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近七日,一直沉睡的她?,終於睜開了眼。
霎時,方才聽聞過消息,胸腔內幾要停住的氣息,重新運作起來。
無儘的驚喜,充盈在疲憊泛紅的眼眶。
衛陵彎下腰,忙不迭地?伸開雙臂,將她?整個人都攬抱在懷中。
他坐在床畔,把她?按在自己?的胸前。
但卻將自己?頭?,輕輕放在她?的肩膀。
聽到她?近在咫尺的呼吸聲,以及她?緊緊相?貼的心跳聲。
他的眼中,止不住地?濕潤,好半晌都說不出來一個字。
直至有溫熱的淚,透過衣襟,落在了他的心上。
瞬時燒得他發疼。
抬頭?,看到她?眸中淚水在滑落,還在怔怔地?望他。
他心疼不已,用?指腹給她?擦去眼角的淚,擦在自己?的衣袖上,卻禁不住地?笑,輕拍她?的後背,溫柔道:“好了,沒?事了,沒?事了。”
又情難自已地?低頭?,想要吻她?的眉心。
但在唇與眉心將要相?觸時,她?一下往左邊偏過了臉。
衛陵一怔,才後知後覺地?覺得尷尬,抬手摸摸下巴長?出的硬胡茬。
“這兩日忘記刮了,是不是紮到你了?”
這些天,他都沒?空收拾自己?,一副邋遢樣子。
衛陵又笑著,忙握住她?的手,急切問道:“肚子餓不餓,有沒?有哪裡不舒服?”
他正要叫青墜趕緊去請鄭醜過來,又要叫蓉娘去膳房那邊,端些吃的來。
但話音未落,就見她?垂下了眼。
在他愣然時,她?的手腕用?力轉動,他的手指不由一鬆,她?便掙開了他的手。
曦珠將目光從他熟悉又陌生的臉上,徹底移開。
兩世的記憶在腦子裡,來回顛倒混亂,一陣接一陣地?眩暈。
重新躺下來,縮回被褥裡,握緊的拳抵在酸脹疼痛的心口,背對著他,閉上了眼。
她?現在很困,也很累,想先好好睡一覺。
等醒了,再來和他清算……
第165章 這一天
目光落在曦珠兀然轉過的後背, 衛陵怔然了好片刻,才放下那隻橫亙在?空中?的手。
也在?這個時候,他看到原本貼在雕花床欄上的那些血符, 都被誰揭下放在?了枕側。
方才得知她清醒,太過欣喜,並沒有留意到。
不會是青墜或是蓉娘動的,因?他早已交代。
王頤說過, 引魂的血符必須貼著?,否則她會找不到回來的路。
而現在?, 她終於回來了。
衛陵坐在?床畔, 低眼看自己被紗布包裹的左手掌,又用右手將那疊在?一起的血符拿了起來。
他沒有再說話, 隻是以眼神示意, 讓內室裡呆愣站住的兩人先出去。
接著?看向?半臂之隔,烏發儘散在?枕的人。
無聲地望著?,唇角緊抿繃直。
他知道她並未睡著?。
望了許久,他一直都沒有起身,她應該知道的,卻一個字都不和他說。
終於在?他忍耐不住,要開口喚她的名時,外間?忽然傳來動靜。
是熱鬨高興的歡聲。
衛陵聽到有母親的笑聲:“我聽說消息, 曦珠醒了?”
“我進去看看那個孩子。”
在?這句話傳進時,他對床上躺著?的人, 平緩低道:“你先睡著?,我出去讓她們先回去, 很快回來。”
他看得出來,她想一個人待著?, 便連他都不想見。
衛陵站起身,將幾張血符一塊塞進衣襟內。
步子放輕地,他朝外間?走了出去。
曦珠閉著?眼,聽到他的腳步聲在?一步步走遠,直至淹沒在?那些紛亂的、要進來的人聲中?,將他們都阻攔住。
“娘,曦珠她睡著?了,彆吵著?她……”
她不由將頭更?深些地,埋入被子裡。
積蘊的熱氣,讓她漸漸沉入睡意中?。
隔著?好幾重?的門和簾,外廳站了好些人。
連著?六日的提心?吊膽,楊毓好歹鬆口氣,聽到小兒子的話,也不再往裡去,隻囑咐道:“你記得一會兒讓鄭醜給?曦珠好好看看,開些藥吃,究竟是怎麼回事,如何昏睡這樣久?”
“可不能再有了,真快嚇死我和你爹了。”
小兒子昏一次,三媳婦昏一次,還是不知緣由地,把她和丈夫擔心?得夠嗆。
衛陵應聲笑道:“我知道,娘你放心?好了。”
緊跟著?,連著?大嫂、二嫂、小妹,還有未往軍營去的大哥。
都一一說過幾句話,衛陵最後對大哥道:“哥,你先去忙吧,耽擱你正事了。”
適才,衛遠正在?院外與三弟說話。
突然傳來弟妹蘇醒的驚聲,他緊隨三弟的奔跑,並未進去內室,一直在?外廳等著?,沒有離開。
這會聽三弟如此說,他便笑拍三弟的肩膀。
“人醒了就好,剩下的就是養好身體。她是,你也是。”
不過幾日,三弟瘦得太過,他難免關切道:“多吃些飯,今晚可以好好睡一覺了。”
衛陵笑著?點頭,“我知道。”
他站在?屋簷下,望著?一群聞風趕至的人,又相伴離去的背影。
靴尖偏轉,他轉身回到外廳。
那裡,王頤尚在?等待。
擰眉仍在?不停掐算,怎會瞬息之間?,招魂的陣法?消失?引魂的路坍塌?三夫人也回來了?
其中?,他有諸多不懂的地方?,想破腦子,如何都思索不明白。
終歸是道行太淺,倘若叔公在?此處,必能解惑。但?此刻,王頤卻莫名心?生一股擔憂。
每當他有該種感受時,必然有事要發生。
他想到了正趕往京城的叔公。
不敢再往深處去想,同時,混亂的思緒被一道問詢打斷。
“她如今是否平安了?”
抬頭,見是走到跟前?的衛陵。
一雙深若寒潭的眼眸,在?凝視他。
王頤擰緊的眉頭未有鬆懈。
他未再進到內室,但?隔著?這般距離,仍然算出:現今的三夫人怕是魂魄不穩。
他如實告知後,正要說出法?子。
但?話音落下的一瞬,便聽到衛陵急迫道:“你想想辦法?!”
他害怕再發生離魂的事。
王頤看著?衛陵,沒有猶豫道:“我還是要用你的血。”
於是,他再次看到那把唐橫刀被抽出,銀光的刃割破深可見骨的傷,血頓時流了出來。
以鮮血混入煙墨,畫成另一張符紙。
書案前?,他將鎮魂符交給?身邊的人,叮囑道:“這張符壓在?她的枕下,將這三個月過去,便可以燒掉了。”
衛陵接過符紙,默地點頭。
他送王頤離開。
這幾日,人一直住在?破空苑的偏房,王家那邊來人催促過幾回。
兩人一同走出外廳。
“王頤,你記住了,若是我告知你的那些事,泄露出去半點,我一定?要你的命。”
在?人走下台階時,站在?階上的人,再次道。
王頤回頭,也再次鄭重?道:“衛陵,你放心?。我便是死了,也絕不會讓第三個人知道,直到爛在?我的肚子裡。”
衛陵目送青墜將人送出院門,再不見一絲蹤影。
轉身回到廳中?,去見鄭醜。
一炷香前?被親衛接來,都還未及喘上一口氣,便給?他包紮手上的傷。
衛陵對他道:“勞煩你在?此等候,等我夫人醒了,你再給?看看。”
鄭醜已從蓉娘口中?,得知三夫人醒過一次,卻又睡過去。
現今觀三爺不急,他也不急。
洗淨手後坐下,吃起蓉娘送來的茶水糕點。
衛陵吩咐過後,邁步走進內室。
床上的人已經?睡著?。
他在?床畔看了片刻,才坐了下來。
而後伸出手,將蓋在?她口鼻處的被子,輕輕地往下掀了些,不至於讓她呼吸艱難。
收回手時,指上猶殘留著?,她潮濕的氣息。
將那張符紙折疊成一個三角,塞在?軟枕的縫隙中?。
逐漸地,她輕微急促的呼吸,變得勻緩了。
衛陵坐在?她的身後,偏著?頭,眼睛一眨不眨地,望她沉靜熟睡的側顏。
不知望了多久,直望到落山的夕陽暮色,透過窗子照進來,落在?她鋪落在?床的發絲上。
似是柔滑的綢緞上,渡了一層淡薄的金光。
她再次醒來,並轉過身,終於看向?了他。
但?在?下一刻,便移開了視線,將眼落向?他身後,幾上那盆蔥鬱的秋海棠。
那是他送給?她的花。
曦珠想起了那天,今生她十六歲的生辰,他帶她出城,去山莊玩。
那一天,她很高興。
卻也很擔心?,因?他即將前?往北疆抗敵,她怕他,再如前?世的那個人,一去不回。
衛家會再落入前?世的破敗境地。
甚至他對戰事的毫無經?驗,讓她愈加害怕。
原來,一切都是……她一個人的虛想。
她聽到了他溫柔的嗓音:“我讓鄭醜進來,給?你看看。”
他從來不會用這樣的聲音,對她說話。
曦珠沒有去看他的眼睛。
不去看,也感到了灼熱。
在?鄭醜來至內室,換下床畔他的位置時。
“煩請夫人將手搭在?脈枕上,我給?夫人診脈。”
她從被子裡伸出手。
她感到身體的乏力,想快些好起來。
同時,也看向?了鄭醜。
這般醫術精湛的人,在?前?世就為?他做事了,為?何這一世,會出現地這樣早?
是因?國公的眼傷,以及那滿身的傷病。
他是為?了他的父親。
曦珠躺在?仿若幻夢的、成婚前?挑選的青帳內,回想起了諸多這樣的事。
也聽到了外邊,他詢問鄭醜的沉聲。
是關於新開藥方?,有哪些需要忌口。
“睡這麼久,身上有沒有哪裡不舒服?”
床邊,又換了人,是她的親人。
曦珠抬起沒多少力的手臂,給?蓉娘擦掉臉上的淚,勉強笑道:“我沒事了,您彆哭。”
她確實躺得久了,有些不舒服。
想要起來走走,也正是用飯的時候。
蓉娘已將今日的晚膳端來,就放在?榻上的小桌。
曦珠要起床穿衣,過去吃飯。
她很餓,肚裡在?抽緊地發疼。
好不容易重?活一世,不想生病,想要活得久些。
她還要帶著?蓉娘回津州,回家去的。
回家。
但?在?她要下床時,眼前?晃來一個穿玄色衣袍的身影,他握住她的手臂,說:“彆下床了,就在?床上吃吧,我喂你。”
她隻將自己僵硬的手臂,從他的手中?抽出來。
在?她的冷淡中?,衛陵趕緊道:“你先坐著?,我去給?你拿外裳。”
將近七天,她睡在?床上,穿的是單衣。
正是傍晚,天氣轉涼了,恐會生病的。
曦珠坐在?床邊,腳踩在?腳踏上的繡鞋,看著?他走到紫檀嵌花鳥紋立櫃前?,打開了櫃門。
看他熟練地翻找她的衣裳。
成婚前?,在?破空苑重?新修葺一番後,搬入新的家具,他們的衣裳都放在?了一塊。
那天,是他和她一起,將從春月庭搬來的那幾箱子衣裙整理。
“嗵”地輕響,櫃門合上。
他轉過身,手中?拿了一件蜜合色的浣花錦裳,室內正合適穿。
走到她麵?前?,要給?她穿。
曦珠站起身,徑直接過來。
她有手,不要他。
但?她的手因?太久未動,有些發抖,抖地連襟前?的盤扣都扣不住。
衛陵握住她的手,低道:“我給?你弄,然後去吃飯。”
他笑了一聲。
是她的肚子餓得在?響了。
她沒有固執,看他垂低眼睫地,一絲不苟地將那扣子弄好。
穿好衣裳,他們就在?窗邊的榻上用飯。
七日,仿佛時隔三秋。
上一次,兩人一起用飯,是什麼時候?
