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1章 黃粱夢破(十五)
三月初六。時值傍晚, 天陰多雲。
傅元晉問:“如今斬斷了她與那個世的關聯,她從此便?不能再回去了,是?嗎?”
王壁回道:“是。”
他已演練過命盤, 異世的傅總兵與夫人之間的聯係切斷,怕是?凶多吉少了。
夫人縱使要回去,也要那個世的人用命魂引路,但這是?不可能的事。
世間大多自私之人, 沒有誰會為了另一個人,舍棄自己的性?命。
況且這門術法, 也隻他擅長。
而他仍然沒有探知清楚, 對?麵引魂的人是?誰。
王壁卻沒有將這樁事告訴傅總兵。
從招魂的那一日起,他便?做下了這等缺損陰德事, 不知還?能活多久。可倘若不應允傅總兵的要求, 怕是?自己會當場喪命。
當前,他隻想趕快脫身,隱遁山林。
從今往後,不會再涉紅塵中事。
萬分後悔當初的出山。
那些?細枝末節的瑣事,他自然懶得去應付了。
便?是?現?在看到傅總兵咳血,王壁不過裝樣子地慌張,問一句:“總兵可有恙?快叫大夫來?瞧瞧。”
先前,已將後果告知。
招魂, 更甚插手異世之人的命途,會對?身體造成反噬。
傅元晉用帕子擦去唇角的血, 而後在如豆黯黃的燈下,眼睫低垂, 看向桌案上不久前送至的書信。
很?快,興許不過兩三個時辰, 刑部就?會來?人,將他緝拿入獄,審判定罪了。
“不用。”
他再次開口,啞聲道:“我要見她,你去準備。”
每次去見柳曦珠,都得準備那些?符文和幡旗。
這興許是?最後一次了。
*
其實兩人還?有什麼?可說?呢,不過是?爭吵。
是?他的暴躁質問,是?她的憤怒反駁。
明明從前,在他怒火滔天時,她從來?都是?乖順地承受。至多不過以沉默來?應對?,等到他的氣焰湮熄。
但原來?真正的她,是?這樣以眼還?眼、以牙還?牙的性?子。
興許曾經他們在一起時,她無時無刻地不在恨他。
可她對?他那樣好。
好到他願意為她,捧出了真心。
卻原來?是?他的自以為是?。
他的真心,最終被她棄之敝履。
便?如同她給他做過的那些?衣裳和鞋子,早已破舊。
傅元晉不想最後一次見到柳曦珠,還?在論這些?,徒添彼此的激憤。
他望向隔桌而坐,目光垂凝地麵的她。
比起前兩次相見,她的臉色愈加蒼白虛弱。
他知道,她是?因?被困在這個虛幻的地界,才會如此。
王壁和他說?過。
或許再被困久些?,她會徹底走?不出這裡,會死?在這裡……
但到了這樣山窮水儘的地步,她依然不肯低頭,向他這個夫君認一聲錯。
他又一次等待許久,也沒有等到她的愧疚。
甚至都不願多看他一眼,露出欣賞的目光。
今日的他,又換了一身嶄新的衣袍。
於是?,傅元晉隻好有些?無奈地道:“我再給你一次機會,隻要你肯認錯了,我就?放你離開這裡。”
對?她,他向來?大方寬容得很?。
認什麼?錯?
自己不該和衛陵成婚,亦還?是?不該喜歡衛陵?
最大的錯,不過是?幾次頭暈,她沒有警覺,才會被他招魂回到這裡。
曦珠已經對?傅元晉說?了八年的違心之言。
從開始的惡心,到後來?的麻木。
這一次,她不會再說?。
更何況,她心裡很?清楚,傅元晉不會放她走?的。
她不能離開這裡。
隻能等衛陵來?救她,但他的聲音,在不知時光流逝的黑暗裡,也已經消失很?久了。
他到哪裡去了,怎麼?還?找不到她?
曦珠眸中不禁泛起酸意,攥緊膝上的杏色綢褲。
卻張口,冷硬道:“傅元晉,你從來?都是?一個虛偽的人。我認錯了,你真的會放我走?嗎?”
從流放峽州的初見起,被他用實際利益釣著的那一年。
她就?知道了,這是?怎樣的一個人。
傅元晉聞言笑了笑,道:“我給過你選擇的機會,是?你自己要留在這裡,不能怪我,也不要後悔。”
“至於說?我虛偽?”
他唇角的笑收斂了。
“曦珠,我若是?不虛偽,不會活到現?在。”
他的這一生,是?在利用裡成長起來?的。
他的母親為了榮華富貴,鞭打怒罵他,再給塊甜糕,說?是?為了他好;
他的父親為了傅氏興盛,臨死?前將那些?通寇的書信交給他,要他繼續為了家族的延續而奮鬥;
他的族人,男女老少。
一個個似是?吸血蟲,趴在他的身上,要吸食他帶來?的益處。
而朝廷中,有仇敵也有友人。
所有的交往,皆是?依靠利益的紐帶維係。
那些?跟過他的女人,也都是?想從他身上謀得好處。
……
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
沒有誰能逃脫。
他原本以為柳曦珠是?一個意外。
儘管剛開始也和他人一樣的利用,想要得到他的庇護。
讓他護住她和衛家那群人,讓他們少做些?苦役;讓在前線抗戰的衛朝能得到他的一二照拂,不至於十三的年紀,初涉戰爭喪命。
但後來?一年年的相處,該是?動心了的。
每次他回家去,她欣喜的眼神?是?那般誠摯明亮。
有時因?戰事耽擱很?久回去,還?會跑過來?抱住他,撲進他的懷裡。
嬌聲裡含滿了無儘的思念,喚他的字。
“進宣。”
真相揭露,原是?朝朝暮暮裡,自己一葉障目,不識她的本性?。
她比他更加虛偽,可以輕而易舉地丟棄和他日日夜夜,積累起的八年情意。
但他不想如此說?她,太過卑鄙了。
也不想再與她吵起來?。
“你難道以為隻有我一個人虛偽嗎?”
傅元晉環顧滿屋的琳琅碎片,是?她砸碎的兩個人的家,幾乎是?咬著後槽牙,緩緩地道:“便?連衛陵,也是?這樣的人。”
“凡是?在朝廷混的,不要將誰想得太簡單了。”
“柳曦珠,你以為他多高潔,從前也是?一樣的狼子野心,殘害了多少良臣。那些?官員可都為國為民做出了政績,隻不過因?處於六皇子黨派,卻被他針對?,而無處申冤!”
不知不覺間,他提到了前世的衛陵。
“所以,你到底喜歡他什麼??”
若隻是?皮相,傅元晉並不相信柳曦珠會膚淺至此。她的眼光是?極好的。
但除此之外,他與衛陵有什麼?區彆。
便?連有時候,他也厭棄這樣的自己。
卻不得不卷入一個又一個的漩渦,不能脫身。
為何她卻喜歡上衛陵?
無論曦珠如何想要解釋,在她心中,前世的衛陵和與她成婚的衛陵,是?不同的兩個人。
但都沒有對?傅元晉說?起。
至於所謂的虛偽,前者已逝。
後者,從來?都是?誠心待她好。
若是?對?外,確實會有虛偽,她是?知道的。
隻要不牽涉無辜,衛陵去針對?朝廷中的誰,又有什麼?可以指摘。
她不會去管衛陵的事。
衛家的將來?,是?他該操心的。
至於奸臣還?是?良臣。
既為臣子,便?是?踏入仕途官場。立場和舉動,都要思及後果。
高樓傾塌時,比起那些?男人,女眷和孩子更沒有選擇的機會。
曦珠默了會,並沒有回答傅元晉的這個問題。
隻是?道:“你這次過來?,是?因?為要被定罪了嗎?”
與此前兩次的歇斯底裡相比,這次卻意外的平靜。
她隻想到了一個可能。
上次他的到來?,提到了許執的哥哥殺人。
“許執他……”
曦珠的話驀地被打斷。
傅元晉冷笑了一聲。
“如你所願,他丟棄了他的兄長,正如當初拋棄你一樣。”
他說?這句話時,一直偏頭看她。
背對?窗外的月光,銀輝落在她單薄的後背。已是?七天過去,她顯而易見地消瘦。
沒有了重逢時的豐腴。
她側著臉,如海藻彎曲的濃密烏發?披散在後。
背光的晦暗光影中,模糊可見她柔和的臉部輪廓。
她沒有說?話。
隻是?垂低下巴,嘴角輕抿。
傅元晉一瞬心生後悔和憐惜。
不該說?出這句話,拿那些?過往來?傷害她。
但恐怕在她的心裡,許執的地位,都要比他重要。
除了一個衛陵,還?有曾經她的未婚夫。
在他看來?,許執意圖變革的那些?措施,實為好笑。
上下千百年間,不是?沒有懷揣抱負、要留名青史的官員意圖變法,想從氏族大家的手中,為百姓謀得土地福祉。
但沒有一個,落得好下場。
遑論是?在薄情寡義的光熙帝手下做事,許執以後的結果已可預料,想必比他好不到哪裡去。
他也曾是?讀書人,從書籍中熟背過那些?忠君愛國、為天下蒼生社稷的大義之言。
少年時慷慨激昂,經年而過,還?剩下什麼??
