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1章 佳期夢
“衛三爺饒命啊!我絕不會把三夫人是秦家?小姐的事說出去, 求您放過我!”
曾被派出去找尋那位公府表姑娘身世的秦家?隨從?,才把老嫗帶回京沒兩?日。
如何都料想不到,一夕之間, 自家?爺竟在夫人的葬禮上,被長公子?捅成?了窟窿,連帶老爺和老太太都被殺死。
秦家?倒台,他們這些?屬下, 還不待逃脫,便被刑部的官吏嚴密看管在府裡, 待要查清滅門案的真相。
擠在一個屋中, 各自思量以?後的生路,不過等刑部的人放了他們, 再另謀差事。
卻不想抄家?之時, 會被那位許大人轉交給鎮國公府的衛三爺。
定是衛三爺得知了他們在查之事,要殺人滅口?。
淅瀝的冷雨穿過密林的樹葉,墜落在身。
秦家?隨從?被後綁雙手,匍匐在地,渾身濕冷地不住打顫,終於用?力吐出嘴裡的布團,忙不迭地磕頭喊道:“若是您不放心,就拔了我的舌頭!”
話未說完, 立即有人把那團臟布,塞回他的嘴中, 壓進喉管。
反胃乾嘔中,還在磕頭。
老嫗徹日徹夜地被關在柴房, 早就虛弱不堪。
現今雨夜之中,身上的深藍衣裳, 已?滿是泥水。
離京太久,不明眼前撐傘而立、穿著華貴之人是誰。
但聽隨從?的嘶聲,立即反應過來,趕緊也撐起一把快散架的老骨頭,撲跪在地,“嗵”地一聲,頭磕在一個小水坑中。
抬起頭,是一張滿是汙泥的驚恐皺麵?,被堵住的口?裡嗚咽。
“我沒幾年好活了,三爺饒過我,我家?中還有孫子?孫女,還在等我回去,您大人大量,便放我回去吧!”
原以?為當年逃出生天,還在家?中供著菩薩攢福,卻厄運來臨,被強拉回京。
自己這條老命,怕是要交代在這個深山老林。
但三人的不停磕頭求饒,並未動搖雨中人的半分心意。
“殺了,埋了。”
冰冷的語調,短促的語句。
漸大的雨勢中,身側的親衛聽到了三爺的吩咐。
幾人上前,攥起三個頭破血流之人的後頸,拔出腰間長刀,抵在他們仰起的脖子?上。
鋒利的刃觸及脆弱的喉管,斜拉一刀,頓時鮮血直噴,散在瓢潑大雨中。
雨水衝去刀上殘血,三人倒落在土黃的泥地上,裂開一個口?子?的漆黑喉嚨裡,還在潸潸地淌出血流。
不過瞬息,再無生機。
唯有瞪大的雙眼,朝著同一個方向。
火把燒著燦然的光芒,映照林間密織的冬雨。
衛陵持傘垂眸,漠視他們的斷氣。
半個時辰後的挖坑,又親眼見?他們被丟進灌木叢中的坑裡,泥土回填踩實。
他方才鬆口?氣,唇角揚起,微微笑了起來。
知曉她身世的人,這個世上不會再有彆人了。
*
傍晚用?過晚膳,妻子?又想吃山楂糕。
懷孕三月有餘,最?初的孕吐之後,嗜好起酸的吃食,與懷阿朝時好辣,倒是不同。
若是個女兒,就好了。
夜雨繁重,心中激動不已?的衛遠怕人去買的慢,便自己騎馬去買。
待冒雨歸來,在側門處,恰將身上的油衣脫下給仆從?,聽見?背後腳步聲,轉見?是三弟回來,還有幾個親衛。
不待開口?問人去了哪裡,在簷下的燈籠光中,俯看到三弟的藏藍色皂靴邊沿,沾有黃泥。
“你去西城做什麼?”衛遠問道。
這種泥,隻?有城西那片衫林才會有。
衛陵跟著大哥的視線,低眼落在自己的腳下。
側首先讓親衛散去,笑了笑,道:“有事去一趟。”
見?狀,衛遠就知三弟又不願和他說明。
自那年他和父親從?北疆回來後,三弟便有許多事在瞞著家?中人。
不管是戰事上的應變能力,亦還是與表妹的婚事定立。
這些?時日,正是秦家?滅門案審判,朝局動蕩的時候,衛家?該當置身事外,不要插手分毫。
父親和母親也因皇帝吐血,暫時沒有出府修養身體。
但他這個三弟,卻時時往外麵?跑。
衛遠卻不追問。
三弟心中有數,不會做出什麼不利衛家?的事。
這會碰到人,還省得他讓丫鬟走一趟破空苑,乾脆把手中提著的幾包溫熱糕點,分出兩?包來,道:“你大嫂要吃糕點,我去買了這些?,你拿這兩?包椒鹽麻餅和棗栗糕去給弟妹吃。”
衛陵搖了搖頭笑道:“既是給大嫂買的,哥你拿回去好了。”
“你和我還有你大嫂客氣什麼,你大嫂現今有孕在身,府上的中饋要勞煩弟妹,該是辛苦。不過兩?包點心,推來推去的難看,拿著吧,也不知她喜不喜歡吃?”
衛遠將另兩?包拎起,道:“我還給阿錦阿若帶了,待會讓人送去。”
既如此?,衛陵隻?得收下。
“多謝大哥了。”
兄弟兩?個沿著長廊又說幾句朝中的事,在岔口?分彆,各自回去。
衛陵手上甸著糕餅,回破空苑。
她不喜歡椒鹽,板栗還算是喜歡。
等撐傘入院子?,並不直接進那亮著昏黃光暈的屋中。
走去一旁仆從?住的小屋。
找到阿墨,讓打盆水,再拿個刷子?。
在滴答滴答落下雨線的簷下,先在石坎上搓了搓靴底,再躬身彎腰,沾著木盆中的水,刷著靴上的黃泥。
隨口?問著身邊人:“最?近都忙些?什麼?”
阿墨拿著那兩?包糕,站在一邊,聞言立即道:“哪裡能忙了,不過是幫夫人跑跑腿。”
自從?夫人嫁給三爺,屋裡的事還有賬麵?,甚至現在公府的中饋,都讓夫人接管。
他隻?做些?雜事,夫人要一個跑腿的,不是外出買什麼,就是去庫房拿什麼,自己勤快就是了。
可他打小是跟著三爺的,但自北疆勝敵狄羌回京,三爺的那些?事,都讓親衛去做,他沒多大用?處了。
衛陵仔細刷洗靴跟的泥,聽出他話中的意思。
“你給夫人辦事,比給我做事要好得多。這個院裡,屬你和青墜兩?個人拿的月錢最?多,但想來你都還沒她做的事多,輕省些?不好……”
驀地,衛陵忽然發覺自己還遺漏了一個,可能知情他重生的人。
那個夜晚,阿墨目睹了整個過程。
當時無人可用?,才會留阿墨在身邊。
心有餘悸之中,手上動作一頓,又繼續刷靴。
直將靴刷淨,衛陵方才抬起身,將木刷歸還。
道:“你實在不想給夫人做事,等我想想,要把你放到哪裡去。”
“三爺,我不是這個意思,就是覺得有些?閒,沒覺得給夫人做事不好,夫人讓我做什麼,我立馬撒腿就去辦了。夫人還誇我利索來著,三爺要不信,可以?去問夫人。”
阿墨登時睜大眼,他哪裡是抱怨了,慌張解釋道。
但手中的糕點已?被提走,徒留下句:“你跟了我多年,我不會虧待了你。”
*
門外響起動靜時,曦珠正坐在榻邊,與蓉娘和青墜於落雨的窗邊,一邊打絡子?,一邊閒聊。
青墜講起自家?男人睡覺總是打呼嚕,有時還磨牙,常吵得她?*? 睡不著。
蓉娘悄悄問起:“三爺可有這個毛病?”
曦珠不禁笑道:“他要是有,便不要和我一個屋睡了。”
掀開棉簾,綽綽的燈影下,衛陵看見?她眉眼間的笑意,也彎起唇。
見?三爺回來,蓉娘和青墜趕快從?凳子?上起身。
曦珠也跟著站起,把絡子?放回筐裡,問道:“你吃飯沒有?”
他這些?日回來的晚,總是沒有用?晚膳。
衛陵走來,將糕點放在桌上,看見?上麵?還有一青瓷壺,裡麵?好似裝了酒水,笑說:“還沒。”
曦珠便叫青墜去膳房那邊拿些?熱菜和飯過來。
青墜向三爺行禮過後,走出了門。
蓉娘緊跟著道:“我讓人燒水備好,等會好洗個熱水澡。”
年紀大了,但眼睛算清明,見?三爺的衣裳濕了,頭發也是潤的。
外間這般大的雨,可得洗熱乎,免得一個被窩睡的,把她家?姑娘染病了。
等人都退出去,衛陵才脫下外袍,掛到屏風旁的木施上,瞧著跟他過來的,穿身雪白褻衣、披散長發的人兒問:“你怎麼回來的這麼晚?又是為了秦家?的事嗎?”
曦珠看了一眼那半濕的衣裳,聞到了一股似有似無的血腥味。
她自然聽說今天是秦府抄家?的日子?。
衛陵笑道:“是,去了一趟,這才晚回來了,是不是等得久了?若是困了,先去睡,不要等我。”
“等的不久,也不大困。”
見?他不欲多說,曦珠也不多問。
隻?要秦令筠死了,她立時輕鬆許多。
轉移目光在桌,他放落的那兩?包糕點上。
“你回來的晚,還有空去買點心啊?”
“是大哥買給大嫂的,多買了幾包。”
衛陵將與大哥的對話說來。
曦珠走去打開油紙包,揀塊棗栗糕咬在嘴裡。
再拿了塊,轉身抬手,塞進過來之人的口?中。
衛陵伸手接過,兩?口?吃完後,依在桌邊,拿起桌上的那個瓷壺,拔出塞子?聞了聞。清香撲鼻,果然是酒。
不由笑問道:“你今晚喝酒了?”
