趕至城門前,卻聽守門吏說:“大人,他們已出?城一炷香。”
他緩下喘氣,沒有再追出?去。
登上城門,與另一個早駐足在那裡的人,一同?眺望遙遠的地方,送彆。
一條灰黃的平線上,燦然的日光當頭,照耀著朝北方緩緩而行的兩輛馬車。
幾乎在他眨眼的瞬間?,便消失在了儘頭。
他沒有見到她。
於是此後,他沒有再見到她了。
*
傅元晉召見了那個叫王壁的道士,是一個穿青袍,頭戴蓮花冠,烏黑胡須長至腹部的道士。
聽聞在這?個世上活了八旬又?八年,曾為人招魂成功過三次。
神?瑞帝朝的司天監監正王壬清,與其?有血脈關?係,不過這?些?年王家衰敗,司天監的高職,已被另一個世家元氏代替。
王壁是一個不世出?的高人,自隱身山林,再少問紅塵。
這?次也是受人所托,要替這?位為峽州而戰,驅逐海寇的總兵,尋亡故夫人魂魄,才願出?山。
至於其?中糾葛恩怨,他是管不著的。
“大人,若我要招魂,需夫人生前常用之物?,作為引子。”
便是在這?個時候,傅元晉愣住,他忽地發現?她並未留給他什麼。
即便是曾經送予的東西,皆是她親手縫製的衣褲鞋襪。
從在一起的第一年開始,她給他做吃食,一次次地摸清了他的喜好,也為他做貼身之物?,一次比一次合身。
最後,他拿出?了那副床笫間?,慣常給她皙白腳踝戴上的纏絲金鈴,還有一些?她歸還回來的首飾衣裙。
他不知這?些?有沒有用。
但在招魂的那段日子,他比平日愈加頻繁地見到了她。
一日的疲乏過後,閉上眼,在夢裡,回想過去發生的所有事情。
他第一次見到她時,是在十三年前的總兵府門口。
那天,他從剿寇的戰事中暫時脫身,返回府衙處理餘事。
恰好碰到她與那群衛家人,被官差押送而至,有押解文書需交托本地核對。
那幾個官差來向他行禮問好。
他坐在馬上,目光掃過他們身後,那些?蓬頭垢麵、衣著麻布戴枷之人。
幾個小?的。還有一個低著頭、看不清麵容,緊抱通紅著臉,顯然病了的孩子的女人。
作為太?子母家,駐守北疆的衛陵一死,整個衛家剩些?老弱病殘。
半路病去一個國公夫人,其?餘這?些?人能活著走到峽州,算是他們命大了。
若非衛陵為守城池戰死,這?些?人不定?早被斬首。
還能被那些?文官正臣連連上折死諫,萬不能寒了北方將士的為國之心?
不過可惜了,人死了,北疆仍然沒能守住。連月的侵犯南下,遲早有一日,會影響到峽州。
他自然也清楚那位方才登基的六皇子,是何想法。
把衛家人流放到他的地盤,是方便他磋磨人,省得壞了新帝的名?聲。
但就這?幾個半死不活的,不等他出?手,怕是那些?苦役,便會將他們累死。
不過當前他有事,沒空再多耽擱。
不在意地頷首下馬後,徑直走向台階,要往府裡去。
未曾料到那個懷抱孩子的女人,猛地撲到了他的跟前,雙膝“噗通”一聲重?響,跪倒在地。
“大人,求您幫忙找個大夫,這?個孩子快不行了,求求您了。”
她抱著孩子,額頭磕在硬石的地上,不斷地哀聲求道。
“求您幫忙了。”
懷中的孩子,整張臉漲紅得發紫,張著嘴呼吸,小?團的白氣呼出?,出?氣多進氣少。
恐怕再等半個時辰,便會殞命。
連著後麵幾個衛家人,掙脫官差的手,也朝他跪了下來。
他觀望著,不過很快,轉過頭去,繼續走上台階。
但驀地,他停下腳步。
袍擺被扯住了,皺眉回首,正要嗬斥出?口。
卻在低頭時,看見扯住他的那個女人,隔著三層台階,恰好仰頭望向他。
發絲淩亂地覆在蒼白的臉頰,卻見含淚的明眸。
即便未施粉黛、疲憊不堪,仍是一瞬讓人轉不開眼,倘若不是墜入泥沼之中,必是如晝明媚。
那一刻,他心生出?這?個念頭。
他的那幾個女人,皆無她之容貌。
怔然時,再聽到她嬌弱微啞的嗓音。
“大人,求您了。”
她唇瓣顫抖,輕輕扯了扯他的衣袍,一滴淚滾下她的頰畔,順著精致的下巴滴落。
“傳我的令,去找個大夫過來,先給這?個孩子瞧病了,再收押核實身份。”
他未再多看她一眼,轉身領著副將,走進了大門。
聽到背後連聲的欣喜感激。
“大人,謝謝您!”