咽喉似有血腥漫上來?,傅元晉站起了身。
在離開這個屋子前,他最後看向坐在窗邊雕花玫瑰椅上,自始至終都沒有看他一眼的柳曦珠,吞了吞喉間的癢痛。
“曦珠,我最後再給你一次機會。”
向他認錯。
其實他也舍不得她一直被困在這裡。
他愛她,從前種種皆成過往,但不能容忍她再次背叛他,想殺了他。
從半個多月前,踏上上京的這條路。
他就?知道了自己的死?期。
無論做了再多的準備。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如此,才能最大可能地保留住傅家的血脈。
傅氏還?會有東山再起的一日。
身為傅氏的家主,這是?他為家族做的最後一件事。
“興許我以後不能再來?這裡了。隻要你說?錯了,我不會再追究你要殺我的事。”
但他近乎懇求的威脅語調,並沒有讓她動容分毫。
曦珠沉默下來?。
她感覺很?累,與傅元晉這些?日的對?話。
也不想再大喊打罵他,讓他送她回去。
她的眼皮逐漸困倦地合上,將腿曲起抬高,抵住椅沿。
頭靠在膝蓋,想要歇息。
她要保住力氣,不能失去清醒。
擔心若是?衛陵來?找她,她不能聽?到他的呼喚。
“滾。”
她一個多餘的字,都不想給他。
門被從外“砰”地關上。
懷著恨意一般,極響的一聲。
伴隨地,是?他壓抑到極點?的悲愴。
“既然如此,你便?陪著我一塊死?!”
她再次陷入灰茫的囚籠。
……
昏暗之中,似乎從哪裡傳來?輕微的細聲。
是?利刃劃破喉管的“刺啦”,接著鮮血噴出的“噗嗤”聲。
豔紅飛落絹白罩燈,透過一層薄紗滲進去熄滅了光。
王壁倒在了血泊裡,連同手中正要放下的幡旗墜地。
被蔓延開的熱血濕潤浸透。
死?之前,他一雙睜圓瞪大的眼,驚恐地仰向轉去桌案後坐下的人。
傅元晉隨手將染血的長刀撂在案上。
從衣襟內取出帕子,將嘴角溢出的血擦淨。以及臉上濺跳的殘血。
王壁一死?,從此便?沒有誰再能找到她了。
他不會容許她再見到其他人。
他闔上雙眼,背抵椅背。
開始等待刑部的官員上門。
*
卯時二刻,刑部右侍郎領聖旨及尚書之命,前往在京的傅府。
以通寇之罪,捉拿叛國嫌犯:被剝去峽州總兵及其他官職的傅元晉。
帶兩列禁軍闖入,立即按住府中的所有隨從和閒雜人等,驅趕一處牆角看守。
待十幾個人循著腥重的血腥氣味,尋到一處院落時。
推門而入,驚見裡麵的駭人場景。
室內黑黢,擺放在桌的香灰,被破門的春風吹斷最後一截。
一穿藍袍的道人喉管斷開口子,倒在一灘陰冷的紅中。
一穿煙墨衣袍的人坐在案後,聞聲抬頭,一雙狹長的褐瞳望了過來?。
他鼻息緩出口沉氣,起身走?近門口。
門外一堆震嚇住的人,頓時戒備地豎起刀劍。
“許執人呢?”
傅元晉問。
刑部右侍郎慌亂中穩住心神?,皺眉道:“緝拿人犯不必尚書大人動身。”
原本該是?他的上官許尚書親自來?捉拿這等奸惡之臣,但聽?聞家中出了意外,隻得臨時指派了他來?。
他正要拿出聖旨來?宣,再詢問眼前殺人之事,這可是?罪加一等!
麵前的人已經伸出了雙手。
“上枷吧。”
他以為許執會親自過來?。
但也無礙,左右審罪他的,會是?許執。
到時候,他會將柳曦珠的事告訴給許執。
晚個一天半天,許執也不會見到柳曦珠了。
誰也不會見到她。
火把跳躍著光焰,照亮整個府宅。
烏泱泱的人群,圍簇一個披戴枷鎖的人往外走?。
在走?下台階時,不遠處的長街儘頭,忽至急促的馬蹄聲。
抬眼望去,未明的濃陰天光中,一身素白衣袍的人,駕馬疾馳。
不過轉瞬來?至跟前,倉惶翻身下馬。
刑部右侍郎不及上前阻攔,來?人已緊抓住傅元晉的衣襟。
“傅元晉,我的三叔母呢!”
手上枷鎖無法掙開,傅元晉被勒地喉嚨似又要湧出血,疑惑地看著滿麵暴躁卻欲哭的衛朝,細窄的眼皮沉了幾分,問:“你從哪裡知道的?”
“我問你!她人呢!”
“你不會找到她的。”
“衛朝,你覬覦你的三叔母?”
他遲疑一刹,猜測的疑問出口,卻立即得到了失措的反應。
便?在這一刻,傅元晉竟然才看出衛朝那些?藏匿眼底的心思。
“真該讓她知道你這個侄子的齷齪,更該讓你的三叔知道,哈哈哈……”
該死?!當初早該弄死?衛朝!
不至於養大這樣一個心腹大患!
他不相信衛朝找尋他通寇的把柄證據,僅僅是?為了仕途和衛家的前程了。
在他不知道的地方,柳曦珠究竟還?惹了多少風流債!
笑音未落,憤怒狂躁衝湧上腦子,傅元晉猛然抬起手上的木枷,用儘全力地,往?*? 眼前之人的臉砸去。
“住手!都給我住手!”
刑部右侍郎急地喊道,忙叫人去拉。
……
四周陡然卷入紛亂。
第162章 黃粱夢破(十六)
“我們自從上京來, 便沒有享過一天的福,要吃什麼要用什麼,和?個乞丐一樣要在你媳婦麵前討要。你也裝地對我和?你哥哥侄子好得不行, 真的臨了事頭,卻把你哥送進牢裡去了!”
“是要人活生生把他打死啊!”
“二啞巴,你哥死了,我也乾脆死了算了, 到地底下去給你許家的列祖列宗好好說道,你這個有出?息的子孫, 隻會想著自己, 全然不顧家人的死活!吃裡扒外的東西!”
一雙憤怒含淚的眼,望著將要出?門, 一身緋紅官袍的小叔子。
即將迎來曙光的清晨, 許府門口堵住了一群人。
吵嚷叫喊中?,隨著淚水灑落的,是?那把被胖婦人拿在手裡的刀,被簷上?燈籠照出?閃爍的寒光。
還?有緊攥著娘的衣擺,孩子的哭聲。
朦朧的視線裡,他狠狠瞪著害了他爹、滿麵惡毒的叔叔,見?他上?前來,裝模作樣地對娘道:“嫂子, 先把刀放下,有什麼話我們進屋說?。”
“沒什麼好說?的!你要你哥死, 今日我和?寸兒?也不活了!”
卻在被阻攔時,那鋒利的刀刃在紛亂錯雜的爭搶中?, 砍中?了那半臂的緋紅。
登時鮮血直湧,濺跳在了隨從提著的風燈上?。
“大人!”
燈籠墜地, 火光熄滅。
幾個隨從小廝,在慌亂之中?,趕緊去將被驚嚇傻住的婦人拿下!
“快去叫大夫!快!”
誰的大聲,響徹在未明的天光中?。
……
“爹,這個變法?是?一定要做的嗎?”
許澄望著坐在椅子上?,右手臂膀上?纏著紗布、臉色蒼白?的父親,不明白?地問道。
女?子也要讀書明理,和?男子一樣。
這是?父親曾對她說?過的。
儘管母親常說?能認識些字就可?以了,再學些繡花和?管家。這才是?身為一個女?子,最應該學的。
但父親仍然阻擾,還?與母親起了幾回?爭執,終讓她和?弟弟一起學習那些四書五經。
她也很喜歡那些書中?的道理。
她隱約知道,父親是?因那個變法?而不能去救伯父的。
變法?,真的很重要嗎?