曦珠還未吃完,捧著碎渣子?,怕落在地毯上難清理,含糊不清地道:“原想你今天回來吃晚飯,我們一起喝幾杯的,但你沒回呢,我就沒喝。”
衛陵眼中笑意愈發濃了。
他看出她很高興,自從?秦令筠死了以?後。
“現在也不遲,表妹陪我喝兩?杯。”
曦珠抿唇笑應:“好呀。”
等青墜送來飯菜,曦珠披件厚實外裳,衛陵又把燒熱的炭盆拖至廳外。
兩?人一壁喝著酒,一壁吃著菜。
又是各自絮叨這一日,在府中、在府外做了哪些?事,煩心的、欣喜的。
直到一壺酒喝完,已?是酒足飯飽。
撤去殘席,整個屋裡隻?剩下兩?個人。
曦珠麵?色微紅地推人去洗澡。
“快去洗了好睡覺,我給你找衣裳去。”
衛陵被推進湢室前,瞟到她蹦跳著去衣櫃前,給他找睡時穿的褻衣。
他失笑地走進熱水漫湧出的白霧中。
等洗好出來,坐在她的妝台前,她又站在他的背後,用?乾帕子?給他絞發。
他的頭發粗硬,但是很順,和她彎曲柔順的發絲不一樣。
她費力弄著,他在鏡中看她認真的神情,卻忽地留意到她身上的味道變了。
之前是濃鬱的牡丹花香,這會好似是茉莉花的香氣,清甜淡雅。
再瞧見?妝奩旁,有一個精巧的新盒子?。
拉過在後頸撩撥他頭發的手,低頭嗅道:“換了香粉?”
“嗯,是華音送來的,她會做這些?。”
曦珠笑地彎腰趴在他右側的肩膀上,挨著他,朝他的耳朵輕輕吐息。
“表哥覺得好不好聞?”
衛陵仰眼去看她嫵媚的眼眸,反手勾住她的腰身,輕巧一托,把人抱坐在大腿上。
捏著她的下巴,傾身親了上去。
模糊不清的低笑聲。
“好香。”
曦珠張開了嘴,回應著他。
一隻?手摟住他的脖子?,一隻?手撫進他鬆敞的衣襟內。
……
直至被抱到床上。
她仰躺在枕上,他又一次俯首下去。
她瞥下的目光,落在那個無所適從?的地方,正被他自己粗暴地安撫。
揪了揪他尚且微潤的頭發。
在他抬眸看來的視線中,她望著他鼻尖處的亮,輕聲說:“三表哥,你來躺著,我在上麵?,可以?給你……”
男人那樣應該很舒服,她做的應該算是不錯。
她的聲音太小,幾不可聞。
但衛陵還是聽清楚了,瞬時的呆滯後,很快反應過來,唇角揚笑道:“不用?了,我不喜歡那樣。”
他看著她豐潤飽滿的殷紅唇瓣。
雖不必去體驗,也知定會舒爽至極,但他不喜歡。
他可以?對她做,她卻不用?那般對他。
聽到他的話,曦珠微微垂下了眼。
心裡絲絲縷縷的疼痛中,衛陵明白她究竟是鼓起了多大的勇氣,開了這個口?,卻被拒絕,難免失落。
他欣喜地親了親她的,再次笑著說道。
“表妹若是想要獎勵我,不若今日換一種玩法,隻?是你可彆叫停。”
他從?床頭翻出那個螺鈿木盒,打開來,從?裡拿出一根紅色的長繩。
……
夜至深更?,那根浸濕的繩被扔在一邊。
曦珠渾身無力地躺在他的懷中,卻睜著雙眼,在滅燈的昏暗中,盯著帳頂隱晦的花紋,仍興奮地睡不著。
秦令筠死了。
皇帝的身體因秦家?滅門的事,還吐了血。
興許不久之後,她就能回家?了。
也許是明年,不,也許就是今年。
最?好快一些?。
等太子?登基,衛家?不必再落入前世的結局,她就能離開京城,回去津州,回去自己的家?了。
“到底什麼時候才會結束?”
她側翻過身,枕在他的胸口?,又在問這個問題了。
衛陵摟住她,輕揉她酸軟的腰,闔眸說:“會儘快,到時候我們一起回家?。”
她問:“你真要和我走?”
他道:“不和表妹走,難道留我一個人在京城?表妹好狠的心啊。”
她笑地用?手指戳弄他的下巴,小聲道:“可是姨母和公爺他們呢?不會允許你和我走的。”
他也笑,回應著她:“這個家?中又不是隻?有我一個兒子?,等事情定下來,還有大哥和衛度在,沒我也不會怎麼樣。”
“曦珠,你放心。剛開始娶你時,我就答應過你,一定會做到的。”
……
這個雨夜,青帳之內,他們暢想著今後美滿幸福的生活。
第142章 是仙女
自二月七日的那場雨之後, 京城進入雨水的節氣。
這年入春的雨,比去年要大上許多,從早到晚, 時斷時續。
呼吸間,滿是濕漉漉的水汽。
探窗望去,院中的那棵又長了一歲的乾禿梨花樹,仍處待發。興許明日, 那些縱橫的黝黑枝乾便會冒出?翠綠。
床下的銅盆一直燒著熱炭。
幾上的那盆秋海棠鑽出?了嫩芽。
不過辰時初,兩人?還在暖和的被?窩中, 曦珠聽他說要把阿墨調到一個莊子上做管事, 再另外找人?給她做跑腿的活計。
她疑惑問?道:“他做事一直穩妥,怎麼調去彆的地方?”
卻見他解釋:“他母親在莊上做事, 這年身?體不大好?, 跟我說為了方便照顧母親,才請願調走。”
這幾年下來,曦珠也熟悉了阿墨的家中境況,長?輩隻一個母親,另兩個弟弟妹妹。
他的母親確實?身?體有疾。
該是不便與她提,直接與衛陵說了。
衛陵繞著她的長?發在指間玩,又道:“到時候,我會多給他些月銀。”
曦珠也應道:“好?。”
既是為了照顧母親, 她並不多說。
再在床上賴了片刻,曦珠要起?來做事, 不想青墜在外稟報,故人?到訪。
兩人?趕緊起?床洗漱, 見到了久違的趙聞登。
曾在去年十月應邀來京參加婚宴,得?了一樁生意, 回去與欣喜不已的父親商議定?下細節,又在津州過完年。
原想正月初五動身?上京,不想妻子診出?有孕,耽誤到十五,才登船離開家鄉。
此次進公府,是要定?下契書,再下江南去看那兩座茶山,等清明之後的收茶結束,還要製茶等繁瑣工序,才能輾轉運回津州,銷往外藩。
曦珠甫聽露露有孕,還是不留意滑倒,肚子發疼。
請大夫來看,才知是有孩子了。
“她有沒有事?身?體可?要緊?”
她瞬時蹙眉,著急問?道。
趙聞登笑著搖頭說:“不礙事,大夫看過後歇息一晚上便好?了,我離家前還能吃能喝,你彆擔心。”
如此,曦珠鬆緩口氣,放心下來。
坐在榻邊,兩人?再聊了些這三個月各自的所遇。
衛陵一直在旁陪坐,軍督局無?事可?乾,他索性懶得?去點卯。
等午膳呈上,三人?又在一桌吃飯。
用過飯後,曦珠不欲耽擱人?下江南的急事,即刻讓負責該事的管事過來,定?下契書,又約好?明日就往南方去。
這個時節去到江南,恰是茶樹生長?的關?頭,頭茬的茶葉最為值錢,要仔細照料。
更何況趙聞登是頭次去江南,諸多不熟悉的地方,還要花費好?些日子。
衛陵又讓丫鬟帶著趙聞登去廂房休息,並笑道:“趙兄若是有什麼吩咐,儘管差遣府上的人?,不必客氣。”
趙聞登自然喜顏悅色地,跟他一番推說。
“又要麻煩三爺了。”
“都?是兄弟,說什麼麻煩不麻煩的,直接叫我鴻漸就好?。”
……
等人?走了,曦珠接過遞來的溫熱茶水,抿了一口潤喉,乍聞身?邊人?道:“表妹教我說津州話吧。”
她咽下嘴裡的茶,偏頭看他。
眨了眨眼,問?道:“學這個做什麼?”
卻見他垂眸,嘴角撇下,整個人?都?挪來挨著她坐,摟住她的腰,又把腦袋蹭著她的肩膀。
一副委屈巴巴的乖順模樣。
每次他開始哄人?了,就是這個樣子。
“方才你和趙聞登說話,我都?聽不懂。之前也是,你都?不管我。”
隻聽得?巴拉巴拉地一大堆,語調是好?聽的,比她說京話還悅耳,但他愣是一句話都?沒聽明白。
這種被?排除在外的感覺,讓衛陵難捱非常。
甚至心生暴躁,想立刻把趙聞登趕出?去,不要她隻顧著彆人?,而忘記了他。
但他知道不能。
“我們以後回去,若是我不會津州話,豈非是聾子加啞巴?”
聞言,曦珠噗嗤地笑出?聲。
在他望來的幽怨目光中,她好?歹止住笑,眼眸微彎,心裡卻有暖流緩緩地淌著。
又一次,他在為兩人?今後的日子打算。
撫摸著他的腦袋,語氣變得?輕柔。
“好?啊,表哥要想學,我就教你。”
衛陵終於得?償所願地湊上去,笑著在她的唇上,響亮地親了一口。
“你可?得?認真?教我。”
等把今日公府中的事務處理完畢,至申時兩刻,那些管事嬤嬤都?退出?去,曦珠這才教起?人?說話。
原以為他聰明得?很,連打仗那般的極難之事,都?能取勝。
卻不想學地方話,如何都?教不通。
反複的幾句話,一炷香過後,忘去十之六七。
直教得?曦珠口乾舌燥,連灌幾大杯茶水。
到後頭,見他沮喪神情,她更是累得?都?頹敗了。
“我是不是很難教?”