窗子開了半扇透風,風將天上的橘紅雲彩吹遠,一群飛鳥的灰點掠過。
幾道菜都很清淡,並沒多少滋味。
曦珠吃得很慢,吃過一碗米飯,便吃不下去了。
儘管她很想再多吃一點。
用瓷勺翻攪對麵?之人送來的烏雞湯,她低頭喝了起來。
他也吃得很慢,似乎是在?應和她。
等喝完大半的雞湯,又往嘴裡灌下鄭醜所開方?子熬煮的藥。
很苦,嘴裡含著?甜津津的烏梅蜜餞。
咬吃三顆,咽入喉嚨後,曦珠開口道:“我要沐浴。”
她想洗澡,覺得身上難受。
儘管他說:“這些日我一直給?你擦洗的,才醒來就彆洗了,等過兩日身體好些了再洗。”
但?她隻是看著?他,再次道:“我要沐浴。”
在?她堅持的目視下,衛陵無奈地應道:“好。”
他出去叫人送熱水來。
很快,榻桌上的殘羹剩菜被收拾乾淨,天邊的月亮從灰藍的雲層鑽出來,熱氣騰騰的水也送進了湢室。
曦珠吃過飯,有了力氣,自己去櫃裡取了睡時穿的單衣。
一身藕荷色抱在?懷裡,徑直往湢室去。
身後,緊跟著?那個腳步聲。
步入室裡,她回過頭,見他說:“我幫你洗。”
“不用。”
衛陵眼含擔憂,道:“你才醒來,我不放心?。”
但?那扇門在?他麵?前?,“砰”地一聲,被關上了。
將他攔在?了外麵?。
“曦珠,這些日我都給?你擦身的,你隨便洗洗就好了。”
“我在?外等著?,你要什麼就和我說。”
門外,傳來他輕柔的聲音。
曦珠解衣的手一頓,被氤氳熱氣撲地眼睛發酸。
衣裳褪落時,她低頭看自己十七歲的年?輕身體,並無半點傷疤痕跡。
進到浴桶,她將自己泡進溫熱的水裡。
便連臉的下半處,也浸入了熱霧之中?。
水花波動的聲響,極有韻律地響起。
衛陵背抵在?門上,緩過一口緊張的氣,怕她會昏暈。
他脊背彎下,垂著?眼,等待她出來。
過了須臾,在?他耐心?快要喪失地,推門進去時,門終於從裡被打開,她走了出來。
沒有看他一眼,便朝床走去。
被熱水浸泡後的疲乏,又在?冒湧上來。
曦珠脫掉鞋,躺到了床上,蓋上被子。
在?身後人跟過來時,她翻了一個身,背對著?他的聲音。
“曦珠,你往裡邊睡,你夜裡有什麼事,我好方?便照顧你。”
床上新換了被褥,有淺淡的清甜香味。
曦珠聞著?香氣闔上了雙眸,沒有應答。
沉默之後,背後的人並未多言地轉身。
衛陵沒有再叫水,就著?變涼的水洗過澡,更?換乾淨的衣裳。
又對著?麵?架上的鏡子,用刀片將下巴處青色的胡茬,給?仔細刮淨。
他看到了鏡中?的自己。
一個麵?無表情的自己。
驀地手一頓,鋒利的刀片劃破了他的臉。
趕忙移開,一道細長的傷口正在?滲出血。
低頭用水洗了好一會,才不見血。
臉上掛滿水珠,他低落了眼。
自從她醒後,便沒有與他說話。
他不得不努力找話與她說,但?她從未回應過他一句,哪怕隻言片語。
手指緊握住銅盆的邊沿,手背上青筋暴凸。
一種惶恐不安的心?緒,充斥著?爬滿了全身。
夜很深了,草蟲低鳴。
他終歸沒有在?湢室多待,出去後,先去將桌上的燈吹滅,而後在?昏昧的光線中?,走到床尾。
他緩緩坐了下來。
脫鞋,把自己的與她的,並排整齊擺放。
將帳子從金鉤垂落後,他小心?沒有壓到她的腿,跪膝翻身往床裡去。
成婚之後,七日之前?,她睡的地方?。
他躺在?柔軟的枕上,沒有一絲睡意。
睜著?一雙血絲遍布的眼,呆望著?頭頂,被夜色照地濃綠的紗帳,隱約的冰梅花紋閃爍。
耳畔,傳來她和緩綿長的呼吸聲。
他知道她還沒有睡。
在?他方?才上床時,她又轉身,背對著?他了。
如今他們身上蓋著?同一床被子,輕微起伏的縫隙之間?,似乎正有一股風,從頭到腳的,在?往裡細細地鑽。
他覺得有些冷,更?怕她冷了。
不禁想要靠近她,緊緊地抱住她,去親吻她,想要縮短兩人的距離。
想她回應他,和他說話。
他快忍受不了這種壓抑的沉默了,在?長達七日的生死之隔之後。
但?就在?他側過身,將要動作的那一刻,他聽到她平靜的聲音。
“衛陵。”
她先是叫了他的名字。
他不由一僵,心?都停跳,接著?聽到她的問。
“你有沒有事情瞞著?我?”
第166章 下輩子
她?的問, 語調是那般輕,那般低。
衛陵卻聽得清楚分明,他很快反應過來, 笑著要去抱她?。
“我能瞞你什麼,發生什麼事了?,你和我說。”
曦珠雙眸緊闔,呼吸沉重了?些。
“曦珠, 對不起?。倘若有下輩子?,我一定會娶你, 對你好一輩子?。”
他知道她?受過的所有苦難, 也知道她?對衛家?的付出。
在最後,如此對她?說。
她?卻搖頭了?, 笑說:“三表哥, 我們不要再見了?。若是可以,當初我不會來京城。”
倘若還有下輩子?,她?不想再遇到他,更不想再遇到許執。
隻想待在自己的家?中,和爹娘一起?過日子?。
病逝前的那一場遊離夢境,再次清晰地映入腦海。
那時,她?以為是在疼痛折磨中的夢。
但,到底是不是夢?
在衛陵的手, 即將要觸碰到那,他曾經撫弄過無數次的細腰時。
倏然地, 他聽到了?她?漠然的冷聲。
“彆碰我。”
這個夜晚,原以為重逢之後, 該相互傾訴情衷的深夜,便?在這三個字裡, 徹底沉寂下來。
他的手橫亙在離她?半寸的地方,終究是收了?回來,搭放在被子?上。
始終望著她?側枕的背影,直到聽到她?睡去的舒緩呼吸,他將兩人之間?的被子?壓實後,才?閉上眼。
這幾日,他也很累,很困了?。
隻是有一個念頭,遲遲不去地,縈繞在他陣陣脹痛的額穴。
她?究竟有沒有回到前世,見到傅元晉,他們到底都?說了?什麼?
為何她?回來後,會對他這般態度?
可是,他……
不敢問她?。
頭疼地沒有下床吃藥,他便?這樣睡了?過去。
隔著好幾條長街,似乎傳來打更夫的敲梆聲,“咚——咚,咚,咚”。
又是一個四更天?。
沉甸悠遠的梆子?聲,穿過深長的巷子?,越過灰色的矮牆,湧入了?一戶新貼窗紙的屋裡。
一盞青燈在靜靜地燃燒,暖黃的焰光微晃,籠罩著半壁牆,以及抵牆而設的桌案。
案上的左側,整齊地摞擺了?十幾本陳舊的書籍。右側,則是價廉的筆墨紙硯。
還有一隻煤球黑般的貓,正臥在上邊睡覺。
今日,它又一次陪他往鄭醜那處去。
去的時候,正是蒼茫暮色,家?家?點燈。
鄭醜已從鎮國公?府歸家?,正在院子?裡,給一個六旬的老漢治療腿疾。
他心中已有幾分喜悅的猜測。
等老漢被女兒攙扶出門後,他趕忙去問鄭醜:“鄭大夫,三夫人可是醒了??”
鄭醜不好言語,隻輕點頭。
苦等了?好幾日,他終於?等到了?她?病好的消息!
加之胸口的傷勢,也被看過,好了?很多。
一路回來,步伐都?輕快。
但在半途,卻凝滯停住。
今日去刑部上職,盧冰壺和他說過一樁事。
皇帝有意從刑部和督察院抽調幾個官員,前往衛氏的老家?溪縣,進行密調巡撫。
因傅元晉之死,未能接手兵部右侍郎職位。
重病在床的帝王,聞此吐血,終要在駕崩前,抓緊時間?清理衛家?勢力。
在京的公?府既動不了?,便?盤查宗族親友。
這是官場上的一貫手段,所謂“一人得道,雞犬升天?”。
溪縣多有銅銀礦產,這麼些年?下來,因京城的鎮國公?府權勢雄厚,當地官員不敢多管,怕得罪了?人遭殃,便?被那些衛家?人侵吞。加之自己也有所受益,更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眾人既是得益,同氣連枝,必然反哺京城的嫡支。這便?是把柄。
原先這樁差事是要交予秦令筠去辦,但誰知人被家?中,那亂成麻線的綱常給抹殺了?。
如今,危險便?轉落到其他人身?上。
不用?去查,也知那些世家?大族,哪個不是貪食油水的?
衛家?也不能免除。
許執心中分明。
從他第一次去公?府赴會衛度,見到那些畫閣朱樓、石橋流水,處處儘是精致景象,雅致生輝。
比他在雲州府那些官員家?中所看到的,甚至比曾拜訪過刑部高?官的家?,還是極儘奢侈。
偌大的鎮國公?府,光靠府中出仕為官幾人的俸祿,是不足以支撐的。
他心中已有計較,那些定下巡撫的官員一旦前往溪縣,恐怕一出京城,還沒抵達當地,便?會被衛家?派人追殺。
縱使平安到達,亦不知能不能查到什麼,即便?真地查到,會有命回京交差嗎?