她看到了父親的沉默。
在許澄的記憶裡,父親總是?忙碌,很少在家中?。
回?家常是?深更半夜,她極少見?到他。
但隻要父親有空休沐,總會抽上?半日的空暇,來檢查她和?弟弟的功課,解答他們疑惑的地方。
另外的半日,父親便待在這個地方,他自己的書房看書歇息。
從三年前開始,比與他們在一起的時間,還?要少的去陪母親。
母親,也不願意和?父親說?話。
同樣是?因變法?,父親沒有救舅舅。
悶悶中?,許澄聽到了父親的回?答。
“這是?我讀書做官的初衷。”
許執看著他的女?兒?,這樣說?。
兩個孩子裡,女?兒?最為聰慧。
許澄有些愁悶地低下頭,小聲道:“可?是?爹,娘好久都不和?你說?話了,伯母還?拿刀傷你……外麵,也有人在罵你。”
也有罵她和?弟弟的,是?那些官員的孩子。
許執沉默下來,須臾沒有說?話。
過了好一會,他看著麵前的一雙兒?女?,和?藹地摸摸兩人的頭,開口道:“快晌午了,去陪你們的母親吃飯吧,然後去上?課,先生還?等著你們。”
他們起床後,還?不及去上?課,便聽聞他受傷,擔憂過來看望。
許循拉住父親的左手,輕輕晃了晃。
眼巴巴道:“爹,和?我們一道去吃午膳吧。”
很久了,父親沒有和?他們、和?母親一道用膳了。
但他的手被鬆開。
他聽到父親依舊溫和?的聲音。
“你們先去吧,我一會要喝藥了。”
春日的晌午裡,許執透過半開的窗子,望著兒?女?一同出?了門。
目光恍然,不由落在書房外的那棵丁香樹上?,燦爛春光中?,已經顯出?淡紫的顏色,綴了滿樹。
……
藥是?妻子端來的。
她並沒有想到自己的丈夫會大義滅親,沒有幫助他的兄長。
奇怪地,再想到自己的哥哥,似乎心裡並不是?那麼難受了。
她將藥端到桌案上?時,看到她的丈夫,即便手臂受傷,還?在翻看那些她不懂的案子。
半點都不能停歇。
心中?湧出?心疼來。
今早的她尚且在沉睡,並不知府門的動亂。
是?丈夫派人把消息都攔截住了。
她知道,這是?為了那個不知事理的嫂子著想。
但同樣的,也沒有讓她知道。
她醒來後,怔然得知消息,一直在猶豫要不要來看他。
他一定又回?到了他的書房,一個人待在那裡。
孩子回?去她那邊後,告訴她,父親並不來用膳。
她終於還?是?決定自己來了。
迎著丈夫抬頭的視線,關切道:“既是?傷了手,就好好歇吧,彆影響了痊愈。”
她的丈夫還?拿著那本案卷,看向熱騰騰的藥湯,而後道:“多謝你送藥過來。”
何時起這般客氣?了。
她眼中?不免酸澀,問起了正經的事:該如何處置嫂子和?侄子。
是?不能再養在家裡。
“給些銀錢,把人送走吧。”
她提議道。
她的丈夫說?:“我會送他們離開,你不用操心。”
他的眼睛垂下,俯看那些密密麻麻的字。
直至她忍耐不住地喚了他的字。
“微明。”
她柔軟了嗓音,道:“今晚回?房睡吧,書房的榻又小又硬,不合適養傷。”
說?這句話時,她望向屏風後邊,露出?的矮榻一角。
上?麵疊放著整齊的被子,那隻黑貓正團窩在旁邊睡覺。
窗外映入兩三枝的紫丁香花苞,正是?一派靜謐之景。
“不用,我睡慣了的。”
她的目光倏然收回?,落向她的丈夫。
他對她溫和?地說?:“我有事要忙,你先走吧。”
已是?二品的大官,上?了年紀,但他愈發儒雅,從不在家中?擺架子。
縱使要求人,也是?如此。
從認識的第一麵開始,他便是?這個樣子,從未見?過生氣?。
她看到他又低下頭,不再看她了。
“那你要記得喝藥,彆放涼了。”
她叮囑道。
他低嗯了聲。
於是?,她袖中?絞緊的雙手鬆開,轉過身走了出?去,跨過門檻,要離開了。
卻與一個迎麵而來的人,險些撞上?。
是?丈夫的隨從。
“夫人。”
隨從急忙跟她行禮過後,便匆匆進了書房。
門被從裡關上?。
什麼都聽不見?了。
他的許多事,她都不知道。
模模糊糊的字音,到底是?什麼呢。
……
“大人,右侍郎派人過來說?,傅元晉在牢獄中?咳血不止,審問一概不答,說?是?要見?到您才說?。”
“另外今早前去傅府拿人時,衛將軍也趕到了,和?傅元晉起了爭執,兩人打了一架。期間提到衛三夫人,與什麼招魂有關,傅府還?死了一個道士。”
隨從看了眼門外,愈發壓低聲。
若非那個瘋婦砍了大人一刀,不至於耽擱要事。
……
廊道上?,一個穿秋香色衣裙的女?人,愣怔地眺望不遠處那個高大挺拔,步履匆匆的身影。
隱隱地,傳來他威厲的聲音。
“你往衛家去一趟,看那邊是?什麼情況。”
對著身後的隨從叮囑。
他沒有注意到她,便掩入了一叢夾竹桃的碧綠濃蔭裡。
*
如同鈍刀砍伐的疼痛,蔓延至四肢百骸,似是?從骨頭縫裡鑽出?來,噬咬在血肉上?。
渾身的血,也像在倒流。
傅元晉猛然咳嗽一聲,從腫痛不堪的喉間,嘔出?一大口血。
王壁所言的招魂反噬,終於降臨到了他的身上?。
眼前一陣陣的發昏,身穿囚衣的他仰靠在堅硬冰冷的牆壁上?,看著目之所及的,刑部牢獄的一切。
逼仄、陰冷、潮濕,四周彌漫著腥臭。
是?一層又一層堆累在石磚上?的血斑,甚至滲入了地縫;是?囚犯永不見?天日的壓抑呐喊之中?,口鼻間的惡臭汗味;是?角落裡老鼠臭蟲腐爛的屍體,被反潮的水浸透……
隔著不知多少堵厚重石牆的遠處。
又有不知犯了什麼罪、不知什麼身份的人,在被刑罰伺候,慘叫不絕。
傅元晉閉上?了雙眼。
這是?他第一次來到這個地方。
曾經,柳曦珠也在這裡待過。
那個時候的她,年紀還?小。見?到這些,是?不是?很害怕。
可?惜了,從前他上?京時,並沒有遇到她。不若早早地將她綁到身邊,何至於後麵,會生出?那樣多的事。
不過現今的她,也是?和?他綁在一塊的。
但他不能再去看她了。
她在那個黑漆漆的屋子裡,會不會害怕?
便在這一瞬,傅元晉生出?後悔來。
他不該將她困在那裡,讓她孤零零的一個人。
但他又如何能放她回?去,讓她繼續和?衛陵相親相愛。
憑什麼,明明她是?他的妻子,卻要在另一個男人的身下承歡。
還?要用著曾經關心他的溫柔語調,去關心那個人。
即便衛朝將那些招魂的信物帶回?去,又能怎樣。
王壁已死,她隻能和?他在一起。
縱使分隔,也是?在一個世。
在這個世上?,隻有他知道她在哪裡。
在他們的家中?。
傅元晉心滿意足地等待著。
在拚命壓抑的身體痛楚和?心臟酸苦中?,回?想著她不肯低頭認錯的倔強模樣,等待許執來找他。
直等到一陣穩重的腳步聲,由遠及近地,朝他走了過來。
很快,牢門的鎖鏈嘩啦啦地響起。
小卒的恭敬,隨之奉承:“許大人,傅元晉就關押在這裡。”
“你們先出?去。”
許執對身後的人吩咐。
刑部左右侍郎連同獄卒,道“是?。”一同往外去了。
傅元晉睜開輕闔的眼。
在重新沉入闃靜的牢獄中?,看向站在他麵前,身穿一身官袍、姿態嚴正冷肅的人,吞咽下喉間又湧上?來的血。
不覺笑道:“我原以為今日該是?許大人親自來捉我,害我等了許久也不見?人。許大人是?在忙什麼,如今整個朝廷,還?有比審罪我這個通敵叛國之人,更為重要的事?”
許執垂眸俯視一身落魄、眼臉有青紫斑駁傷痕的人,隻是?平聲問道:“你有什麼事要和?我說??”
和?三年前的那次告知,幾無?差彆的場景。
接著,他便聽到了這樣一句話。
“許執,我不是?輸給了你和?衛朝兩個狼狽為奸的東西,我是?輸給了曦珠。”
許執的身體驀然僵硬住。
傅元晉唇角的笑一瞬收斂,變得冰冷。
“你把人都屏退出?去,依照大燕律法?,是?不能夠審問我這個通敵罪犯的。既然是?聽說?了曦珠的事過來,你彆在我跟前裝,誰不知道誰啊。”
在朝的十餘年,各自早就摸清了底細。
他的斷言,便在此刻落下了。
“許執,你不想把她牽扯進來。”
“若是?她沒有將我傅家與海寇通敵的事,告訴了衛朝。你們這些人,永遠都不會抓到我的把柄。”
話說?的多了些,傅元晉的喉嚨忍不住地發癢,偏頭朝爛臭的稻草堆裡,咳唾了一口血沫。
再轉過頭,看向眼前的這個人。
他忽然替柳曦珠恨起許執了。
倘若不是?這個人曾經拋棄了她,她不會流落到峽州。
……縱使那樣,她不會遇到他。
可?傅元晉還?是?不知緣故地,恨起了許執。
舌尖抵壓住嘴裡殘留的血腥,他漸漸又笑起來。
“許執,知道我為什麼不殺她嗎?”
“知道她心裡有你,也不殺她。你猜猜看,是?為什麼?”
傅元晉回?想起那個瓢潑大雨的夜晚,海寇橫行。
“你知不知道,她剛去峽州時,有一天下雨,城內發生戰事,海寇到處搶掠。她一個人抱著那個衛家的孩子四處逃命,後來被我找到時,一個人縮在角落裡,全身濕透地在發抖。”
“那天晚上?,她發了高燒,一直在叫你的名字。”
“你是?沒看到她那個可?憐樣,若非我見?她長得好看,真是?不想管她了。”
“好在那天給了她一個教訓,讓她終於想到來找我了,你見?沒見?過她脫光的樣子,如何討好人……”
傅元晉的話並沒有說?完,臉頰被衛朝揍過的地方,猝然又添了一拳。
狠重的力道,幾乎將他的牙打碎了。
將近麻痹的疼痛,卻抵不上?招魂的反噬。
單薄的囚衣前襟被攥住,一雙滿是?戾氣?的眼,緊凝著他。
眼底,是?深不可?見?的悲痛和?哀傷。
“住口!”
窒息的喘氣?間,傅元晉還?是?看了出?來,艱難地笑咳一聲。
“許大人要對我動用私刑嗎?”
“這應當?與我通敵叛國,並無?關係才對。”
“可?是?後來的曦珠,不會再想起你了。”
目觀他的刹那遲鈍,傅元晉臉上?的笑如何都收不住,血從裂開的嘴角溢出?來。
“許執,你相不相信這個世上?,死去的人可?以重生回?到過去?”
“你究竟要說?什麼?”