衛陵垂著頭,握著掌心的那隻柔軟白皙的手,輕輕捏著,低聲問?。
他也沒想到自己竟然學不會,不至於幾句話記不住,就連狄羌的話,他都?能聽出?來。
但津州話太繞了,一個詞有幾個意思,他還得?分辨著該用的境況。
再看她耐心好?似要喪失,他第一次覺得?自己很笨。
和少時學那些詩書文賦,被?學堂的先生罵是一樣的。
“我再多說幾次,一定?會的。”
他又把剛學的話,磕磕絆絆地練習著。
話音落後,小心覷她,問?道:“對不對?”
還是不大對,但曦珠看著他緊張的臉色,重整旗鼓地深吸口氣,淺笑誇道:“比剛才進步好?多了,再說幾次,一定?就會了。”
她想,該是自己不會教人?,也是家鄉話太難了。
前世她第一次來京城,也覺得?京話好?難,學了很久,怕出?口被?人?笑話。
後來在園子的杏花樹下,遇到那個三表哥,他問?話,她更是不敢出?聲。
“我們慢慢來好?了,這個事不急。”
曦珠回握住麵前人?的手,在他顯然鬆懈的眼神中,安慰道。
“好?。”
衛陵緊皺的眉稍鬆,笑應說。
離回去,該還有一段日子,她慢慢教,他慢慢學,總能學會的。
夜色漸深,紗燈點起?。
用過晚膳,再學了一會兒的津州話,兩人?方才上床胡鬨玩樂。
舊痕未消,又添紅跡。
翌日送彆趙聞登後,如此過了兩日,外間微雨,門房處的小廝送了一份禮至破空苑。
適時,兩人?正在屋簷下吹泡泡,說著一會若是停雨,要出?去逛逛。
近日多雨,濕氣潮潤。
他說有個好?玩的玩意。
用鬆香混入灰湯中攪拌均勻,再拿細篾片做成小圈,以圈蘸湯,往空中揮動,便會有透明的泡泡飛散而出?,宛若琉璃的色澤,流溢七彩的光芒。
幾番揮動,泡泡有大有小,形狀不一。
寒風輕微,或頃刻墜地,觸及簷外的泥地煙消,或飛向遠處,碰及暗紅廊柱雲散。
小廝在一片繚亂的泡泡中,遞上那份頗為沉重的禮品。
並報上姓名,是刑部雲州府清吏司郎中許大人?,所托的謝禮。
曦珠拿著裝有灰湯的竹罐,望過去一眼。
衛陵並未接過。
隻讓青墜拿進屋裡。
接著教她。
“你看我這樣弄,泡泡才不會散開,能留得?更久些。”
她問?:“可?是這樣很小,怎麼弄大些?”
他又教起?她如何弄出?更大的泡泡。
待兩人?把那罐子的湯都?玩完,到處是鬆香的氣味,方才回屋,打開了那個盒子。
不過是兩個瓷器和一柄玉如意,雖品相很好?,但公府不缺這些,再尋常不過的禮罷了。
“他升任郎中之位不久,秦家和潭龍觀的事,皇帝也忌諱談起?,現下多加賞賜金銀,至於職位,該還在考慮。”
近些日,因秦令筠之死,督察院內調動頻繁,正是各人?大顯神通,往上麵爬的時候。
連帶著三法司,更因滅門案,也是好?一番整治。
許執的下一個官職,猶未落定?。
常日在府中,衛陵卻讓人?去盯著幾處動靜,自然清楚。
這會,把這些事說給身?邊人?聽。
曦珠倒沒什麼好?說。
隻坐下來整理裙裾,輕嗯了聲,又偏頭看向窗外,雨停了。
“你說不下雨,帶我去玩。”
此前秦令筠在時,他不樂意她出?門,她也不想。但現在人?死了,她想出?府。
上次出?去,還是上元那日。
她搖了搖他的手臂,“走吧,換過衣裳,我們出?去逛會兒。”
衛陵笑應點頭。
“好?,那你快去,我等你。”
等人?起?身?去櫃前,他垂眸看向禮盒中,把那層湛藍的絨布掀開,裡麵壓著數十張銀票。
不過笑笑,隨手把盒蓋壓上。
目光抬起?,又追隨她的身?影而去。
曦珠去櫃子前揀了條玫瑰色的綺雲裙,她很喜歡的裙子,有好?些時候沒穿。
轉到屏風後更衣,卻在換上時,發覺腰身?緊了,胸口也繃著。
她正低頭捏自己腰上的肉,果真?又胖了。
背後走來了人?。
“怎麼穿那麼久?”
之前她換衣,不用這些時間。
聽到他的疑問?,曦珠鬱悶地解開係帶,準備換條裙子。
轉身?看他,問?道:“你有沒有覺得?我胖了?”
衛陵左右瞧她窈窕圓潤的身?形,皺眉思索。
“哪裡胖了,我覺得?這樣剛剛好?。”
她哪樣都?是好?看的。
尤其?年歲長?了,眉眼跟著長?開,又少煩悶苦惱,一顰一笑含著風情,愈加惹人?注目。
好?不容易才養起?來的模樣。
再想起?剛重生回來時,見到的她瘦得?很,風一吹,就像要隨風飄走,抓都?抓不住。
衛陵又捏了捏她的臉腮,笑道:“若是再多長?些肉,會更好?看。”
“自從我們兩個在一起?,我都?不知比從前多吃好?多。倘若以後真?吃胖成兩個我,你也不準嫌棄。”
曦珠笑地伸臂摟住他的脖子。
和他在一塊吃飯,都?能多吃一碗。他下值回來,還不時帶東西給她吃。
“嫌棄什麼?不管你什麼樣子,我都?喜歡。”
衛陵彎腰把人?托抱在右手臂彎中,穩重地舉高,微揚下頜看她,挑眉道:“真?有你如今兩個重,我也能抱得?起?來。要是哪一日我老?的都?抱不動你了,你才不許嫌棄我。”
垂低的眸中含笑,隔著淩亂的豔色紗綢,揉了把眼前的攏起?。
“衣裳緊了,就去買。正好?我們出?門,我陪你去買裙子,多買些顏色鮮亮的,你穿著一定?好?看,另買些首飾配著。”
曦珠揪住他作?亂的手,佯怒瞪他一眼。
就是他揉的多了,才大好?些。
她隱約記得?前世的這時候,沒這樣鼓。
掙紮著從他的手臂滑下去。
“我的衣裙還有好?多,你給的那幾箱子,我更是沒穿過幾件,都?是新的,不用買了。首飾也不用,你送的那些,許多我沒戴過。”
之前下聘的很多大箱子,她甚至都?沒打開看過,都?堆在庫房中。
隻有裝衣裳和頭麵的,搬到破空苑。
“那我們總歸要出?去玩。”
衛陵不反駁,隻問?:“你要換哪條裙子,我給你找來。”
她的衣裳裙子,甚至小衣,他都?記得?款式樣子,也知放在櫃中的哪一個格子,掛在何處。
裙尾托在地毯上,曦珠也不想再穿上去拿,想了想,讓他去把那條緋色孔雀紋的雲緞裙取來。
很快,他拿過來,她也換上裙子。
回到窗前坐下,用黛筆勾了勾細眉,往唇上暈抹開胭脂。
再把頭發挽起?,簪了兩根海棠花的步搖,耳著赤金纏珠的墜子,手腕也套上金鑲玉的鐲子。
她坐在鏡前打扮,他則站靠在妝台上,微垂懶散的眉眼,笑望著她。
安靜地等待。
等她起?身?,彎眸笑問?:“好?不好?看?”
“好?看!像是從天上掉下的仙女?,讓我這個凡夫俗子撿到了。”
他滿眼皆是明媚如花的她,立即回答道。
曦珠推了把他的肩,憋不住笑地輕聲:“說什麼呢。”
衛陵忍著要把人?抱住一頓親熱的衝動,快要出?門去玩,怕她生氣。
隻把人?的手握住,放在翹起?的唇邊,親了親她的手背。
“真?的,我覺得?能和表妹在一起?,定?然是我走了大運,老?天看在眼裡,才會讓我遇到你。”
這世上果然有神仙吧,才會讓他重生,讓他再次遇見了前世的、如此好?的她。
在床上沉默寡言;
下了床,情話張口就來。
曦珠都?習慣他這個樣子了,可?還是又一次被?逗笑。
也不由得?想,這世上真?的有神仙嗎?
前世,她都?不信這些了。
但此刻,卻願意相信一次。
他和前世的三表哥有著一模一樣的麵容,但是完全不同的兩個人?。
他待她很好?,珍重她、愛護她。
明白她心中所想,知道她的每一個情緒。
會在她高興時,跟著她一起?歡聲大笑;會在她難過時,抱著她溫柔安慰;會在她生氣時,裝模作?樣地哄她。
他為她做過的每一件事,她都?記在心裡。
他是她的夫君。
也是努力學她的家鄉話,要和她一起?回家,此後餘生,在平淡日子中,陪她一起?慢慢老?去的人?。
她喜歡總是愛笑的他。
和他在一起?,她感到很快樂。
好?像,好?像,從來沒有和哪一個男人?在一起?,這樣快樂了。
再想起?前世的那些事,不會再感到疼痛。
曦珠麵對著他,用津州話,簡單的三個字,輕聲笑說:“我也是。”
幸好?重來的這一世,她遇到了他。
沒有他,她定?也能活得?很好?,有了他,卻會更好?。
第143章 玉鐲碎
“這條青蓮色的湘裙顏色亮些, 比那條草綠的更襯膚色。”
“還有這件繡芍藥的琵琶袖,花紋也好看。”
“那條雪青的裙,我也有件同色的袍子, 繡花該差不多,看著合配得很,表妹也去試穿。”
……
出?了?公府,說是到街市上隨便逛逛, 但走?來走?去,還?是來至琳琅閣前。
“每一年的裙子樣式都不一樣, 走?吧, 我們進去看看,是否有合適的。”
在?他的勸說下, 曦珠與他還?是走?了?進來。
入門後, 偶遇兩個見過的哪家官門夫人,各自?招呼後,再被衣閣的掌櫃迎至三樓的一個雅間。
燒著炭的暖熱室內,幾個繡娘拿著最時新的衣裙上來,他比她還?起興,摸著那些裙衫的料子,挑剔上麵精致的花紋,一雙漆黑的眼聚精會神?地?, 給她選起來。
她起先不願買裙子,不過無聊隨意觀看, 但現?下瞧他興致勃勃的樣子,那些被他挑出?, 送至她麵前的衣裙,又委實好看得很。
她自?己也很喜歡。
衛陵瞧出?她心意動了?, 把幾條裙子放進她的懷中,將人的肩膀轉了?個向,朝著一扇圍屏,揚眉道:“快去試吧,我不至於連幾條裙子都買不起,豈非太沒能耐?”
