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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圓(雙重生) 紅埃中 141909 字 2024-08-09

第171章 災禍至

入夜後, 曦珠做了一個夢。

她夢到了爹娘,就在家裡。

後院那棵茂盛蒼鬱的油桐花樹,正值花期, 滿樹白色繁花,在陽光的照射下,幽幽地散著清香。

春風一吹,樹梢搖曳, 簌簌的聲響之中,一連串的花雨便接二連三地, 從樹上飄落下來?。

掉在了她豔紅的石榴裙上。

她揪起一朵花玩, 仰頭對著從樹葉罅隙透過的光,看花心裡淡紅色的脈絡。用手指戳鵝黃的花蕊, 又湊到鼻子前, 聞它的氣?味。

挨得近了,才發現從裡麵哪個縫隙深處,爬出一隻小小的螞蟻,趕緊往一旁拋掉。

動作?大了,扯得頭皮疼。

“嗚嗚。”

憋著嘴要摸腦袋,阿娘的手已放了上去,給她輕輕地揉起來?。

“彆亂動了。”

溫柔的聲音。

“阿娘,還有多久才好呀?”

“快了, 就快好了。”

“哦。”

於?是,張著手攤放在膝上, 喜滋滋地看指甲上紅色的蔻丹。

是昨日,阿娘給她染的。

濃蔭匝地, 她乖乖地坐在小凳子上,讓阿娘繼續給她編辮子。

阿娘喜歡給她編頭發。

她也好喜歡那些漂亮的發式。每次出去玩, 一起玩的女孩子都很羨慕她。

心裡驕傲,但每一次瘋玩,傍晚歸家,頭發都亂得不成樣子。

久而久之,阿娘不再花費好長?的功夫給她編頭發。捏著她的鼻子,不滿地笑道:“每次都將阿娘給你做的頭發,弄得亂糟糟的,我哪來?的那麼多空閒?”

爹爹常年在外跑商,阿娘便在家裡幫襯其?他事務。

隨便給她梳個簡單的樣式,拿根發帶綁好,就讓她去上學和玩耍了。

“珠兒,早些回?家,彆在外麵玩得太晚了!”

“阿娘,我知道了!”

她背著書?袋,回?頭朝阿娘揮手。

因而,她有很多很多的、五顏六色的發帶。

裝在一個漂亮的盒子裡,塞得滿滿的。

隻有得空,阿娘才會給她編頭發。

就如?前些日,爹爹終於?從海外回?來?。今日,要帶她和阿娘出去玩。

“爹爹,阿娘,快點!”

她一邊牽著阿娘的手,一邊吊著爹爹的手,急嚷道。

“好好,咱們快些走。”

爹爹笑嗬嗬道。

去哪裡玩呢?

到彌龍灣去,那裡有大片的沙灘,少有人跡,景美?靜謐。

灘上的沙很細很白,燦然日光之下,被海上拂來?的輕風吹得滾動,攏成沙丘,折散出細碎的光亮。

深灰的礁石堆積成山,爹爹便坐在一邊,往魚鉤上掛上蚯蚓,握著魚竿揚臂一甩,將魚線甩了出去。

而後就戴著一個大的竹鬥笠,席地而坐,麵對著大海,愜意地釣魚。

身後波濤翻湧,不時掠過幾?艘商船的旗幟。

她背對著,也戴著一頂大大的帽子,蹲身拿著小鏟子,從砂礫裡翻找貝殼海螺。

阿娘也彎著腰在找,卻一個都不要,都給了她。

找到好看的,就放進她的籃子裡。還有幾?隻張牙舞爪的螃蟹。

一邊在和爹爹說話:“你好不容易歇息兩日,還頂著太陽來?釣魚。”

爹爹笑道:“這不是咱們姑娘要來?玩,帶她過來??”

阿娘佯裝冷哼:“那怎麼你來?了,也不陪著玩?”

魚竿被急忙放下,被石頭壓著。

爹爹來?陪她一塊玩,赤腳在茫茫的一片沙裡,跟阿娘一起,陪她玩堆房子。

一個家,三個人。

有她,有阿娘,有爹爹。

“像不像?”

爹爹得意地問道。

儘管沙子做出的人很粗糙,?*? 但她還是笑著,立刻回?應了爹爹。

“像!”

在喊聲出口時,那根海邊的魚竿突然一動,被拖著往白花花的海浪裡去。

“魚上鉤了!”

先是娘大叫一聲,推了把爹爹。

她也跟著叫道。

“爹,你的魚!”

爹爹慌張地趕去,卻是魚已經跑了,連帶著魚竿也被卷跑。

湛藍的水紋動蕩不已,該是一條很大的魚。

爹爹“哎呦”地一聲,痛心疾首般地捶了把自己的胸膛。

但阿娘上前去,要安慰一兩句,爹爹卻擺手笑說:“不礙事,看來?今日不宜釣魚,我們還是陪著珠兒玩好了。”

那日薄暮黃昏,歸家的路途。

阿娘提著她收獲滿滿的籃子,爹爹背著她笑問:“今天玩得開不開心?”

“開心!”

涼風習習,阿娘笑出了聲,側首將她臉頰的頭發順到耳後,她摟著爹爹的脖子說:“隻要和爹爹阿娘在一塊,就最開心了!”

爹爹時常忙碌,總不在家中。

她最喜歡的,就是和爹娘在一起了。

以後長?大了,也是要在一起的。

那是很平常的一日。

興許早已忘記。

卻在此刻,清晰地映入夢境。

曦珠從夢中醒了過來?。

睜開雙眼,卻在混沌的視線中,發現原來?隻是一場空。

她仍然在京城,在鎮國公府,在破空苑。

在床上躺了好一會,昏暈的腦袋逐漸清楚,才在入夜後的闃靜中坐起身。

挪動雙腿到腳踏,掀開帳子,她下了床。

在經過那張羅漢榻時,她偏頭,望向窗前明月下,正熟睡的衛陵。

薄毯蓋在他的腹部,雙手平放擱置在上麵。

他散著長?發在引枕上,闔著眼眸,唇角微抿,英朗的容顏平靜,卻展露出麵對她時,不會有的冷酷。

曦珠看了他一眼,便轉回?目光,朝門外走去。

臨近門檻,手放在門上。

她的動作?很輕,推開了它。

夜風寒涼,她坐在廊廡下的凳子上,看著院子的景色。

從綴滿了雪白梨花的牆頭,越過去,更遠的,是望不到頭的亭台樓閣。

隱在星光月輝下,皆是公府衛家的地界。

前世病逝前,便一直束縛她的地方,也是她兩世都想離開的地方。

不知過去多久,久到身上都被風吹得泛冷。

身後傳來?平穩的腳步聲,隨後一件外裳,蓋在了她的肩上。

她沒有回?頭,知道是他。

衛陵在她起床的那一刻,便醒了過來?,但沒有睜開眼。他感受到她落在他臉上的目光,很快消失,再是遠離的悄聲。

透過窗戶,他聽到她沒有走遠,大抵就在屋簷下,沒有離開他可感知的範圍。

在榻上躺了好一會,才起身出來?。

她一個人坐著,望著院牆邊的梨花樹在發呆。

手指在披衣時,碰觸到她連日纖弱的肩膀,衛陵克製著沒有去擁抱,隻是俯首看她的側顏,輕聲勸道:“外麵涼,你的身體還不是很好,彆生病了,回?去睡吧。”

但得到的,仍是那句讓他頭疼的話。

“我不想再在你家了,你跟不跟我和離?”

他終究禁不住去握她冰涼的手,也再次道:“曦珠,等事情落定,我們就回?去。”

“我答應過你的事,一定會做到,你相信我。”

但她已然不想聽他的那些冠冕之詞,抽出自己的手,起身回?到了屋裡。

菘藍的外裳落在地上。

夜風吹襲單薄的衣,衛陵看著她的背影,垂下了眼。

躬身將衣裳撿起,拍去上邊的塵土,他跟著進屋,關上了門。

*

門開開合合間,月落日升,二?月下旬,便如?此過去了。

在鄭醜每日的診斷下,曦珠的頭暈好了許多。有時乏力,還要精細修養。

每一次診脈之後,衛陵都要問詢狀況,也記清楚那些藥方需要的忌諱,再三叮囑蓉娘和青墜,彆拿那些刺激的發物進屋。

而他自己,被鄭醜言說那緩解頭疼的藥丸,不可多吃。

“藥有三分毒,再繼續吃,怕是有損壽命。”

他默地點頭應下。

“我知道。”

這樣的話,前世鄭醜說過。

他也是怕的。

他還要和她長?命百歲、白頭偕老。若非頭疼到極致,忍受不了,他不會吃藥。

至於?當母親再來?破空苑,問起她和離之事。

“曦珠,你說說,他到底是做錯了什麼?娘給你做主?。”

她依舊緘默不言。

“娘,是我的錯,你彆問曦珠了。”

他牽著母親的袖子,將人拉至外間,好不容易一番應對,把人送走。

又在深夜,迎來?大哥的安慰。

“我和你大嫂剛成婚時,也鬨了不少的矛盾。”

衛遠笑了笑,拍把三弟的肩,道:“都是頭一回?做夫妻,總要磨合。既做錯了事,在妻子麵前,沒什麼低不下頭的。”

他以為三弟縱使走上仕途,腹有心計。但在麵臨這般的事時,仍和從前一樣倔強。

即便不知三弟做錯了什麼。

疑問多次,也不肯被告知,隻好勸導。

衛陵聽著大哥傳授的那些經驗,有些惘然地想:他與?她之間的問題,不是那麼簡單的。

在與?大哥說過溪縣的巡撫,以及朝局之後。

“你的臉色太差了,弟妹的身體重要,可你也要注重自己。”衛遠擔憂道。

他頓了頓,胃臟隱約的腥氣?湧至喉嚨,笑道:“哥,我知道。”

乘著月色回?到破空苑時,她又睡著了。

他坐在床畔,靜看側身睡去的她,將她身後的被角壓了壓,而後又回?到榻上。

在燈被吹滅的刹那,曦珠睜開眼。

背後輕微的細碎聲後,很快,他便不再動了。

她又閉上眼,在漫長?的清醒中,於?半夜的蟲鳴裡,睡了過去。

一日比一日地,她愈發想要離開鎮國公府。

不想再在每一日相對的沉默中,在他寸步不離的目視之下,接受來?自他的“照顧”,心中的壓抑積聚著,快讓她喘不上氣?。

最終,在飯桌上爆發了出來?。

他裝作?平常地笑著,說事給她聽,讓她知道快了,重病的皇帝沒幾?日好活。

他們快要回?去津州,回?家去了。

她心不在焉地吃著飯。

看到他伸筷,夾了一箸蓉娘給她做的紅糟魚放進嘴裡,緩慢地咀嚼著,吃得臉色越加蒼白。

猛然將手中的筷子拍在桌上。

“這樣有意思嗎!”