聲音嘶啞地,似要在下一瞬斷掉,如同他被刀砍中?的右手。
“我想說?曦珠並沒有真的病故,她回?到了過去,和?衛陵成婚了,兩個人過得情投意合。”
傅元晉看著許執怔怔的樣子,倏然大笑起來。
眼睛卻泛酸地濕潤。
這個人和?他一樣,都生了白?發,看著竟然比他還?老。
縱使身居高位,手握權柄又如何。
她不會喜歡老成這個模樣的許執。
“她和?衛陵成婚了,她說?她喜歡衛陵。”
“她還?叫衛陵夫君,你有沒有被她叫過,沒有是?不是??哈哈哈,她叫過我,你知不知道她叫夫君時,那樣子多乖。”
“你和?我一樣,都被她拋棄了。”
“不,你比我還?可?憐,你都沒有見?到她,甚至沒有和?她說?過一句話。”
“她連罵你都沒有。許執,你瞧瞧你的這副老樣!”
“連我她都嫌棄,她更看不上?你!”
“她罵我了,卻連罵你一句都不肯!”
打是?親罵是?愛,她定然對他還?有感情,所以才會罵他。
……
笑著笑著,傅元晉又咳吐出?血。
他不好受,便也要許執跟他一樣。
不對,要讓許執比他更難受。
*
“大人,大人!”
守在門口的刑部左右侍郎,見?尚書大人邁步走上?台階,從牢獄中?出?來,還?不及上?前打招呼,問詢審罪的事。
就見?人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樣,竟還?撞上?一邊的獄卒,踉蹌了下,把個小卒嚇得不輕,忙矮身行禮道歉。
也是?在大人腳步停頓時,他們留意到大人的右手,竟然在流血。
不等他們驚訝去問,便眼睜睜地看著大人突然朝前跑去。
不顧禮儀地,步子越來越大。
緋紅的官袍飛揚在風中?,頭上?的烏紗帽都要歪了。
將帽子一把從頭上?摘下,許執直奔到馬廄。
不及看清是?誰的馬。
就近解開一匹的韁繩,踩住馬鐙一躍而上?,拉緊繩子,朝衙署外而去。
藍天白?雲,春光千裡。
熱鬨的街景瞬息而逝,浮生若夢般,那些他與她曾遊逛玩耍的地方,從他的眼裡,一晃而過。
她拉著他的手,轉過了頭,臉上?是?如春光明媚的笑意。
湊到他的跟前,墊起腳尖。
“我好不好看呀?”
她濃雲烏黑般的發髻上?,簪著他新買給她的廉價淡粉絹花。
微風拂過她細碎的額發,她一雙琥珀的眼眸彎望著他。
憋不住笑地喚他:“微明。”
將他從看愣中?喚回?神?,等著他的回?答。
“好看。”
他笑起來,毫不猶豫地答。
這一生中?,他見?過的最好看的姑娘,就是?她了。
從此,再沒有誰能比得上?她。
眼中?潮潤,他縱馬在喧嚷的長街上?,疾馳往衛家去。
他記得的,曾經鎮國公府的衛家,在哪裡。
他曾和?她一起走過的,數次的道路。
一直都沒有忘記。
她回?來了,他要去見?她。
去見?她。
第163章 黃粱夢破(十七)
三月初七, 清明時節。
天光未晞,衛家?的府宅內便早早亮起了燈燭,衛虞和衛錦在廚房收拾昨日做好的蹄膀、白斬雞、糕餅、青團子……
將祭品都裝進竹籃子裡, 再拿塊藍底的布蓋嚴實,怕去衛氏族陵祭拜時,被郊外亂飛的柳絮和蟲子,弄臟了東西。
正將蠟燭、長香、鞭炮放進另個背簍中, 卻忽然門外傳來急促的腳步聲。
是不見?衛朝,去祠堂叫人的衛若急忙回來了。
“姑姑, 哥出事了!”
衛虞大驚, 趕緊從廚房出去看望。
是出了什麼事?
原來是知曉了片刻前,刑部的官員要去捉拿傅元晉入獄, 心緒不寧。
誰也?沒說, 便趕去現場。
結果與傅元晉打了一架,雖然最後被人拉開,但?臉上青一塊紫一塊。
這?一番報複,牽連身上的暗疾發?作。
皆是在峽州的十三年間,於那些?血肉橫飛的戰爭裡,堆累起來的。
人疼地甚至走不了路。
本該是去京郊族陵祭祀的大日子,卻發?生這?樣的事。
衛虞卻不好說什麼。
她知道?這?些?年來,侄子在傅元晉的手下?做事, 是萬般憋屈。趁著這?個機會去鬥毆,似乎並非多難理解的事。
況且……是三嫂委身了傅元晉, 才換來衛家?喘息的時日。
她默低下?頭,輕聲道?:“既如此, 你便待在家?裡,我和阿錦阿若他們一道?去, 洛平也?會和我們一起。”
“吃過藥後,便好好歇息。”
“想必過不了多久,你就要前往峽州,彆是傷沒養好,更會嚴重。”
衛朝歉疚地點頭。
但?用手壓了壓腮幫子上的腫痛,仍送他們出門。
想提裝鞭炮的沉重筐子送小段路,但?被衛若攔住了。
“哥,彆動到?傷,還是我來吧。我拎得動。”
這?幾年,體弱的他調理好了許多,也?開始學習武藝。
不僅是因強身健體,更因他是衛家?的子孫。
“哥哥,你回去休息吧。”
衛錦的臂彎也?掛著一隻籃子,裡麵裝的是紙錢,以及他們這?幾日疊的一些?元寶。
等會上山後,要燒去的。
衛朝搖了搖頭,道?:“我看你們走了,再進去。”
他站在衛家?的門口。
望著姑姑和阿錦先?上了車,阿若將那幾個沉甸甸的籃筐遞給姑姑,放進車廂裡後,才彎腰鑽入車內。
姑父在最前頭禦馬。
鞭子揚起,“駕”地長聲。
馬車晃晃悠悠地,在清晨的微涼春風中,緩慢消失在長街的拐角,往衛氏的族陵去了。
衛朝眸中逐漸蘊積起淚意,轉過身,快步走向了祠堂。
*
“阿朝,不要將我回來的事,告訴給你姑姑、阿錦阿若他們知道?。”
三叔這?樣對他囑咐。
衛朝不明白三叔為何不想讓姑姑、阿錦阿若他們得知。
倘若他們知道?了祖父祖母,還有二叔還活著,定然會高興的。
就如同他幾乎在不可置信中,踟躕地問詢三叔。
“我的爹娘,還在嗎?”
三叔道?:“他們都在,你娘還有了身孕。”
便似是十六年前,父親前往黃源府後,娘每日都翹首以盼爹的回家?。
時常撫著顯懷的肚子,歎息一般,笑著對他說:“不知你的妹妹出生時,你爹能不能回來了?”
爹娘盼望能生下?一個女兒。
他也?想要一個妹妹。
但?最終,他的妹妹沒有出生,便與娘親一道?亡故了。
父親也?被斷絕糧草,困死在黃源府。
“是真的嗎?”
“真的。”
在另一個地方,有著與他記憶裡,一模一樣的爹和娘,還有尚未出生的妹妹。
也?該有另一個自己。
正在爹娘的膝下?,享受天倫之樂。
衛朝再也?壓抑不住胸腔中的悲痛。
便在此刻,他遽然明白過來,三叔為何不想姑姑他們得知這?些?了。
“阿朝,既然經?曆這?麼多苦難走了過來,便不要再回頭了,繼續往前走吧。”
“你是這?樣。”
“你的姑姑、還有阿錦阿若,也?要如此。”
有時候,不知道?一些?事,是好的。
知道?了,反而是痛苦。
……
“現在衛家?靠你撐立門庭,你要照顧好自己。”
衛朝抬起頭,在恍惚的視線中,看向麵前滿身傷痕的人。
三叔的手正伸過來,想要擦掉他臉上的淚,但?隻是徒勞無功,並不能觸碰到?一分?。
“阿朝,我要走了。若是再拖延下?去,你的三叔母恐怕有危,我們得回去了。”
衛朝抬袖,一把抹掉眼裡的淚水。
忽然之間,他想起了那些?信。
那些?見?不得天光的、被藏在牆壁暗格裡的書信。
“三叔,你等等我,我有東西要給你看。”
他急匆匆地跑出祠堂,去自己的房間裡,取來了那些?已陳舊十餘年的信。
拿到?三叔麵前,抽了抽酸脹的鼻子,哽咽道?:“三叔,破空苑塌了,這?些?信落了出來,我們沒有及時保管好,被雨浸壞了。”
“對不起……”
淚水忍不住地落下?,他又一次想到?那個上元的雪夜。
盛放的絢爛煙花之下?,高牆的灰色陰影裡。
也?聽?到?三叔有些?猶豫,甚至發?抖的疑問。
“這?些?……都是給她的信嗎?”
“阿朝,你可以給我……看看嗎?”