曦珠點點頭?道。
“那你在?這處等我啊。”
衛陵哂然:“不在?這處等夫人,我能去哪裡呢?”
曦珠抿唇笑地?捶了?下他的胸口,隨後去換穿那些衣裙。
一條條的裙子更換,先在?屏風後換上,在?鏡前照著,用領子遮過頸處昨夜他留下的痕跡,整過裙擺,理?過袖子,覺得好看得很。
才走?出?來,到他的麵前,轉圈給他瞧。
一次又一次地?問他。
“這條我很喜歡,但腰身有些緊了?,可惜了?。你還?說我不胖呢。”
“有什麼胖的,緊了?就叫人改大些,喜歡就買。你穿這條裙子特?彆好看。”
“這條散花裙好看是好看,可我不大喜歡這個綢料,摸著滑得很,還?是不要?了?。”
“確實不大好,再看其他的,慢慢挑就是了?。”
“這條湖藍的,表妹穿上很合適。不過今日的發式不當配,若是換上前兩日的發髻,該會更好。”
“我也這般覺得。”
……
但試過十二三條裙子,等出?來,見人端坐在?臨窗的靠椅上。
正慢條斯理?地?喝茶,看她到跟前,放下茶盞,又笑挑起另一條新送來的朱紅裙。
“這條顏色豔,你穿上定然漂亮,也去……”
話音未落,那條裙被扔到他的頭?上,層疊的裙紗把他整個人籠罩在?裡麵。
目之所及,是一片偏暗的紅,她的影在?紅裡搖晃。
跟著落下的,是她嬌俏的聲音。
“不試了?,你坐在?這裡喝茶,倒是輕鬆,嘴巴一張一合,我就得聽你的。總歸去試裙子的不是你,累不著不是。”
衛陵連忙把臉上的裙子扒拉下來,瞧著語調憤然,卻端起桌上他剩下的半杯茶水,喝下解渴的她。
立即起身,撫拍她的肩膀,失笑說:“罵我就罵我,可彆氣?到了?自?己。”
“既是累了?,那就不試了?。”
將臂彎搭放的朱裙遞給一旁看呆住的繡娘,吩咐道:“把方才我們挑中的那幾條裙子,儘快送去府上。至於那條青蓮的湘裙,腰和胸處需改大的地?方,都重做了?,到時結賬。”
繡娘尤被這衛三夫人的舉止驚住。
少有哪家勳貴陪著自?家夫人來買衣,還?如此細致地?挑選,眼光好得很。
衛三夫人卻如此待三爺。
但久做貴門的生意,繡娘極快反應過來,忙地?應聲:“是。”
等穿上鬥篷從琳琅閣出?來,又商量要?不要?去買首飾。
衛陵牽緊身邊人的手,捏她的手指,笑道:“去瞧瞧有沒有新樣式,買兩個鐲子戴著玩。”
曦珠感到身體有些無力,靠著他的胳膊,搖頭?道:“都晚了?,下次吧。我肚子餓了?,吃過東西就回去。”
衛陵抬首觀天,深灰濃雲壓頂,怕一會又有一場雨,隻得棄了?繼續遊逛的念想。
等下次吧,一個好天氣?。
寒風之中,垂眸把她頭?上的帽子戴牢些,笑問:“想吃什麼?”
曦珠仰眼看他,道:“白礬居今日開嗎?有些想去那裡。”
那次七夕,他帶她去過,她還?挺喜歡那裡的飯菜。
衛陵想了?想,道:“大抵開的,先去看看,若是沒開,我們去對街的天喜軒。那裡做酸甜口的好吃,糖醋魚也出?名,你應該會喜歡。”
“好,你帶我去。”
曦珠眉眼含笑地?應道。
兩人步伐一致,掠經街上的行人和各色攤子,朝停在?前方不遠的馬車走?去。
“我怎麼覺得你一個男子比我還?能逛?”
“也隻陪你逛,我才有這個心。你的手怎麼好涼?是不是冷得很?”
“有一些,表哥幫我暖暖。”
她彎眸挽住他的手臂,把自?己的手往他常年溫熱的大手裡鑽。
……
漸行漸遠,那輛華貴的馬車消失在?眼前。
這一回,那個人沒有發現?他。
背後巷口的轉角處,站在?一家生絲鋪麵的木牌子背後,他再次目睹了?兩人出?遊的場景。
同時,再次見到了?欣喜的她。
耳畔傳來粗獷的喚聲。
“大人,許大人!你的身體還?好?”
“不若我們歇歇?”
許執方才回神?,看向身側的高壯男人,蒼白的臉上勉強撐起笑來,苦澀道:“不礙事,走?吧。”
這段時日,胸前的傷處被鄭醜叮囑,又是用藥膏貼,又是服用藥丸。
雖比第一日好上很多,但為秦家滅門案及潭龍觀的事忙碌,還?要?與東廠一同料理?那幾樁人口失蹤案,到底時時發作疼痛。
況且每日分身乏術,累至子時,方能歸去歇息。
可刑部?與銅駝巷路程遙遠,後頭?一連幾日,他乾脆夜宿刑部?。
昨日得了?皇帝賞賜,必得拿回歸置。
這月的租房銀錢,也到了?該收的日子。亦要?回去看煤球過的如何,怕是吃的不大好。
買了?兩條魚回去,做好拌成湯飯,蹲下身給圍著他打轉、饞地?喵喵叫的煤球吃。
忽然響起敲門聲,伴隨大喊:“許大人可在?家?”
起身外出?,打開院門。
原是那日於瘋馬蹄下,救下的那個男童父親找來,兩手提著滿當的肉菜酒餅,來謝他救命之恩。
高壯男人是一家香燭鋪的東家,孩子出?事的那天,正在?外行商,打算這年把生意搬去南方。
這兩日歸家,從懷恩哭泣的妻子口中,得知該事,立即向人打聽救了?兒子的是誰,是一個官員。
因當日恩人被送往醫館治傷後,很快有人接走?,不知去向。
輾轉多人打探,終在?昨日得知恩人住處,因此攜禮而來。
沿著街坊得知是姓許,在?刑部?供職。
京城的官實在?是多,不過一個小官,並無什麼值得說道的地?方。
可這住處也太偏僻了?。
門開後,卻觀院內整潔乾淨,又見恩人相?貌清正,身上的青綠官袍未退。
差些老淚縱橫,忙恭敬道謝:“若非許大人的救命之恩,想必我的兒子早不在?人世。”
許執並未邀人進屋,隻站著與他交談一二。
“那馬原是衝我而來,反倒是我連累了?你家孩子,你不必客氣?多謝,還?是把禮拿回去吧。”
但高壯男人並不相?信,仍將禮硬放在?門前。
“許大人救了?我兒子一命,這禮是一定要?收下的。”
推脫得許執胸口的傷複發,泛起痛來。
撐著門框立住,被急問傷勢如何,要?找一個大夫來瞧。
好歹把人拉住,說是吃藥就好。
正在?服藥,收租房銀錢的房主過來,順道來湊個還?恩的熱鬨。
兩番閒扯,聒噪得很。
許執捱著餘痛進屋去,要?把這個月的房錢取來。
那個高壯男人忙攔住他。
“我有一處空閒的屋子,不若許大人住過去!”
此話立時驚地?房主,險些發怒。
這是當麵搶生意!
隨即是一道快聲:“您是我家的恩人,不收銀錢!”
頓時,房主啞口無言。
再者,租房的是小官,那也是和民不同的官。
他愈加不敢多話。
總之,等這兩人散去,天色黑透。
唯剩那堆禮擺在?地?上。
還?有高壯男人的承諾:“明日大人得空,我帶您去看看那處房子,離那些衙署部?門近,不過半個時辰,比您現?今住的這處好得多。”
點燈後,許執把那些肉菜酒餅,拿進廚房。
煤球一直跟在?他後邊,爪子扒著他的靴子,昂起腦袋去聞肉。
嘴裡藥的苦味未散,他抬袖擦去額上的冷汗,把那塊肉切出?小塊,拿給它?吃。
看它?吃飽了?,愜意地?眯起眼在?地?上打滾,揉把它?的腦袋,輕笑聲去燒熱水。
水噗嚕噗嚕地?沸騰,用剩下的熱水洗過手腳。
他端著燈盞,回到了?內室。
坐在?床邊,垂低眼眸,清點起這些日從各處收到的那些禮。
除去皇帝給的賞賜,還?有許多是因怕牽涉進秦府的抄家,而向他“討好”所贈。
他們之姓名,他皆在?秦令筠的書房,那些來往書信中見到。
不過一炷香,盤查記下禮本。
而後連同那些東西,全都裝進一個大的木箱中,推入床下。
隻留下一個雕獸紋的黃楊圓盒,往裡麵裝入兩隻青瓷膽瓶,和柄玉如意,皆是他目前所得中,最好的器物。
墊襯的絨?*? 布底下,另壓數十張銀票。
蓋上盒子,放在?一邊。
夜很深了?,雨水淅淅瀝瀝地?落在?屋頂的瓦片上。
韻律的變動中,他不由?得闔上了?眼皮。
他太困,也太累了?。
連日的少眠和身體傷痛、往來奔波、官場應酬,讓他疲憊至極,想好好地?睡一覺。
明日卯時,又要?早起趕往刑部?。
但在?吹滅燈之前,他還?是拿出?了?那本小冊子,靠躺在?床頭?,打開了?它?,第無數次地?檢閱這些年自?己的心得領悟,是否需要?改進。
這本冊子,他從未給除他之外的第二個人看過。
再翻看一遍,直至沒墨的那頁,夾著一枝乾枯的紫丁香花。
他合上了?冊子,吹滅床側的油燈。
在?焰火跳動熄滅的那一瞬間,他的目光落在?那個天亮後,要?送去鎮國公府,最終送至衛陵的禮盒上。
胸口的傷隱約發作起來。
他閉上了?眼,想起了?她的麵容。
……
那扇清漆的門被推開後,映入眼簾的,是一處與他目前所住的居所相?比,大了?三分有一的院落。
房子排布周正,有四?間屋,加一個廚房。
裡麵的家具也是樣樣齊全,隻是落灰了?,需要?清掃擦洗。
從內室望出?去,正對窗外的一叢蔥鬱翠竹,風過,沙沙地?響一陣。
四?麵灰色的圍牆,周遭很安靜。
西南的角落栽種有兩棵樹,皆長得很高,和院牆齊高。
一棵棗樹,另一棵什麼樹,許執沒認出?來。
隻見樹乾筆直,掉儘了?葉的枝條疏密間落,看上去有許多年頭?了?。
“這是一棵紫丁香,等四?五月花開的時候,好看得很。”
見許大人一直在?看這棵花樹,高壯男人即刻說道。
“丁香樹嗎?”