皇帝眼看危在旦夕,不剩多少日子?。
屆時太子?依製登基,鎮國公?府衛家?跟著,隻會水漲船高?。
……
半晌過去,許執低垂眼眸,看向手中被打開的畫卷。
她?正笑盈盈地望著他。
其實他因秦家?的倒敗,能進入皇帝的眼。追根究底,是依靠了?她?……丈夫的提攜。
在畫卷被重新收攏,存入抽屜後。
將燈火挑亮些,磨墨提筆,許執開始伏案寫信。
他自然知道巡撫溪縣的事,即便?不告訴衛陵,衛家?也必定有人手暗梢,在這個人心晃動的期間?,時刻注意各方的變化。
或許還比他更早地,就得知了?此事。
但所謂的誠心感激,便?是另一個回事了?。
況且衛陵因柳姑娘想要殺他的念頭,不知有沒有徹底消除。
信寫了?足足半個時辰,不過簡短的幾句話。
天?光尚是昏暗,卯時初。
許執在去刑部上職之前,乘車趕到鎮國公?府門口,將信從寬袖中拿出,遞給了?門房,讓其送去給衛三爺。
*
衛陵是在巳時初,看到的這封信。
一同送到的,還有東宮那邊的信,太子?要邀約一見,是為了?同一件事。
天?已是大亮,但他起?的時候,床上外側的人,仍在沉睡。
他有一瞬的恐慌,怕如之前的六日,她?並不在這個世了?。
曾著急去握住她?的肩膀,試圖叫她?的名字:“曦珠,曦珠……”
她?含糊不清地應了?一聲:“嗯?”
闔著眼,拖著長長的懶散語調,隱約含著生氣,揮動手臂拍開他,煩著他的打攪。
他卻劫後餘生般地,不由笑起?來,俯首在她?的頰畔親了?親。
“你睡,不吵你了?。”
仿若就和之前的無數個早晨,一樣的親昵。
她?以氣音輕應:“嗯。”
笑著下床洗漱,穿衣收拾好後,他再次來到床畔,掀開青帳看了?一眼她?。
她?還和方才?一般平躺著,睡容沉靜。
帳子?垂落,衛陵悄步走出房門。
門在被輕合上的那一瞬,帳中的人也睜開了?雙眼,模糊地聽到門外,他在囑咐青墜。
“等夫人醒了?,你就說我有事外出一趟,等事完了?會立即回府。”
“記得讓她?多吃點飯,飯菜讓膳房那邊做的清淡些。另外還有藥,也要讓她?趁熱喝了?。”
“她?要什麼,都?去找來。今日有人要來看她?,都?給攔了?,讓她?好好修養身?體。”
……
隨後是青墜的“是”。
再之後,是他漸行漸遠的腳步聲。
曦珠聽過後,她?翻了?個身?,朝向床裡側,再次耷拉下疲倦的眼皮。
她?很困,還沒有睡夠。
沉入夢鄉,她?睡了?很久,才?終於?感到有五六分精神了?。
起?床洗漱後,在蓉娘和青墜的喜聲歡笑中,她?也微微笑著聽她?們說話。
聽什麼呢?左不過是她?昏睡的這些日,那個人是如何的著急,如何的日夜相守,如何的連自己身?體都?顧不上,隻滿心滿眼的都?是她?,誰勸都?沒用?。
嘴角的淡笑僵硬了?,她?看到了?的,他確實瘦了?很多。
又驀地,在聽到那兩個多嘴,因此被他仗打發賣的丫鬟時,慢慢地消逝了?。
一時,三人竟沒誰再多話。
披著外裳坐在榻上,曦珠吃完飯,喝過藥,想要出去走走。
蓉娘擔憂勸道:“這幾日的風都?有些大,等你養好了?再出去。”
但她?說:“睡太久了?,感到骨頭快散架。這屋子?悶得慌,我就在院子?走動,不到外頭去。”
不過說論兩句,到底同意。
便?再找厚實的衣裳穿上,稍微梳攏散落的長發,走出了?門。
院裡正是一派欣欣向榮的初春景象。
春風料峭之中,曦珠卻沒有多看,而是通過屋簷下設的廊道,走向西南角的一處偏房。
再過偏房側麵?未鋪磚石的小路,來到了?後邊。
那裡正有一個丫鬟彎腰,在井邊洗衣。
陡然見夫人來到,忙起?身?行禮。
去半晌不聽回應,抬頭看到夫人正偏頭望著角落。
那裡堆了?一些雜物,籠子?筐子?一個摞著一個。都?是好些年?前,三爺玩樂時,養鳥雀鬥雞空下來的,早已泛黃腐朽,堆累在爬磚而生的青苔之上,還有縫隙裡鑽出的,亂糟糟的萱草。
丫鬟以為夫人是覺得她?偷懶,沒有將院子?打掃乾淨,縱使是這誰都?留意不到的地。
她?哪裡能料到夫人會到這裡來,再想起?三爺把那兩個灑掃的姐妹,給仗打發落出去,更是害怕地一下子?要跪地求饒。
但在她?的膝蓋要彎下時,忽然聽到夫人低柔的聲音:“我記得原先那裡養了?一隻鷹,是海東青,到哪裡去了??”
丫鬟腦子?混亂,急著回道:“那隻鷹被三爺送去園子?裡養了?。”
“什麼時候?”
“就在夫人您進門前的那兩個月。”
便?在這個時候,丫鬟覺得不對勁起?來,夫人為何會問這個?
但沒等她?想明白,見夫人說:“你忙吧。”就離開了?,青墜跟在身?後,似乎也是摸不著頭腦。
站了?好一會,她?又低下腰,繼續洗衣裳。
等走出後院。
“夫人,您問鷹做什麼?”
青墜疑惑不解,問道。
曦珠輕道:“沒什麼。”
她?的目光掃過梨花樹下,層層疊疊發芽的繡球花,以及一旁,去年?籌備婚事時,他讓人搭好的秋千架。
他不想讓她?看見那隻海東青,所以把它送走了?。
正如他騙她?送走了?阿墨,是怕她?從阿墨那裡,得知他也重生的事實。
最初的那一年?,是阿墨在隨身?伺候他,定然發生了?異樣。
“夫人,回屋裡歇息吧。”
眼見夫人的臉色,被風吹得愈加蒼白。
想到三爺的話,青墜有些後怕,不免加補一句:“三爺交代?了?的。”
曦珠的腳步一頓,將視線從那些正待昌榮的花木上收回,轉步朝向屋內。
她?重新回到了?暖和溫馨的內室。
並對蓉娘和青墜說自己仍然困乏,要睡了?,不用?跟在她?身?邊侍候。
“這些日你們也累了?,去歇息吧。”她?笑說道。
卻在門關?上後,緩慢去到他的書案前,去翻他的信帖。
不管是從前,與狐朋狗友出去遊玩的帖子?;亦還是後來,與朝廷官員互通消息的拜帖。
並將他給她?寫的那些書信。
不管是從前,兩人還未在一起?時,他托青墜送去春月庭,沒被她?燒掉的;亦還是後來,兩人定親後,他前去北疆打仗,千裡迢迢送回京的。
曦珠坐在他的那把太師椅上,按著年?月順序,將它們擺放在一起?,一一地看過去,對比著字跡。
直看到最後,雖些微潦草,筆鋒卻銳利地如同寒光劍刃,將眼前的美好劃開一道真相的裂縫。
眼睛發酸得乾澀,她?終於?拿起?今早才?送來的那兩封信,低頭看起?來。
一封是許執送來的,一封是太子?送來的。
他並沒有隱瞞她?這些事。
但為何今生的傅元晉死了?,他卻不和她?說?
明明知道她?的昏睡,是與傅元晉有關?。
那些似是染血的符紙,在她?醒後,不翼而飛了?。
曦珠將那些信整理好後,重新放回抽屜中,關?合上。
她?知道他回來後,若是來到書案這裡,定然能看出被人翻動過的痕跡。
也知道他會問青墜,這一日她?睡了?多久,什麼時候醒的?有沒有好好吃飯,有沒有喝藥?又都?做了?什麼?
她?站起?身?,往妝台那邊去。
碎掉的鐲子?被雪白的絹布包好著,放在一個檀木的妝奩中。
一同放在裡麵?的,還有平安符、同心鎖,都?是他送給她?的。滿妝台的許多金銀首飾珠寶,都?是他給她?的,或是迎娶她?時的下聘,或是陪她?去逛街時買的。
卻隻將那包碎鐲子?取出來,打來布包,摸了?摸那些碎星般的藍玉。
輕微尖銳的刺痛中,曦珠轉目,開始環顧起?四周,落在那些成婚前,兩人精挑細選的家?具上。
從桌椅板凳,到帳幔擺設。
大大小小的,都?是他順從她?,讓她?裝點後的成果。
目光又落向那個平安符,與前世那一個幾無兩樣,卻嶄新鮮紅。
是他出征北疆前,為了?讓她?安心,從法興寺求來的。
他比她?以為的,更加明白她?的害怕,怕他如同前世,再也回不來了?。
原來,已有那麼多的證據,擺在她?的麵?前。
但她?從未發現?過。
是啊,他若是決意隱瞞她?,恐怕這一生,她?都?不會發現?。
她?本來就不了?解他。
本來,她?也和他並無關?係,也和衛家?毫不相乾。
倘若沒有他的欺騙,她?不會答應和他在一起?,受到這些他所認為的“愛意”。
他是不是覺得要和那一場幻夢裡,所承諾的一樣。
因為她?為衛家?的付出,要彌補她?,補償她?。
要“倘若有下輩子?,我一定?*? 會娶你,對你好一輩子?。”
曦珠默低下頭,抬袖擦掉眼角的淚水。
從另一個櫃子?裡,一大摞的彩禮賬冊底下,將一本單子?拿了?出來。
是當初她?從津州來京城,投奔公?府衛家?時,帶來的那些財物單子?。
她?要與他和離,要回家?去。
不管今後衛家?發生什麼事,都?與她?無關?。
她?早就不想留在京城了?。
那些,是他家?的事,都?該他自己去解決。
曾經,在她?擔憂懼怕衛家?的將來時,他一直都?看在眼裡,卻什麼都?不說。
昨晚,他仍在欺瞞她?。
*
東宮。
太子?坐在窗邊,通過大開的窗,遠眺走下台階,逐漸消失在春日濃蔭中的藏青背影。
身?邊,是屬官的小聲勸誡。
“殿下不必過於?著急,您為君之計,最著急的莫過於?衛家?,不要自亂陣腳。”
他的父皇要用?巡撫溪縣,察貪礦場的事,對付衛家?了?。
在傅元晉因病死後。
他不能插手過多,被父皇察覺,從而愈發忌憚,隻能告知,讓衛家?做好準備。畢竟當今,他還要倚靠他們。
卻在問到應對之策時,他那個表弟點水不漏,一個多餘的字都?不吐露。
不比衛度。
思緒跳到這裡,想到戶部那筆挪動的賬,太子?皺眉,問屬官:“皇陵那邊,可都?穩妥了??”
父皇的身?體不堪重負,也不知能再撐多久。興許一個月,兩個月?猶未可知。
每一日都?要過問皇陵,可不能出現?差池。
屬官低頭,答道:“殿下儘管放心。”
“讓人去看好孤那位六皇弟,若有異動,務必來告訴孤。”
“是。”
等人出去,太子?隨後起?身?,叫來宮人侍候穿衣理冠,前往香閣看望重病的皇帝。
他到的時候,隔著一重重的淺黃紗幔,看到了?龍床上那個瘦骨嶙峋的天?子?,以及床畔熟悉的身?影。
並聞到了?一股濃鬱的惡臭,以及聽到粗喘呼吸。
屏氣壓住喉間?的惡心,招手喚來禦醫。
一番問詢,原是他的父皇久臥床榻,後背生了?濃瘡,將才?用?刀劃開,擠出。
而他的母後,正在貼身?侍疾,清潔上藥。
“陛下,您睡吧,臣妾守著您。”
他便?沒有進去,而是坐了?下來,麵?露痛色哀愁,在外間?開始等待,等他的父皇醒轉,進行照例問候龍體。
這是皇帝病重之後,每一日,作為君臣父子?,太子?都?必須要做的事。
*
這一日,衛陵是在傍晚時分回府的。
他甫一進自己的院子?,便?見門窗緊閉,正見青墜,便?問道:“夫人還未醒嗎?”