於是,他一張又一張地,翻著那些?時隔多年、遠隔千裡,在孤燈之下?寫?成的信,給三叔看上麵早已模糊的字跡。
那些?關於三叔不能言明的心意。
隻能被埋藏在黑暗中,注定不能被三叔母知道?的愛意。
薄脆泛黃的紙張,稍用一絲力氣,便會碎裂。
他小心再小心,按著年月順序翻動。
直至最後一封書信,被那年驟降的春雨濕透大半,隻能看清幾行殘缺的字了。
落筆於神瑞二十七年的二月初三。
衛朝記得很?清楚,那是三叔出征北疆的前夜。
“你和他在一起過得開心,我也?就放心了。”
“所以,以後,我不會再給你寫?信。”
“不過倘若他對你不好,或是哪一日,你不想與他在一起了,可以來找我。”
“我會一直等你。”
“但?望不會。”
……
衛朝“噗通”一聲,跪倒在地。
於衛家?的列祖列宗麵前,抬手往自己青腫的臉上,狠狠打了一巴掌。
跟著垂頭的抽噎聲音,隨之響起。
“三叔,對不起,我不該喜歡三叔母,不該喜歡她的。”
“對不起,對不起……”
一直深埋在心底的內疚和羞愧。
與淚水一同墜落在地,四濺成花。
麵前的人,從書信中怔然地抬頭,偏轉過臉,眨了眨微濕的漆黑眼眸。
從格子窗外映入的燦然光芒,正在一寸寸地攀爬,從他被狼爪和利石劃破的鶯黃錦袍下?擺,蔓延至露出縱橫傷口的手臂。
似是烈火焚燒的痛楚,灼燙滾熱,要裂開魂魄一般。
但?比不上那個人,曾經?經?受的那些?。
過了好一會,他終於開口,對著依舊跪地的人,艱澀道?:“阿朝,起來吧,我原諒你了。”
他說:“我和你三叔母要走了。”
在離彆前,他拜托了這?個侄子一樁事。
“去找一件衣裳,燒給我。”
他不能讓她一個人孤單被困,必須要走了。
也?感覺到?,那條若隱若現的,牽連兩個世的道?路快要崩塌。
不能再留在這?裡了。
他要帶她回家?。
……
家?。
那個逼仄狹小的院子,不過一棵丁香樹和棵棗樹、以及一叢竹子、四間屋,如何能成稱為家?。
縱使那是他可以動用的積蓄,所買下?的最好的小院。
但?仍覺配不上她。
他歉意道?:“委屈你跟我受苦了。”
她本該身在金玉滿堂、錦繡花團中。
她卻毫不在意地這?邊瞧瞧,那邊摸摸,回頭笑說:“不苦的,我沒覺得和你在一起苦過。以後我們的日子,會越過越好的。”
“等以後我們有錢了,可以再買大宅子。”
她又靦腆起來,不好意思地來攀他的肩膀,湊到?他耳邊,偷偷道?:“現在隻有我們兩個,還不急。”
他聽?明白了她的意思,垂眸看她發?紅的耳尖,止不住地臉熱。
攬住她的腰,將她抱在懷中。
低下?頭,在她耳邊承諾道?。
“嗯,我知道?。定然會勤懇努力,爭取早些?讓夫人住進大宅子裡。”
“說什麼呢!”
她眼眸盈盈地仰頭瞪他,拍打他的胸口。
他聽?到?過的,她也?喚他夫君。
曾經?他下?值,渾身疲憊地回去那個暫時的庇所。
隔著一堵灰色的矮牆,聞到?了熟悉的燉湯香味,也?聽?到?了她和煤球的小聲私語。
“夫君怎麼還不回來呀?”
她又來找他了。
悄聲,是怕被誰聽?見??
他站在探牆而出的柿子樹枝下?,不由無聲地笑。
他緊抱著溫軟的她。
即將要成為他的妻。
初見?第一麵。
在他來京參與春闈的那年上元,賒月樓上。
擁擠人潮,和璀璨燈光中。
跌跌撞撞撲入他的懷裡,便喜歡上的,他的心上人。
她對他那樣好。
好到?窮儘他的一生,無論?如何,也?彌補不上他們的距離。
……
隔著漫長的,恍若十載歲月光影的長街。
忽然再見?她的背影。
是那般的瘦弱孱羸。
她怎麼會瘦成那樣,好似一縷風拂,便會消散了。
是了,她在峽州待了十年,一定吃了許多的苦。
傅元晉將要被定罪判刑。
她也?終於回到?京城,他又能見?到?她了。
他會告訴她。
退婚後的每一日,他都在後悔,每一個夜晚,他都在想她;
會告訴她。
貶官西南的那些?年,他是靠著想念她,緊握她做給他的荷包,才支撐走過了那段無望的日子;
告訴她。
在好不容易回京之後,收到?她的書信時,他高興地不能自已,終於可以為她做事了;
告訴她。
那棵丁香樹,被他派人移栽了過來。他每次透過書房的窗子,都能看到?花樹。
他還養了一隻黑貓,也?叫煤球,很?乖很?黏人;
想讓她知道?。
她回京後沒有來見?他,隻是讓衛若來送禮道?謝,其實他很?失落。
他將那幾個禮盒,裡裡外外地翻了好幾遍,卻什麼都找不出來;
她重病在床,他很?擔心,每一日都要問詢過去給她診病的太醫;
……
他一直都記得,曾經?對她許下?的承諾。
許執幾乎是從馬上摔了下?來,從地上爬起來後,他趕緊拍了拍袍袖上的塵土。
要推門進去的那瞬,又摸了摸鬢邊的白發?。
他向來不在意外貌。
但?在此時,突然怕真如傅元晉的所言。
她會覺得他衰老年邁,比不上那個人……
但?很?快地,他把手放了下?來。
一把推開門,在一個察覺到?異動的仆從上前時,腳步飛快地,繞開人跑了進去。
“誰啊!給我站住!”
仆從隻見?一個身穿紅袍、頭發?半白,模樣似是瘋癲的人,不打聲招呼地就闖入了府門,急地趕去攔截。
大喊吼道?:“站住!我要報官了!”
他太急了,瞧人直往祠堂狂奔,這?還得了!
隨手抄起靠在牆角的竹竿子,就朝人的腿橫掃過去。
他是練家?子出身,專門來看守門房。
輕輕巧巧地,登時將舉止失措的人,掃落在地。
離得近了,才瞧清怎麼穿的是二品官服!
天娘啊!
仆從嚇傻在原處,竹竿子從手裡掉下?。
清脆的一聲,他趕去扶人。
“大人?大人?”
許執的雙膝磕倒在堅硬的磚石上,手也?撐抵在地。
他似乎聽?到?了那陣清鈴聲,正在漸漸遠去。
著急地忍痛抬起膝蓋,被仆從攙扶起來,他垂低的視線裡,走近了一雙深色的皂靴,和素白的袍擺。
“她……”
驀地,嘶啞被嗤語截斷。
“來晚了,我三叔已經?和她走了。”
許執險些?站不住腳。
一瞬茫然地抬頭,看到?了同樣一雙泛紅懷恨的眼。
衛朝知道?,定然是那條瘋狗,把這?個人引過來的。
兩個人,簡直是一般的瘋樣。
“許大人,你如今有妻子兒女,不要忘記了。”
“你來到?這?裡,是憑借什麼身份,想要見?她?”
“既來我衛家?,除去正事,此外一概不談。”
他眸中酸澀不止,冷笑著。
在得到?原諒之後,解脫的罪惡裡,質問著不斷頹唐後退,直抵到?槐樹樹乾的失魂男人。
終壓不住喧囂的怒焰,仇恨地盯著這?個人,厲聲道?。
“倘若當初不是我三叔讓著你,你根本不配和我三叔母在一起!”
許執默低下?了頭。
喉間哽痛難堪,整顆心在被撕裂般地劇疼。
是啊,他知道?他配不上她,也?配不上她曾經?對他的那些?好。
可他還是想見?一見?她。
想問她,是不是恨他。
所以重來的一世,她不會再要他了?
“曦珠……”
*
曦珠感到?力氣正在一點點地喪失。
但?她並不餓,也?不困。
自從傅元晉離開後,她又陷入了一望無際的、唯有月光照進的昏暗裡。
不能走出這?個屋子,隻能被關在裡麵。
甚至一點動靜都沒有。
全?然的闃靜中,唯一能聽?到?的,隻有自己的呼吸和心跳聲,但?也?愈發?微弱。
她一動不動地曲膝,垂頭趴在上麵。
於昏昏沉沉間,仍仔細聆聽?周遭,興許會出現的任何細微聲音。
也?許一個疏忽,她會沒有留意到?,衛陵已經?找來了。
但?她?*? 認真地等待了許久。
仍然沒有聽?到?他的呼喚。
怎麼能那麼慢,怎麼還不找到?她?
分?明一切都快到?了儘頭。
想必過不了多久,那些?事便能塵埃落定,她也?快能帶他一起回津州,回家?了。
她想回家?。
而不是永遠地,被困在這?個無人的地界。
腦袋越來越重,眼皮也?在克製不住地合上。
她拚命地睜開,不讓自己沉睡過去。
怕自己一睡,便再醒不過來了。
但?抵擋不住那股極其困倦的疲乏襲來,她終究慢慢閉上了眼。
在最後一絲昏光要逝去眼裡時,乍然外間響起了腳步聲。
正在一步步地,靠近這?裡。
是極其熟悉的腳步聲!
曦珠倏然清醒,她一下?子蹦跳下?玫瑰椅,往門的方向跑去。
在她第無數次地,要去推那道?巍然不動的門時,門忽地從外被拉開了。
一個身穿青黛窄袖衣袍的人,正隔著門檻,站在黑暗之中。
甚至不及去看他的臉。
那一刻,曦珠猛然撲入了他的懷裡,緊抱住他的腰。
埋頭在他的胸膛,眼睛禁不住地發?酸。
“你怎麼才來啊?”
她都等他好久好久了。
覺得他整個人都好冷,但?仍將他抱得很?緊。
身側那雙僵硬的雙手,緩緩地抬起,放在了她的後背,輕柔地撫慰她的害怕。
他低聲道?歉:“對不起,我來晚了。”
他垂眸看懷裡的她,她抱得他好暖和。
這?還是她第一次主動抱他呢。
慘白的臉上,不由露出了笑容。
攬住她的腰,手臂托舉,將她從那座籠抱出。
“我們回家?。”
那個人答應過她。
他會幫他們的。
第164章 黃粱夢破(完)
走出那一方囚困的牢籠後, 月光消散。
歸去的道路漆黑一片,什麼都瞧不清楚,仿若陷入深不見底的泥潭深淵。周圍有什麼窸窣聲音, 正在流動。
隱約的“嘶嘶”聲,倏地卷來一股潮冷的陰風,吹透單薄的裡衣。
曦珠打了個寒顫,緊抱住身前人的脖子。
一壁試圖睜大眼睛去望, 想要瞧清楚;一壁鬢發貼著鬢發,緊挨他的耳朵, 小聲問道:“那是什麼?”