他微勾起唇角。
在忙碌完戰事的第五日,好睡一覺後,才叫人過來確定?她的身份。
依著年歲舉止,隻有可能是那個膽大包天,敢給身在北疆的衛陵傳信,密告京城之事的表姑娘。
問詢過後,果?然是她。
姓柳,名?曦珠。
不過如今的她,另多了一個身份:衛陵的未亡人。
沒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三書六禮八抬大轎。
於流放的艱辛路途,口舌之間?。
那位國公夫人在閉眼前,將偌大的責任和幾個孩子,全托給了一個將才十九歲的姑娘。
他不禁哂笑,若非是見到了柳曦珠的那張臉,他還真不會讓人去找大夫,給那個衛家小?兒看病。
死了就死了。
當天夜裡,幾日戰事辛勞,終於得了空暇與眾多將士同?宴飲酒。
醺然回到住處,新歡來至身前,為他脫衣。
是屬下從南地搜到的美?人,比起送來的前一個美?人,還要美?上三分。
這?一個月,都是她在跟前伺候。
燈下看美?人,濃妝紅裙。
容色絕佳,身姿婀娜,卻怎麼腦子裡晃過一個影子。
柳曦珠若是好生打扮,定?然比麵前的這?個美?人,還要討他的喜歡。
夜色濃重?深去,來往兩回,索然無味。
喚人送來避子湯,見其?喝下,揮退了人出?門。
隔日叫親隨過來,去護好柳曦珠。
凡是因家中罪行,流放至這?個地界的女人,沒有一個能保有清白身,他再清楚不過。
他不想得到的,是一個失貞的女人。
若非她有個衛三夫人的名?頭,早把人弄來。
但現?在,他要人親自來找。
既有第一次的尋求庇護,便會有第二次。
他與衛家不對付,不必要為了一個好看的女人,施以明麵的手段。
還是她來找他,更有意思得多。
他笑起來,將與海寇的書信,放於燈焰上燒毀。
關?於她的稟報,時隔三日送至。
繁重?的洗衣苦役,讓她整日躬身彎腰,在那條流淌不息的河水中,浣洗一件又?一件被土灰、油膩、血漬,甚至粘黏碎肉的士兵衣裳,多是破舊的。
從日出?到日落,時不時抬頭看天,那輪太?陽還掛在上麵,怎麼也落不下去。
晌午就著鹹菜啃完一個饅頭,又?接著洗身後那堆如山的衣。
淚水不停地從眼裡冒出?來,落進腳下的河流。
腳上的粗布鞋子,早在一個月前,磨得她白嫩的腳後跟,結了一層厚厚的血痂。
手上也生了淡黃的繭子,卻被水泡得發皺慘白。
洗著衣,她還要安慰身邊一同?與她流淚浣洗的衛家人。
等天終於黑了,夕陽西下。
她站起身,眼前發暈地踉蹌,一頭栽進水裡。頭磕在用棒槌敲打衣裳的石頭上,磕出?一塊的血。
渾身是水地被幾個孩子攙扶起來,捂著流血的頭,還勉強笑著說:“我沒事,彆擔心。”
“走吧,該回去吃飯了。”
又?是幾個能硌啞喉嚨的粗麵饅頭,和小?碟鹹菜。
不過兩日,她開始跟著那些?一起洗衣的女人說話,虛心請教各種?初至此地的問題。
等回那個簡陋住處的傍晚,順路采一把野菜,回去煮一碗湯,分給幾個衛家的孩子吃。
天色再度黑沉。
總兵府中,他從京城朝廷各處變動的情報中抬頭,背抵靠椅,端過上好的太?平猴魁慢飲。
默聽她的事,用以鬆懈緊繃的神?經。
聽完後,他吩咐道:“去拿些?吃的給她。還有那個孩子生病,要用的藥材,再帶幾副過去。”
他看她要撐到什麼時候,才會來找他。
腦子活絡些?,就該早點過來。
這?些?時日,縱是美?人陪伴,他仍覺空曠,不得暢意紓解。
但不想他還未真正出?手,便有人心急地要搶先一步。
當收到消息,一個五品的將領竟敢對她起了色心,在半路強行綁了人。
等他趕到,幾個衛家的孩子被士兵攔在外邊。
他一腳踹開房門,見她手腕被根麻繩捆著,衣襟散去大半,裸露纖弱冷白的肌膚,被那人壓在身.下歪腿的木桌上。
咯吱作響中,是她的哭聲和喊聲“放開我!”,撕心裂肺一般,淚水似是掉線的珠子,順著泛紅的眼角滑落。
她暈紅的臉上,還有一個巴掌印。
他一把抽出?了馬鞭,往她身上之人的後背狠打下去。
一鞭子,把人打地落地翻滾,痛地直嚷。
“總兵,總兵,饒命啊!”
連著十幾鞭,打地人皮開肉綻。
他嗬道:“給我滾出?來!”
他轉身出?去,看著跟隨出?門、滿頭是汗的人,厲聲問道:“我之前立下的軍規是什麼!”