他不確定地?問道:“開花是紫色的,一簇簇的花穗子?”
“對,就是紫色的花。”
他靜望著那棵尚未抽芽的花樹。
春天還?未徹底到來。
恍惚之中,他覺得自?己不該來到這個地?方……
“許大人,我這處屋子,您瞧著覺得如何?”
“我本來打算下半年帶妻兒回南方做生意去,留下兩處屋子要?賣,這處我們不常住,也不過早三四?個月,您要?是不嫌小,就送給您。您救了?我兒子的命,我實在?不知該怎麼報答您,還?請您收下吧。”
……
夜色融融,細雨斜飄。
卯時帶出?的那個圓盒禮品,早已不在?。
穿過長巷,除去一把傘,兩手空空地?,歸來狹小的院子。
換過衣裳,又是獨自?一個人吃飯。
但好在?現?今,有煤球陪著他。
坐回案前,油燈在?旁。
他應該翻開書來看,或是思慮那些有關他前程的事。
而非打開那幅畫,正如他不該把畫帶回來。
應該和那十九幅一起燒掉。
但他舍不得。
舍不得她落於火中,被燃燒殆儘。
光線晦暗,許執伸出?了?手。
用指腹輕柔地?,緩慢地?,觸碰畫中人笑靨如花的眉眼,滑落她白皙的臉頰。
他不由?想,秦令筠是在?何時畫的這副畫?
當時,她在?對著誰笑?
可是這些,和他有什麼關係?
又有什麼關係!
那場盛大的婚禮,恐怕窮極他的這一生,都給不起她。
今日那個種有紫丁香的院子,他竟然想起一個遙遠的字:家。
但她不該落身那樣的地?方,而該在?公府的閒庭深院,那裡有奇珍異花、假山湖水。
衣袖揮掃,燈焰撲滅。
他闔眸仰靠在?椅上,無聲苦笑,胸前的傷陣痛似裂。
他不明白為何從在?兩年前的上元節,賒月樓初見她時,衛陵便對他懷有敵意。
一切再無追溯的源頭?。
他應該去問秦令筠。
他隱約感覺到,自?己卷入了?漩渦之中。
也是在?如同今晚的雨夜,衛陵來至這裡,告誡他小心秦令筠。
但或許比起衛陵,秦令筠會告知他一些真相?。
倘若他願意以聯手為由?的話。
可是他沒有選擇。
她是衛陵的妻子。
衛陵是她的丈夫。
今日他送去的禮,應當會進破空苑,不是嗎?她心裡又會如何想他?
沮喪的同時,他也在?想。
萬一衛陵仍要?殺他,下一次,他該怎麼辦。
*
窗外的雨下了?一整夜。
迷糊地?從睡意中醒來,枕邊早已沒人。
他不在?屋裡了?,很早便起去軍督局。
幾日沒去,得去應個卯。
洗漱過後,青墜去備早膳。
曦珠披散長發,精神?怏怏地?坐在?妝台前梳發。
待會還?要?處理?府上的那些事務,日複一日,何時才能完呢。
真是不想乾,什麼都不想管。
好想立即回去津州,坐船回家去呀。
一片闃靜中,心裡悶漲地?難受,望見台上還?擺放著褪下的步搖、耳墜、鐲子。
昨日回來得晚,沒有及時歸放。
懶怠地?放下梳子,先把這些首飾收拾好。
海棠花的步搖歸入一個匣中,赤金纏珠的耳墜子,歸入另一個匣中。
金鑲玉的鐲子,放入那個裝著各種鐲子的黑漆描金嵌牙妝奩。
忽然,指尖觸碰到奩中的那隻玉蛇鐲子,冰涼溫潤的玉質。
許久都沒拿出?來看過了?。
她記得的,鐲子的藍色極為純粹,與那望不到儘頭?的海水,幾無差彆。
將它?從底下翻出?來,仍會一眼驚豔它?的顏色。
心中的鬱悶似乎消散了?些。
她想再戴一戴它?。
對著明瓦窗透進的微光,捏著外圈,和第一次一樣,要?套進左手腕。
但在?將要?穿過去的那一瞬,一股眩暈突至腦中,甚至連眼睛都睜不開,更讓她顧及不到手中的東西。
玉鐲掉在?她的膝上,順著潔白的褻褲滑了?下去。
黑暗之中,曦珠忙勾手去撈,但來不及了?。
在?聽到青墜的驚慌大喊“夫人!”,伴隨疾步時。
一聲“玎玲”的清脆裂聲。
鐲子摔落在?地?,四?處飛散的藍色,有幾片濺跳到她的腳背上。
她從凳上摔了?下去,昏沉倒在?那片裂散的碎玉中。
朦朧之中,聽到了?誰在?囈語低聲,卻怎麼都聽不清楚。
*
“嗵”地?一聲重響,麵前的木盒被他揚手狠摔在?地?,裡麵的金簪銀釵、玉鐲瓔珞、寶石步搖、白銀銅板……散落在?地?,熠熠閃著光芒。
脆弱的碎玉飛濺,他又一次入夢,聽到了?自?己的破口厲聲。
“我讓你還?我了?!”
在?他都答應讓她離開峽州,回去京城,她卻要?將曾經他送給她的這些東西,一樣不少地?,都還?給他。
仍是一副溫柔的語調,說著什麼。
“進宣,你這些年送給我的金銀首飾,都裝在?這個盒子中了?。還?有那些衣裳裙子,我都穿過了?,想來給你不大好,但都是極好的錦緞料子,便拿去典當了?換錢,也一起裝在?裡麵……”
她的話驀然被他的暴戾打斷。
止不住的酸澀從心裡,衝湧到他的喉嚨,要?泛出?通紅的雙眼。
他盯著一身素淨的她。
她不再穿他給的那些精致衣裙,也不再戴他送的那些華美首飾。
隻穿身素白的裙,挽著婦人的發髻。
靜靜地?站在?他的麵前,看著橫生戾氣?的他,輕喚他一聲:“進宣,你彆這樣。”
他死?死?地?咬住了?牙,克製不住自?己近乎悲戚的聲音。
“你如今拿這些還?給我,是要?和我斷絕關係嗎!”
她似乎歎了?一聲氣?。
“你為什麼會這樣想?”
“那你為什麼還?給我!我沒讓你還?!”
他感到整個身體都在?發抖,手也在?抽動。
似乎是憤怒,似乎是難過,萬千思緒漫湧上來。
頭?垂下來,望著腳邊的那串紅珊瑚手鏈,抬靴狠碾了?上去,要?把它?踩碎。
卻聽到她的問:“你還?記得這串手鏈,你是什麼時候送給我的嗎?”
他茫然地?一下子停住了?動作。
他……不記得了?。
她輕聲咳嗽了?下,那雙眼尾有著細紋的眸,有些放空,在?回憶。
“這是我跟你的第二年,應當是春天的事了?,你說我若是**做得好,你把它?送給我。”
他不記得了?。
他無措地?望著她。
“所以,進宣,我把它?們都還?給你,不是要?和你斷絕關係,而是要?重新開始。”
她走?上前,握住了?他還?在?發顫的手,荏弱的臉上滿是溫柔。
“我先和衛虞衛若他們回去京城,陪他們安頓好了?,就在?京城等你。等你來了?,我們拋棄過去,重新開始,好不好?”
她又沒忍住笑一聲。
“都多大年紀的人了?,你的脾氣?不能改改嗎?動不動發火,就不能好好說話?”
他終於也笑了?,一把將她攬在?懷中,去吻她的鬢發。
“那你一定要?等我,等我把這邊的事都處理?好了?,會儘快去找你。”
在?一地?的金銀玉屑中,她抱住他的腰,仰頭?去回吻他。
“好,我等你。”
……
他低著頭?,竭力去看清她的長相?,卻越來越模糊。
又是那個粗啞的聲音。
“騙子,你說要?和我重新開始的。”
啞聲中摻雜了?詭異的低笑。
“我一定會找到你。”
“你和他的婚約不算數,你是我的,無論是死?是活,你都是我的。”
驀地?,傅元晉猛然睜開了?雙眼。
*
風雨如晦,街道上到處是匆匆而行的人。
坐在?車廂內的司禮監秉筆太監,手呈才蓋印不久的聖旨。
前些日,因秦家之事,鬨得愈加重病的陛下,決意將那位傅總兵留在?京城,授予兵部?右侍郎的官職。
他聽祖宗講過,陛下原本想著二月初,要?讓那位秦禦史領旨,巡撫衛氏族人的故地?。
好揪出?把柄,整治衛家。
但如今秦禦史亡逝,此事暫且擱置。
他心下忖量:陛下留住傅總兵,分明是代秦禦史之職。
幸好傅總兵因那頭?暈的疾病,尚在?京城。
這回可不是商議,而是直接下旨。
撩開簾子往外瞧,天地?一片昏暗。雨愈發大了?,混著陰風灌進來。
忙放下簾布,催促馬車疾馳。
“快些!”