青墜搖搖頭,道:“剛吃過飯和藥,夫人又睡著了?。”
再見三爺皺眉,心中忐忑,反應極快地,將這日夫人的所有舉止都?給說了?。
聞言,衛陵幾乎僵硬在原地。
好半晌,他扭動脖子?,朝那個偏房的小路看去。
等再回頭,他輕推門,走了?進去。
於?是,在幾無聲息的腳步聲中,他去到書案前,看到了?翻動過的跡象。
妝台上,散落著平安符、同心鎖、那包碎掉的鐲子?,和些金銀玉器。
同樣地,也看到擺在榻桌上的那本冊子?。
光明正大地,就放在他目之所及的地方。
他怔站好片刻,才?把冊子?放下。
側首,青紗帳內,是她?綿長的呼吸聲。
她?已經睡著了?。
這一日,他沒有在外用?晚膳。
原想回來後,和她?一起?吃。
他坐在榻邊很久,久到隨著深夜的到來,整個人沉入黑暗裡。
終於?站起?身?,他再次悄步走了?出去,近乎無力去往正院,告知父親正事,而是到偏房去沐浴洗漱。
等回來,沒有點燈地,他走到床畔。
掀帳、脫鞋,和昨晚一樣,他往床裡睡去。
側過身?,他在晦暗的光線中,看到麵?對著的她?,安安靜靜地闔著眼。
躺在枕上,他將乖巧熟睡的她?摟進懷裡,俯首親了?親她?柔軟的臉頰,也閉上了?眼。
他不知自己睡了?多久。
這些日,他一直都?沒有睡好。
昨晚也是。
恍恍惚惚中,他忽然聽到一聲囈語。
瞳孔驟縮,猛然驚醒過來。
那低聲的喃喃,是從他懷裡傳出的。
喊的是:“進宣……”
她?的額頭抵靠他的胸膛,低柔著嗓音,飄若似風地又喚了?一聲。
衛陵甚至不敢動一下,去看懷中人是否睜著眼,是否是清醒的。
第167章 和離書
後半夜, 衛陵一直都未再睡著。
溫暖被褥中,他扶在她後腰的那隻手,從一開始的緊繃, 到後來的鬆懈,是在?天光露白之際。
睜著一雙血絲遍布的眼,他愣望床帳外頭。
整整七日,每一日, 他都是如此過來的,就這般抱著她, 看又一個白日的到來。
初春的晨光尚且稀薄, 攜帶冷氣,被風吹拂, 蒙在?明亮的窗片上, 起了一層朦朧的霧。
她一日日地睡,從未睜開過眼,像從前一樣,在?他懷裡撒嬌,與他笑鬨。
興許剛才他聽到的聲音是幻覺,她並未蘇醒。
他是這樣想的。
但很快,恐懼又一次襲上他的脊背。他不?願再看到她的沉眠。
倏然想起來。
昨日清晨,她終於醒來了的……
他仍然不?敢低頭, 去看一看她。
儘管她的呼吸又一次地平緩,睡了過去。
留下他一個人在?漸明天色中, 獨自痛苦。
驀地,他的氣息凝固。
此時, 她的腦袋從他的胸前抬起,一雙似乎帶著惶恐的惺忪眼眸, 仰望著他,問道:“我昨晚有沒有說什麼胡話?”
他俯望麵色有些?蒼白的她,將她頰畔的亂發撥開,強顏歡笑道:“沒有。”
嗓音嘶啞,扯得喉嚨生疼。
從他回?來前的傍晚,她一直安靜地睡到了現在?。
鄭醜說她需要好?好?修養,必定困乏得不?行,哪裡能在?夢裡胡說什麼。
衛陵再次對自己說,便見人抬身,雙腿挪動,是要下床。
他慌張地一下子抓住她纖細的手腕。
“去做什麼?”
半邊身體側轉,背對著他的人,回?答道:“我去解手。”
是了,早起來,難免會要解決,這是人之常情。
於是他放開了她的手,又怕她身體虛弱,忙爬起來,要扶她去。
但他的手被推拒開。
她回?首,低頭看他,說:“你的臉色不?好?,是不?是沒睡好??我自己去,你睡吧。”
語調似含歎息,他的手僵住。
紗帳一掀一落,她已然下床去了。
好?半晌,他的手慢慢落下,酸脹的視線追隨她綽約的影子,跟去了隱在?金漆屏風背後的湢室。
門開合的輕聲,他等待著她。
在?闃靜無聲的室內,等她再次回?來床上,回?到他的身邊。
可是門再次打開,她走了出來,卻沒有回?來。
透過一層淡青的薄紗,他看見她走向?窗前的榻,坐了下來。
那道細瘦孤孑的影,如同隔著千山萬水一般,就在?不?遠處,等待他過去。
曦珠感到身體依舊疲乏,也有些?冷。
拉過榻角的一條紅絨薄毯蓋在?腿上,她稍歪靠在?引枕上,在?黯淡的光中,望向?下床走來、一身雪白單衣的人。
在?他來到跟前,目光匆匆從榻桌上,須臾前她擺放的紙張挪開,臉色一瞬愈加慘白。
她抿了抿唇,說:“坐下吧,我有事要和你說。”
衛陵的四肢,仿若失去了所有知覺。
和離書、和離書……
滿腦子隻有那幾行字。
不?是的,他定然是看錯了,她不?會與他和離的。
他卻不?敢多看一眼。
他想開口?問她,也張不?了嘴。
隔著一張小小的雕花紫檀方?桌,就坐在?她的對麵。
近在?一臂之距,衛陵的眼前灰茫一片,緊緊握住膝上發顫的手,捏攥成拳。
而後聽到她喊了他一聲。
“三表哥。”
再正經不?過的語氣。
他的眼皮忽然一跳,緊跟著,是她的疑問:“你是不?是,也是重生回?來的?”
他下意識地否認,急切道:“你在?說什麼!”
連同語調都高昂。
曦珠盯著他輪廓硬朗的側臉,他還是不?敢看她,卻在?用著從未對她的憤怒腔調,回?避她的質問。
“你到現在?還在?騙我嗎?”
他似乎終於下定決心,轉頭來看著她,堅毅的神色之中,是逃避的狡賴。
“我騙你什麼了!”
她不?願再和他糾纏下去,直截了當地道:“你明明和我一樣,都是從前世回?來的,知道我和傅元晉的所有事。也知道這些?日,我是去了哪裡,但我回?來後,卻什麼都不?問。”
“就連我在?床上叫另一個男人的名字,你都無動於衷。”
曦珠的後腰隱隱泛起一股麻痛,是那道無意失控的力氣,卻極快地鬆開。
她看著臉色已然怔然到陰沉的男人,平靜地說:“表哥,我覺得你還未大?方?到那個地步。”
連年連月,模糊的前世記憶裡,那個時常孤單的高大?背影,瞧著是可憐的,但也是可懼的。
會眥睚必報,會錙銖必較。
她一時無法?將前世,那個快要遺忘麵容的人,和眼前的這個人放在?一起。
但兩個人,卻又在?緩緩地重疊。
她的目光落在?他英朗冷肅的臉上,便是這樣一個出身高貴,身負功勳的人。
剝去世俗的賦予,皮肉之下,到底是什麼。
他的緘默不?言。
仿若續接上次的審訊問罪。
要將從未袒露的過去,徹底攤開在?彼此之間。
“太?子逼宮落敗的那個夜晚,禁軍包圍了整個公府,他們想法?設法?要你的命,我想到送信的辦法?。那時,我被困在?公府,也很害怕,就想你回?京後,說不?定京城的局勢會有所改變。”
“他們那麼忌憚你,怕你活著,是否也是如此想的呢?”
說到這裡時,曦珠禁不?住自嘲地笑了一聲,道:“許執曾在?退婚時對我說過,倘若哪一日衛家出事了,讓我趕快脫身離開。可當時的我,根本?來不?及想太?多,才會有了後來的事。”
“在?牢裡聽說你死了,我真的要捱不?住了,想著乾脆死了。當時我的身邊有炭盆,想吞炭自殺,但我終究是個膽小鬼,很怕去死。便想著,被秦令筠接出去算了,左右我的清白都被看被摸了,沒什麼大?不?了的。”
她看見他痛苦不?堪的神情。
明白了那次秦令筠所邀的鴻門宴,雨夜之中,他的心情。
但在?當時,他竟然一個字都不?吐露知情的真相,反而要她嫁進公府。
她不?相信他找不?出另外的辦法?,來保全她。
曦珠垂眼,換動枕麻的腿,又將毯子扯動蓋好?。
繼續平聲道:“但最後呢,許執幫忙,我跟隨一同流放,算是好?些?吧。”
很多時候,她是不?願去深思?的。
從爹娘接連逝去之後,她便被命運推著往前走,連一點選擇的機會都沒有。
“流放的日子很苦。我也曾想過去死,還是怕啊。”
“又有小虞、阿朝、阿錦阿若他們在?,我還能如何,聽他們叫我三叔母和三嫂,還有娘,隻有撐著就是了。實在?撐不?住,哭一哭就好?了。若是我也離開了,他們要怎麼辦?”
“這些?事,表哥你都是知道的。還有後來,我跟了傅元晉,我也不?想說了。”
他全都知道,她還有說的必要嗎?
前塵往事,她都不?在?乎了。
不?管是和許執的過去,亦還是和傅元晉的曾經。再是困苦日子裡,對他的一二思?念,寥解悲苦罷了。
她隻想重來的這一生,過得順遂平安,不?要再經那些?風浪。
唇色幾無,衛陵頭痛欲裂,俯首抱住了頭。
她的話如同鐵錘,在?捶打著釘入他腦子的無數根利針,讓他想起了那些?黑暗的歲月。
曦珠其實不?想哭,可不?知為?什麼,眼前還是沒忍住濕潤朦朧。
“我知道有很多人在?背後嘲弄我,罵我傻,甚至是罵我下賤,何苦為?了幾個不?相關的衛家人,把自己的一輩子給作弄了。但我隻能什麼都不?聽,有時候想得多了,就是自擾多苦。”
“好?在?後來回?到京城,我病得快死了,像是所有的事,都走向?了終結。”
曦珠聽到耳畔,似是悲慟到極點的啞聲。
“彆說了。”
她並沒有去看他,吸了吸鼻子,哽聲道:“表哥,你知道嗎?我起初並不?信重生這樣的事,那時我死了,隻想著自己苦了那麼久。小虞有洛平照顧;阿朝大?了,可以撐起家裡;阿錦的病眼見要好?;阿若也能幫襯阿朝了。我終於可以解脫,去陪自己的爹娘了。”
“若是老?天有眼,下輩子也要我輕鬆點。可是呢,一睜眼又回?到了過去。”
“剛回?來的每一日,我都是在?惶恐中度過。一入夜躺在?床上,總是想起前世的那些?事,怕你家再落入那樣的境地。”
曦珠胸前窒悶,微微仰頭,將淚水逼回?眼眶裡。
“你那天來寺廟找我,你知道我有多難過嗎?是,為?何重來,怎麼就那麼輕易了,到底是哪裡出了問題。”
“我一直沒有想明白,前世你不?喜歡我,我從來沒有怨過你,不?喜歡就是不?喜歡,哪有那麼多的緣由。”
“可你為?什麼要騙我?”