……
他再次走進屋子,是在半柱香後。
她的手腕還被綁著,眼淚未乾,正舉著手臂,低頭用牙撕咬,咬得口中出?血,唇瓣也被繩子磨破了皮。
看到他進來,她一下子停住動作,緩慢地抬起頭,而後望著他。
倏然之間?,瑟縮地直往後退,退至牆根,無處可退。
修長的雙腿高高地曲起,遮擋住身前的景象,抖地不成樣子。
她的手中似乎緊攥著什麼,露出?一點鮮豔的紅色。
他朝她走了過去,在她惶然驚怖的目光中,站定?在三步之距。
拔出?腰間?長刀,伸向了她。
他看著她微張了唇,顫抖地想要說出?什麼,最終在她喊出?那聲“大人!”時,刀刃偏轉,斜入緊綁她手腕的麻繩之間?。
不甚用力,挑斷了它?。
她一瞬鬆懈肩膀和膝蓋。
自然地,他俯視到了她胸前的那些?棕褐色疤痕,縱橫交錯。
他知道,那些?是在刑部受審時,被鞭的刑罰。
美?玉有瑕,實在可惜。
心中暗歎,他將外袍脫了下來,扔到被撕破衣裳,她的身上,蓋住那些?傷疤。
“穿上。”
他背過了身。
等她穿好衣服,挽起頭發,跪在他麵前磕頭,低柔聲音道:“多謝大人相救。”
他望她裹著他那件拖至地麵的玄色暗紋衣袍,平聲道:“此次是我治下不嚴,才出?這?樣的事,以後不會了。你們既是衛家家眷,沒必要如此受辱。”
有了這?一次的遭遇,他相信,她很快會來找他。
再蠢笨的人,也該明白他的意思了。
在峽州過活的人,更該知道她是他看中的人,不能動一分一毫。
但不想她還能撐下去。
在戰亂蔓延至當前城池時,那個叫衛若的又?生了病。她帶著衛錦,懷揣另外做活、攢下的銅板去買藥,卻被突然襲至的海寇圍堵。
消息傳至耳邊時,他正在指揮戰役,並沒空去管什麼柳曦珠。
若是輸了這?場戰爭,讓海寇進到內城,後果?不堪設想。
等一切結束後,才在一堆逃命擠進內城的百姓之中,看到了她的身影,抱著衛錦,躲在牆角的板車旁。
她的身上、臉上、頭發上,被雨水和血水浸染得濕透。
親隨撥開人群,把她帶到他麵前時,她的眼中已是一點光都沒有了。
隻怔怔地望著他,而後又?如之前的兩次見麵,跪地叫了他一聲:“大人。”
話音落下的刹那,她暈倒在地。
時至半夜,那個叫衛錦的孩子發了熱,如何都退不下去。
她也高燒不斷,緊閉雙眼躺在床上,整個人在發顫,額上冷汗直流。
喃喃低聲,一會喚:“微明。”一會又?喚:“三表哥。”
他站在床畔,看大夫給她診脈。
也一聲,又?一聲地聽著。
心生厭煩,背身的拳頭握緊了。
當時,他想。
他不是非要這?個女人不可的。
第149章 黃粱夢破(三)
但在他心生放棄之意的那一刻, 看見床上被?褥中緊縮成團,虛弱著一張嬌弱美麗麵孔,生病昏沉的她。
他到底還是願意給她機會, 實在是難得的一個美人?。
他自然知?道她昏迷囈語的那兩個人是誰。
一個是在衛家危難時?,與她退婚的前未婚夫;一個是在衛家即將倒塌時,她傳送密信之人?。
早在之前,他讓人?把她查了個清楚。
不過奇怪的是, 她既因與衛陵通信而被?關入刑部大牢,依其罪行和新帝的德性, 必是死刑無疑。
為何最?後能從中脫身, 而跟隨衛家人?流放至峽州?
獲知?的消息中,略微猜測, 少不了和那時?身處刑部, 現今卻貶官西南的許執有關。
該說?不說?她的運氣好?,若非當?前坐鎮峽州的是他,他又向來沒有勉強人?的習慣。
否則就她與那幾個衛家孩子,甫一進到這個地界,早被?扒筋抽骨地吃了個乾淨。
他心?腸好?,還?給了她兩次機會,一直等著她。
倘若這第三次機會,她再把握不住, 便是自生自滅的命。
況且聽?她無意念著那兩個人?的名字,莫名煩躁愈盛。
一個亡情斷義?, 一個死了快一年,她卻還?惦記他們。
倘若再給七年後的傅元晉一次機會, 回到這個時?候,他絕不會對她留有餘情。
以至於從她口?中, 得到那些她與衛陵和許執的過往時?,隻有徒然的憤慨和暴怒。而她,在以一種平靜冷淡的目光,旁觀他的發瘋。
他無法再對她下手了,在漫長歲月的過往裡,他的生活中處處是她的影子。
他恨不能日日見到她,每個夜晚,都與她共枕相?眠。
正如她看到那封他與海寇的書信後,他沒辦法殺了她。
那時?,他倏然想到的是:
倘若失去了她,他以後該怎麼辦?