衛陵臉上的笑凝滯,但很快恢複,問:“什麼?”

這段夜不能寐的日子,讓他的眉眼越發淩厲沉鬱,是偽裝的笑意,如?何都遮掩不住的。

一連幾?日,從來?不吃魚蝦的他,竟然動筷。但是強咽下去,飯後用濃茶壓製。

夜裡,甚至聽到嘔吐聲。

便到今日,他還要吃。

“你自己去照鏡子,好好看看你成什麼樣子了!”

一股憤怒直衝出口,讓曦珠再也忍不住站起身。

與?此同時,那種沉重冰冷的壓抑,從脊梁骨竄了上來?。

仿若,在一點點地見到,前世的那個他。

衛陵下意識地摸了摸自己的臉,笑了。

“怎麼,是不好看了嗎?”

每一回?深夜,在看到鏡中那個滿臉冷汗的自己時,他都會對那個人,揚唇笑一笑。

他想離她近一些,哪怕是膳食上。

他以後是要跟她回?家的,要快些習慣得好。

但話音甫落,就見她氣?極離去。

衛陵提起的嘴角,慢慢地放了下來?。

沉默了會,他端起碗,麵無表情地將剩下的飯,往嘴裡填去。

吃完後叫來?青墜收拾,又吩咐膳房做一碗甜湯過來?,並讓蓉娘去勸她。

他道:“這頓她吃的少,您幫我去勸她多吃些,晚上會餓的。”

“唉。”

蓉娘端著熱騰騰的甜湯,走進內室。

便不用三爺說,她也是要勸的。

“哪有頓頓吃魚的,倒是兩人鬨了什麼矛盾要說開,夫妻哪有這樣的?”

“他都做到這個地步了,台階給了多少?你也該原諒他了。”

再是脾氣?好的人,也耐不住這般的夫妻離心,不給臉麵。

蓉娘可謂操碎了心,姑娘想在公府立足,最首要的便是三爺的寵愛。

若是失去了,往後的日子可如?何過?

曦珠明白蓉娘的意思,心中難受。

喝過甜湯之後,她握著蓉娘的手,寬慰道:“您彆擔心,我知道該如?何做的。”

遲早地,她要與?他和離,要離開京城。

她還有去處的。

回?家。

*

久居破空苑,在一方天地,終歸會厭倦地,且隨著日月輪換的流光,越發強烈。

曦珠想要出去走走,就在公府的園子。

至於?公府之外,那些熱鬨的街道。

衛陵道:“現今朝局不太平,還是不要出去的好,就在園子裡逛逛吧。”

她還有什麼好說呢。

他幾?乎日夜看著她,興許她剛一出破空苑,他便會察覺追來?。

曦珠不想在這樣的事上,和他再起爭執。

便是在這點上,他和傅元晉又有多少區彆……一樣的,聽不懂她的話。

在這個念頭冒出來?時,她看著身前,給她係披風帶子的他。

低著頭,垂落的長?睫,半掩漆黑的眼眸。

越來?越像前世的那個他了。

在他笑著要牽她的手,曦珠側身躲開了。

餘光,是他失落的神情。

但在這種小事上,衛陵是願意遷就她的,依舊高興得很,道:“走吧。”

她終於?肯出去散心了。

醒後長?達十日,走出破空苑,正是一派春光盎然的景象。

走在鵝卵小路上,沿途草木葳蕤。

時正晌午,頭頂的太陽暖烘烘地熱,照地人精神許多,也照地被風吹過的花樹,搖晃出一陣又一陣的、混雜的香氣?。

不覺深吸一口,似乎心中堵住的鬱結,也消散了許多。

發絲隨風微飄,曦珠並未走遠。

從前世的那一場沉睡中醒後,她的身體變得容易缺力。

絳紗裙擺滑過玉簪花叢裡的石燈,伸手壓過夾竹桃嫩枝,她來?到湖邊,在一塊平坦的石頭上坐了下來?。

撲麵而來?的,是暖融春風。

天上是雲卷雲舒,倒映在寬闊的湖中。

清澈的水裡,不時兩三尾錦鯉嬉戲遊過。蕩起圈圈漣漪,驚動岸邊一叢又一叢的黃菖蒲,俱已抽芽拔高。

腳下是蔥綠的絨草,衛陵便坐在一旁,陪著她看這番景。

兩人分坐兩塊石上。

他們一直沉默,這是這些日以來?,慣常的場麵。

他正要找話開口,卻忽然聽到她問:“我有沒有和你說過,在峽州時,後來?的我好像又喜歡上你的事?”

衛陵一怔。

不需他的回?答,曦珠眺望不遠處一棵垂柳樹枝上,停駐梳羽的黃鸝,接道:“你會不會覺得奇怪,我為何會重新喜歡上你?”

“也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的。”

“興許是太苦了,不想著和你的那些過去,我都不知該如?何走下去。”

“我總要尋到一個支撐活下去的念想。”

“但我和你之間,不過是屈指可數的貧瘠過往,我翻來?覆去地想著,卻還是喜歡上了你。”

但事實上呢,她是清醒的。

從始至終,那些不過虛幻的感情,並未讓她留戀。

倘若她真?地沉淪,重生回?來?,會在一開始喜歡上他。也會在得知他重生的真?相後,選擇原諒他。

衛陵清楚,因而他隻能苦澀地說。

“對不起。”

乾枯無力的三個字,說過多少遍,都無法彌補她前世遭受的一切。

從他漠然拒絕她的表白,那一刻開始。

曦珠不要他的道歉,隻是望著扇動翅膀,從柳梢啼叫著飛離的黃鸝,道:“我說這些,隻是想問你,你能分得清對我的感情嗎?而非後來?的愧疚,模糊了從前的回?憶?”

她聽到了他的回?答。

堅定不移的語調:“曦珠,我是愛你的。”

在光天化日之下,衛陵看著她恬靜的側臉,脫口而出。

他不覺得有任何的為難,亦不覺得無法反駁她的拷問。

愛與?不愛,他是分得清的。

但在下一瞬,迎來?了她平淡的一句話。

“可是衛陵,倘若沒有重生,我們之間又算什麼呢?”

春水湖畔,衛陵許久沒有說話。

他知道如?今的她,在想辦法破他的心防。

無時無刻地,想要跟他和離。

儘管她的這些話,讓他酸澀痛苦,但他無法放手。

便隻能左耳進,右耳出。

全當聽不見了。

又一日的到來?,甚至在她發作?脾氣?,破聲罵他:“你是不是沒正經事做?彆整日待在這裡,和看犯人一樣看著我!”

他匆忙解釋。

現今朝廷的事,多是身為世子的大哥在管,他不過從喪協助,不讓局勢走歪。

更何況衛家不能做的太多,以免引起各方的注意,隻能等待。

“曦珠,我在這裡是照顧你,不是看著你。”衛陵忙說,怕她誤會了。

他虛偽的麵目,讓曦珠止不住冷笑。

隻要他不簽和離書?,不想緣由去和公爺姨母說明,她一步都出不了公府。

這些日他一直待在破空苑,連上職都不去了。即便為了公事外出,也是很快回?來?,讓她煩不勝煩。

翻身朝向床內,她再度闔上了眼。

氣?得她頭暈,絲毫不想見到他。

這一覺睡至深更,感到口渴,起來?喝水。

卻見他又不在榻上睡覺。

這是第三次了。

隔著重重的門,書?案那頭,燈燭的微光閃爍,不知在做什麼。

而當今的她,不管他的事。

喝過水放下杯盞,要回?床上繼續睡,他已從那邊疾步跑了過來?。

“起來?做什麼?”

她的丁點動靜,他都要知道。

見她隻是喝水,放心下來?。

等她回?到床上,他彎腰將她的鞋並攏放好,又給她蓋好腳邊的被子。

垂眸,看她被水潤過的唇瓣亮澤。

其?實想湊去親吻她,但到底忍住了。

在那股灼灼視線之中,曦珠快要忍不住罵他時,衛陵笑了笑,低聲道:“你睡吧。”

放下帳子,他回?到案前。

坐在燈下,接著修補貝殼燈。

事已至此,還能如?何。

這樣就很好了。等家裡的事解決,他就帶她回?津州。

他們彼此的感情,會慢慢好起來?的。

他必須足夠忍耐,不能操之過急。

等她的氣?都消了,就好了。

總之,這輩子他是要跟著她的。

*

但在衛陵如?此想的這夜之後,不過三日,便收到了此前派去江南,因招魂異事,接來?王壁的親衛消息。

王壁暴斃於?路途。

並在三月初時,從峽州傳來?嚴重軍情,當地因傅元晉意外之死,失去控製,大亂。

第172章 宮城亂(上)

廟堂之?上, 爭的是什麼?

不?過是權,是勢,是金錢, 亦還有名聲。

遠離京城千裡之外的峽州,傅氏與那些世家大族一般,掌管著當地的大部分兵力,調兵遣將、驅逐海寇。

受到萬萬數的百姓供奉, 無論男女老少,時遇節日, 總是會燒香獻果, 給那位病死十餘年的前傅總兵,謝其領兵守衛城池, 方阻擋了海寇的泛濫。

在峽州的沿海縣城內, 還矗立著好幾座石像,專請了?技藝最精湛的石匠雕刻而成。

傅元濟有時候巡視經過,高坐馬上時,鼻中噴氣?,難免輕蔑。

若讓那些人得?知他的父親,實際是一個養寇自重的將帥,會是如何憤慨後果。但此事隻在心?中彎繞一個來?回,他決計不?會說出口?, 給傅家、給自己帶至災禍。

心?中對父親的這般不?敬,不?過是因父親病逝前, 竟將傅家和兵權交給了?那個庶弟,而非他這個嫡出的長?子!