曦珠轉目看向?對麵的人。
他已然躬彎脊背,也低下了頭,全然不?見神色。
“表哥,你若是覺得對我愧疚,想要補償我,可以用彆的方?式。沒必要騙我,娶我。”
就像是一場兩個人的笑話,他目睹了一切,也掌控著一切,卻獨獨隱瞞著她。
讓她活在?他編織的美?夢中。
但她仍在?竭力穩住將近崩潰的情緒。
她不?相信他了。
連同他承諾了不?知多少次的,要與她回?去津州,也覺得是欺騙。
曦珠不?想再和他粉飾太?平,也不?想再去計較。
她一刻都不?想待在?京城,待在?鎮國?公府,待在?破空苑了!
隻想回?去津州,迫不?及待地想要回?家去!
將桌上的和離書,朝那邊推了推。
“你簽完和離書後,讓人拿去官府蓋印,以你的職位和身份,是差遣得動那些?人的。今日晌午,我就要見到我的戶籍。”
曦珠看著頹然的他,以及他左手上被白紗纏裹的傷,頓了頓,道:“至於公爺和姨母那裡,你想辦法?去說。當初是你欺騙在?先,現在?,該如何解決,是你該去做的。”
“另外,當時你們給我備下的嫁妝和彩禮,我不?會要一分……”
但她的話並未說完,他從滿目地磚的灰色中抬起頭,挺起脊背,偏過一張慘白至極的臉。
不?停轉動的漆黑眼珠,最終定落在?桌上的那張白紙黑字。
似是沒有聽懂她的話,幾乎是顫抖著嗓音,沉聲問道:“這是什麼?”
“和離書。”
曦珠看到了他眉眼間的陰鷙,心抖咬牙、話音落下的那瞬,就見他將近嘶聲吼道:“我不?簽!”
“我死都不?簽,也一輩子都不?和離!”
衛陵的雙眼猩紅,伸手一把抓過那張薄白的紙張,就要撕碎了它。
當重生的真相暴露,他的內心深處,竟然得到了一種解脫。
這樣長?時間的隱瞞,他以為?自己已經習慣,但當假象揭穿,他才覺出前所未有的輕鬆。
興許是這兩日,更興許是從重生的一開始,就想告訴她這個真相了。
“曦珠,我是愛你的!”
“不?是愧疚!”
但伴隨他迫切的解釋,他的動作,猝然被一道冰冷的厲聲打斷了。
“你敢撕試試!”
她的目光似沉澱悠長?綿延的怨恨,一雙琥珀色的眼眸望著他,淚水一滴接一滴地滑落,彙聚在?連日愈尖的下巴,唇畔嘲諷。
“衛陵,難道我經曆一世半生的苦難,便是為?了這所謂的重生,滿足你的貪心,讓你得到圓滿?還是你自以為?是,認為?我該感動你的深情?”
第168章 再問罪
重若千鈞的和離書, 在攥緊得青筋暴凸的手指鬆懈一瞬,被幾乎揉碎地,輕飄飄地飛落。
衛陵望著她冷漠、卻滿是淚水的臉。
禁不住起身上前, 想要給她擦去那些淚,想要將傷心的她摟抱在懷中。
他的一顆心在撕裂般地絞痛,頭疾也在發作。
想要靠近她,想要碰觸她。
仿若隻有那樣, 才可以減少身心的痛苦。
但不過一臂之距,就在他顫抖的手, 即將碰到她蒼白的臉頰時?, 一隻似乎用儘力氣的手,徑直打落了他。
“彆碰我!”
那雙深藏怨恨的眼?眸, 在緊盯著?他, 要他在審罪之下,坦白過往的一切。
於是,連手都還未完全垂落,他就忙不迭地解釋:“不是的,我不是故意騙你?的。可倘若我說了,自己也是重生回來?的。”
“曦珠,你?還會?和我在一起嗎?”
嘴裡滿是苦澀,喉嚨哽痛難咽。
衛陵知道不可能。
她不會?再給他第二次機會?的。
從前世, 她第一次向他表白。
深沉醉意的他沒?有回應,遠望她哭逃進昏暝夜色的那一刻, 他就徹底失去了擁有她的資格。
可那時?,他分明隻是晚了一步。
“曦珠, 我是有私心,所以沒?有告訴你?我也重生的事, 可我是真的愛你?。”
“你?知不知道,我前世就是愛你?的!”
他急於求證自己的清白,想要她相?信他對她的愛意,並非弄虛作假。
“是衛度!不是他的話,我們不會?分開!”
“你?還記不記得那天晚上,你?說喜歡我的那一天,我隻是還沒?來?得及告訴你?,我也是喜歡你?的。他就去和娘告狀了!”
淚水的苦鹹,順著?微張喘氣的唇瓣流入口?中。
在曦珠抬手,擦去臉上的潮濕時?,聽到了他慌張的辯駁。
“不是我,我沒?有想要你?嫁給許執的!”
朦朧的視線中,他的麵目是那般陰翳,低聲呢喃:“我怎麼會?想讓你?嫁給那種?人?,他又窮又貪圖前程,你?和他過日子,隻會?受苦……”
他的聲音愈來?愈低,直至湮熄。
不願再說貶低那個人?的話,仿佛也是在否認曾經和那個人?在一起的她。
曾經,她醺紅一張笑臉,對他說過:“表哥,我和微明在一起很?快樂。”
那樣苦的生活,她竟然是喜歡的。
喜歡到恨不得立即和許執成婚,搬出公府。
衛陵的眼?睛酸澀難忍,望著?榻上拭淚的人?。
想要將那些印入腦海,於深夜的孤燈之下,翻看了數遍從京城而?來?的書信,說給她聽。
他其實知道她的一舉一動,知道她的喜怒哀樂。
但都和那個人?有關。
他不想再刺傷她的心。
隻是艱難地張口?:“曦珠,那時?候我沒?有及時?回應你?,我其實很?後悔,想要去找你?說清楚。我也是喜歡你?的。”
衛陵吞下喉間的痛楚,垂眸苦笑了一聲:“你?這麼好,我為什麼會?不喜歡你?呢?”
可是阻隔在兩人?之間的,有太多事情。
他身陷動蕩囹圄,她也幸福快樂。
許許多多前世的浮塵過往,他早已模糊,唯有那些與她的事,卻鐫刻進心裡。
錐心之言,似同流動了數十年的暗河,終於得見天光,奔瀉而?出。
“那時?我在北疆,很?想你?。隻要空閒下來?,滿腦子都是你?,我給你?寫了很?多信,但都不能寄回京給你?。”
他將那些曾經一筆一劃寫成的書信,一字不漏地,都默背給她聽。
將那些被掩埋在前世的秘密,都告訴她。
想要她知道,其實在很?早之前,他就愛她了。
他一直都是愛她的。
但曦珠看著?他,卻想起了在那條漫無黑暗的道路上,另外一個人?的流淚傾訴,在說著?麵前這個人?,對她的愛意。
此刻,兩個人?的臉交疊。
他們所說的,並無差彆。
隻是她聽到了更完整的三年。
在那三年,一個人?在北疆的他,是如?何滿身的傷痛,思念著?她;如?何聽帳外的風雪,不能將遲到的情意,送去給她。
正如?今生,他獨身在北疆時?,給她送回的那一封封書信中,所寫的一般。
她卻擔心他在無情戰爭中會?受傷,怕他不會?照顧好自己,會?在寒冬中生病。
更怕他和前世一樣,再也不能平安回來?。
“他退婚後,我得知了消息,當?時?我就想,若是仗打完再回到京城,我一定會?娶你?。”
“告訴你?,從前我就愛你?了。”
“我隻想娶你?為妻。”
隨著?那道啞聲的延續,窗外的光漸漸明晰起來?。
太陽斜照,透過窗子的菱花格,落在困乏的眼?上,曦珠闔上了眸,一行淚滾落下來?。
但最後,他並未遵守離去前的承諾,平安回京。
而?後是那段陰陽相?隔的黑暗中,麻痹的痛苦裡,聽到她的抽泣,是對死去的他哭訴。
是因為他的無能,才會?讓她遭受那麼多的苦難。
衛陵的手撫摸她柔軟的臉腮,帶著?薄繭的指腹,輕柔地擦過她的眼?角,將那些溫熱的淚都抹去。
鼻尖幾乎相?抵,氣息糾纏之中。
她聽到了他溫柔的低聲:“是不是傅元晉告訴了你?,我也重生的事,還是誰告訴你?的?”
是王頤?
為了讓她回來?,他告訴了王頤那些事。
但是不可能,自從她醒來?後,兩人?根本沒?有見過麵。更不可能有其他人?得知。
隻有他自己。
而?他,是絕計不會?說出來?的。
她到底是如?何知道,隻有一個傅元晉。
衛陵幾乎是咬牙切齒地,恨不得立即去撕了那個人?!
即便是在今生,即便人?已經死了,也要從棺材裡拉出來?,砍上幾刀!
但此時?的他,卻用儘了最柔和的語調,想要得知她消失的這七日,所有的行蹤。
在重生的真相?暴露之後,無所顧忌。
縱使?她已經回到他的身邊,衛陵仍要得知細節。
“他都和你?說了什麼?”
躬落的頭顱,忍不住地前傾,想要去吻她泛紅的眼?。
卻在刹那,被無情地推開了。
“你?彆管是誰告訴我的!”
她不願將那個人?供出來?。
不堪和憤怒,充斥在悶痛的心中。
淚水墜落而?下,沁透了衣料。曦珠伸手,一把推開湊過來?的胸膛,抬頭怒視著?眼?前人?。
“我說了彆碰我!”
從一開始和他在一起,她時?常想起前世的過往,覺得與他的婚禮,是一場幻夢。
但隨著?一天天過去,便如?此時?,他的有意誘導,她開始覺得一切都在改變了。現在,是全新的一世。
可是,原來?他知道所有。
在歸來?的路途中,她下定決心,鼓足勇氣將前世與傅元晉之間,那些不堪的過往告知,得到寬慰和不在意之後。
而?她以為成婚的那個人?,卻勸說她,讓她和眼?前這個人?,好好過日子。
何其荒唐!
衛陵竟被那推拒的力道,給後退了一步,在以為坦白之後的愣怔間,看到了再次怒目而?視的她。
“你?愛我,就不該欺騙我!”
“是不是我沒?發現,你?就打算演上一輩子騙我!”
她的審問並未結束,仍在繼續。
衛陵也立即反駁道:“怎麼是演的?”
“我一直都愛你?,也一直想要娶你?,想要和你?在一起!”