但在相?識的第一年,那個海寇侵入外?城的雨夜,傅元晉聽?著那些令他煩悶的呼喚,不過走出了屋子。
屋簷下,他的那些副將屬下正在等待他。
戰事結束後,還?有一堆的事務需要處理。清掃戰場、安置百姓、恢複城內秩序、清點傷亡人?數……他並沒有多少空暇來看顧生病的她,能抽空過來一趟,算得上他重視她了。
他離開前,囑托大夫治好?她,並叫了兩個丫鬟來伺候。
從天亮至天黑,一整日的灰蒙,濃雲壓頂,天上的雨水不斷。
他在外?忙碌至將近亥時?末,才終於回到總兵府。
她已經醒了,正在照顧衛錦,那個孩子的燒還?未退下去。
她一遍遍地換洗變熱的帕子,搭放到人?的額頭?降溫。
明明臉色還?很蒼白,身子也病弱,卻不讓丫鬟去弄,偏要自己折騰。
他聽?過丫鬟的回稟,揚手揮退了人?。然後跨過門檻,走了進去。
她回首看見了他,而後又是下跪道謝,每次見麵,都是這般的流程。
“不必謝我,看在衛陵是為國戰死,你們是衛家家眷的份上,我才屢次相?助。再有下次,我事務繁忙,分身乏術,不一定會救助了。”
“柳曦珠,我最?後告訴你一次,若是想在這裡活下去,並非容易的事。你好?好?想清楚。”
他俯看跪在地上的她,低垂腦袋,披散一頭?烏黑微卷的長發,瘦削的肩膀在輕抖。
隨後一滴淚落下,滴在灰色的磚石,濺起一朵淚花。
他最?後給她一次機會。
明明白白地告知?她。
不再看她,轉身離開,走進夜雨。
倘若執迷不悟,世上美人?何其多,少她一個不少,再找便是。
但他相?信,她很快會來找他。
最?好?在他的耐心?用完之前。
他還?從未對一個女人?這般用心?過。
偶爾思索此事罷了,他又投身案上成堆的軍務中。
北疆那邊,自衛陵被?內外?陷害戰死,整個北方防線全然崩潰,疆土丟失大半,隻餘一個洛平立下軍令狀,挑起了大梁。
西北黃源府,也自衛遠和董明忠死後,這一年,匪賊卷土重來。從北方因狄羌侵擾而逃竄的流民,被?各級官府城門圍堵,不允南下京城致亂,便多往黃源府而去,匪患之勢愈演愈烈。
峽州這邊,萬不能出現意外?,不若到時?治罪下來,後果嚴重。
父親遺留下的養寇自重,他要想辦法謹慎地處理了。
若被?抓住,是為滅門的大罪。
……
那一年,他忙碌異常,整個年節也在戰事中度過。
不久後,聽?到一個消息。
那個因海寇戰亂而發熱的衛錦,生出了癡傻的毛病,不過聽?過一耳,便駕馬往軍營去。
又一個包袱壓在她的背上,遲早有一日,她會屈服。
好?在衛朝那個小子,還?算是個有本事的,服從苦役,軍功雖不記頭?上,卻是殺敵凶猛不畏死。
但想衛家複起,是無望的。
她的屈服,是在次年的春天。
峽州的春來得很快,天氣暖和,被?海風吹拂而過的樹木,在抽穗冒綠。
他恰好?忙完一段事務,得以暫時?歇息。
靠在椅上想起她,時?隔有些久了。
雖她的容貌並未忘卻,卻少了大半的趣味。
便連派去那邊的人?,在他麵前稟報她的事時?,也有些懶怠了。
她還?在乾洗衣的活,日夜不停。
那雙手是不想要了,他讓送去的藥,看來是沒用了。
實在沒趣,要召一月前,被?送來的那個歌伎過來。
這段時?日,曠的過久。
“去把人?叫過來。”
夜深了,他吩咐丫鬟道。
但便在他闔眸休憩等人?時?,門外?響起輕敲聲,隨之是那個丫鬟的聲音。
“大人?,衛三夫人?過來找您了,想要感?謝先前您的幫助。”
他忍不住嗤笑。
感?謝?哪家的夫人?,會在深更半夜,孤身前來一個男人?的府宅,是為感?謝?
他可?沒那麼空閒,就等她一個人?。
“讓她回去,今夜我有事。”
語氣加重。
“我讓你去叫人?過來,你叫了?”
丫鬟忙地道:“大人?,我這就去。”
很快,腳步聲遠去。
實在有些疲累了,尤其是與同僚屬下飲酒過後。
抬手鬆解頸間的兩粒扣,他有些昏然地又靠回椅背,等著人?過來。
因而當?門被?輕輕推開時?,隻當?是歌伎。
門關合上,輕巧的腳步悄悄靠近他,一同飄過來的,還?有一股馨然清淡的香氣。
緊閉的眼前,晃過一道玲瓏的灰影。
她來至他的身前,低聲喚道:“大人?。”
清悅溫柔的聲音,是柳曦珠的。
他一瞬睜開眼,果然看見是她。?*?
是那張臉,不過與之前見到的都不同。
塗脂抹粉,黛眉紅唇。發髻也梳攏齊整,並非婦人?的發式,是姑娘的樣式,插著一支素淨的簪子。
身上的胭紅衣裙,更是襯托整個人?穠豔非凡。
她低著頭?,被?絛帶勒緊的細腰不足一手掌握。望著坐在一盞油燈旁,椅上的他。
“我讓你進來了?”