便是之?前父親再多重視傅元晉, 他也從未想到?會有這麼一天。

嫡庶尊卑顛倒。

但有一點不?能質疑的是,傅元晉確實是他們幾個兄弟中, 在讀書?、武藝兵法上,最為優越卓絕的。

自父親逝後,在帶著傅家走向更好。

縱使傅元濟每每在深夜,咬牙切齒地仇恨,但白?日到?來?,仍會恭敬地在傅元晉手下做事。

實在是幾次的慘痛教訓,讓他不?得?不?聽話了?。

時日一久,傅元濟也不?想再去爭什麼風頭,去奪什麼權利。

按部就班地混著日子,看傅元晉為峽州的戰事,以及父親留下的爛攤子,忙得?焦頭爛額、奔波忙碌,居然心?生一股爽快。

時隔六年的京察,傅元晉要前往京城,接受吏部的審查。

一去一回,期限兩月左右。

峽州當地便做好了?各項部署,以應對突發的戰事。

其實部不?部署,又有什麼區彆。

糧錢不?夠,軍餉一層層地往下扣,到?了?小兵的手裡,還剩多少?誰人打仗肯費心?儘力?

更何況去年北疆與狄羌的戰役,打得?熱火朝天。整個朝廷入不?敷出,那裡給的多了?,這裡便會少了?。

打了?幾回敗仗,朝廷也無人置喙,說是有錢了?,會立即撥過來?。

隻是有傅元晉在,少死些人罷了?。

傅元濟望著人一走,便沉淪到?脂粉媚聲裡去,通宵達旦地,不?知東方既白?。

這樣夜夜笙歌的歡樂,如同走馬觀花。

等他被人從半裸的美人懷中強行拉起來?時,猶自不?滿地要開口?大罵。

但在開口?的一瞬,一封密信幾乎撲到?了?他的臉上。

是那跑死了?七匹馬,日夜兼程趕回峽州,滿身?蓬亂似是乞丐的隨從,跪在香榻下。

從乾裂滲血的嘴裡,嘶啞吐出的話。

“總兵在京突生惡疾……恐有人得?知了?傅家養寇……”

他是傅家的家生子,也是傅元晉身?邊最為信任的人。

傅元濟張口?大駭,從醉意裡驟然回神。

便在這一刻,從前的幻想,倘若庶弟有一日死後,可以拿回屬於自己的一切,再度出現在腦海。

卻是惶然破裂,唯剩無限恐慌。

輾轉反側,再派人往京城去探聽消息,那人未歸,傅元晉的一個隨從又至。

是在十日之?後,來?稟報噩耗。

“總兵他……病亡了?。”

好似天塌!

傅元晉留下了?這麼一個爛攤子給他收拾!

耳邊是傅元晉的母親大哭,傅元濟險些昏過去。

惶惶的半個月,又是讓人去京接回棺槨,又是應對也聽聞風聲、洶洶而來?的海寇。

源源不?斷的書?信摞到?桌案,俱是威脅。

若是養寇自重的事外泄,傅家便到?頭了?。

傅元濟這般想,卻控製不?住峽州的紛亂了?,漫天的搶掠哭喊、逃竄的百姓、殺戮的寇賊,直逼向傅府。

顧不?得?太多,和其他將領一樣,終帶著家眷棄城逃亡。

火光之?中,是傅元晉母親白?發蒼蒼,伏趴在地的嘶喊哭泣。

“帶我一起!帶我一起!”

老弱病殘是要舍棄的,否則拖慢行程。

她的泣音,是被一把長?刀斬斷的。

砍斷脖子後,鮮血潸潸流出。瞪大著眼,為兒子披著白?麻喪衣的身?上,被幾隻黝黑的手摸索了?幾遍,才摸出了?一個銀鐲子。

白?色的絹花從斑白?的發上滑落,墜在地上,被血浸透乾涸時,傅府已被洗劫一空。

不?過三日,整座城,已變成一處死地。

*

消息傳至京城,重病在床的皇帝聞訊,氣?極仰身?,吐了?一口?血。

司禮監和太醫院忙得?團團轉。

香閣之?內,滿是濃鬱藥味和帝王身?上的惡臭,混雜一起的氣?味。

便連貼身?侍奉的衛皇後,也難免在宮人更換褥子時,差些嘔了?出來?。強忍著臭味,終在攙扶皇帝重新躺下後,得?到?允許退避。

神瑞帝目中渾濁,看不?清他這位皇後的神情,艱難地抬起手,幾根似是枯枝的手指,朝外撇了?撇。

這是讓她出去。

接下來?,是有重事要與朝臣商議了?。

衛皇後見他緊跟著半合上眼,嚅動嘴唇,艱難地對掌印太監道:“將內閣的人……叫來?……”

她彎膝福身?,隨後轉身?往外走去,在外間坐了?下來?。

內閣的官員,近段時日總有人值守。

不?過一炷香的功夫,便跑了?過來?,正是次輔孔光維和盧冰壺。放下官袍,不?遠不?近地朝皇後點頭以作?行禮,便跟著太監往閣裡去。

衛皇後端過宮人送來?的清茶,微抿了?口?,隱約聽到?了?裡麵的聲音。

一國之?君,正在問該派何人前往峽州接管。

朝中文官甚多,口?舌詭辯厲害,卻是能打仗的武將,少之?又少。

否則又怎麼能讓衛家勢大,忌憚到?要打壓她的兒子,改立溫貴妃的兒子為下一任君王?

衛皇後垂眸,看白?瓷盞中漂浮的青色茶葉,端盞的手不?由用力,指關泛白?。

隻要挺過這段日子,等她的兒子登基,便不?會有事了?。

她的哥哥送信給她,讓她侍奉好皇帝的病體就好。

茶盞放在一旁的桌上時,衛皇後聽到?了?盧冰壺的建議:“陛下,臣以為若要止住乾戈,非衛家的人前往不?可……”

至於是誰,她並未聽清。

模糊之?中,斷斷續續地,是皇帝氣?衰的聲線:“朕的皇陵,修得?如何了??”

比起峽州的戰事,神瑞帝更為擔心?的,是自己的壽終正寢之?地。

這回,繚繞如霧的藥香裡,是孔次輔的作?答:“陛下放心?,都在有條不?紊地進?行,快要完工了?。”

*

一連兩日,衛陵都是身?穿官服早出晚歸。

曦珠並未料到?他回到?破空苑,會與她說起因所?謂的前世招魂,峽州發生了?兵亂,急需派人去鎮壓,而這個差事自然落到?了?衛家的頭上。

定然與前世的傅元晉有關,但她並不?知其中細節,也不?願再回想。

一旦回首,總是會想起歸來?的路途,那個早在秋獵時變成亡魂的衛陵……

或許正如他的所?言,現在的他,已然投胎轉世去了?。

可是她做不?到?如他的期盼,和眼前這個欺騙她的人,好好過什麼日子。

“是誰告訴你我重生的事?是傅元晉?”

可是不?對,衛陵左思右想,應當不?是傅元晉,那到?底是誰?

都到?這個關頭了?,他還在關心?這個!

“你如果去峽州,就先?跟我和離了?。”

曦珠沒有理睬,隻是端過藥碗,微微仰起下巴,屏住氣?息,一口?灌入嘴裡。

在衛陵告知峽州的戰事後,便聽到?了?這樣一番話。

他目光微沉,一動不?動地看著喝藥的她,直到?她喝好了?藥,將空碗放下來?。

她唇瓣翕動,蹙眉緩著苦勁。

從盤中揀起一顆金絲蜜餞,抬手往她嘴裡塞,見她細眉皺得?更厲害,卻也往裡吞咽。

衛陵這才輕輕笑了?一聲,也沒有理會她決然的和離,道:“不?是我去,是我大哥,明早就出發。”

比起他這個在北方戰場出奇製勝的人,峽州那樣勢力混亂的地界,需要作?戰經驗更為豐富的將領前去。另點了?幾個將軍,其中有洛平的名字。

這是朝廷和皇帝的決定。

如今的衛家,他的父親雙目失明,也需一人在京看顧。

衛度那個人,是放心?不?下的。

遑論他更不?想離開她,真?怕他一走,她就要跑了?。

他顯然是逗她的,才不?將話說清楚。

嘴裡滿是甜膩,曦珠狠瞪了?他一眼。

衛陵笑笑,又去正院見過父兄,將傅家尚未暴露的養寇自重之?事告知。時間太過緊迫,比起他派人去找那些證據,不?如大哥去峽州搜尋。

至於能不?能找到?,又有什麼關係。何至於花費人資物力去找。

棄城而逃,傅家本是重罪在身?。虛構另外的罪名,落井下石,是再平常不?過的手段罷了?。

若非傅元晉,曦珠不?會離開他那七日,不?會知道他重生的事,他要讓傅元晉即便是死了?,也要身?敗名裂!

這一世的傅元晉,病死太過便宜他了?!

衛陵回到?自己的院子時,已是深夜。

洗漱之?後,吹滅燈火,一床一榻上,兩人各自沉默。

過去好半晌,衛陵聽到?拔步床內,她極低的問:“明早是不?是要送大表哥出征?”

他闔著眼,在想一些可能遺漏的事,答道:“你還病著,好好歇息,我自己去就好。”

這是他家的事,他知道她不?想管。

明早的送人離彆,他這一房,他自己去便好了?。

她沒有再說話,漸漸睡著了?。

衛陵卻睜著眼,望了?一夜的雕花頂梁,在腦子裡將峽州的輿圖和戰況,以及錯綜複雜的地方勢力,都一一地再深思。

一股強烈的預感告訴他,讓大哥前往峽州,是一個錯誤的決定。

第173章 宮城亂(中)

去正院見父親、二弟三弟, 商議過?離京的事務之後,衛遠便踏著月色,折返了自己的院子。

戰事突發, 調令是晌午下發的,明早天未亮便要前往峽州。

想及從未去過?那個地?方?,各方?勢力盤根錯雜,形勢嚴峻。現下已是屍骸遍地, 等到那裡?,還不知成什麼樣子了。

衛家的三千親兵, 多駐紮在北疆, 擅長?的是騎兵作戰。而峽州多為水戰,縱使南調兵源, 又有多少用處?