他滿口?是愛的說辭,在一句句地駁倒她的疑問,想要她信服他。
“是,我騙了你?娶你?,可我是愛你?的。”
“你?那時?病重,搬回了春月庭養病,我一直被困在這裡,哪裡都去不了,連你?的聲音都聽不到了。”
“我每時?每刻都在想,什麼時?候才能聽到你?的聲音,重新回到你?的身邊。”
可是後來?,他等到的,是哀慟的樂聲,以及連綿的痛哭。
整整七日之後,是徹底的沉寂。
他被遺棄在了這個地方。
而?後在不知歲月的,焚火的絕望中,再次感受到她的氣息。
“我沒?有想到會?有重生這樣的事,當?時?我回來?時?,不敢相?信是真的。可聽說了你?來?看我之後,就生病了,我就知道,我一定是真地回到了過去。”
“我知道的,你?也一定回來?了。”
“你?是因為我,才會?病倒的。”
若非她也是重生的,他隻會?以為麵對的這一切,都是虛假。
因她是真實的,他才會?相?信自己的重生。
即便之前為鬼十年。
剛重生回來?時?,他也曾猶豫過,要不要告訴她真相?,讓她不要再操心他家的將來?。
但幾日幾夜的思慮折磨過後,他終究抵擋不住私心的侵蝕。
那是他在夢中,才能渴求到的。
光是幻想與她的以後,足夠讓他亢奮到失常抽搐。
終於在那個初秋的雨夜,他前往法興寺去找她,想要續上前世斷掉的緣分。
“上天既然給了我這個機會?,一定是想讓我和你?重新在一起的。”
衛陵已不知自己在胡言亂語什麼。
眼?前不由濕潤,雙膝彎落,跪在了榻下的腳踏上,小心翼翼地去碰曦珠在薄毯上的手,而?後放在掌心中,想要捂熱她的冰涼。
在低處,他微仰下頜地,望著?窗前明光中,眼?圈通紅的她。
“曦珠,我們不和離,好不好?我錯了,你?要怎麼罰我都可以,要打要罵都可以。”
他高闊的身軀,遮擋住背後地上的和離書。
好似那樣就不存在了,兩人?的隔閡便消失了。
他又忽地想起來?,扯動唇角,趕緊對她笑道:“對了,快了快了。等京城的事結束,我們就回家,不在京城了!”
“到時?我陪你?一起回家去,好不好?以後我們就住在津州。”
但他的悲哀請求,並沒?有得到允許。
她冰冷的語調,再次響起。
“倘若我知曉你?也與我一樣,有了重來?的機會?,我絕不會?和你?在一起,難道看我被你?玩弄,你?會?覺得高興嗎?”
她知道一個陷入情.欲、卻不自知的人?,是如?何的醜態。
每一日,她的惶恐,他都看在眼?裡。
每一次,她小心袒露的前世,他全都知道,甚至知道的更多,所以從不會?問她從哪裡得知的機密。隻把她當?作一個傻子,哄得她欣喜,以為他許諾的回家將要實現。
現在,又想如?此輕易地,要得到她的原諒。
曦珠垂眼?,望著?榻下與回憶裡截然不同的人?,前世向來?驕矜的他,不會?如?此低微。
彎落脊背,揚起一雙連日疲累的漆黑眼?眸望她,連語調都卑微。
仿若,那個連她都要遺忘的自己。
此時?,就像有一麵鏡子,橫立在兩人?之間,讓她再次見到了過去,那個真正十五歲的自己。
祈盼那個十七歲的他,能多看她一眼?。
哪怕是偶遇,她都能為了短暫的一刻,興奮地整夜睡不著?,在床上翻來?滾去的,想著?他離去前的笑。
揮手對她說:“表妹,那我先走了。”
她總是難過地,看著?他離去的背影,毫不留戀地,不會?多看看她。
如?今的他,不該是這樣的姿態。
那是為什麼呢?是因為愧疚,他是為了補償她,才會?這樣的大度寬容,就像是峽州的那些事,都不曾發生過。
曦珠的目光漸漸平靜下來?,她甚至低下頭,抬手捧起他的臉,聲音極輕地自言自語:“你?為什麼會?這樣,你?不該這樣才是。”
輕得衛陵都沒?有聽清楚,她說了些什麼。
迷惘的視線裡,她的聲音輕若飛絮,又問他:“衛陵,你?是真的愛我嗎?”
像是抓到了救命稻草,就見他趕忙點頭。
“我愛你?。”
“曦珠,我愛你?。”
一字一句,從曦珠如?刃割破的口?中說出。
“你?說你?愛我,但你?非我不可嗎?難道不是因為前世,我委身傅元晉,換取你?家人?的平安,才會?有所謂的愛,一定要對我好,補償我嗎?”
她的目光沉寂到巍然不動,便連淚光都凝固。
“從你?放手,願意我嫁給許執之後,你?敢說你?對我的感情裡,沒?有補償嗎?”
“除非你?還要繼續騙我。”
沉默,甚至不等他的反應。
頭暈目眩之中,曦珠已然攥住了他單薄的衣襟,幾近崩潰地喊道:“我不稀罕你?的愧疚!你?是在施舍我嗎!”
她從不後悔前世的付出。
可倘若衛陵是為了那些,因為愧疚才會?娶她,想對她好,才真的可笑!
一瞬覺得渾身無力,她回想起這三年,兩人?所有的事,如?墜冰窟。
為什麼要騙她?
到底哪些是真,哪些是假?
“不是的,我不是……施舍。”
從來?都不是。
他承認對她是有愧疚,因她對他家人?的付出。
可是想和她在一起,隻是因為愛她。
想要照顧她一輩子的男人?,是自己。
“曦珠,我是愛你?的,從來?想娶的人?,隻有你?。你?願意和我重新在一起,你?不知道我有多高興……”
驀地,驚惶的自辯清白變得啞然。
衛陵看到了她漠然無情的眼?神,就如?前世的那個夜晚,他看她時?。
“衛陵,你?的愛是什麼很?稀罕的東西嗎?難道沒?有你?的愛,我會?活不下去嗎?”
在他的前襟被她鬆開時?,迎麵砸下?*? 這樣一句話。
“沒?有你?,我一樣可以活得很?好。”
淚水從酸脹的眼?中滑落,曦珠平靜地說。
衛陵全然懵住,在茫然的無措中,接著?看到她下榻,彎腰撿起了那張被揉皺的和離書,遞到了他的麵前。
“表哥,你?簽了它,讓我走吧。”
這回,換成了她的低聲請求。
“便當?我要你?給的補償。”
第169章 全砸了
衛陵知道, 即便曦珠沒有他,也會活得?很?好。
他一直都知道。
從?重生的最初,他就怕她得知他也回來了, 會立即離開京城,回去津州,過她一個人的生活去。
興許在家鄉,她還會遇到更好的男人, 和那個人共度餘生。從此以後,會徹底忘記了他……
但這個念想, 才從?腦子?裡鑽出來, 又立即被他壓製下去。
隻要一想起,渾身止不住地冒冷汗, 以及一股快要壓抑不住的殺意, 對?著那?個不曾存在的男人。
其?實放不下的人,自?始至終,隻有他一個。
他不能離開她,必須讓她在自?己目光所及之地,每一日都要知道她做了什麼,才能安心?地去應對?衛家將來的那?些災禍。
而等至契機,好不容易地,她終於答應嫁給他, 兩?個人在一起之後。
她的每一次依賴和撒嬌,都讓他感覺到, 她是需要他的。
成婚以後,與日俱增地, 他想要她全然地在他的羽翼之下,隻想她的眼中都是他, 心?裡想的也都是他。
儘管他心?裡清楚,重來一世的她,不會再把一顆心?,都壓在他身上。
但很?多時候,她還是願意順從?他的這份占有和掌控,和偶爾的醋意。
衛陵頓時反應過來,幾乎是迫不及待地,去握住她沒有拿和離書?的另一隻手。
他怕碰到那?張紙,甚至連多看一眼上麵的字,都會感到愈發劇烈的頭痛。
強忍著額穴一陣接一陣的攪動翻滾,他抬頭看向她,堅定?著語氣,說:“曦珠,你也是愛我的。”
他自?信她對?他的愛,在朝朝暮暮的相?處中。
於三餐間?,於床笫間?,於生活的每一個角落。
她關心?他,哪怕是他少穿件衣裳,都怕他出去冷了。
他回來了,會問他累不累,笑著湊來吻他,拉他的手去吃飯。
床帳內,在歡樂中喚他夫君,放縱他的肆意。
“曦珠,你叫過我夫君的。”
“我是你的丈夫。我會對?你很?好很?好,一輩子?都隻對?你一個人好的。”
……
他喃喃低聲。
是因為他愛她,她感受到了,願意接受,所以才會再次愛上他。
是比前?世那?份少年少女的,情淡的春心?萌動,更加深刻的感情。
衛陵仿徨地望著她冷漠的淚眼,語無?倫次地繼續說著,重複之前?的話。
“等京城的事都結束,我們就走?,一起離開這裡。你不是最想回家的嗎?沒多久了,再等等好不好?”
“到時候我就去和爹娘說,以後,我就跟你在津州過日子?。”
他的語速越來越快,快地怕她沒有耐心?聽完。
又努力地提起唇角,乾澀的眼中倒映無?動於衷的她,笑了笑,喑啞道:“曦珠,你還教過我津州話的,我一定?會好好學,等回去了,我一定?能聽懂話的,不會給你丟人。”
他在描繪將來的美好,試圖說服她,忘記和離的事。
卻倏然地,那?張單薄的和離書?,如同山石般,朝他劈頭蓋臉地,砸了下來。
“你告訴我,我愛的到底是誰!”
他的每一句話,無?疑都在提醒著曦珠,從?一開始,他就知道她想回家。
也是他,阻攔了她回家的路。
而在這長達三年、留住京城的光陰裡,她還被他蒙騙著,作出各種愛他的醜態。
淚水模糊了視線,曦珠看著仍然半跪在榻前?,作一副祈求原諒、卑微姿態的人。
抬了抬下巴,抽噎了一口酸痛哽咽的鼻喉。
掙脫被握住的那?隻手,抬袖抹掉臉上的淚。
在恍惚清明時,頭暈的她,再次聽到他急迫的自?辯。
“前?世今生都是我,有什麼分彆,你一直都是喜歡我的。”
她腳步踉蹌地往前?撲,衛陵下意識地站起身,卻不及攙扶她,自?己倒是頭痛得?眼前?一花,險些摔倒。
但極快穩住,要扶她坐下,“曦珠……”。
她將才醒來,身體尚且虛弱。
卻驟然地,又一次被甩開了手。
“沒有分彆嗎!倘若沒有分彆,你當初就會告訴我,你也回來了,而不是把我當成傻子?,欺瞞到現在。你既如此做,不是也明白其?中不同!”曦珠怒視著他。
便在這一刻,衛陵忽然注意到,她似乎看向了一旁的妝台。
昨日傍晚回來,零散在上麵的東西,他不敢去動,現在,依舊是那?個樣子?。
而她的眼角餘光,正落在那?被絹布包裹的碎鐲上。
她以為那?隻鐲子?,是他送給她的第一件禮物。
衛陵還未從?混亂脹痛的思緒裡,竭力抽出冷靜,去思考這個不對?勁。
迎麵而來的,是她嘲弄般的哭音。
“若是我一開始知道是你,就不會和你成這個婚!”