愣然過後,他反應過來質問。
但話未出口?,卻見她朝他,抿唇輕笑起來。
而後她微曲的膝蓋,愈加彎下,最?後跪在他的皂靴靴麵。
輕輕地,不敢把重量放在他的身上。
伏低了身,伸出手指,勾著他放在膝蓋上的手。
把她自己,以一種卑微的姿態,放在他的視線之下。
若隱若現地,微敞的領口?裡麵,是起伏的峰巒。
他不覺冷笑,握住她的手,另外?一隻手挑起她精巧的下巴。
在燈火下,觀望著她的這張臉。
原是濃妝更惑人?。
拇指指腹碾壓她嫣紅的下唇。
“這般晚了,夫人?何故此時?來找我,衛提督泉下有知?,怕是死不瞑目。”
他看到她臉上的笑僵霎時?硬住,哀傷和痛苦出現在眼底,但極快地,轉然消逝。
又是媚人?的笑。
濃密的睫羽扇動,一雙澄澈的琥珀色眼眸,落在他的眼中。
便連語調,也柔軟十分。
“大人?,我錯了,不該這樣晚了,才來找您。懇請您再給我一次機會。”
好?半晌,他沒有說?話,直至門外?傳來叩門聲,以及歌伎如同雀鳥的嗓子。
“大人?,我來了。”
他垂眸看身前人?,不安出現在她的眉眼。臉上的笑,也快掛不住地退縮。
她的手指將他的手,握得更緊了,身子緊貼他的腿,仿若救命稻草一般。
也急切地喚了他:“大人?,求您了。”
他才暢快地把指腹上的口?脂,擦抹在她雪白的麵腮。
嫣紅的一道。
笑道:“好?了,怕什麼,我給你這個機會就是了。”
或許她再晚些時?候來找他,他會徹底失去興趣。
但她出現的時?機恰當?,正是這晚,又顯然有備而來,打扮地這般招搖,確實動了他的心?。
彎腰把人?一把抱起來,走向架子床。
也對門外?的人?道:“回去,這裡不需要你了。”
……
床紗垂落,帳中之人?太過滯澀,以至他寸步難行,皺眉拍打令其放鬆,卻一直不得法子。
再俯望她絕色的容顏上,滿是淚水,歎聲氣,不得不用上藥了,方才順暢許多。
她緊咬住唇,不肯出一聲。
連續的狠力,才迫得她失聲。
有過的那麼多女人?裡,她的聲音是最?好?聽?的。
他低下頭?,在她通紅的耳邊,廝磨著教授,那些能讓他歡欣的話。
“既來找我,以後我讓你做什麼,你就好?好?學著。”
“是,我明白的。”
口?脂早被?吃淨,她睜著一雙含淚如霧的眼,勾抱他的脖子,將他教的話,一句句地說?給他聽?。
她說?的太過順利,甚至有些話,雖激起他的念,卻並非他教的。
便是在那一刻,他驀然停了下來。
凝望分明是第一次、漲紅了臉的她。
厲聲脫口?而出:“誰教你說?的?”
她在他的身.下,顯然也愣住了,接著彎起一雙詭麗的眼眸,笑看他,指甲從他的額角緩慢地滑落下顎。尖銳的刺痛。
張合那殷紅的唇,慢聲輕語:“是三表哥呀,我告訴你聽?,我和三表哥在夢裡,早就上過床了。”
“進宣,都是他教我的,你覺得滋味如何?”
*
顛倒的紅塵中,傅元晉聽?到了那些令他目眥欲裂的聲音。
是她愉悅的笑聲。
以及另一個男人?的聲音,澀啞的嗓音,低聲問詢:“還?來不來?”
“嗯。”
嬌嬌軟軟的音調。
“不累?”
“你是不是累了?”
“累什麼,我是怕你受不住,明日又腰酸腿疼。”
“哼,那你不會少用些勁呀?”
“你確定?”
男人?低笑一聲。
她又在哼唧了。
“你閉嘴吧,彆說?話了。”
……
但在結束之後,她喜歡窩在他懷裡,被?他抱著說?話。
說?什麼呢。
不過是方才他的表現,是否喜歡。
一會兒過後,她便困倦地很了,支使道:“去把燈吹了,好?晚了,睡覺吧。”
“好?。”
她身邊的人?應聲,起床去滅燈。
再上床來,她又嬌聲嬌氣道。
“三表哥,抱著我睡。”
……
可?是她與他在一起時?,每次結束後,從來都是背過身去。
即便他掰過她的身子,把她的臉朝向自己的胸膛,輕柔地把她微蹙的眉頭?撫平,在他睡著後,她依然會轉過身,麵向床裡。
她從不會讓他抱著入睡。
從在一起的第二?年,一直到分離的第九年。
傅元晉以為這是柳曦珠的習慣。
久而久之,他不再去糾正她,反而為了適應她,從背後抱著她,沉入睡眠。
在遇到她之前,他從沒有抱哪個女人?睡覺,甚至和誰同榻而眠。
都是完事後,讓人?喝下避子湯離去。
也從沒有想讓哪個女人?生下他的孩子,除去故去的妻子,就隻有她了。
他唯一期盼過的,便是她能生下兩人?的孩子。
他一定會好?好?待她,也一定會好?好?待他們的孩子。
可?是,她把他當?成什麼了!!
他們在一起的八年,從始至終,都是她的欺騙。
好?得很啊,她抽身離去,在與另一個男人?,那個早就死去的人?歡好?相?愛。
留他一個人?在這個世,孤孑一身。
三年啊,她知?道他是怎麼過來的嗎!
衛陵,衛陵……
早該死的,陰魂不散的人?。
倘若他沒有嘗試招魂,是否他這輩子都被?瞞在鼓裡。
招魂鈴還?在“叮鈴叮鈴”地震動,傅元晉從夢中睜開了眼。
滿目通紅的視線,在一片繚繞的降真香裡,看到了正在白霧之後,拿幡做法的道士。
額上青筋暴凸,麵容猙獰地盯著這個人?。
夢裡的那些,不一定是真的!
一定不是真的!!
不是,定然是眼前這個道士,弄出來迷惑他的!!!
柳曦珠不可?能背叛他。
她說?過的,會等他去京城,他們會在一起。
鬢邊的幾絲白發散落,他從躺椅上起身,疾步上前,穿過那片白茫的大霧,掐住了道士的衣襟,將人?拎起來。
心?中悲憤與怒火一齊湧上了喉嚨。
“我夢到的那些,都不是真的,是不是!”