況且當地?多為傅元晉的兵, 一時半刻,還不一定能馴服得了為他所用。

又是缺糧缺銀子的,峽州那地?方?已拖了兩年的軍餉。如今的朝廷,哪裡?能拿得出錢。

二?弟說戶部的錢,多拿去修皇陵了。

三弟說屆時他在京城,會設法幫襯。

“唉。”

衛遠在心裡?默默地?歎息一聲,一抬頭,見自己的妻子正撫著顯懷的肚子, 和兒子在院門旁的桂花樹下守著,趕緊上前去, 問道:“怎麼在這裡?等著?”

濃蔭暗影,仆婦提燈。

董純禮看到丈夫歸來, 淺笑道:“你許久未回,便出來看看。”

這是出征前的最後一夜, 她忐忑難安,如何都睡不著。

從前丈夫外出打?仗,整年不回,她也不會如此。興許是懷有身孕的緣故,讓她不由多慮,這才與兒子一道出來等他的父親。

衛朝亦舍不得父親。

父親一走,便沒有人?陪他練武讀書?了。雖然父親嚴苛至極,甚至比起先生和師傅,還要?讓他害怕。

這大半年來,挨打?的次數多了,屁股都被竹條子抽出印子,但他還是不想父親離家。

見母親悲愁,自己跟著憂鬱。

看到父親,又歡快地?叫了一聲:“爹!”

夜風涼爽,泛著冷意。

衛遠牽起妻兒一大一小的手,道:“外邊冷,先進屋吧。”

……

不過?歇息兩個時辰,給足其他同樣派往峽州的將軍分離時間,寅時一刻,便要?離開。

一盞油燈,緩緩燃燒,橘黃的光焰輕微地?晃了晃。

衛遠與兒子囑托了一番話。

左不過?要?人?聽話,好好學武念書?;右不過?讓人?孝順母親,照顧好母親肚子裡?的弟弟。

半個月前,黃孟診斷這個尚未出生的孩子,八九不離十,是一個男嬰。

夫妻兩個原先祈盼是一個女孩,卻是念想落空。

“記好沒有,我不在的日子,你可得照顧好娘和弟弟。”衛遠又問了一遍今年將要?十歲的兒子。

衛朝拍了拍胸膛,響亮地?答道:“爹,我都記在心裡?呢!”

“那就行。”

衛遠笑著揉了把?他的腦袋,“好了,去睡吧。小孩子太晚睡,怕是長?不高的。

衛朝便向父親和母親,行禮告退。

等兒子走出屋子,坐在床上的衛遠方?才攬住董純禮的肩,讓她靠在自己身上。

望著如豆燈火,映照一扇葉影婆娑的窗欞,他輕聲安撫道:“等那邊的戰事結束,我就回來了。”

他心有愧,妻子有孕,且胎象不穩,比起懷長?子阿朝時,更為凶險。

情緒也易變如雲,很是依賴他。

但現在,自己卻要?去往千裡?之外,不能再?陪同她。

孩子已是四?個月大,不知他再?回來,是否能趕得上出生。

戰事不可預料,他並不能保證。

但願如此吧。

衛遠心想。

若是可能,這世上沒有戰爭最好,但鎮國公府的建立與存在,卻是依托了戰爭,從父親開始。

延續到他這一代,必須如此。

倘若衛家無?用,皇帝不至於日夜忌憚了。

他不得不去峽州。至於京城,便交給二?弟和三弟。

“你注意好自己的安全。”

董純禮同樣明白,臉貼著丈夫堅實的臂膀,輕聲細語道。

“好。”

衛遠側首親了親她的額頭,低應了聲。

*

油燈漸弱,終至寅時。

公府門口,台階上的石獅子旁,一行人?送彆。

衛曠失明,看不清楚長?子的臉,便隻能抬起手臂,伸手摸了摸,叮囑道:“一路小心。”

寬厚乾燥的手掌,布滿粗糙的繭子。

衛遠垂低著脖子,讓父親撫摸,應道:“爹你放心。”

見母親哀愁神情,說道:“娘,還要?煩累您照顧好純禮。”

楊毓依依不舍,忙不迭地?答應:“你顧好自己的事便好,純禮我會替你照看好的。”

她握著長?媳董純禮的手,站在一塊。

接著,衛遠又與二?弟二?弟媳、與三弟、與妹妹衛虞道彆。

寥寥兩句話之後,便深深作揖,轉而走下台階,踩蹬跨馬,要?與一眾親衛朝城門而去。

忽然身後傳來一道長?聲:“大哥——”

衛遠拉住韁繩,回頭,是三弟在喊他。

衛陵站在階上,隔著涼風吹過?的長?街,一雙漆黑眼眸看向身穿甲胄的兄長?,再?次道:“你一定要?護好自己!”

衛遠笑著揮手,道:“家裡?的事,就交給你和你二?哥了。”

比起二?弟衛度,他更為放心的,是這個三弟。

手落下時,風塵揚起,鐵蹄聲遠。

不過?轉瞬之間,衛陵眼前,唯餘空寂的街道,一兩聲?*? 的蟲鳴。

十餘盞亮堂堂的燈籠,被仆婦丫鬟們?提著,照著自個的主子,往府內行去了。

*

一路回到屋內,終於可以?坐下歇息。

郭華音起了一個大早,還要?梳妝打?扮,送大伯出征。早已困倦得不行,偏偏耳邊是丈夫的喋喋不休,吵得她幾?多煩躁,卻隻能忍著他對柳曦珠的不滿。

衛度喚丫鬟送壺熱茶過?來,猶在憤慨。

“我們?一大家子送我大哥出征,她倒好,病得都起不來床。之前還能逛園子,今早就動不了了,也不知給衛陵灌的什?麼迷魂湯,爹娘問起來,還說是沒叫醒她,給她遮掩著。”

“她處處吃我家的,住的也是我家的屋子,使的也是我家的仆役。”

“她一個商戶女能嫁進公府,是她高攀了,不僅半點不知謝恩,前些日子,竟還要?與衛陵和離。”

“離了便好,偏生又沒離。”

衛度想起那頓被父親的鞭打?,罵他多管閒事,仍覺背痛。更是氣恨三弟的不爭氣。

……

若非這是在鎮國公府,郭華音都要?以?為自己在市井趕集,入耳婦人?的長?舌之語。

但衛度的秉性,在最初之時,她已然了解。

暗瞥了眼喝過?茶,要?脫衣再?上床睡會的衛度,她隻作溫柔語調,道:“我去看看阿若,不知他的發熱退些沒有。”

時值春天,各種病災泛濫。

從二?月初開始,直到今日的三月五日,衛若已生了大大小小,三場的病。

前兩日在夜裡?起了熱,她已照顧兩日。

雖現下有些頭重腳輕,但郭華音寧願去孩子那裡?,也不想再?聽衛度嘮叨了。

衛度聽她這般說,便鬆緩眉頭,轉口道:“你去吧。”

這個妻子,還是娶得合意的。

不至於讓他操勞公務之餘,被後宅兒女所困。

不似衛陵娶的那個風吹不得、空有美貌的女人?。

*

曦珠是在衛陵起身的那一刻,便醒了過?來,但直至他穿衣出門,她都沒有從帳子裡?出來。

側身透過?青色的薄紗,望著他的背影離開。

無?數次地?,她掙紮著想要?起床,去送送衛遠。

從她來京城公府寄住,董純禮從來友善,有什?麼好的,也差丫鬟送去春月庭。

她生病了,會親自來看望她。這段日子,即便懷胎困難,仍時常過?來破空苑。

便連衛遠,也不計較她的身份,曾在那一場鴻門宴後,放她去祠堂看望罰跪的衛陵。

曦珠踟躕再?三,卻到底沒有起身。

她想跟衛陵和離,想離開京城。

便不能再?和衛家的人?,有什?麼聯係了……

幾?次折騰,讓她的頭有些昏暈了,平躺闔上雙眼,她聽到門外熟悉的腳步聲,正在漸行漸近,接著門被輕輕推開了。

他回來了。

先去書?案那邊,拿了兩份調軍的公文?,回轉內室,將公文?放到窗邊的桌上,來到拔步床前。

掀開紗帳,掛在金鉤上。

而後坐在了床畔。

柔軟的褥子凹陷下去,衛陵垂眸,溫柔著嗓音,低喚了一聲她的名:“曦珠。”

他知道她並未睡著。

曦珠睜開眼,看見了身穿緋色繡虎補服的他,他靜靜地?望著縮在被中的她,說道:“現在峽州那邊打?仗,朝中也不太平,近些日子我會很忙,等忙過?了,我們?再?談和離的事,好不好?”

“便是你現在執意要?跟我和離,你一個人?回津州,我也是不放心的。”

他在和她商量,給她考慮。

但更甚希望這段時日,能圓融了他們?之間的爭端。等一切安定,他仍會和她一起回家。

曦珠沒有說話。

衛陵也無?需她的回答,繼而道:“我今日恐在外很晚,便不回來吃晚飯了,你要?吃什?麼,就讓青墜吩咐膳房那邊做。”

“吃完飯和藥,彆看書?太晚,早些睡,也不要?等我。”

就似和剛成婚時一樣,他溫聲說著。

興許是他自作多情,卻還是想對她說。

放下帳子,衛陵拿起公文?,重新出了門,在未明的天光中肅然神情,騎馬趕往軍督局。

峽州兵亂。

除去調兵遣將,糧草武器也需安排。

那股預感揮之不去地?,一直橫亙在他的心裡?。

*

但在衛陵為戰役忙碌後勤時,另一樁惡事,驟然於三月十四?這日爆發。

身為戶部侍郎的衛度被羈押入獄,因貪墨建造皇陵。

這是前世不曾發生的,與峽州兵亂一樣。

第174章 宮城亂(下)

神瑞二十六年的正月方過, 雨水便沒有停斷。整整二月,京城沉溺於水汽霧障中,城南郊外?的皇陵建址, 也因連日的急雨,山嶺滑石,而?致臨近的寢宮被毀坍塌。

但該事並未上報神瑞帝得知。

自向來信任的秦宗雲被秦照秀用一把菜刀捅死之後,潭龍觀也被收繳, 日日吞服的丹藥斷了,皇帝便病得愈發?嚴重, 躺在龍床上, 時常陷入昏迷。

清醒之後,便會問負責的太?子:修建皇陵的進程如何。一而?再, 再而?三地催促, 恐自己駕崩前都未建好。

日日催促,太?子更覺壓力如?山沉重。

等?陵寢坍塌的事傳來,惶然地渾身冷汗。工部侍郎膽戰心驚地詢問:“殿下,這可如?何是好?”