鞭聲乍響,馬匹嘶鳴。
鐵蹄踏出?一朵朵雨花,往峽州總兵暫住的府邸而去。
第144章 對不起
依照往年慣例, 各處邊關的?軍費餉銀,該於開年初的?正月,在核對完上一年的賬本後, 六部與內閣的?人?及皇帝同議,最後裁定下來數量,再交兵部,由幾位尚書和侍郎落實。
最遲不過正月十?五, 但今年卻因京察和秦家之事,推遲了整整半個多月。
都督孟秉貞卻在兩日前得到消息, 這?年撥給各地的?軍餉少之又少。
蓋因去年與狄羌的戰役, 雖最終取勝,但也耗去大量銀子。
入不敷出, 連些偏遠地區官員的?俸祿都拖欠著?未發?, 又是加重了江南富庶地區商人?的?稅,皆是為?了填補這?個虧空。
如此一來,今年哪裡還來的?餘錢,撥給邊關。
尤其?是黃源府那樣的?西北之地,每年繳納不上幾個銀錢,還時時鬨匪患,百年都未平定,要其?他地方去補給, 早就怨聲載道。
兩年多前,秦令筠去巡撫過當地, 不過安穩了一年多,去年末, 那些匪賊再度猖獗。董明忠今年並未上京,也是因匪患, 不得不留守。
倘若再減軍餉,不知後果如何。
那個老道秦宗雲死後,皇帝嘔了血,竟要重修宮觀。
孟秉貞瞧著?,人?沒多久好活,不若這?個錢花了沒用,給弄到軍費上。但這?個話,他可不敢說,更不敢上折子,怕是一頓狠批,不尊君父身體,他這?個官就要保不住了。
可另一麵?,若是黃源府的?匪患嚴重到不可遏製的?地步,到時追究起?來,他也免不了責任。
“雖說黃源府是個窟窿,但總不能放任不管。更何況董老將軍駐守當地,年事已高,還要為?此種事費心?費力,實在是讓人?寒心?。鴻漸啊,不然你去與衛侍郎提點,跟戶部的?那些官說說,多撥點銀子到黃源府去。”
廊外雨水淋漓,兩人?在長?廊穿行。
孟秉貞側首看向眼前身負高功,卻?屈居在此的?年輕武將,和藹笑道。
董明忠可是鎮國世子衛遠的?嶽父,都是一家人?,怎麼也該上心?。
衛陵跟著?笑道:“孟都督一番忠心?,此事,我會去和我二哥商議。”
孟秉貞嗬嗬笑地擺手,聲低了些許,道:“咱們這?軍督局,早幾十?年在朝中?還說得上話,現在卻?比不上兵部的?那些人?,但為?國為?民的?心?,不比他們少。”
衛陵笑地應道:“都是食君俸祿,自該恪守其?責。”
忽而?他的?心?口發?悶,眉頭微不可察地皺了皺。
又聽到問:“你父親的?身體如何了,有定下何時外出養病,我好提早去看望他。”
他的?餘光瞥眼身側人?,語調沉落下來,歎了口氣,道:“父親原定在我二哥成婚後去郊外養病,不想?成日的?下雨,如今要等個好天,否則雨大路滑,難行得很。”
“也是,這?雨連日地下,不知何時才能停。”
孟秉貞背身的?手微微捏緊。
這?雨下得太過巧合,將衛曠留在了城內,誰知人?是不是等著?皇帝或出意外,好及時應對。
同時也將傅元晉留在京城,那個病哪知真假,即便太醫院的?人?去診治。
他看如今這?個局麵?,傅元晉是要留在京城。
皇帝可還空著?兵部右侍郎的?位置。
前兩日六皇子又尋到什?麼丹藥的?方子,皇帝龍顏大悅,加以誇獎。
接下來的?局勢,怕是太子黨和六皇子黨的?人?要劍拔弩張起?來。
他隻想?孟家穩妥地度過這?個奪嫡,不管下一任皇帝是誰。
孟秉貞正欲試探:“你可聽說那位傅總兵也生了病?”
但話未出口,廊外的?長?道儘頭,冒雨奔來一個灰衣打扮的?人?。
不是軍督局的?人?,門外的?守衛竟私自放外人?進來衙署。
孟秉貞正要嗬斥,那渾身濕透的?人?直到跟前的?台階,抹了把臉上的?雨水,卻?對他身邊的?人?喊了一聲:“三爺,夫人?出事了,您快回去看看!”
是阿墨被調去莊子後,衛陵重找的?隨從,軍營出身,會武藝功夫,腿腳極快。
在聽到青墜的?驚叫聲“夫人?!”後,又見?她出來,要他去尋那位住在府上的?大夫黃孟過來。
得知是夫人?暈倒了,他趕忙跑出去找人?。
等黃孟氣喘籲籲地被拉到破空苑,他便騎馬來軍督局。
三爺曾言,凡是有關夫人?的?事,定要第一時間告知。
“她出什?麼事了?”
聞言,衛陵緊皺濃眉,匆忙走下石階,未及撐傘,鑽入寒涼的?雨中?。
心?中?那股從片刻前湧出的?煩悶,得到了解釋。
“夫人?不知何故暈過去,我去請黃大夫到院子後,就趕緊來告訴您了。”
隨從在雨中?緊跟其?後,步子都快跟不上,累地大口喘氣,將當時的?場景仔細說來。
徒留孟秉貞在廊下怔然。
半晌,他兀自笑歎一聲,這?衛家三小子,還真是一個癡情種。
甩甩袖子,走進門去,他還有武科舉的?事要忙。
*
滂沱大雨中?,衛陵縱馬回到公府的?側門,隨手撂開韁繩給上來的?小廝,便快步往破空苑趕。
等到院子,見?屋裡擠滿了人?。
母親在問詢黃孟,另外大嫂、二嫂、小妹都在。
身上的?玄色衣袍和發?絲在滴水,他一顆心?幾乎停止跳動,手腳發?冷地站了一瞬,極快反應過來,撥開這?群人?,走進內室。
到那張架子床前,看到蓉娘和青墜正在床前。
目光觸及青帳內躺著?的?人?,望過來的?溫軟視線時,他閉了閉眼,驟然鬆了好大一口氣。
“你怎麼回來了?”
其?實知道他為?何回來,但曦珠仍然輕聲問道。
她靠在床頭的?枕上,臉色虛弱地有些透明,往日不塗胭脂也潤紅的?唇,泛出蒼白。
此時稍往上揚起?,一雙沒多少精神的?眼,也微彎著?笑看他。
衛陵走到她身前,在蓉娘和青墜退後時,他蹲下身,平視著?怏怏的?她,聲放地輕柔,道。
“聽說你病了,回來看看你。”
他想?伸手摸她的?臉,但隻是緊攥住膝上濕透的?袍。
他的?手被雨淋地濕冷,還是不要碰她了。
卻?見?她從被褥裡伸出手,要觸向他的?臉,他的?臉也是濕的?,下意識要往旁邊躲。
“躲什?麼。”她說。
他又頓住,而?後她的?手指碰到他鬢角散下的?幾絲濕發?,輕輕撩動,給他壓到耳後。
再把他眼睫上還掛著?的?雨珠擦去。
曦珠側身躺著?,有些困倦地垂著?眼,看滿麵?擔憂的?他,緩聲道:“我沒事,隻是有些頭暈,你彆?擔心?了。”
楊毓進來時,看到的?就是她的?小兒子蹲在地上,眼巴巴望著?生病的?媳婦。
在聽到曦珠病了的?時候,她剛好給丈夫的?眼睛上完藥,近些日愈發?看不清事物,將近失明。
丈夫催她快去看看怎麼回事,忙把藥放下趕來破空苑,見?曦珠躺在床上昏睡,她嚇了一大跳。
等黃孟診斷完,她方才出聲問。
黃孟道:“應當是連日雨多,天寒潮濕侵入身體,沒留意才會昏厥,喝幾副藥下去就會好了。”
楊毓甚至在想?,是不是府上的?事務太多,累倒了她。
這?會去把小兒子拉起?來,擰眉道。
“你身上都是濕的?,彆?在曦珠跟前湊,傳染了寒氣。先去把衣裳換了。”
衛陵聽從母親的?話,站起?身,對床上的?人?說。
“我去換衣裳。”
曦珠點點頭,道。
“去吧。”
於是,衛陵走去屏風後更衣,換了身淺白的?常服,隨意用乾帕子快速擦了兩把頭發?,又去外廳,問黃孟她的?病況。
是因天氣之故,才會暈倒。
待喝過藥,調理一段時日,便能好全。
但他仍不放心?,出門到簷下,把一個親衛叫來,讓人?去請鄭醜過來。
等回到屋子,大嫂二嫂來向他告辭。
她們都是聽聞她病了,過來看望。
他送走了人?,又對妹妹小虞道:“你也回去吧,等你三嫂好了,你再來這?處玩。”
衛虞看三哥一臉肅然的?神情,語氣很沉,有些畏怯地應允。
“好吧。”
“你先好好歇息,待會藥熬好了,記得喝。”
楊毓見?小女兒被驅走,知小兒子是要人?清靜,便不再留,對病中?的?三媳婦叮嚀兩句。
雨幕斜飄,母女兩人?一起?離去。
曦珠見?人?都走了,這?才終於闔上了眼。
她好困,很想?睡覺。
“你好好睡,要有哪裡不舒服記得和三爺說。”
耳畔,是蓉娘的?絮語。
她“嗯”應了聲。
蓉娘的?腳步聲也漸漸遠去。
但影影綽綽地,聽到外邊的?對話,很輕也很低。
是他在問青墜,她是如何暈倒的?。
又一次,要得知詳情。
等外間的?聲音,一同消匿於雨聲。
他走了進來。
然後,大抵停在了妝台前,正在低頭看桌上擺著?的?帕子,裡麵?包著?玉鐲碎片。
是她從那股眩暈中?醒來後,叫蓉娘幫忙把掉在地上的?,那一片片碎玉撿起?來。
是她弄壞了它。
不小心?砸碎了他送給她的?及笄禮。
她還清楚地記得那天,他所說過的?每一句話。
他滿臉期待,喜悅而?緊張地向她訴說著?心?意。
說他喜歡她,興許是一見?鐘情;
還說他的?脾氣不好,但他會改,會對她很好;
說他平日喜歡玩樂,但以後會找個官做,努力上職,每日都會回家陪她,不回家在外做什?麼,都會與她講;
又說她覺得他其?他不好的?地方,都可以告訴他,他會改正;
最後,他那雙閃動著?祈盼光亮的?眼,一眨不眨地望著?她,向她承諾。
“我這?輩子都隻對你一個人?好。”
“曦珠,你願意嗎?”