他緊摟住她?的雙腿, 讓她?穩當地?趴在他的背上,回答道:“是些魑魅魍魎。”
怕她?害怕, 柔聲道:“彆怕, 有我在。”
“我不怕的。”
曦珠的臉枕在他右側肩膀上,輕道。
他來救她?了,她?終於可以回去了。
感到身?體愈發虛弱,她?閉上雙眼,不再去看那些東西,隻欣喜地?抱著他。
疑惑地?問道:“這麼黑,我什麼都看不見,你怎麼認得回去的路?”
他感受到她?壓抑不住的高興, 唇角也不禁揚起,道:“感覺得出來。”
在黑暗裡待得久了, 便多了感知。
況且有牽引回去的道路。
他知道的,是那個人讓王頤做法, 以自己?的血為祭,設下的“引魂”陣法。
她?又問:“會不會走錯?”
語調擔憂, 是真?怕他走錯了。
他堅定?地?回道:“不會,我肯定?能帶你回去。”
“彆怕。”
他再次安慰她?。
“我不怕。”
曦珠笑著低聲說了一句:“有你在,我才不會怕呢。”
她?溫暖的氣息吹拂在他的後頸。
他固著她?雙腿的手,在不會被她?注意的地?方,慢慢收攏,攥緊成?拳。
他笑應了聲:“嗯。”
接著聽到她?的問:“我是不是離開很久了?”
曦珠不知道自己?被困在那個過去的屋子裡,究竟過去了多久。
永遠都是黑夜,永遠都是那一輪明月。
沒?有刻漏,沒?有打更。
自從傅元晉怒極摔門離開後,她?徹底迷失在那望不到頭?的歲月中。
惶然懼怕中,怕自己?永遠被困在那裡,直至困死。
她?急迫地?想要知道日月輪換過去了幾天。
“有多久了呢?”
她?問,並?立即得到了答案。
“已經過去六天了,快第七天了。”
曦珠好歹鬆口氣,又問道:“蓉娘她?是不是很擔心?”
蓉娘是她?的乳娘,更是她?在京城唯一的親人,定?然擔心地?很。
明明知道,卻仍然忍不住想要問他。
他背著她?,走在歸途的幽暗裡,笑回她?的問。
“等回去後,就可以見到她?了。”
“快了,沒?多久就可以回去了。”
路途漫長?,但在一問一答間,終會抵達儘頭?。
他想要走得慢些。
想要在最後,和她?多待一會兒。
但念頭?在腦子裡閃過,步伐依舊不停。按著那條牽引的路,走得穩妥,走得急速。
他知道她?一定?盼望著回去,能早點見到光亮,也想要見到那個人。
而那個人,定?然在那個世,也在期盼她?早日醒來。
得快些了,不能讓那個人真?地?尋死來找她?。
他的步子,邁開得更大些。
目光掃過那些藏在道路兩邊,急於上前,要來撕扯吞吃他與她?的亡魂。
但都被那個人滿是殺戮戾氣的血,給絞殺擋住了。
心中不忍地?泛起苦楚。
那個人經曆過殺伐戰爭,不似自己?隻會紈絝享樂。
“你身?上好冷啊。”
曦珠鼻腔有些酸,將自己?緊貼他冰冷的身?體,想要他溫暖一些。
她?被困住太久,也太久沒?有見到他了。
很想和他說話。
他的腳步驀地?一頓。
繼而感到肩膀處,她?將臉都埋在了上麵,又聽到她?低落無力的嗓音。
“你怎麼不問我為什麼會在那個地?方?”
他既然能找到她?,曦珠不知他是不是已經知道了,她?和傅元晉的事。
但不管他是不是知道了,她?還是想自己?告訴他。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將前世的那些事,全都告訴他聽。
不想再瞞著他了,更不想兩個人因?此有隔閡。
而當初那個雨夜,在告訴他,她?和許執的婚事時,她?其實是想看到他心生厭棄的。
沒?有哪個男人能忍受得了。
但那時的他,隻是將她?緊抱在懷裡,說不在乎那些過去。
儘管後來,他有時會因?許執吃醋發脾氣,但曦珠看得出來,他並?不介意那些。
如今她?的心裡,沒?有了從前隱瞞他時的忐忑。
她?以後是想帶他回去津州,回家去的。
想和他過一輩子生活。
她?闔眸貼著他的背,開口叫了他的名?字。
“衛陵。”
“我是被傅元晉……”
但剛起一個頭?,話音便被打斷。
身?前的人低聲:“曦珠,你不用?說了,我都知道了。”
曦珠倏然頓住,抓緊了他的衣裳。
過去好一會兒,她?的唇動了動,想問他如何得知的。
他繼續往前走,已然說下去。
“恰是清明節,我沒?辦法破開那個屋子周圍的禁製,便去見阿朝了,讓他去取來傅元晉招魂的信物,才能找到你。”
若非清明,興許他不能見到衛朝,進而從衛朝的口中,得知更多。
以及,看到那些被藏起來的書信。
雖然與那個人共處一具身?體,被迫擠在一個陰暗的角落。
早從那個人的記憶中,獲知部分。
但……都比不上親眼所見。
她?的指甲透過一層衣料,輕微地?扣入他臂膀處的傷。
麻木的疼痛中,他垂眸道:“我知道了那些事。”
喉嚨吞咽下連綿的哽痛,聲音低下去。
“曦珠,對不起,讓你受了那麼多苦。”
他不知道曾經的她?,經受了那麼多。
那日及笄的表白,還對她?動了火氣。
他不應該的。
不該的……
曦珠趴在他的背上,聲音很輕很輕,卻清晰地?透過緊貼他的骨頭?,傳至他的耳邊。
“衛陵,那時流放到峽州,我很怕死,也不想再乾那些活了,所以才去找傅元晉的。”
她?隻想活下去,儘管是用?交換身?體的代價。
她?也沒?有選擇,不想固守所謂的貞潔赴死。
在出口前,心裡已有答案,但仍是問了他。
“你會不會嫌棄我?”
她?又一次在問那個人了。
他搖頭?說:“不會。”
從腦子裡搜尋出了她?與那個人的過往,是前世的許多年前了。
關於她?送那個人的平安符。
後來,那個人的寄魂之所。
他往前又邁了一大步,說:“我也怕死,之前去北疆打仗,還想當逃兵來著,表妹會不會嫌棄我的懦弱?”
那個人是怕死的,儘管每次出去圍剿狄羌,懷中都揣著平安符,仍然怕死。
每次活著回來,那個人都要喘上好幾口氣,劫後餘生地?喜悅。興許下一場戰事結束,便能回京,也能見到她?了。
而隻有他,什麼都不曾經曆。
甚至從前覺得父兄外出征戰,並?無多麼可怕的地?方,也不畏懼死亡。
他忍住眼中的酸意,不著痕跡地?仰了仰下頜。
訴說那個人的過去之後,再張口,卻緩緩低道:“曦珠,你比我勇敢得多。”
曦珠聽到了他的哽咽,心裡生出難受。
抿了抿唇,不想再陷入那段過往。
她?在綿綿的困倦之中,輕聲問他:“阿朝他們過得如何,你知道嗎?”
回到過去,卻沒?有見到衛虞、衛朝,還有衛錦衛若。
也不知她?走後,一切可還順利?
“你不要擔心,他們過得很好。小虞和洛平有了一個女兒,小名?叫瀅瀅,時常生病,但很乖的一個孩子;阿錦的病好了,如今都認得清人了;阿若的身?體也好了很多,做了幾門生意經營,幫襯著阿朝……”
“阿朝他快要回峽州了,此次傅元晉被許執定?罪捉拿入獄後,峽州的兵權掌管會空缺出來,到時阿朝會接管當地?的兵力。曦珠,阿朝說是你給他的那個錦囊……”
他並?不知原來在多年以後,衛家會敗落成?那個樣子。
而衛家的複起,是倚靠他之前無禮對待的表妹。
倘若沒?有表妹,他無法去想衛家流放後,會是如何的後果,興許……早已覆滅。
他的眼睛禁不住地?濕潤,緊咬住後槽牙,強忍著鑽心的絞痛。
但那些,都是靠她?出賣了自己?,而得來的。
他隻有緊緊地?將她?背牢,更快地?送她?回去,才得以彌補愧疚。
在他的低聲敘說中。
曦珠的額頭?抵著他的背,不由笑了一聲:“他們過得好,便很好了。”
這個世上,太陽每日在晨露裡,於東邊升起,在暮色裡,於西山落下。
沒?有誰離不開誰的。
縱使沒?了她?,他們都會過得很好。
好在她?給衛朝的那個秘密,是有用?的。
傅元晉入獄後,衛朝的仕途前程,隻會愈加地?好。衛虞、衛錦衛若他們,也會跟著更好。
便在這時,曦珠想要與衛陵說,那個秘密一定?也會讓這個世的傅元晉被定?罪!
她?恨傅元晉,比在招魂之前,益發痛恨了!
若是沒?有招魂,她?不會回到這個地?方,被困那麼久!
但在出口的一瞬,曦珠又合上唇,不太想在這裡,與他繼續說起傅元晉。
等回去後再說。
想到快回去了,她?高興地?摟著他的脖子,感到冰冷的他,似乎漸漸變得暖和起來。
抬起頭?,睜開一直閉著的眼,越過他的肩膀,竟然看到前方出現了一道白光。
就像前世自己?病逝後,走上的那條純白歸路,是向往重生的。
那時的她?,猶夷彷徨;但現在的她?,卻祈盼快些走進那道光中。
儘管眼皮沉重地?要落下,渾身?無力地?要睡去。
但她?一直強撐著。
“快回去了,是不是?”