周圍同樣坐立難安地,除去工部,還有幾個下分事務的高官,都在急迫地看?著?他。

太?子思?忖良久,終是站定?了腳步, 決定?隱瞞。

萬不能在此等?關鍵時刻,讓父皇對?他失望, 也不可讓六皇弟抓住他的這個把柄,要參他一本。

但從戶部審批下來, 用以建造皇陵的銀錢是有定?數的,這一出錯, 必然想法彌補。

……

三月十四這日,神瑞帝是在午時兩刻醒了過來。

纏綿病榻,精神不濟,但到底每日要聽一聽朝政。

聽。

便是由司禮監的掌印太?監,念每一日由內閣上呈的奏本。

無外?乎是哪個州府發?生哪樁死了幾人的慘案,當地不敢審罪,就奏報京城三司以待定?奪;或是西北黃源府又起流寇劫掠,董明忠不能告老還鄉,便要撥款鎮壓;再就是哪幾個縣城,開春後旱情嚴峻,縣令請旨減賦……

還有諸如?藩王子孫襲爵,需下發?旨意;官員上折乞骸骨,或是父喪母亡,要丁憂守孝三年……

雜七雜八的事一大堆,掌印太?監見陛下昏困不耐,比昨日更甚,趕緊將那些無關緊要的奏本擱下,隻把內閣專門分出的重要事,仔細端正地念講。

卻連著?念了三本,在拿起下一本奏折時,一翻開,草草掃過那幾行字,驀地瞪大了眼,好半晌沒有出聲。

神瑞帝靠在高枕上,微睜開渾濁的眼睛,朝床邊坐著?的人斜瞥去。

掌印太?監“哐當”一聲,一把老骨頭從凳子上摔下,跪在了皇帝的腳邊,戰戰栗栗地將奏折上的所寫,念了出來。

卻是嘴巴動著?動著?,隻感頭頂的帝王威壓,愈沉壓地人抬不起頭。

念完之後,他便“嗵”地以頭搶地,額頭磕落金磚。身後紛紛響起跪地聲,是一眾宮女和太?監。

伴隨急促的喘息聲,是皇帝氣極攻心的迫吼。

“召太?子過來!”

掌印太?監急匆匆地爬起來,往外?跑去。

一邊叫太?醫院的禦醫快進閣中,觀望龍體,一邊叫腿腳好的秉筆太?監快去東宮傳召。

不過少頃,太?子聽召趕至,抖索地不成?樣子,直接雙膝彎落,低頭跪在皇帝的麵前。

奴婢們?並未起身,一直跪在外?間,聽到了裡麵的帝王之怒。

“好你個太?子!”

“朕將百年之後的大事交給你,你不僅沒有做好事,還枉顧法度,私下調用朕的錢財!”

“朕還沒死!你也還沒坐上這個皇位!”

……

眾人皆誠惶誠恐,肩膀塌落得挨著?地,誰都不敢抬頭看?一眼。

怒斥聲不斷,摻雜著?咳嗽聲。

衛皇後聞訊從坤寧宮來至香閣外?時,隻來得及聽到皇帝的最後一句話:“將太?子押往偏殿,沒有朕的話,不準放他出來!”頓時感覺耳鳴目眩,幸有身旁的宮人扶住,才未失儀。

殿外?正是和煦暖陽,燦然春光。

未時初,太?子被關押偏殿待審,緊接著?刑部尚書盧冰壺得到皇帝傳喚,馬不停蹄地趕來香閣。

不過一刻鐘便行禮告退,下去開始辦事:嚴查皇陵坍塌一事。

首要的,牽涉進此事的官員,皆被關進刑部的牢獄裡,以待審問。

其中督造陵墓的工部侍郎,勘察風水的司天監監正王壬清,以及挪動庫銀的戶部侍郎衛度。滿打滿算地有十四人,都被盧冰壺派人去下令捉拿。

好在是白?日未下值的時候,各人正在衙署內辦公,實在方便拿人。

觀皇帝的架勢,此案是要重審的,輕放不了。

盧冰壺頗感頭疼,怎麼在這個關頭,出了這等?事。

一連兩日,該抓的抓,該審的審。

從這個官審到那個官,將所謂的罪證呈到皇帝的麵前,皇帝乾瘦如?柴的手,卻隻拿關於衛度的那張看?,還問起其中具體。

盧冰壺便隱約明白?了一些事,也猜到了是誰將那本要置太?子黨於死地的奏折,放進了內閣上送的奏堆裡。

衛陵同樣也知道了。

身為司禮監的秉筆太?監、兼任東廠廠督的譚複春給他送來消息,是六皇子托人將奏本塞了進去。

六皇子與司禮監的人走得極近。

這也是他重來一世,必須要結交譚複春的緣故。必要的時候,是有用的。

酒樓的雅間中。

譚複春道:“希望衛指揮使不要忘記了你我之間的約定?。”

作為交換,等?太?子一朝榮登大寶,譚複春想要得到一條生路。

他們?這些閹人,用“一朝天子一朝臣”這話是勉強,卻也合適。這幾十年來,他在神瑞帝的手底下做事,齷齪的、肮臟的,不知做了多少,死在他手裡的人,都有一座山的墳包。

想找他報仇的,能從家?門口排到城門外?。

如?今的他歲數四十八,大仇得報,家?有千金積蓄,便隻想安穩地從宮中退下來,回老家?度過餘生。

但倘若有一日,太?子做了下一任的帝王,不說太?子,便是那些與他結怨有仇的官員,必然會趁機打壓他。

屆時他怎麼死的都不知道,沒個護著?的人。

衛陵,便是他生路上的護身符。

衛陵了然他的憂愁,道:“譚督主放心,我不會忘記。”

*

郭華音是在入夜後,得知了衛度被關押進大牢的事。

衛度的隨從幾乎是傻了,見大人被刑部的官押送離去,就拔腿跑回府報信了。

適時,郭華音才和兩個孩子用過晚膳,衛錦一個人埋頭在畫畫,她則在陪衛若練字,陡然傳來噩耗。

不及隨從說完,她就急往正院而?去。

提裙穿梭夜風之中,她腦子裡唯剩一個念頭:倘若沒了衛度,她在公府,怕是更難了。

此時,楊毓正在與底下的管事籌備禮物?。

雖說瞄著?皇帝重病的風向,京城各個世家?官員不敢再大辦宴席。但逢紅白?喜事,依照此前的送禮,仍要還禮。

她正忙呢,卻忽聽到小兒子過來,與丈夫說起二兒子被關進刑部的事,駭然地險些摔倒。

等?二媳婦滿臉是汗地趕來,眸中含滿了淚,急切地問她可怎麼辦啊。

楊毓也是答不上來的。

她去問丈夫,卻見丈夫闔著?瞎了的眼,不言不語。

轉目去看?小兒子,衛陵便安慰道:“娘,你先彆急,再等?等?。”

*

終等?到事發?的翌日晚上,刑部牢獄中的衛度,被旨意仗打重傷。同時傳出皇帝要廢黜衛皇後和太?子的消息,衛曠於第三日的清晨,在衛陵的陪同下,坐了馬車進宮。

在殿外?站了近一個時辰,等?至皇帝醒來。

一被太?監引入香閣之中,隔著?淺黃的龍紋幔帳,衛曠便聞到了周圍一股腥臭的氣味,被濃鬱的龍涎香壓製。

那是將死之人才會散發?出來的味道。

神瑞帝的精神愈發?頹靡,瞧不清楚帳外?的人,但他相信,帳外?的人,更是看?不見他。

當年若非得到衛曠的協助,他不會在那麼多的兄弟中奪得最後的勝利,坐上皇位,成?為皇帝。

衛曠的眼睛,也是因護住他,而?被亂箭射傷的。

但二十多年這麼走來,衛曠實在身負太?多功勳,讓他不得不生畏。

又有三個兒子,都是能力卓然之輩。

原以為衛陵不過是個紈絝,這兩年來卻出乎他的意料。

如?今峽州那邊,也要靠著?衛遠穩住。

倒是衛度,竟是最不如?意的。

也是可以借機除去的。

而?衛曠明白?這個道理,他推開一旁太?監的手,彎曲膝蓋,跪了下去。從乾澀的嗓子裡擠出了這樣一句話:“陛下,是臣教子無方,臣有罪。”

第三日,衛曠在他的麵前,為了給兒子請罪下跪。

神瑞帝露出了近日的,第一個笑容。

*

鎮國公進宮的消息,順著?春風,一路飄至偏殿。

太?子坐在緊閉的窗邊,再次聽到了窗外?,他的親信的聲音。

這兩日,外?邊發?生了何事,他儘在掌握。

也知道了他的父皇,興許是要利用此次的事,削弱衛家?勢力。

但他不敢確定?,若是自己的想法出錯,到時候廢黜的還有他這個太?子。

他仍要依靠衛家?,衛家?絕不能有事。

緩緩吐出一口氣,他抬袖擦去額上冒出的一層密密汗水,繼續被幽禁在沉悶的偏殿中。

風往西邊吹去,至六皇子府上,已是薄暮。

這些日子以來,傅氏日夜不安。

庶兄傅元晉病亡,嫡兄傅元濟棄城而?逃。

她隻能眼睜睜地看?著?她的丈夫不再待見她,不是召見那些官員,便是往侍妾的屋裡,去尋歡作樂了。

忍淚抬頭,卻見暮色漸消,夜色來臨。

*

宮牆外?的道路上,天色昏昏。

衛曠上車時,什?麼都看?不清,腳虛浮地踩空了下,被衛陵及時扶住,方才穩妥地進到馬車裡。

車夫揚鞭,馬車緩緩地朝宮外?行走。

車廂內,衛曠靠在廂壁上,輕合雙眼,緩慢地平複著?胸腔中的濁氣。

過去好半晌,他對?小兒子吩咐道:“等?會你往刑部去一趟,和你二哥交代些事。”