“你是不是真覺得?我犯賤啊?被你拒絕過一次,重來了,又愛上你了。”
一股澀苦至極的痛楚,從?心?間?湧上喉嚨,讓曦珠喘不上氣。
她知道不該在這個欺騙她的人麵前?示弱,但淚水控製不住地落下。
接連不斷地,似乎要把過去受到的那?些苦,都朝他傾訴湧去,夾雜著諷笑。
“原來你娘說的都是真的,所以才能坦然地把那?個殘破的家,交給我。”
“我也當作你是真的喜歡我,好歹讓我對?著傅元晉笑,出賣身體時,心?裡好受些……”
“曦珠,是我犯賤,是我當時沒有答應你,還妄想你重新愛上我。”
衛陵一把將她抱進懷裡,雙臂顫抖著,將纖瘦的她圈住。仿若隻有這樣,才能讓她免於那?些傷害。
他一直都在後悔,是否就是那?一夜,讓後來的一切,都發生了差錯。
“不要說了……”
她的話,是在傷他,更是在傷她自?己。
“是啊,你都知道,我還說什麼呢。”
她的冷嘲控訴,卻源源不斷地,通過彼此相?貼的骨頭,傳至他的耳邊。
“你既然知道,就是要讓我在傅元晉那?裡,當個笑話還不夠,這輩子?,也要給你當笑話!”
“放開我!”
曦珠又一次,拚命掙開他的庇護,在朦朧的淚眼中,看見?失去辯駁的他,痛苦不堪的神情。
可能比得?上她嗎?
悲傷難過的同時,怒焰喧囂著尋機噴薄。
“衛陵,你摸著你的良心?,問問你自?己,你憑什麼騙我!”
……
後來的一地狼藉,是如何產生的。
等衛陵反應過來時,就看到了離得?最近的,那?盆放在幾上的秋海棠花,被摔在地。
瓦盆分裂,泥土飛出。
遇春生長的嫩綠新葉,也被撕裂。
“曦珠!”
衛陵忙從?背後去抱她,但在那?時,他竟然攔不住陷入瘋怔的她。
“我讓你彆碰我!”
“滾!”
接連不斷地,是插在膽瓶裡的藍色風車,被撕碎丟擲。
而後,是懸掛在牆角,專用?油布罩著防塵的貝殼燈,也被砸落。
那?一瞬,粉紫色的脆弱貝殼,磕碰在堅硬的灰磚上,粉身碎骨般地,四散濺跳。
他鬆開了她,站在原地,隻能眼睜睜地看著她,將妝台上的平安符、同心?鎖、紅色小像,抬高手臂,也一起往地上砸去。
把那?些承載著,兩?人歡樂過往的物件,恨不得?全都粉碎乾淨。
就像從?來沒有被他騙過。
他不是因為前?世的愧疚,才會想對?她那?樣好的。
在所有能砸的東西,都砸完之後,她終於肯回頭看一眼他了。
卻揚起了手,但在半空之中,遲遲沒有落在他的臉上。
衛陵看著她。
看著她的眼,以及從?裡麵溢出的晶瑩淚水,流過愈發煞白的麵頰。
他哽痛道:“你打吧。”
隻要能消解她的怒氣,隻要她能原諒他。
衛陵將頭愈加低下。
但最後,她也沒有打他一巴掌。
她抓著他的衣襟,唇瓣在抖,隻是在說:“和離,我要回家……”
他應答道:“等再過些日子?,我們就回去。”
到時候,他會和她一起離開。
話音方落,就見?她閉上了眼。
他伸臂,驚恐地攬住了昏厥過去,她往下滑落的身體。
“曦珠!曦珠!”
*
蓉娘和青墜正在偏房睡著,便聽到從?正屋那?頭,傳來一陣乒裡乓啷的聲響,是東西打碎了。
緊跟著,是激烈的爭吵。
隱約地,有和離的字眼。
兩?個人都趕緊從?床上爬起來,下床快地穿上衣裳,青墜尚在匆忙整發,蓉娘已是顧不上儀容。
她聽到了姑娘的哭聲。
連鞋都沒套進後跟,她便推開門,跑進晨間?的涼意中,老骨頭跑地泛疼,撐著柱子?到了正門前?。
門已是大開。
一條紅木門檻的阻隔。
裡麵,是亂糟糟的狼藉;外麵,是三爺青白的臉色,正對?人急吼:“快去把鄭醜叫來!”
“不對?,先去叫黃孟,再去叫鄭醜!”
“快去!”
親衛的影子?轉瞬消失在破空苑,不過片刻功夫,黃孟發冠未及梳好,提著個藥箱趕到了。
轉而晨露將晞,從?院門外,倉促慌亂地走?來另外一行人。
楊毓拖著一身的累骨,早起床來,正待梳洗完,忙碌公?府的中饋。
卻乍然聽聞小兒子?和三媳婦正鬨和離!
這還得?了!
急得?冒火,“哐當”放下清口的茶水,腳步不停地趕到這裡。
卻是一進門,滿地的碎片,踩著咯嘣響。
小心?繞過去,走?近青帳,一人正躺在床上,黃孟和鄭醜先後已診斷完,是因心?有所損,方才情緒激昂,才會昏倒。
另一人,就站在床邊,看著床上的人。
一如之前?的幾日,她過來看望時的樣子?。
而媳婦並未給小兒子?一個眼神,甚至在她說出:“有什麼事,和娘說,怎麼會鬨出和離來?”
默然垂低眼簾,側轉過了身。
以一個沉默的背影,對?著她。
在殘留的眩暈中,曦珠望著床圍處的雕花,再次想起前?世流放路途中,姨母用?著衛陵喜歡她的緣由,捆綁住她。
她對?姨母有沒有怨恨過呢?
是有的,她不是全無?私心?的聖人,做不到在艱辛的那?些年裡,在她還未陷入麻木前?。
怪過姨母,為何要讓她承擔起,原本不屬於她的責任。
或許沒有那?席話,她會活得?更輕鬆一些,而非在一聲聲的“三嫂”、“三叔母”、“娘”裡,隻能接受,不能反抗。
便連想要尋死,求得?解脫時,都在想著身上的責任。
但她也沒有忘記,在她的爹娘先後逝去,是姨母派人去接她入京,來到公?府後,又處處安排妥當。
後來與許執的親事,若是不出意外,也當算好的。
可她仍然有怨。
重生之後,不能忘記那?些話。
即便如今得?知姨母所說過的,都是真話。
那?又如何呢?
曦珠闔上了雙眸。
更何況在這個世上,她隻有一個娘,也隻有一個爹。
他們早已經走?了,兩?輩子?,她都沒有再見?到他們。而為何衛陵,卻可以重生回一切正當恰好的關頭,挽救他的家人,隻有她不行。
楊毓怔望著她的背影,曦珠這個孩子?,不會這樣的。
她把自?己的小兒子?叫了出去,就在廊簷下,問起兩?人發生何事。
“你和曦珠,如何鬨出要和離?”
但她身為母親的焦急,並未得?到立刻的回應。
“說啊!你要急死娘啊!”
過去好半晌,才見?小兒子?泛紅著眼眶,垂著腦袋,低聲說道:“是我做錯了事。”
“你做錯了什麼?”
至於再多的,卻是一個字都不肯說了。
便是到了當爹的麵前?,仍是一樣的說辭。
是自?己的錯,所以媳婦才要跟他和離,屋裡的東西,也是他太過生氣,自?己砸的。
衛曠躺在椅子?上,真是氣不打一處來,罵道:“你們成婚沒多久,就鬨著要和離,成什麼體統!做錯了事,就和你媳婦好好道歉,她才醒來又給你氣病了,可真夠出息!”
“你一個男人,對?媳婦有什麼擔待不起的?”
若非現下失明,什麼都看不清,手邊又沒趁手的玩意,不然他非得?打這個兒子?一頓。
教訓了一通,肺火蹭蹭竄上來,被妻子?勸住了。
“行了,罵得?你還起勁了,彆給又氣病一個。”
楊毓是記得?鄭醜的叮囑,萬不能讓丈夫再動火,不若命衰之症厲害。
她看向小兒子?,歎氣一聲,道:“再好的夫妻,難免有爭吵,你好好和曦珠說,她是懂事的,會原諒你的。”
苦澀在心?中蔓延,衛陵隻是點頭。
走?出門前?,他對?父親說過那?樁密調溪縣的事。
衛曠不過擺擺手,閉眼道:“這事你自?己去辦吧,和你大哥商量著,該如何處置妥當,不用?來過問我的意見?。”
若是連這點事都解決不了,便不要當他的兒子?了。
遑論拖到現在才來告訴,可見?小兒子?已有應對?的辦法。
衛陵便低頭,行禮告辭。
離開正院時,見?母親捂嘴咳嗽,關切道:“娘,你照顧好自?己的身體。”
楊毓擱下帕子?,也是無?奈。
大兒媳胎像不穩,不敢太過操勞。三媳婦也病倒在床。
整個家放眼看去,竟是老老少少,病的病,養身的養身。雖有管家婆子?在,但終歸要主子?看著,她在猶豫讓二媳婦來幫襯了。
入門不久,但早前?看來,是一個精明的。
隻是要與丈夫商議過後,才能決定?。
“好了,娘知道,你也快回去吧。”
不放心?地再多說一句。
“你脾氣好些,可彆再氣到曦珠了。”
衛陵垂眼,又默地點頭。
*
他回到破空苑時,在外間?的隔扇背後,便聽到了內室裡,蓉娘著急的勸說。
“怎麼就要和離呢?人對?你多好,這些天你昏睡不醒,一直都是他衣不解帶地照顧你,都不要其?他人插手。”
又是那?些她聽煩的話。
“蓉娘,你彆說了。”
“到底是哪回事啊?你和我說,要是三爺的錯,那?咱們離!”
“哎呦喂,倒是說呀。”
她的回應是什麼?
“我和他是一定?要和離的。”
她無?法說出緣由,他也無?法坦誠。
衛陵抿緊唇角,轉過身,走?向另一邊的書?案。他坐了下來,從?抽屜中取出藥,拔出塞子?,一連往嘴裡灌了幾顆。
乾咽著吞下,仰起脖子?靠在椅背上,他望著頭頂的房梁發呆。
這一日,隔著幾重的門,他見?蓉娘和青墜在內室進進出出,端送湯藥和膳食。
也見?那?堆被砸碎的殘骸,擺放到了他的案前?。
他一時還不能去觸碰,便隻看著它們,繼續呆怔。
看得?久了,眼裡酸地要流下淚。
外間?夕陽西落,天逐漸黯淡下來。
燈燭燃燒,昏黃的光籠罩周身的方寸之地。
又一個夜晚到來。
他才終於起身,又是去偏房沐浴洗漱。
重回自?己的屋,他關上門,腳步不由放輕地,走?進了內室。
一片闃靜昏暗中,燈早已熄滅。
帳子?裡,她應該也睡了。
衛陵聽著她和緩的呼吸聲,想。
但在輕手輕腳,掀開輕薄的紗帳,要上床時,卻見?躺著的她,似是被驚動般,坐起了身。
“簽不簽和離書??”