她?歡喜地?拍他的肩,問他。
背著她?的人笑道:“快了。”
就似在數著步子一樣,他聽到了她?的碎碎默念,不由加快腳步。
他感到身?後走過的道路,正在裂斷崩塌,蔓延至他的腳下。
“還有十步。”
“七步。”
“六步。”
“三。”
“二。”
但在那倦怠柔聲的“一”中,他停下了腳步,沒?有跨過那道生與死、引魂陣法設下的界線。
他將她?從背上放了下來。
在模糊不清的晦暗中,轉過身?,笑著對她?說:“曦珠,你先過去。”
曦珠站穩後,自然而然地?,困惑問道:“為什麼不一起過去?”
她?聽到他說:“身?後還有其他亡魂,要過這條線,必須要斷後。”
“你先走,我在身?後跟著。”
他不必擔心她?回去後,那個人會隱瞞不住,一定?會想到很好的法子,來說服她?,今日救她?的人是自己?。
也一定?能應付得了,她?告知他的傅元晉之事。
那個人早已得知,也不在乎。
曦珠頓時蹙眉,問道:“那些是不是會傷到你?”
她?相?信了他的話。
因?她?覺得他全身?寒冷如冰,不明光影裡,臉頰上也隱約可見幾道抓痕,皮開肉綻一般。定?然是去找她?的緣故。
她?看到了他的笑。
他伸手將她?垂落在肩,淩亂的烏黑發絲順理,低道:“彆擔心,我好歹在戰場滾了幾遭,煞氣重,它們不敢傷我。”
他的手指正在扭曲變形。
很快,便連麵皮都要垮塌下來。
骨頭?似是在被用?錘子狠砸一般,內臟皆碎。
堅持不了多久了,他忍著渾身?的劇痛,硬挺著要彎下的脊背,扶住尚且猶豫的她?。
顫抖的手掌落在她?孱弱的後背,將她?往那明光的線內,輕推了一把。
“你先過去。”
隻要過去了,她?便能徹底回去。
回到那個人的身?邊,也能回去津州。
她?一直想要回家的。
曦珠順著那股溫柔的力道,往前走了一步。
半步已落進光與暗的交界。
但便在那一刹,久處黑暗的她?,被乍然的光芒刺地?眼疼,忽然回過了頭?。
原本在陰暗裡、背對著,無論如何都看不清的麵容,在另一邊殘光的映照下,竟變得清晰。
那是一張極其滄桑憔悴的臉。
分明是同床共枕、熟悉至極的人。
但就在這一刻,曦珠怔然在原地?。
她?的視線定?落在他的額角,那裡的碎發正遮掩著一個窟窿。
血肉模糊,白骨袒露。
她?緩慢地?將目光下移,對上了一雙閃避躲逃的漆黑眼眸。
唇瓣幾乎是發抖地?張開,她?啞然地?想要問他:“你是誰?”
但最後,出口的卻是:“……衛陵?”
她?伸手,一把拉住了想要後退的他。
又一次下意識地?喚他:“表哥。”
她?想起來了,那次秋獵,他受了重傷,便是這個模樣。
可隱隱地?,好似並?不是這個樣子。
他怎麼會這般瘦,兩頰都凹陷。
他的手在掙脫她?,臉也偏轉著低垂。
要拚命逃回到黑暗裡藏起來,不想讓她?看見自己?。
曦珠緊緊拉住他冰涼的手,第三次叫他了。
“三表哥。”
話音甫落,她?看到他側過的臉畔,經斑駁的累累傷痕,流下了一行淚。
衛陵終於轉過臉,於朦朧的視線裡,無聲地?望向了她?。
他並?不想讓她?知道真?相?。
隻想她?能平安回去那個人的身?邊,那個人一定?會護好衛家,也一定?會實現她?前世夙願,帶她?回家。
從此以後,他們會幸福順遂地?生活在一起。
他希冀如此。
但所有竭力的冷靜和強忍,在她?一聲又一聲的呼喚裡,在她?洞明的眼神中,一瞬潰不成?軍。
他寧願她?不曾回頭?看他。
便是這次的回頭?,讓他再也無法克製。
不由地?,第無數次想到她?及笄那日,他被她?拒絕表白,前往秋獵的山林中,那些想好了、要回去問她?、最終卻未曾出口的狂妄之言。
可笑的是,他以為她?是喜歡他的,隻是受困於身?份,所以才沒?有答應和他在一起。
但那又有什麼關係,隻要她?喜歡他,任何憂慮都不足為懼,他會去解決的。
不管是官職,還是前程仕途,他都願意去做那些枯燥乏味的事。
隻要她?願意嫁給他。
在腦子昏暈的脹疼裡,衛陵看著不肯放開自己?的人,鄭重地?叫了她?。
“表妹。”
一陣陣的痛意從緊絞的心臟湧上喉間,如是烈火灼燒,讓他幾近失聲。
“對不起。”
“那天,我不該那麼輕率地?向你表白,更不該向你發脾氣。”
嗓子似是撕裂般的疼,跟著掉落的淚水,是連綿不絕的傾訴道歉。
“我不知道你曾經受了那麼多苦。”
在那日被野狼重傷滾落山坡,被另個人全然占據身?體之後,隻能屈居在一隅陰暗裡。
最初憤怒地?想要奪回自己?的身?體,但魂魄力量弱小地?,無法撼動一分那個強悍的人。
很快地?,那個人的記憶如同漲潮的海水,奔湧進他的腦子中。
他終究得知了,自從見到表妹的第一麵之後,做過的那些仿若真?實的夢境,到底都是什麼。
僅僅是冰山一角,與她?遭遇的所有相?比。
更多的,一幕幕的前世畫麵,從他的眼前似是流水般逝去。
從初見第一麵、小瓊山梅林、除夕宮宴、上元遊燈會、寒食春雨的丟失……
他醉酒漠視她?的表白,她?哭著轉身?跑遠、她?和一個叫許執的新科窮進士定?親、兄長?和父親接連逝於戰場、大嫂也一屍兩命去了……
投身?北疆的戰爭,殘酷的攻伐之中。
是深夜孤燈下,孑然一人枯坐。麵前的案上,是那一封封從京城送來的書信,也是那一封封無法從北疆送出的書信。
最終,是海東青飛送來的那封泣血之言。
“三表哥,快些回京,我們在等你。”
她?在催促了。
回首萬裡,大雪紛飛,是烽火硝煙的城池,和四處逃亡的百姓。
身?側,是副將屬下的疊聲催促,棄城回京,援助太子。
可是,可是……
不等他從屍橫遍野、血流融冰的地?獄場麵回神,立即落入太子倒台、衛家被抄流放的震駭悲慟。
接著,他的眼中猝然失去一切色彩,再度陷入黑暗。
在那個暗無天日的困境中,是她?在牢獄中的哭聲、是母親病逝前的囑托。
是她?與傅元晉的歡好;
是她?夜半的壓抑低泣、是她?月事痛極欲死的求聲、是她?寫信給那個負心人的商議、是她?對著平安符的零星訴說……
是她?和妹妹侄子他們曆儘艱辛,得以回京後,她?的整日咳嗽。
夜間,那一聲聲的抽噎低哭:“娘”、“爹爹”。
……
他終於知道了,她?為何會拒絕他的表白。
是因?她?從不曾喜歡過他。
便連初見時,在杏花微雨之下,她?落在他臉上的哀傷目光,其實一直看的,都是另外一個人。
並?未遵守承諾、平安歸來的那個人。
他分明早有所察異樣,卻沒?有問她?那些夢。
倘若早些知道的話。
“我若是知道的話……”
知道了呢,又能如何。
他根本沒?有那個人的能力。
不能帶領衛家走出前世的泥沼結局,更不能比那個人更好地?保護她?。
隻會吃喝玩樂的“本事”。
而那個人,是在前世被逼至極點後,被一把接一把的利刃,給搓磨砍殺出來的。
他被困在自己?的身?體裡,親眼看著那個人的所作所為。
不管是對於北疆的戰事、朝廷的局勢掌握,亦還是對她?費儘心思地?愛護和尊重。
隱去縱火藏香居之事,
全都是他比及不上的。
他甚至不能暴露自己?的存在,怕被那個人發現,要將尚且存在的他,徹底抹殺了。
他心裡清楚,占據自己?身?體的那個人,那個算得上前世自己?的人,定?然會那樣做。
絕不會讓死去的他,再次搶奪回身?體。
倘若換成?他是前世歸來的人,也絕對會殺了自己?。
但他不是。
他隻能藏在陰蔽的角落,去觀望那個人如何改變今生的局勢,如何去補償她?所受過的傷害。
隻要這般靜靜看著就好了。
他不會出聲的。
縱使嫉妒、悔恨、不甘、悲傷,無時無刻地?不充斥在心裡。
卻在看到他喜歡的她?,和那個人的玩樂相?伴中。
兩個人在一起是快樂的。
那個人將她?養的很好。
她?變得很喜歡笑了,笑地?燦爛生動。
甚至願意喚那個人“夫君”了。
他也會覺得高興。
一直就這樣好了。
……
倘若傅元晉沒?有招魂,他發現她?的離魂遠去,如何都喚不回來的話。
便不用?回頭?看,那條崩塌斷裂的路,已快來至他身?後的腳下。
衛陵苦笑沉默,不想再說那些毫無意義的話。
他望著麵前的表妹,在她?一雙詫異到,已不知該說什麼的空茫明眸中,微抿下唇。
淚水的鹹苦入口,他吞咽下喉,輕道:“那次秋獵之後,我已不是我了,從去法興寺找你開始,一直都是前世的衛陵。”