至於交代什?麼,他這個做父親的有些難說下去。

一時的踟躕,好幾次張口,都含著?歎息一般。

衛陵便垂眸接道:“爹,我知道該跟二哥說什?麼。”

現今的皇帝,是需要衛家?的。

太?子之位,也從來穩固。

隻不過皇帝從來想要除去的,是威脅到皇權的衛家?。

但皇帝的這份擔憂,是需要衛家?全族去抵擋的。不到萬不得已的地步,衛家?不會那般做。

當前,不過是舍棄一個兒子。

總得有一個背鍋的。

至於所謂的挪動庫銀或是貪墨,凡是辦事用錢,一層層地盤剝下去,誰人的手裡總得沾些油水。

上下千百年,想做清官,不是那麼容易的。

小兒子的會心,讓衛曠歎氣欣慰的同時,也禁不住在黑暗中,循聲望向小兒子的方向,道:“記住了,你是要維護這個家?的。”

他的身體越來越不行了,不能看?著?他們?一輩子。

“是。”

半昏半明的光線中,衛陵看?著?衰老的父親,應道。

同樣的話,父親對?他說了第二遍。

*

牆壁上跳動的火把亮光,映照著?癱坐在雜草堆中的一張慘白?麵容。昔日的冷清俊朗,如?今已成?落拓潦倒。

昨日的用刑,讓衛度痛不欲生。

他何曾料想到會有這一日,自己會被關到刑部的大牢裡,甚至會被用上那些血跡斑斑的刑具。

喪失了作為一個官員的儀態,更是失去了一個人的尊嚴。

就似牲畜一般,被打到皮開肉綻,慘叫不絕,也不能讓鞭子停下。

即便是最輕的刑罰,也足夠他忍受。

痛到極處地昏倒,而?後在鮮血淋漓中痛醒。

背抵冰冷的青黑牆壁,便聽到了三弟的這番冷語。

“你要把責任都擔下來,不能沾染到家?中。”

縱使沒有這句話,在這三日的審訊中,衛度也知該如?此說。

他姓衛,是鎮國公衛曠的兒子,不能抵不住重刑的壓迫,說出對?太?子黨不利的話,更不能令衛家?陷入泥沼。

在刑訊的過程中,他一直在撇清與家?中的聯係,於那些供詞上,都是自己的一人所為。

但在這一刻,他還是感到了一絲心寒。

是從三弟那雙俯視著?的、平靜冷漠的眼中,蔓延到他身上的刑傷上,讓他不由得顫抖了下,那些血肉模糊的傷口便愈發?疼了。

衛度的鼻息發?燙,說不出來話。

衛陵垂低著?眼,看?那些縱橫的深淺不一的鞭傷,心中一絲波動都沒有。

曾經,在這個汙穢不堪的地方,被衛度的言語所傷害過的她,為了他的性命,為了衛家?,向北疆送出那封信後,也受到了這樣無情的酷刑。

那時,她一個人,又是如?何熬過去的?

她在這裡哭過。

但依然說道:“二哥,父親和我會想辦法保下你的命。”

他們?畢竟是同胞兄弟,都是父親和母親的兒子。

良久,衛度苦笑著?吸了一口寒氣,低頭哽咽道:“我知道了。”

“給父親帶話,說讓他放心,我會擔下來的。”

衛陵便沒有再多言。

他走出牢獄時,是許執陪同在側。

許執未曾想到會出這樣的事。

前日,盧冰壺一回到刑部,就讓他和另外?幾個同僚去各部捉人。

盧冰壺曾是衛度的老師,是不太?好審人的,便換成?左侍郎去用刑審問。

直至演變成?今日的局麵。

在送人走出牢獄之後,許執想了想,終究低聲道:“在罪行未定?前,我若能幫得上忙,會多加照顧。”

月光清輝下,衛陵偏頭看?他,片刻後,道:“多謝。”

在騎馬離開刑部時,衛陵的心裡卻鑽出另一個想法:他嫉恨許執,想要殺了他,但又慶幸當時沒有真?的殺了許執,不然她一定?會懷疑他。

*

這一日,曦珠是在亥時初,等?到了人。

和公爺一道在晨時出門,卻晚了近一個時辰回府。

一回來,先去更換常服,又往湢室擦臉洗手,接著?叫青墜去膳房那邊,隨便端些熱菜飯過來。

他在外?並未用晚膳,餓了許久。

這些日,他常常在月亮西落時出門,在月亮升至半空時回來。

整個人,肉眼可見地消瘦了很多。

等?飯菜端上桌,他坐下來拿起筷子吃。

一個人,沉默地一盞燈下用晚膳。

幽幽燈光,朦朧地籠罩著?他挺拔的身軀,半邊輪廓硬朗的側顏。

她看?了好一會,走到他的身邊坐下,輕聲問道:“事情如?何了?”

“彆擔心,我會儘管處理好的,然後我們?就回家?去,再等?一等?。”

他再次說出曾許下的承諾。

卻不敢看?她一眼,怕聽到她的拒絕,隻顧低著?頭,大口地往嘴裡填入飯菜。

茫然柔和的光落在他沉雋的眉眼,俱是疲憊。

曦珠看?著?他,竟然說不出來什?麼,隻手指用力地,緊緊揪扯腿上的裙衫。

衛陵垂眸,右側的嘴角微微往上扯。

他知道她對?他,終究是心軟的。這讓他這段時日,一直浸潤在酸痛苦澀中的心,好受了很多。

再等?一等?就好了,他們?會回家?去的。

無論?如?何,他答應她的事,一定?會做到,絕不會再反悔。

第175章 關心他

整個京城尚沉在黢黑中, 衛陵又一次從榻上起?身,穿衣洗漱後,來床前看一看她。

昏暝黯淡的光線中, 她還在睡夢中。

恬靜的麵容上,長翹睫毛跟隨唇瓣的翕動,細微地顫動著。

他伸手將她滑落鼻上的發絲撥開,又將手掌貼著瑩潤白皙的臉頰, 輕輕地摸了摸她。

這才心滿意足地收回手,落下帳子, 轉身離開了。

門的推合開關間, 曦珠仍未有所?覺。

等醒來,已是?日上三竿, 春光大盛。

但一日日地過去?, 那些?湯藥和藥膳不斷,她忍著辛苦刺激的味道,每日都要往嘴裡一鼓作氣地灌下去?。

因招魂而孱弱的身體,到底逐漸好了起?來,不會再?覺得整日昏昏欲睡,醒得越來越早。

連鄭醜給她診脈後,都說?:“夫人自今日起?,便不用再?吃藥了, 以後慢慢調理好了。”

又道:“現今正?是?春天,外頭?暖和得很, 多曬曬太陽對身體是?很好的。”

即是?這句話,被衛陵得知了, 又吩咐青墜。

每一日他不在破空苑的時候,等用過午膳, 青墜便會勸她出去?散步,看看花,看看樹,還有鳥和湖泊。

“夫人,園子裡的風景很好呢,咱們出去?逛逛。”

蓉娘也勸她:“你總悶在屋子裡做什麼,彆悶得人都發黴了。人啊,越是?不動,越是?犯懶。”

說?著,拉住她的手,走向敞開的大門。

蓉娘不明白,姑娘從前最愛玩的,怎麼現今卻總一聲?不吭地,獨自悶著。

尤其是?跟三爺吵架鬨和離之後。

這段日子,公府出了二爺被關進刑部大牢的事。

蓉娘不知其中的彎繞曲折,隻見如今的公府,公爺病著,世子去?峽州打仗去?了,上上下下做主的是?三爺。

三爺每日天黑回來,還要問?青墜這一日,姑娘都做了些?什麼?身體可?好些?了,鄭醜有什麼交代沒有?

事無巨細地,一一詢問?。

人忙累成那樣,還如此關心姑娘。結果姑娘掛著一張冷臉對著人,分毫不領情。

她能不著急?

興許聽鄭醜的話,讓姑娘多曬曬太陽,人精神?好些?,便能想開事了。

蓉娘的力氣大,曦珠也被門外的燦爛光芒,恍神?地順著那股往前拉的力道,走出門去?了。

但她不到園子去?逛,就在破空苑的前院。

讓青墜搬了三張凳子,和蓉娘三個人坐在那棵梨花樹下,撥動繡球花長出的嫩葉,看她們一邊做女紅,一邊聊天說?地。

一縷風過,頭?頂紛落如雪潔白的花瓣,攏在裙間,小小的一捧,綴著從樹隙漏下的金色光斑。

這樣等待的日子,是?枯燥而乏味的。

有時候,曦珠覺得自己快等不下去?了。

等不到這座龐大府邸,恢複往昔的平靜;等不到衛陵所?說?的,等衛家的風波渡過去?,再?與?她商議和離。

她很想立即回津州,回自己的家去?。

但當夜晚來臨,目觀疲憊沉默的他,她多少次的猶豫,不能直言。

最後在他躺到那張榻上時,歸於寂靜。

他對她說?,關於衛度的最終處置還未決定,皇帝和三法司尚在裁定。

到底還要多久?