“你告訴我,都不是真的!”
第150章 黃粱夢破(四)
王壁被那隻手拖拽著?, 提到了滿是戾氣的人跟前。
在幾乎憤怒至發青的臉色之?下,他的脖頸被緊攥的衣領,勒得隻餘一線空隙。
手中的幡旗和招魂鈴, 同時掉落在地。
惶恐一瞬攀爬他的脊背,忙磕磕絆絆道:“總兵,我隻知……招魂,至於真假, 是天定?命數。”
招魂本是逆天術法,妄以凡人?之?軀窺探異世。
不論對於招魂者, 亦還?是想?見故人?者, 皆會耗損兩者陰德。若是嚴重,會遭到反噬, 甚至是死?亡。
王壁最初應承下為峽州總兵招魂, 也是因其為國為民之?心,陰德雄厚,否則絕不答應。
這下瞧見人?的驚駭神情?,不明傅總兵在夢中看?見了什麼。
人?亡故之?後,魂魄飄散,被陰陽使者帶領經十殿閻羅、過奈何橋、飲孟婆湯,繼而忘卻前塵,投入輪回之?中。
之?前他替人?招魂, 都是在人?頭七之?時。
那位夫人?在三年前病故,想?必早在另一個世, 全然忘記了這一世的事。
“總兵,您可見到了……夫人??”
煞氣直逼眼前, 王壁顫巍巍地問道。
便在這句話落後,捏著?他命脈的人?, 鬆開了手。
王壁一時不妨,後退兩步,慌張穩住腳步站好。
甫抬起頭,看?見傅總兵頹然了肩膀,背身眺望半開的疏窗外,遠處即將冬去?的景象。
過去?好半晌,才極低道:“沒有。”
他沒有見到她。
隻是聽到了她和另一個男人?歡愛的聲音。
*
傅元晉相信這一次的招魂,聽到的那些聲音皆是假象。
柳曦珠是一個重情?重義之?人?,他對她那樣好,她絕不會如方才所?聽到的,殘酷地對待他。
他應該懲治麵前的這個道士,但最後他什麼都沒做。
失去?她的這三年,他難有安穩入睡的夜晚,總是在深夜,冷衾之?中想?起她。
他沒辦法停下招魂了。
一旦停下,他甚至會再也聽不到她的聲音。
一日日的招魂中,他被勾魂攝魄般,陷入了一場接一場的,恍若美夢的幻境。
*
他又一次回來晚了,因今日傍晚,城外有一場激戰,他前去?指揮戰役。
等回到府上,已是更?深露重,將近子時。
怕她等的久了。
在戌時末,特?意派人?與她說,讓她早些睡,不必等他。
但一身疲憊地走進院子時,隨風晃動的燈籠底下,那扇楹窗還?閃動微弱的光亮。
心口熨帖暖意,他快步走過去?,連上三級台階,推開了那道門。
跨過門檻,走了室內。
而後看?見她正趴睡在桌子上,雙手疊放,腦袋擱在上麵,側著?臉闔眸沉睡。
瑩瑩燈火旁的筐子裡,放著?她做給他的新衣裳。
是孔雀藍的顏色,其實他並?不喜歡。
但半個月前,她滿臉興然地拿著?兩塊衣料,湊到他麵前詢問:“進宣,快春天了,我給你?做件新衣裳。你?喜歡哪個顏色?”
拿著?蒼色的緞布,伸到他眼下。
“是這個呢?”
再拿孔雀藍的綢料,換送上來。
“還?是這個呢?”
他皺眉看?了又看?,道:“換其他顏色的吧。”
在一起這些年,他生活上的很多事,都是她在照料。
連同一年四季的衣裳,不論是外出作戰的甲衣,還?是在居室內的常服。是她在裁剪和縫補。
她早該清楚他的喜好,不喜這些鮮豔的衣裳,都穿暗色的衣。
“你?試試嘛,總是穿那些黑色,顯得你?很凶。我覺得你?穿藍色的衣袍,一定?會更?好看?。”
她仰起頭,一雙亮晶晶的眼眸,期盼地望著?他。
“好不好?選一個吧。”
“就做這一件,你?若是不喜歡,我以後就不給你?做了。”
她又把那兩塊料子拿來,搖晃他的胳膊,歪頭笑看?他。
他見她興致勃勃的樣子,沒忍心拒絕,再聽到她的話,也笑地無奈。
“行吧。”
隨手挑了那塊孔雀藍的緙絲衣料,她頓時彎眸,道:“我也覺得這塊最好看?!”
他笑地攬過她的腰肢。
“你?都想?好了,還?拿兩塊料子給我挑什麼?”
“我還?不是怕你?不喜歡嘛,挑一挑,說不定?你?更?喜歡那塊暗點?的蒼色。”
她跌坐在他的腿上,粲然地摟住他的脖子。
窗外泄進的陽光,在她明媚的眉眼,靜靜地流淌。
在一起的第六年,他每次跟她在一起,都感覺很高興。
這是從其他女人?身上,從未感受到的,甚至是他的母親,不過把他當作富貴的依仗。
他情?不自禁地埋首在她的肩膀。
她的肩很瘦,卻很溫暖。
“進宣,你?怎麼了?”