他輕輕地問她。
那時,她沒有答應他。
他臉色難看,又顯露出一副桀驁的?脾性,硬把那個玉蛇鐲塞進她的?手裡,冷笑說:“我送出去的?東西,就沒有還回來的?道理,你不要就丟了。”
那一天,這?是他對她說過的?最後一句話。
但那一天,他所說過的?話,如今,他都做到了。
可是,她卻?把他送的?鐲子給摔碎了。
是他親手雕刻的?,做給她的?第一件禮物。
他送給她的?所有禮物裡,她最喜歡的?。
床沿微陷,他沉冷的?清淡氣息傾近,落在她的?身前。
曦珠閉著?眼,頭抵在他的?腰側,心?中?酸痛難忍,低聲說:“三表哥,對不起?,是我不小心?,摔碎了你送給我的?鐲子。”
語氣至尾,她悶悶地抱住了他。
“沒關係,以後我再給你做一個。”
衛陵低著?頭,力道柔和地撫摸她的?腦袋,溫聲道。
不過一個破鐲子,碎了就碎了。
他早想?砸碎了它。
那個他,竟比前世的?他,還早察覺到對她的?心?意。
而?她,也一直以為?自己喜歡的?,是那個他。
但他現在不用再害怕了,她不會再知道真相。
想?到這?點時,他把她身上的?被子往上拉了些,怕她受涼。
他見?不得她生病。
她應當無病無災、長?命百歲地度過這?一世。
第145章 措金刀
雨小了很多, 風也一時消停,整個院外唯有潮潤,混著土腥味。
“黃孟診斷不錯, 但夫人的心神也不穩,近日可有愁思?最好多去疏通,先?前我所開的那副養神藥膳,已改過其中幾味藥, 給夫人吃段日子,再瞧效用。”
“另外。”
鄭醜想到片刻前的診脈, 心存些許疑惑, 還是瞄向一旁留神記聽?的人,直言不諱道:“你們該節製房事。雖說你們年紀輕, 但陰.陽.交.合太過頻繁, 難免虧損。不若我給你開劑藥,降降火氣。”
冷不防這番話入耳,衛陵默低了頭,捏緊手道:“不必。”
再問幾句父親的身體,怕是這個月,雙眼會徹底失明。
自兩年前,鄭醜一直在為國公治傷,國公倒是配合用藥, 但時至今日,他?已是儘力而為。
不禁歎口?氣, 道:“公爺的眼睛保不住,現今更要注重身體, 那一身舊傷痼疾發作起來,並非好受。”
大夫非神明, 不過助病者緩解病痛,拖延亡期。
人,終逃不過一死。
至於養身的法子,他?已教給黃孟,方便其為國公看病。其餘的,他?也無能為力。
衛陵的氣息沉重了些,沉默半晌,道:“我明白了。”
轉見小廝送鄭醜離去,抬眸眺望灰蒙的遠處,雨霧中樹木掩映的亭台樓閣,這座由父親心血修築的闊綽府邸。
看了一會兒後,他?轉過身,走進寂靜的內室。
帳內的床上,她已然睡過去。
整個人縮在被子裡,隻露出一個頭,烏黑微卷的長發散在身後的枕上,臉色仍然蒼白,微張的唇在輕緩地呼吸。
他?坐了下?來,在床畔的一張圓凳上,而後看著她。
目光不曾偏轉地落在她的臉上,等?至青墜輕手輕腳地,端著熬煮好的藥膳走了進來,放在他?一邊的小幾上,又走了出去,去把飯菜拿進來。
這個時辰,是平日用晚膳的時刻,且鄭大夫說吃完藥,要吃些飯食。
苦鬱濃重的藥味飄散開來,衛陵輕聲喚她。
“曦珠,曦珠……”
過了須臾,曦珠從?困倦中,迷迷糊糊地半睜開眼,望著他?模糊的影子,嘟囔一聲:“做什麼。”
她好困,怎麼會那麼困。
好似如何都醒不過來。
“該吃藥了。”
衛陵見她要埋入被子裡,怕藥涼了,藥效變差,按住要往下?縮的她,道:“起來吃完藥,再睡。”
曦珠被他?壓著肩膀,又聽?他?嘰嘰喳喳地吵個不停,終於煩悶地醒轉。
“你好吵啊。”
“你吃完了,我就?不說話了。”
衛陵彎腰,把她扶靠在兩個摞起的枕上。接著端過幾上的白瓷碗,坐在床沿,捏著瓷勺翻動兩下?碗中棕黑的藥膳,要喂她。
曦珠瞧見碗中的東西?,再聞到熟悉的味道,不覺喉中泛出嘔欲。
搖了搖頭,垂在頰側的長發跟著晃動。
“我不想吃。好苦啊。”
不吃,也知定然很苦。
衛陵望著一副乖巧模樣的她,說出這句話,心中不免泛起疼痛,麵上卻笑起來,低頭哄她道:“那我吃一口?,你吃一口?。”
她不說話,隻是眨著一雙澄澈的明眸看他?。
看他?舀了一勺碗中的藥湯,麵不改色地喝了下?去。
抬起頭,對她笑道:“我吃了,表妹也吃一口?吧。”
“哦。”
她應聲,眨眼問道:“苦不苦?”
“很苦,但必須得?吃了。”
他?把一勺藥湯,送到她的唇邊。
曦珠垂眸,張嘴把那勺中的藥喝儘,頓時蹙緊細眉。
太久沒吃藥了,苦得?她殘存的困意消失,瞬時醒神想要吐出,但好歹抿緊唇忍住,全咽了下?去。
衛陵又舀一勺子,笑道。
“我再吃一口?,你也再吃一口?。”
等?見他?真要繼續吃,曦珠苦著臉禁不住笑,從?他?手裡接過碗,道:“你都吃完了,我還吃什麼。”
她不是小孩子,要他?一直哄著。
她自己端起碗,屏住氣息,先?把那些藥膳都吃乾淨,再一氣把裡麵的藥湯都喝完。
把空碗遞還給他?,仰著脖子靠在枕上緩那股苦勁。
嘴裡被塞來一個酸梅子。
曦珠咬吃起來,壓過了反湧上來的苦。
等?隻剩一個核兒含著,青墜恰好送晚膳進來。
往常都是在外廳吃,今日是因她病了,才?會在內室用。
她餓得?很了。
今早起得?本來就?晚,昏倒之後,連帶早午膳都沒吃。
曦珠掀開被子,穿鞋下?床。
腳步有些無力,踉蹌了下?。
“小心些。”
衛陵皺眉,忙扶住她坐在桌前,又去把她的外裳取來,給她披上。
兩人坐在一桌,和往常的每個傍晚,在一起用晚膳一樣。
她忽然問道:“你突然趕回來,今日局內沒事可乾嗎?”
衛陵答道:“不過去見孟秉貞點個卯,哪裡有什麼事做。”
想起鄭醜的話,手中的筷箸一頓,問她道。
“你最近是不是有什麼煩惱的事?”
他?應該也知道,她心心念念的是何事。
能是什麼呢?
曦珠笑了笑,將嘴裡的筍吃完,這才?壓低聲音,道:“等?公府平安無虞,我們?就?回去津州。”
不過是回自己的家去,而非在京城。
衛陵抿唇,要把傅元晉留在京城的事告知她。
早在秦令筠死時,他?就?猜測到傅元晉很可能被留下?來。
畢竟隻要皇帝還有一口?氣在,不論那口?氣能撐多久,總是需要一把刀來殺伐衛家。
與衛家對立的傅家,再合適不過。
便在昨晚,他?收到譚複春的消息,皇帝已草擬聖旨,著人為兵部右侍郎,想必現在那道旨意,已被傅元晉領受。
他?不可能瞞著她這件事。
此後雙方多有接觸,甚至紛爭見血,她會得?知。
同時,這或許會拖延她回家的日子。
在她以為快了的時候。
衛陵不想讓她失望,但此時此刻,不得?不告訴她,這樁與前世截然不同局勢的事。
那時,傅元晉並未留京,在京察之後,很快返回峽州。
但他?實在不願與她提及傅元晉這個名字,穢氣至極。
即便如今的傅元晉,與她毫無乾係,但他?心裡仍不舒服。
再三踟躕,便在他?要開口?時,門外傳來了青墜的稟聲。
“三爺,公爺那邊來人,喚您過去一趟。”
衛陵住口?了。
這個點,該是大哥他?們?回來,父親也得?知傅元晉被授侍郎的官職,才?叫他?們?過去議事,下?一步該如何辦。
曦珠看向他?,道:“快把飯吃了過去吧,彆讓公爺他?們?等?急了。”
“嗯。”
他?快些吃飯,想到還有黃源府的事要論。
在離開屋前,他?對在喝湯的她道:“我不知何時回來,你吃過飯就?去床上躺著,困了就?睡,彆等?我。”
若是他?回來時,她還沒睡,他?會告訴她。
*
“如今戶部哪裡來的銀子,去年的虧空都未填滿,這年又欠,黃源府那邊撥不了更多的錢。這事我去和人提,也不管用,戶部又不是我一個人做主?,陛下?也要批準才?行。”
從?進了戶部做官,衛度便難有清閒的日子,尤其是年末年初。
這年更甚,苦不堪言其餘五部的催促,都想要銀子做事。
與此同時,皇帝要建造那兩座宮觀,皇陵也等?著白銀填進去,這事可拖不了,眼見皇帝的身體不行。
他?忙地焦頭爛額,與太子議完皇陵之事,再聽?說傅元晉留京,忙不迭回到衙署,做完剩下?的事務趕回家來。
衛遠也才?從?郊外的三大營巡視回府,濕掉的玄衣都未及更換,便來了父親的書房。
聞聽?二弟的話,他?一時擰緊眉頭。
雖說黃源府的匪患根除不掉,但現在他?的嶽父駐紮當?地,連著兩年因年邁多病請辭,皇帝都不允。
當?前還不給足軍餉,連將士的月俸都發不出,那些拚命搏功的人,會不會儘心抗匪,便是另一回事了。
衛陵坐在交椅上,靜默地聽?著議論。
書房之中,?*? 衛度最後道一句:“此事即便要提,我們?也不合適,要兵部的人上諫。”
話落,他?閉上了嘴。
幽幽燈火中,衛曠闔眼,隻感模糊的光影。
沉默須臾後,轉向他?的大兒子和小兒子,問道:“傅元晉的那個病,你們?可有探查清楚了?”