在彷徨迫切,而鳥語花香的三月,鄭醜依舊日日來到公府。

她的身體已是?大好,反而是?公爺因衛度的事,病得厲害許多。

曦珠決定前去?正?院看望公爺。

她到的時候,公爺正?在睡覺,是?姨母見的她。在外間拉她坐在身邊,說?公爺為衛度求情,自宮中回來,就於心中積鬱滯氣,鄭醜讓他不要想太多了。

她順應地寬慰兩句,也是?希望公爺能好起?來的。

楊毓便鬆口?氣,握住她的手,道:“現在家外頭?的事都靠衛陵周旋,回家來都很晚了,你是?他身邊人,要替爹娘多體量照顧他些?。”

曦珠看著姨母臉上,從眼尾到腮角的皺紋,比前些?日見到的愈發深了。鬢角也多出幾絲銀白。

卻想:這裡不是?她的家,自己的爹娘也在津州。至於衛陵,她更不想管他。

但在和藹的目光下,她隻能默地點?頭?。

又在姨母問?詢:“若是?得空,府上的中饋娘交給你,你之前做的很好,娘近些?日子身體不大好……”

她搖了搖頭?,幾乎是?難言地輕喚了聲?“娘”。

“我的身體也還有些?不適,或許可?以讓二嫂主持中饋。”

她不想再?和衛家有更深的關係了。

從正?院走出,回破空苑的路上,曦珠轉去?看望董純禮。

不過淺聊幾句,說?及前去?峽州的衛遠,柔聲?安撫她道:“大表哥定能平安回來的。”

董純禮卻依舊忐忑不安,前兩日做夢,竟然?夢到了丈夫戰死,而自己肚子裡的孩子也沒保住。

她不敢對誰說?,隻能將這份擔憂埋藏在心裡,翹首以盼地,希望戰爭趕緊結束,明日丈夫就能回京了。

其間董純禮犯起?孕吐,太過突然?,不及回避,丫鬟趕緊拿來隻銅壺,給夫人接著。

曦珠正?在旁側,順手地撫著她的背,幫她順氣。

等董純禮抬起?一張蒼白的臉,揮手讓丫鬟端走銅壺,拿濕帕子擦臉,又用茶漱過口?後,才笑道:“沒成想懷這個小子,比懷阿朝時還艱辛些?。”

她是?有些?不好意思,讓人看到了那些?汙穢。

暮色悄然?到來,正?是?快用晚膳的時候。

董純禮留人下來吃飯,但被拒絕。

她隻好從凳子上起?身,送人出門。

曦珠道:“你懷著身孕,我自己走就好了,彆送了。”

“你難得過來我這邊,找我說?話。”

董純禮卻笑道:“況且坐久了起?來走動,對身體算有益處的。”

送至院門口?時,院外的小道上急匆匆奔來一個人,穿一身赭紅的武袍,小臉也被近兩個時辰的練武,給熏地漲紅,滿頭?是?汗。

曦珠已然?走出了一段距離,聽到身後的聲?音,回頭?看去?。

碧綠的桂樹濃蔭下,身著珍珠白錦服、挺著顯懷肚子的婦人,正?低著頭?,拿帕子給兒子擦汗。

又拍了拍兒子的肩膀,朝她的方向示意。

衛朝抬頭?,看向了她。

太遠了不好喊人,便揚起?手臂,笑著對快要掩入芭蕉叢後的人揮了揮手。

原是?嚇唬過他的三叔母來過了。

曦珠也對他笑了笑。

心想:有衛陵在,衛遠定然?不會再?如前世一樣戰死,董純禮定也能平安生子。

他們的孩子衛朝,不會再?獨自一人,擔著衛家的興衰了。

*

回到破空苑,青墜一如平常地,來問?晚上要吃什麼,好去?膳房囑咐。

曦珠隨口?點?了兩個菜,又側望向窗外的黃昏霞雲,低聲?道:“再?做些?他喜歡吃的,放灶上熱著。”

青墜有些?訝異,隨即驚喜起?來,問?道:“夫人,是?給三爺做的?”

接著見夫人繞過她走進室內,隨口?撂下句話:“若是?他回來餓了,好歹有口?熱的吃。”

她就高興地去?了。

蓉娘欣慰姑娘會體貼人了,跟著進到內室,笑說?道:“這就對了,他那般辛苦,彆再?和他鬨脾氣了。”

誰和他鬨脾氣?

是?他不簽和離書,不放人的,若是?鬨,也是?他鬨。

曦珠有苦難言,悶坐在妝台前,自顧自地拆解出門見人時,盤起?的婦人發髻上插的簪子。扯得用力了,還落下幾根頭?發,疼得她禁不住蹙眉。

“哎呦喂,你輕點?。”

“彆動了,我給你弄。”

蓉娘忙不迭地上前,幫忙弄起?頭?發來。

這一晚,衛陵是?在亥時兩刻回到的破空苑。

一邊是?峽州那邊的糧草兵秣調遣,一邊是?衛度那樁貪墨的案子還未了結,處處都要銀錢來擺平。

一連多日,周旋在兵部和戶部、刑部督察院等地,跑得辛累,還要應酬。

好不容易回來,吃著熱騰騰的飯菜,壓住饑腸轆轆的胃中燒灼翻滾的酒,不覺被熨帖舒服,便聽到青墜小聲?道:“這些?是?夫人特意讓人準備的。”

衛陵這才從沉思中回神?,發現滿桌的菜,都是?他喜歡的,滿心的欣喜都要溢出來了。

又照例問?過青墜,這一日曦珠的行程,他方讓人去?偏房備熱水。

仔細地將身體的每一個角落都洗了三遍,怕酒氣太重,熏到了她。

即便現今的他們,不睡在一張床上。

等清理好自己,衛陵悄步走進內室。

裡麵的燈早就熄滅,這些?日他回來得太晚。大多時候,她都睡著了。

今晚,亦是?如此。

帳子掀起?一角,他曲膝蹲在床邊,看閉著眼睛熟睡的她。盯了好一會兒,忍不住想爬床,抱著她一起?睡。

很久了,他沒有和她同床共枕了。

但終究不敢惹她生氣,按捺住竄動不已的心思,傾身在她的臉頰,偷偷親了一下。

她仍然?是?關心他的。

衛陵無聲?地笑,回到榻上去?睡了。

似乎一日的疲憊都消解,這晚他沒有頭?疼發作,也自然?沒有吃藥了。

在他睡著後,床帳內的人睜開了眼。

曦珠原該睡著了,可?不知是?不是?今晚的這頓飯。縱使熟睡,卻一直想著清減消瘦的他。

手托著柔軟的被子,將他留下的吻擦掉。

惡狠狠地,搓地臉有些?疼了,才停下來。

她想,她不該讓人給他準備那頓飯的。

他辛不辛苦,跟她有什麼關係,他一個大活人,總不能把?自己餓死了。

第176章 入君懷

四月五日這天, 衛度的定罪裁決下來。

被罷免了官職,剝奪了頭銜,貶為庶民, 流放到西南充軍。不得詔,永世不得回?京。

窮鄉僻壤,高山林立,儘是強橫野蠻的土司。哪個有誌向的官員, 願意去那種地方?待得久了,朝廷和皇帝都忘了自己, 怕是一輩子要老死在任上。

因?而西南, 成了貶官流放的擇選之地之一。

貪墨了皇陵的衛度,竟能得?*? 此殊榮, 倚靠的是正在峽州與海寇打仗的衛遠。

誰讓鎮國公府權勢大呢, 多?不敢得罪,也?得了那?位將才二十出頭的衛指揮使許下的好處,連同次輔孔光維,紛紛往內閣遞上折子。

奏請皇帝:當?前峽州形勢嚴峻,離不開衛家的拚命。儘管衛度犯下大罪,但?看在其長兄的辛勞上,可寬恕一二。

神?瑞帝重病咳血,無力趕儘殺絕, 況且大燕的江山,還需要衛家。

又有之前衛曠的跪地請罪, 便勉為其難地讓司禮監蓋印,同意了貶官流放衛度的聖旨。

太子也?被從偏殿放了出來, 罰俸一年,安然無恙地回?到東宮。

但?其餘涉事的官員, 卻沒?有這般好運了。

判決一一下發,大大小小的,共牽扯進五十六名官員。領頭的,諸如工部侍郎,被判斬殺,抄家。

至於剩下的,發配的發配、貶官的貶官、罷免的罷免。其中不乏各人恩怨參上一本,讓仇敵得了更重的刑罰,忙得刑部、督察院、大理寺團團轉。

一時朝廷人心惶惶,就連天上也?陰雲密布。

*

“我爹什麼時候回?來?”

郭華音正在門?邊,怔聽隨從稟報衛度的判決,乍然隨從委聲,看向了她的身?後。

她回?首,看見是衛錦過來了。

嫁給衛度兩個月,與兩個孩子朝夕相處,教書練字學琴,他們卻未喚過她一聲娘,從來都是有事直言。

但?郭華音不在意這些。

天長地久,感情是處出來的,興許以後就會叫她了。即便不叫,也?會記得她的好,將來衛錦出嫁,衛若是衛家的子孫,也?會供養她這個繼母。

若是一切不出差錯的話。

但?偏生出了意外,衛度被關入了刑部。

前兩日她夜不能寐,無時無刻地不在擔憂今後。衛度犯事,她以後在公府孤身?一人,該如何處事。

比起靠著丈夫撐腰的柳曦珠,她的處境更為難堪。

儘管衛度時常為了公事不回?家,但?好歹這個院中,是有一個男人的。

遑論她沒?有自己的孩子。

公公婆母也?不如何喜歡她,便連衛度的賬,也?未交給她。

但?就在昨日,婆母竟然遣人叫她去正院,說要她幫忙中饋。

她訝然地瞪大了眼。

楊毓想了幾?日,實在累得腰疼,捱不住了,隻?得找來二媳婦,道:“府上的事務繁雜,我力不從心,純禮懷孕不易,曦珠的身?體也?未好全,便你來吧。隻?是許多?事你初次接手,還多?要學習,以後每日辰時兩刻過來,或是我教你,或是讓管事嬤嬤教你……”

郭華音這才知道了,是柳曦珠不願管理中饋,向婆母推辭,便輪到了她。

因?前些日,柳曦珠的病已是很?好。

但?為何不接中饋呢?