她輕柔地撫摸他的後背,問道。
他沒有回答,隻是微微抬起下巴,唇貼近她的鎖骨,咬了一口。
密密麻麻的吻落下,他把她放在了榻上,俯身下去?。
“把窗關了。”
她衣裙淩亂地扭動,笑著?對他道。
……
燈焰飄忽,將目光從那件還?未做完的衣裳移開,他躬下身,把睡在桌上的她,抄起腿彎,走向那張架子床。
他的動作很輕,但在彎腰,將她放下時,還?是驚醒了她。
迷糊地睜開眼,朦朧的視線中。
她望著?身上的他,低噥道:“你?怎麼才回來呀?”
便在話出口的那瞬,她留意到他臂膀處的傷,是被火.槍所?傷。
已被軍醫處理過,上藥綁紮了傷口。
“你?受傷了?”
她一下子清醒過來,著?急地起身,蹙眉望他被紗布纏繞的手臂。
他不想?她擔心,道:“小傷而已,上過藥了。”
但門外恰是丫鬟送來了熱水,她急匆匆地下床。
又是去?和人?說,把放在灶上熱的海參魚丸湯端來,又轉過身,給他拿褻衣褲子,陪他去?沐浴。
幫他擦洗時,小心翼翼地不讓水碰到丁點?他的傷。
從水裡出來,又拿來乾帕子,要?給他擦乾身體。
他道:“我自己來就好了。”
她說:“你?彆動,等會怕扯到傷口,不疼呀。”
他不由笑看?被熱氣潮潤麵頰,卻還?一絲不苟給他擦身前水珠的她,將她腮畔的濕發順至耳後。
她挑眸睨他一眼,也笑了。
等穿好衣坐到桌前,他舀喝她燉煮了三個時辰的湯,鮮美可口。
比得上他喝過的其他所?有湯。
他與她的口味,出奇的一致。
熱湯填滿空餓的胃,他坐在床沿。
她蹲在床前,手心托著?一盒子的蛤蜊油,低頭垂眸,給他的腳細致地塗抹。
每年的冬日,他的腳總會皸裂。
從前,沒有她的時候,他都是等著?春日到來,那些細小的傷口,自會愈合。
即便會留下裂紋的痕跡,也並?不在意。
但有了她後,她注意到這件事。
在一起的那一年冬天,便去?尋了大夫問,拿回一盒子的油,說塗了就會好起來,也不會再疼了。
此後的每一年冬,隻要?他回來,她都會給他塗藥油。
“快到春天了,很快就不用塗了。”
她仰頭朝他笑。
等一切忙活完,近醜時二刻,兩人?終於躺上床。
他沒能耐住,一把將她托起來,讓她坐在身上。
蟄伏後的蘇醒驚動了她,斜瞟他一眼。
“不行,你?還?受傷呢,等你?傷好了再做。”
她要?從他腿上挪下來,他單手固住她的腰,不讓她掙動分毫。
“可是我們都三日未做了。”
前兩日,他在軍營操練兵將,一直未回來。
“你?在上邊多用些力?氣,我少動些就是了。”
他當然知道她是為他的身體著?想?,語調不禁放軟。
“夫人?,就做一次?”
她終究答應了。
“隻準一次。”
她再三跟他強調,眼中含著?笑意。
手往下滑動,將他褲子的係帶鬆解了。
也俯低身,伸手按住他的手腕在枕側。
異樣的感覺,他被她這般作弄。
更?被她以居高臨下的目光俯視。
他向來強勢,即便是在床上,從不容許女人?這樣對他。
但在那一刻,他願意縱容她。
哪怕她緩慢的動作,是在刻意折磨他,但聽著?她一聲聲的“夫君”,他也任意她驅使。
滿目的雪白,潮膩的軟滑中。
她嬌軟的語調,恍若從遙遠的另一個地界傳來。
是她在吟喚衛陵。
“夫君,夫君……”
那個稱謂,她竟然在叫除了他以外的,另一個男人?!
一同傳至的,還?有分明熟悉,卻肮臟至極的聲音。
該死?!該死?!
都是假的。
他不相信她從前對他的那些好,都是假的!!!
但混沌不堪的腦子,充斥了太多聲音。
光陰流逝,日夜倒轉,一天天地過去?,聽到的,皆是她與衛陵的對話,兩人?甜膩的親昵。
那樣歡快的她,似乎在他麵前,從未有過。
頭顱暈眩刺痛,仿若要?爆炸一般。
耳畔是王壁的倉惶勸說:“總兵,不可再繼續招魂了。”
全然置之?不理。
“給我繼續招!我要?見到她!”
她一定?是假的。
忽然之?間,怎麼會聽到那個秘密:先?帝留下的遺詔,是要?傳位給先?太子。
她在把這樁事告訴衛陵……
“三表哥,我要?你?。”
她……
又是那些不堪入耳的惡心聲。
一陣暈然襲至。
“傅元晉養寇自重,若是有了這個把柄,他是不是會死?。”
她沒有死??
她沒有死?。
她沒有死?!
她要?殺了他!!!