他看到她?澄澈的眼眸,顯然睜大了些。
喉嚨似如吞刀,渾身?的骨頭?都在被碾壓破碎。
忍受著陣法的侵蝕,他繼續快速地?說著。
將那些她?不曾知道的,全都告訴她?。
其實在峽州的那些流放歲月,那個人一直陪在她?的身?邊,知曉她?受過的所有委屈和苦難;
其實那一天夜晚,她?的表白,那個人沒?有立即答應,是還沒?想好。
事後,並?非那個人去向母親告的秘,而是衛度,等發覺時一切都來不及了,她?已答應嫁給了許執;
其實那個人一直都喜歡她?,在飲血漠北的邊疆,給她?寫了一封又一封的書信,但都不能寄送回京給她?;
他沒?有辦法將所有的書信,在這樣短的時間內,都念給她?聽。
便隻揀了最後一封信,那封於她?和許執將要成?婚前,寫成?的書信。
一字不漏地?,用?著那時該有的心境,念了出來。
眼前,仿若出現那個夜晚。
窗外寒風冷冽,靜室炭火劈啪。
那個人盤腿坐在矮案前,低頭?垂眸。
在昏黃燈火下,一筆一劃地?,在雪白的紙張上,蘸墨書寫。
與此同時,褪落衣袖的臂膀上,纏覆著紗布的傷,在發作疼痛。
……
他知道的,那個人一定?不知如何開口,將前世的那些事,那些滿藏愛意的事,都告訴她?。
既然如此,便由他這個旁觀者?來說。
“所以,以後,我不會再給你寫信。”
直至最後一句。
“就此擱筆,盼你幸福,一生無憂。”
“不要說了……”
曦珠看著眼前人分明熟悉,卻仿佛陌生的麵孔,想要讓他停下來。
垂落在身?側的手,在不由自主地?發顫。
她?緊緊地?握住,不想聽,不想聽……
那些她?不能理解的話。
衛陵便閉嘴不說了。
他明白這需要一些時日來理解,不是一時半刻就能接受的。
但將事情都說開後,興許會對她?和那個人更好。
他們之間將再無任何隱瞞,此後發生的事,都將明白袒露。
他知道那個人,其實很多時候,仍然受困於前世,並?不能全然地?從陰暗中走出來。
譬如對於許執的丁點風吹草動,總是會讓那個人想起前世躲在角落裡,隻能偷窺的痛苦;
譬如對於被秦令筠察覺到重生,讓那個人驚懼害怕,怕自己?的欺騙,被她?發現生氣。
但終歸是瞞不住的。
心中有一股釋然放開,她?終歸是知道了自己?的存在。
他不必和那個人一樣,此生不能得見光明。
“好,不說了。”
他若無其事地?點點頭?。
隨著下頜的輕抬輕點,他眼睫輕眨,落下了一滴淚,順著尚且潮濕的淚痕,滑過慘白的麵頰,墜入不見底的暗地?。
前世該告訴的事,他都說了。
至於今生的,這三年的歲月。
她?會逐漸地?,一一明白過來,其中那個人的愛意。
在腳下陰陽連接的方寸之地?,即將崩陷一瞬。
他想要再抱一抱她?,但最後並?沒?有,隻是歎息一聲地?笑道:“謝謝你回來後,還願意救我的家人。”
明知前世的苦難,是他衛家帶至給她?的。
“表妹,他很愛你,回去吧,和他好好過日子。”
他希望那個人能愛他的家人,最後脫離前世的結局;也能一輩子好好愛她?,讓她?一生平安喜樂。
儘管沒?有他的希望,那個人仍會如此。
他的手又一次地?搭放在她?瘦削的肩,麵朝著她?,將她?往那道即將消失的白光裡,猛然推了進去。
“不用?試圖救我,讓我去往生吧,也不要讓他知道我的存在。”
猝不及防的力道,曦珠甚至還未反應過來。
便在瞪大的視線中,眼睜睜望著自己?離他越來越遠,被徹底推出了黑暗。
那一刹,她?張開顫抖的唇,大聲喊他。
“三表哥!”
但似是遠隔千山萬水般,隻看到他垂落的目光中,是淡淡的笑。
比起那個人對她?的感情深厚,興許自己?對她?的感情淺薄。
但活至十七歲,他隻喜歡過她?一個姑娘。
這一生,也隻對她?說過那些話。
她?,是他唯一想要娶的人。
“我當與你成?婚的人是我,即便你從未喜歡過我。”
他心裡如此想,似乎好受些了。
身?體後仰,整個人都在下墜沉落。
曦珠下意識閉上了眼,而後聽到誰在喃喃輕喚,嘶啞的低聲:“曦珠,曦珠……”
好似喚了無數遍,就在她?的身?邊。
她?循著那道聲音,緩慢地?睜開了疲累的雙眼。
輕薄的青紗帳外,正是初春的淡黃晨曦,透過緊閉的明瓦窗滲進來。
絲絲縷縷的,微微刺目。
她?側轉過臉,不由地?望向那窗外的春光。
溫暖地?鋪落在臉上,是太久未見的溫暖。
但在偏頭?時,牽連脖頸,一陣癢意傳至,她?從乾澀的喉嚨裡,輕輕咳嗽一聲。
便是這細微的弱聲,驚動了外間正在擦洗的青墜。
忙跑進來看,登時驚地?大叫一聲:“夫人!”
……
月亮仍在,皎潔的光輝灑落。
一切虛設的幻象坍塌,整個屋子飄散乾淨,蕩然無存。
便連那些曾被她?精心裝點、卻又摔碎砸掉的器皿家具,都消失地?一乾二淨。
人走屋空,空蕩蕩的一片陰風吹過。
無論如何尋找,都再不見她?的蹤影。
“噗!”
傅元晉驟然從一場虛無的夢中睜眼,肺腑堵住了鬱氣,猛烈咳嗽一聲,腫痛堆淤的咽喉裡在嗆血。
鮮血皆湧出口鼻,一個沒?忍住,半撐起的身?體,對著灰色冷牆噴出了大口鮮血,濺起大灘殷紅的血花。
吐完,滿身?儘是嚴刑拷打的他,霎時跌躺回臟臭的稻草堆裡。
抬手抹去鼻下的殘血,雙目失神地?望著頭?頂的灰暗。
柳曦珠不在了。
她?不在了。
不可能,不可能……
他付出這麼大的代價,便是為了讓她?回到他的身?邊。
將她?囚困起來,再不能離開他。
那個世的傅元晉已經死了,王壁也被他殺了。
她?不能回去的。
她?又跑了,跑去哪裡躲著他了?
以為這樣,他便找不到她?了,是嗎?
等找到她?,一定?要殺了她?!
殺了她?!!!
遠遠地?,刑部的堂官聽過看守獄卒的倉惶稟報,方才來到羈押重犯的牢獄。
隔著好幾層厚牆,在火把焰火的搖曳裡,聽到了那撕扯憤怒的吼聲,和拍打牢門的巨響。
“去把許執叫來!”
“去啊!去啊!”
他不相?信許執不會想見柳曦珠!
他不能找到她?,還有許執。
對了,還有許執!
不能讓她?回去那個世,繼續和衛陵恩愛!
哪怕是讓她?和許執在一起,也是和他在一個世。
比起他,她?更不會愛許執!
“柳曦珠。”
我一定?能再找到你。
“把那個裝模作樣的偽君子給我叫來!我要見他!”
……
縱使王頤百般勸阻,說自己?的術法並?不精通,並?不能保證他能回到前世。
讓他再耐心等一等,等到自己?的叔公?得了消息,從江南上京。已是快馬加程,定?然會早些來到。
“三夫人的情形尚算好,你不要太過心慌。若是真?出了事,再回不來,你的爹娘如何是好?”
王頤是如此勸他的。
但衛陵再忍耐不下去。
晚上一天,更甚一個時辰、一炷香,他都無法預料到,曦珠在那個世,正在遭遇什麼。
至於爹娘,至於衛家。還有大哥在。
一整夜在案前的枯坐思索,他將接下來朝局可能的變動,更多的,是關於朝廷中那些官員,能用?得上和需要提防的,所知道的一切事包括把柄,都落儘紙上。
天光亮後,他便派人去把大哥叫來破空苑。
在高牆旁,滿樹花苞的梨花樹下,衛遠觀望自己?的三弟。
一副濃眉緊皺,臉色青白的模樣,一看就是苦熬太多夜,並?未得到好眠。
他心裡不由地?歎氣,不知三弟妹何時才能醒。
再不醒,他怕他三弟跟著一道去了。
他開口問:“弟妹還未醒嗎?”
衛陵麵皮僵硬地?,連扯動唇角都難堪。
搖了搖頭?,他道:“還未。”
“哥,我有事和你說。”
他緩過一口晨間的微涼風氣。
從袖子裡將那幾張折疊方正的紙拿出來,正欲遞過去。
同時,也要說出那些前世之事,將衛家的將來都交托出去。
但就在他張口的那一瞬。
“三爺,夫人醒了!”
乍然,從內室傳來連聲的驚呼,他頓時回首,見青墜從裡奔出,在屋簷下朝這邊笑著揮手,又大喊了一聲:“三爺,夫人醒過來了!”
他立即將手中紙塞進衣襟內,轉過身?,拔腿狂跑,直跑進外廳。
一把撩開阻隔的簾帳,進到內室。
繞過欣喜而泣的蓉娘。
他愣站在床畔,看到了青帳之內的架子床上,背靠在高枕上,身?穿雪白單衣、麵容蒼白孱弱的人。
如瀑的烏發垂落雙肩,她?的一雙琥珀?*? 色眼眸微微仰起,也在望著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