她徑直問他,嗓音有些啞。
他沒有回答,仍是挪動著腿,要往床裡去,如同之前?的許多個夜晚,和她睡在一塊。
她一下從?被中伸腿出來,往他的膝上踹了一腳。
“滾下去!”
他沒有躲開,硬受著那?狠重力道,帶至的輕痛。
兀地,再聽到她後知後覺的冷聲。
“我忘了,這是你家,這也是你的床,合該我下去。”
她要往床下來,他攥住了她的手腕。
低沉聲音地叫她:“曦珠。”
他一時在這進退兩?難的境地,想要開口,再次跟她說明,他們會回去津州的,再等等就好了。
但話音即將出口時。
驀地,在幽暗的光線中,看到她彎眸揚唇,露出了一個勾魂攝魄的笑。
“三爺,是不是要我像伺候傅總兵一樣,伺候您?”
她烏發披散著,語調嬌媚得?纏人,伸過另一隻手,要來解他的腰帶。
“曦珠!”
猝不及防地,他沒忍住嚴厲地嗬斥。
卻馬上懊悔自?己的語氣,在她冰冷的目光中,衛陵終究認輸了,鬆開了她的手,說:“你睡床,我去睡榻。”
“你睡吧,要什麼喊我一聲。”
放落帳子?時,他低道。
榻並不舒適,也沒有她。
夜裡,隔著不遠不近的距離,一重被月光照著的輕紗,身上蓋著薄毯,衛陵側身望著床上的她。
他很?困很?累,但睡不著。
一直在想,到底是誰透露了他的重生?為何會得?知。
但慶幸的是,那?個人沒有將藏香居的事說出。
她沒有提,那?就是還不知道。
他能感覺到,她還是愛他的。
第170章 心厭煩
青墜弄不明白夫人怎麼就要跟三爺和離了。
兩個人一路走來?, 三爺對夫人的體貼寵愛,她?是看在?眼裡的。
在?外從不拈花惹草,忙完了正事就立即回家來陪夫人, 絲毫不覺得一個男人常待在?家中?,是什麼墮落之舉。
更何?況年紀輕輕,已是三品的官職,此後仕途不限, 哪家的夫人不羨慕?
之前?陪同夫人去彆?家赴宴時,明裡暗裡, 不知收到?多少嫉妒豔羨。
便連她?這個在?夫人身邊做奴婢的, 也在?那些討好的恭維中?,覺得好似高人一等了。
怎麼夫人這一昏睡, 再醒來?就成了這般呢。
青墜如何?都想不通, 但她?是不想夫人和三爺和離的。
在?破空苑當差的日子輕省,夫人溫柔,三爺大方。
這也是當初她?挨打,也要撮合他們在?一起的緣由。原以為兩人成婚後,她?餘生的日子都穩妥了,等夫人再生下小公子和小姐,她?又能帶孩子,以後在?公府的地位隻會更上一層樓, 興許就和國公夫人身邊的元嬤嬤一樣。
卻不想還沒幾?個月,就鬨和離。
青墜看到?三爺在?弄那株秋海棠花。
昨日早上, 夫人砸碎了花盆,泥土和花都落了出來?, 她?拿掃帚和簸箕清出屋後,不知該如何?處置。
三爺說:“放到?牆角去, 先彆?動它?。”
於是她?把花放在?牆角的陰涼地,不讓太陽曬蔫巴了。
已是第二日的早上,三爺讓她?去找一個新的瓦盆和泥土,自己?蹲著身,就在?牆角那處。
滿手是泥的,低頭在?栽花。
她?原想說這樣的活,她?來?做就好,但到?底沒有?出聲,默默地轉過身,去看夫人那裡有?什麼需要。
掀簾走進內室,卻見蓉娘又在?勸夫人。
“夫妻有?哪樣矛盾,倒是說出來?我聽聽,我也算活得老了,能給你們些建議,結果一個兩個的,都跟啞巴似的。”
一整晚,蓉娘思前?想後地,急得今早起來?,嘴角都燎泡了。
姑娘本就是商戶女嫁進的公府,還是因那檔子的風流事,若非三爺的功勳和官職,讓外頭人都閉嘴了,現今不知傳的多難聽。
又有?三爺的疼愛,公爺和國公夫人這對公婆也是很好的,日子過得順暢美滿。
倘若以後,再給三爺生上一兒一女,她?也算是不辜負夫人病逝前?的囑托了。
可不知為何?,姑娘突然就要和離,還對她?說:“等我與他和離了,蓉娘,我們就回津州去。”
蓉娘自然是想回去,離開故地多年,午夜夢回,總是會想起。
但不是這麼個回法啊。
今日一早,她?大著膽子去問三爺,究竟是怎麼回事,但一字未得。
“唉。”
講到?後頭,蓉娘竟也說不出來?話了。
望著姑娘滿臉的疲倦,顯然是昨晚也沒睡好,連飯都沒吃幾?口。
她?舀了一碗老鴨湯放過去,道:“你看看你瘦的,把湯喝了。”
躺了好些日子,看著人瘦了好些。
曦珠用?瓷勺慢攪那碗清亮的湯,香氣撲鼻,卻搖頭說:“我吃不下。”
她?不會因與衛陵置氣,而?不顧自己?虛弱的身體,昨日就是吵著架,還昏暈過去了。
但她?確實吃不下去。
“那你想吃什麼?”
“蓉娘,我想吃你做的魚粥。”
曦珠微微彎眸,笑說。
如今,她?特彆?想念家鄉的菜肴。
蓉娘也跟著笑了,道:“好,我去給你做。”
到?膳房去時,還未進到?裡頭,隱約聽到?幾?人在?小聲議論,卻不清楚。
是兩個廚娘正頭挨著頭地,靠牆在?擇薺菜,這個時節的野菜,嫩得很,也香得很。
一邊挑揀去葉,一邊閒聊。
說的是破空苑的事,三夫人昏睡的幾?日,三爺日夜守著。人一醒,卻要跟三爺和離。
三爺那般好,還有?什麼不如意的地方?
若有?這樣的男人娶自己?,真?是祖上燒高香了,還恃寵而?驕地鬨,奇了怪了。
忽然,門外響起腳步聲,趕緊住口,見走進的是三夫人的乳娘,都快地起身,笑著招呼。
“您有?什麼要吃的,和我們說聲就好,哪裡用?得著親自燒火?”
蓉娘臉皮皺巴,收斂竊聽的尷尬,擺手道:“不用?,不用?,我自己?來?就好,你們也忙著吧。”
她?在?灶台前?忙碌時,身後隻餘擇菜的細微聲,再無碎言。
魚粥燉煮了兩個時辰,是在?黃昏將近時,和藥湯一起端上桌的。
晚膳,衛陵也來?到?外廳的桌前?,坐下與曦珠一塊用?。
他看到?她?喝過藥,接著吃粥。
其他的,什麼都不吃。
便夾了一箸火腿雞絲到?她?碗裡,笑道:“嘗嘗這個,很好吃。”
他清楚她?的口味,她?會喜歡的。
但最後她?一口未動,將雞絲扒拉到?另一個空碟子上,繼續吃蓉娘給她?做的粥。
吃的一乾二淨,起身離開外廳,回到?內室去了。
整頓晚膳,她?沒有?和他說一個字。
從昨晚開始,便沒有?和他說過話。
衛陵垂眼看那碟子上的菜,過去好半晌,張了張口,喚來?青墜。
“收走吧。”他說。
深夜,他又聽到?床帳內,她?的聲音:“衛陵,你簽不簽和離書?”
他又要說等京城穩定?後,便會和她?一起回去,但提了前?半段:“等我家安定?後……”。
她?就已經翻過身,是不想再聽他說了。
衛陵沒有?再出聲,曲著腿躺在?逼仄的榻上,怔望幾?上重新擺放的秋海棠花。
今天?他栽好了,用?的是之前?那個花盆,幾?乎一模一樣。
翌日晌午,他看到?她?又在?喝粥了,還有?一盤炸黃魚。
他勸她?多吃些其他的。
但她?並未聽他的,又將他夾給她?的菜,撂到?一邊。
也一句話,不和他說。
衛陵低頭看碗中?的米飯,用?筷夾起塞進嘴裡,齒關咬合著咀嚼,吞咽入腹。
一頓飯吃過,她?便回到?床上,靠在?摞起的枕頭上翻書看,看累了就睡覺歇息。
一整日都不和他說話。
等燈燭都熄滅,室內陷入月光滲進的昏暗。
她?又在?問了:“衛陵,你簽不簽和離書?”
衛陵磨牙鑿齒地痛恨,真?想立即去撕了那張和離書,恨不得它?從未出現過,但是……他不敢。
孤枕難眠的半夜,他終究穿鞋起身。
小聲地怕驚動熟睡的她?,隔著青紗看她?好一會,轉過頭,悄悄地往外走。
他來?到?書案前?,擦亮火折,點燃一盞青釉燈。
坐在?燈下,他繼續修補貝殼燈。
燈是破損得最嚴重的。
是用?最脆弱的貝殼做成,當時在?做這盞燈時,他並未料想到?會有?這一日。
碎片都被裝在?了一個木盒子裡。
他小心謹慎地用?漆,忍住顫抖的手,去粘合那些裂縫,一片片地,在?盒中?尋找本在?那個地方的碎片,將它?們複歸其位。
但直至一旁的油燈耗儘,他也隻是彌補了貝殼燈半個巴掌大的殘缺。
衛陵抬起酸痛的眼,看向窗外,天?光大亮。
第三日已然來?臨。
巳時末,有?管事把這個月,他們自己?院的賬本送來?了,另外還有?田產莊子的一些雜事,需要問詢主子意見。
自然而?然地,和之前?一樣,管事來?到?夫人跟前?,才開了一個頭,卻見夫人說:“去問你們三爺,彆?來?問我。”
管事左右為難,他默地走了出去。
在?廊簷下聽過事務,處理之後回屋,看到?用?過早膳的她?,又回到?床上看書,不過是一個平平無奇的話本,有?什麼好看的。
用?午膳時,她?又在?吃魚了。
衛陵竭力撐出笑,給她?舀了一碗筍乾烏雞湯,嗓音溫柔道:“總吃魚,對你身體不好。”
曦珠冷笑:“我們那裡的人都是這樣吃的,我也是從小這樣吃著長大,怎麼來?了京城,還忘了本的?”
於是,這頓飯是在?沉默中?過去的。
以及窗外屋簷下的舊巢中?,嘰嘰啾啾的燕子叫聲。又一年的春天?,它?們從北方飛回來?了。
吃過飯,衛陵想她?消氣,興致勃勃地提議道:“現在?天?氣暖和起來?,園子裡景色正好,我們出去逛逛,彆?總待在?屋裡,悶得慌。”
他過去衣櫃前?,給她?找之前?出門逛街時買的新裙子,她?還未穿過的。
“快起來?穿上,我們出去玩。”
但在?他把那條青蓮色的湘裙捧到?床前?時,卻見她?一雙琥珀色的眼眸,從書上移到?他的臉上,問:“和不和離?”
他沒有?說話,被裙掩蓋的手緊握成拳。
曦珠道:“那就彆?在?我麵前?晃,看到?就煩。”
她?現在?一看到?他,就心生厭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