他?的人脈,皆已告知三個兒子,但人手,大多給了他?們?。
衛遠道:“他?的病該是真的,是頭暈眼花之症,才?會留在京城。”
衛陵在聽?到這句話的瞬間,又一次不由地想到,這與她的症狀似乎相似。
論至最末,不過一個等?字。
滿目的昏暗中,衛曠沉聲道:“等?他?那邊會如何反應,這段時日,你們?派去的人手,要小心些。至於黃源府,我看不出事,陛下?不會著急。”語氣帶著嘲意。
皇帝忌憚衛家,這個關口?,不能輕易冒頭。
在書房的門被打開前,他?又對三個即將離去的兒子叮囑道:“你們?近些日做事,都給我仔細些,不要留下?把柄讓人抓住。”
傅家先?不急。
當?今要等?,等?就?是熬,熬到皇帝駕崩,太子登基。
此間過程,最易怕的是政敵還未消除,自己的人就?出了事。
遑論在大燕,武將比不上文?官,無戰時便閒置在家,顯得?毫無用處。
衛曠那雙渾濁不堪的眼,最後落在了二兒子的身上。
*
衛陵回到破空苑時,是在戌時二刻。
夜已深沉,他?進屋時,在妝台上有一盞微弱的紗罩燈,銅鏡反射著暈黃的暖光,灑了一室。
她肩披素白的衣坐在桌前,背對著他?,手上在擺弄什麼。
聽?到他?進來,沒有回頭。
“怎麼不在床上躺著歇息?”
他?霎時攢眉,走了過去,問道。
但話音甫落,他?看見了她手中的東西?,是那包破碎的鐲子。
她低著頭,在試圖把那些大的碎片拚湊起來,還原它本來的模樣。
“我不是說了會給你重做?你不丟掉,還弄它們?做什麼?”
心中莫名地湧出一股火氣,但他?咬著後槽牙,忍壓了下?去,隻是輕握住她的手腕,平聲道。
曦珠抬頭看他?,有些愧意道:“我知道你會給我重做,可這是你送給我的。縱使碎了,我還是想把它們?放進盒子裝好。”
但在找出一個漂亮的梅花紋香盒後,還是情不自禁地要試試,把它拚出碎裂前的樣子。
她很喜歡這個鐲子。
“難道一個破鐲子,比不上你的身體!”
頭頂乍然落下?這樣一句厲聲,她一下?子愣住,隨後她的腰被攬抱,他?的另一隻手臂抄起她的腿彎,把她抱了起來。
他?將她整個人兜在懷中,大步走到床前。
彎腰放下?她,又抽去她身上的那件外裳,拉過被子給她蓋上。
一氣嗬成,沒有給她反應的時機。
曦珠怔然地看著麵容冷峻的他?,把她的衣裳拿起掛好,出去叫人送熱水來,然後自顧自地從?櫃中取了褻衣,去湢室沐浴洗漱。
她側躺在他?的枕上,在他?的身影從?眼前流去時,還在發愣。
愣聽?嘩嘩的水響聲,沒一會,彎眸笑起來。
難得?見他?生氣,但他?是擔心她的身體。
更何況還是她打碎的鐲子。
她閉上眼背過身,挪到自己的枕頭上,等?他?洗好上床來。
等?了片刻,水聲漸消,隨之是穿衣的窸窣。
他?的腳步聲逐漸清晰,朝她走來,大抵停在燈前,一縷風聲,整個屋子陷入昏昧的暗。
他?走到床邊,坐了下?來,脫鞋的聲音。
被子被掀起一角,他?睡了進來,帶著溫熱的水汽,把她擁住,下?顎輕搭在她的後背。
低聲歉說:“我方才?不該對你說話大聲,是擔心你,才?會那樣子。下?次不會了。”
曦珠原想晾一晾他?,但早沒了脾氣,再聽?他?道歉,轉身鑽入他?的懷中,嗓音發悶地委屈。
“我不舒服,你還凶我。”
“沒有下?次了。”
衛陵吻著她的眉心,再次承諾道。
他?該克製住那股嫉妒。
在沐浴時,他?不停地告訴自己。
她愛的其實一直是他?,並無任何懷疑的地方。
正如現在的她,明白他?為何生氣,還願意讓他?抱著。
驀地,她清淺的氣息隔著一層衣,落在胸前。
“剛才?吃飯時,你是不是有話要對我說?”
曦珠瞧出那時他?欲言又止,該是有事要與她講,若非公爺讓人來喚,他?該出口?的。
但是長久地,沒有得?到回應。
她揪了揪他?緊實的腰,昏困地嗓音攜帶懶意,問道:“沒有嗎?”
又是好一會過去,在她都要睡著時,聽?到了他?的回答。
“峽州總兵傅元晉被留在京城,皇帝授予他?兵部右侍郎的官職,恐怕要多等?些時候,我才?能帶你回津州了。”
她倏然睜開了雙眼。
*
傅元晉又一次入夢,見到了那個女人。
這次,她雙膝跪在地上,而他?的手中,左手緊攥成團與海寇的書信,右手握住那把砍殺海寇的長刀。
鋒利的刀刃抵在了她的頸側,劃破她的肌膚,一線紅蜿蜒著滑進她的衣內,那處豐饒的所在。
她整張臉蒼白無比,瑟瑟發抖地不敢多動。
“我問你,你究竟有沒有看信裡的內容!”
他?無法抑製滿腔的怒火,朝她暴嗬出聲。
卻在竭力壓製要殺了她的衝動。
“我……沒有,我什麼……都沒看。是風把信吹落在地上,我隻是想……撿起來。大人,我沒有偷看,求您饒我一命。”
“大人,我沒有偷看。”
在一起的七年後,她又一次叫他?大人。
倉促地解釋,怕晚了一瞬,他?會殺了她。
滿麵惶恐,淚水無休無止地,滑落她濃妝豔麗的臉頰,順著小巧的下?巴,滴在那一身他?送予她的錦繡芙蓉裳上。
每次她來見他?,都會精心打扮。
他?不過臨時出去一趟,再回來,透過半開的楹窗,便看見屋裡在等?待他?的她,正拿著這封信,低頭在翻看。
倘若被她泄露出去這信裡的內容,他?的死期也將到來。
他?不能死,死的就?隻能是她!
不過是一個流放到峽州,虛有衛三夫人其名的女人,殺了她,也不會有人追究。
但為何刀遲遲割不斷她那纖細的脖頸,他?握刀的手背,縱橫的青筋暴凸。
為何她要看這封信!
沒有哪一刻,他?如此痛恨她。
“你到底有沒有看!”
幾近喪失理?智中,他?雙目灼紅,又朝懼怕死亡的她怒吼。
“你不相信我,乾脆殺了我好了!”
她雙眸含淚地,忽然也朝他?嘶聲喊道。
一雙慘白的手緊握住了刀,刃割裂她的手心,一刹那,鮮血潸潸地淌向了朝下?的刀尖,如同小溪般,從?她的身體裡流出。
整個灰色的地磚,都被她的血染紅。
她塗抹胭脂的唇瓣不停發顫,那雙琥珀色的眸,在以曾經示愛的目光望著他?。
裡麵還蘊藏著疼痛、悔恨,和望不到底的對死亡的恐懼。
他?曾在無數死在他?手裡的人眼中,看到過的恐懼。
“殺了我啊!你彆折磨我了!”
便在這句話之後,快將牙咬碎,他?狠甩開那把刀,砍向了一旁的長案。
“砰”的一聲巨響,分?裂兩半,倒塌地砸起一地塵埃。
丟擲下?刀,他?躬身掐住了她的臉。
在那張姣好的麵容扭曲變形時,他?滿腦漲熱,從?齒縫中擠出一個接一個的字。
“柳曦珠,你若是敢把這個秘密說出去,我定要你不得?好死。”
“你給我記住了。”
極近的相觸中,兩人鼻尖幾乎抵在一起。
傅元晉惱火至極,想要看清這個女人的真麵目,但眼前仍是朦朧的一片灰霧。
驟然熟悉的眩暈襲來,他?落入下?一個夢境。
身後是十?餘個海寇的追擊,數支箭矢飛來,她控韁縱馬。他?坐在她的身後,反身用刀去劈飛向他?們?的冷箭,為她擋住所有的傷害。
那處密林,他?認了出來,是在峽州北處沿海的樹林。
但興許就?是他?的這個旁觀疏漏,一支長箭飛紮進他?的小腿,登時疼地他?咬緊牙。
“往深處駕馬!”
他?指揮她。
“好!”
她的頭發全散了,卻在冷靜地回應他?。
馬匹疾馳穿梭進林間,前方長滿倒刺的荊棘率先?刮過她的腿,帶出淋漓的血肉。
已滿是血的裙裾裡麵,再添傷痕。她不吭一聲地帶著他?,離那些徒步追殺的海寇越來越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