把能置他於死?地的死?穴,告知了衛陵。
整顆心猶被烈火燒灼,傅元晉從夢中陡然睜開了雙眼,眼眶逐漸變得通紅。
好半晌的怔愣後,從椅上起身,踏入的第一步,些微踉蹌。
而後連續的快走兩步,一腳踹翻窗邊的桌椅,揚手摔碎了目之?所?及,一切能摔碎的東西,瓷器、擺件、茶盞、花瓶……那個陳舊變色的針線筐子,也被掃落在幾案下麵。
王壁趕緊跑開,卻仍避之?不及,被一個豆青的茶壺砸到了腦袋。
捂著?額頭跑出門去?,等傅總兵瘋完再說。
立在庭院之?中,背後的怒聲嘶吼不絕。
甩動拂塵,掐指盤算。
王壁緊皺眉頭,心中尚存疑惑。
此次招魂,是他畢生為人?招魂中,最為艱難的。似乎在被某種力?量阻止,以至於傅總兵遲遲不見夫人?。
而那力?道,好似不是來自陽間道。
門外的幾個親隨探著?一雙眼往屋裡,惶恐不安地觀望。
原以為三年前去?京城述職,得知夫人?病故,瘋了好些日子。
飯不吃,覺不睡,整個人?瘦得快脫相,老?夫人?來勸也不聽。
隻不管不顧地日夜飲酒,盯著?那塊靈牌,絮絮叨叨地和夫人?說話,不時幾句罵言。
後來漸漸好了,開始對海寇大肆攻伐,受了傷昏迷,會喚夫人?的名。
以及一些節日以及忌日,會懷念夫人?,獨自喝些酒愁悶罷了。
這段時日,又開始發瘋。
總兵這是第幾次為夫人?發瘋了?
夫人?去?了,便讓她安息唄。
招什麼魂啊,到頭來難過的是自己。
幾人?回轉頭,互相看?看?,唉聲歎氣。
“哈哈哈,你?要?我死?,你?竟然要?我去?死?!”
“柳曦珠!柳曦珠!!!”
他一定?要?找到她!
他要?殺了她!殺了她……
霧茫茫的視線中,傅元晉臉色蒼白,環顧周遭的碎裂景象,緊咬住泛涼的牙,眼睛酸澀地淌下了淚水。
從前她在時,精心裝扮的他們的居所?。
他以為的家。
每一日,每一夜,她都在這裡等他回家。
“嗬嗬。”
喉間脹痛難忍,傅元晉驀地又啞笑兩聲。
她敢與衛陵提到許執,可敢說起他嗎?
“敢嗎!”
他垂頭望著?手中最後一樣完整的東西,她的靈牌。
上麵的紅漆依舊鮮亮。
沒有一絲灰塵,時常擦淨。
一刹抬起手臂,要?摔了它。
將它砸個粉身碎骨!
但在即將落下的那霎,他終究停住了。
緩緩地,慢慢地,把它放下。
然後將它抱在懷中。
靠牆滑坐了下來。
斜照的夕陽落了進來,他坐在窗欞下,一堆碎去?的舊物中。
默然地緊抱住她。
*
直至翌日,王壁從傅總兵的口中得知夫人?在另一個世,就在京城。
或許比目前他們所?在的世,還?要?早十多年。
他訝然地瞠目結舌。
大小三千世界,各有不同,竟會有如此奇異的事。
但驟然地,他想?到這興許便是此次招魂,如此艱難的地方。
峽州與京城遠隔千裡,縱使傅總兵與夫人?身處兩個不同的世,但地域不同,也許會有礙招魂。
倘若在京招魂……
但該事王壁踟躇許久,並?未告知。
即便如今無仗可打,總兵領兵鎮守一方疆土,未得旨意,仍然不能擅離職守。
依照當前傅總兵發瘋的勁頭,不知會做出什麼事。
另外有一樁更?為嚴重的事。
直到入夜,他方才想?到。
若按傅總兵所?言推測,怕是夫人?所?在的那個世,還?有另外一個傅總兵,之?前的招魂,怕是已對異世之?人?造成了影響。
如此違背天綱,必定?遭受天譴。
……
但彷徨不過兩日,一道聖旨便從北方,一路南下,經時下正鬨騰蝗災的江南地區,傳至了峽州的總兵府。
光熙帝三十四歲生辰將至,各級高官需備禮慶賀。
這一年,侵擾大燕沿海二十餘年的海寇,終被平定?。
偶爾幾個寇賊,已不足為懼。
幾處海岸港口再開,曾經打仗的官兵,被派去?駐紮查驗來往海貿之?物。
仗著?地域便利,將其他沿海州府的生意也引去?了多半。
白銀如流水一般,嘩啦啦地從峽州通過,流向大燕的四方邊境,一時興榮繁盛。
光熙帝特?點?峽州總兵傅元晉,上京受賞封侯。
*
屆時,便是傅元晉的死?期。
風晃殘燈,昏光樹影中。
衛朝神情?陰冷地,遠眺總兵府的方向。
將手心中,三叔母離開峽州前,最後一次見麵時,給他的錦囊攥得愈發緊了。
與那位許尚書商議除去?傅元晉,是為了不被傅家壓製,讓衛家得以徹底複起。
自三叔母故去?,傅元晉一直在找機會要?他的命。
同時,也是為了三叔母。
衛朝心裡清楚,她的早年溘逝,追根究底,是因對他們這幾個毫無血脈關係的衛家人?,殫精竭力?而致。
但他沒辦法不把這個罪責,也怪在傅元晉的身上。
從那一晚,他背著?孱弱的她,在月光下,一路回去?。
她趴在他的背上,壓抑地低泣,滾燙的淚水浸透了他的整個後背開始。
漫長年月裡,他目睹她的每一次曲意逢迎,也一次又一次地為她擦拭眼淚。
他無數次地在心中,對她發誓。
有朝一日,一定?會報了這個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