郭華音不明白?,也?不再去想。

隻?心中如釋重負,她終於可以放心了,即便衛度出什麼事,她暫時是安穩的。

縱使作?為長媳的董純禮生子後,要把中饋接回?去,她至少也?能證明自己是有用的。

在這段時日內,她定然要做好這件事,讓婆母看在眼裡。

況且衛度這一房的賬,婆母已交給她。

郭華音才回?來將賬本放下,還未平複高興的心緒,又見衛度的隨從跑來,說:“二爺的判決下來了。”

是貶官流放,算是很?好。

郭華音愈加欣喜。

現下,顯然衛錦聽到了些許。

先讓隨從離開,牽起衛錦的手回?屋,蹲身?對她說:“你爹要去一個很?遠的地方了,但?以後會回?來的。”

何時能再回?京,不得而知。

但?有鎮國公府在,總有回?來的那?一日。

郭華音安慰了一番衛錦,看她憋著嘴掉眼淚,要抬手給她擦,就見這個孩子掙脫了她的手,轉身?跑走了。

她看著小小的背影,歎了聲氣,起身?喚來衛錦的仆婦去照顧。

自己另外找身?衣裳換上,帶著丫鬟去破空苑了。

她是去感謝衛陵和柳曦珠。

知道衛度此番結果,不僅是靠在峽州的衛遠,也?是依靠衛陵在京東奔西跑。

中饋的事,不管是有意,還是無意,合該也?要謝柳曦珠。

郭華音並沒?有能拿得出手的禮物,又怕太過倉促,便先以閒聊的名頭,拿了自己做的香粉帶來,後頭再補貴重。

先前與衛度的新?婚翌日時,她見人時送給禮,是盒香脂。

曦珠是喜歡的,這會見是新?的,客氣道:“留著你自己用就好。”

郭華音笑?道:“現在春天,花開得多?,心耐不住多?做了些,想到你喜歡,便帶給你。”

曦珠打開蓋子,聞了聞桃花香味,也?笑?道:“我很?喜歡。”

她知道郭華音為何而來。

既然當?初公爺和姨母肯點頭讓人進門?,必然考慮到了郭華音的為人,否則縱使是出了落胎的事,也?有千百種法子解決那?樁事,而非同意郭華音嫁給衛度……

曦珠不願意去深思,這是衛家的宅門?中事。

送走郭華音後,她坐在榻邊,側首看窗外密布的陰雲。

整個下晌,那?片蓋天籠地的雲,好似一直停滯在那?裡,卻未有一滴雨落下來。

陰沉沉的,屋裡也?早點上了燈。

等會,會不會下雨?

衛度的事定下來,他是不是也?該早點回?來。

現在的衛家,大抵隻?剩下一件事,在峽州打仗的衛遠了。

等衛遠回?京,衛陵會答應放她離開的……

想到這裡時,曦珠不由鬆口?氣,手倏地摸到了一個冰涼的物件。

在引枕的角落裡,拿起來看,是一個褐色的瓷瓶。

之前見過,他說是治療頭疾的藥,那?次秋獵造成的遺症。

但?此刻,曦珠莫名地不信了。

他對她說過的謊話太多?。

低垂眼眸,看著手中的瓷瓶,又望了望另一邊的妝台,那?裡還收著碎掉的玉鐲子。

拔出瓶塞,想聞一聞味道,但?才湊近鼻前,頓時一股濃鬱的苦味竄上來,激得她皺眉偏頭。

一下移開,重新?塞好瓶子。

他夜夜睡在這張榻上,青墜和蓉娘都未發現異樣。

自陳年舊夢中醒來,她也?極少在這裡坐了。

今日,興許是他不小心遺漏的,恰被與郭華音同坐在這處閒話的她發現。

曦珠並未特意要知道什麼真相。

隻?是也?恰好在今日,鄭醜時隔七日地來為她診脈時,問起了這瓶藥。

今世,鄭醜這般早得出現,定然是衛陵剛重生時,就去找的人。

藥,定與鄭醜脫不了乾係。

天不定要下雨,得快些回?家去。

鄭醜方將脈枕放進藥箱內,要從圓凳上請辭離開。

忽然,麵前的桌子上擺了這麼一瓶藥。

“鄭大夫,這是您給三爺開的藥嗎?治頭疾的?”

三夫人在問他話。

鄭醜便知三爺的交代?瞞不住了。

他也?不打算繼續瞞了。

三爺近月找他要這藥的次數多?了,說了多?少次,也?不聽。

人說頭痛得不行,他還能去阻人吃藥?

鄭醜就點頭說道:“是治頭疾的,不過他這段日子吃的太多?了。若是如此下去,會損害壽命。”

這會三夫人發覺,他也?有一個梯子。

“夫人,您還是勸勸三爺,少吃些的好。”

怕是已有損傷,但?這話他不敢在三夫人跟前說。

曦珠怔怔,無意識地問道:“是從何時給他開的這藥?”

鄭醜答道:“從三爺第一次來找我時,就指明要了這藥。”

他當?時並不知這位公爵出身?的權貴公子,是哪裡得知的他,找到了他的家。

又是從哪裡知道的這藥,他可從未給彆人製過。

自然地,他現在也?不知。

曦珠卻知道了,前世的衛陵,也?在吃這個藥了。

所謂的頭疾,該是在那?時候就有了。

她靜靜地坐在榻邊,昨夜他睡過的地方。等青墜來喚她去吃晚飯,外間早已黑透。

大風刮過院裡的樹木,發出瀟瀟的聲響,卷飛了漫天的春花。

屋裡有些冷了,燈也?被紗罩蓋住。

這一日的夜晚,來得太早些。

她一個人吃完飯後,他還沒?回?來。

*

既要保住衛度的命,峽州一定不能出事。

沒?有衛度,峽州的戰事也?要儘快平定。

都督孟秉貞要忙碌武科舉的事,自然樂意有人操勞峽州那?邊的糧秣調遣。雖說權勢多?在兵部,但?攤到軍督局,也?有不少的事。

沒?有比衛陵更謹慎用心的人了。

孟秉貞拍拍屁股,整整官袍,在起風前,於下屬們的恭維聲裡,下值歸家去了。

卻在此時,衛陵第三次收到了親衛送來的峽州戰況。

不容樂觀:一連兩場水戰,都輸了。

當?地宗族勢力糾纏在一起,地方兵多?是傅元晉的舊部,難以調令。

這不是最嚴重的問題,更為難解的,是兵部從戶部要不到錢,戶部說今年比去年更困難,國庫沒?錢了。

打仗消耗的是錢,沒?有錢,就是拿忠肝烈膽,和身?後一家人的命去填窟窿。

沒?有幾?個人做得到。

打了敗仗不要緊,可要是多?了,等著衛家的,隻?會是死路一條。到時與貪墨皇陵一起治罪,實為方便。

衛陵已然預料到最壞的場麵。

再是衛度闖下的禍事,還未了結。

皇帝的意思,衛度貪墨出來的三十萬兩虧空,要衛家來填。

將信揣進懷裡,他從軍督局出來時,外麵起了大風,迎麵刮來一陣塵土,混著哪裡飄來的柳絮。

京城一到這個節氣,總是多?風。

乘著夜色騎馬回?到公府,身?上的衣袍已滿是灰塵。

在正院廊下的燈籠光裡抖了抖衣裳,又接過丫鬟遞來的帕子抹了把臉,衛陵走進屋內,去見父親。

母親退避了出去,他邁步走近那?張藤床,看見上麵一具老態龍鐘的身?軀。

曾經的巍峨如山,如今卻變得清瘦。

銅褐色的一層皺皮上,遍布了往昔戰場遺留的功勳疤痕,垂掛在一到天氣大變時,便會如同斷裂疼痛的骨頭上。

衛曠今日渾身?疼得厲害,妻子和女兒來給他按摩,直等到鄭醜來為他針灸過後,睡了過去,到現在被喚醒。

他乏力地在黑暗中睜開眼,望著麵前不見麵目的小兒子,聽到他的低聲,是來問他那?三十萬虧空的事。

這是皇帝要衛家出血。

他們也?不得不出了,這是放過他那?個二兒子的條件。

“你自己去辦吧。若是不夠,就找你娘要。”

他攢下的家業,本也?是給兒女的。

衛曠無奈,最後道:“你大哥那?邊,不定有人要害他,你在京要盯牢,防著那?些人。”

每一日,父親都要如此說。

他也?又一次應聲。

“爹,我知道。”

哪些人,衛陵心裡是有數的。

身?邊的親衛,幾?乎都被派出去盯著那?些人了,尤其是六皇子。

不過幾?句話,見父親咳嗽不止,嗓音嘶啞,衛陵去端水來,攙扶他起身?喝完,才告退離開。

到了外廳,又見母親坐在椅子上,神?情不安。

這些日發生的事太多?了,楊毓時時恍惚,不是想在峽州的大兒子,就是想被關在牢中的二兒子。

她看得出來,丈夫和小兒子每每談過話,皆是神?色凝重的樣子。

這一日,甫一看到小兒子出來,就著急問道:“你二哥何時被流放?”

“三日之後。”

衛陵回?答了母親。

也?在這個時候,他看到了一張憔悴昏黃的麵容,貴婦人的模樣儘失。

但?當?今的景況,到底要比前世好得多?了。

衛陵這樣想著,與失神?的母親行禮,離開了正院,回?到自己的院子。

*

與平日一樣,更衣洗手後,他一個人坐在外間吃飯。

飯是熱的,也?是他喜歡吃的。

殘桌被收拾後,他去往偏房沐浴,水也?是暖融的。

回?到屋子,關上門?,他卻沒?有回?到內室,反而去書案前坐下。

在一盞挑的幽暗的燈下,再看起那?幾?張送來的戰報,思索能儘快結束戰爭的戰術辦法。

也?在想如何把那?三十萬兩,撥到峽州去。

想得多?了,久了。

時刻緊繃的神?經,終於發作?,他又開始頭疼了。

不停遊移轉動的瞳孔稍抬,目光凝滯,落在案角擺放的貝殼燈上。

還差一些,就要修補好了。

他愈發煩躁暴亂,四處摸索著找藥。

翻箱倒櫃地,卻小心翼翼地,怕弄出動靜,驚醒了睡著的她。

但?許久,都沒?有找到。

他有些頹敗地垂首,任冷汗從下巴滴落在衣襟。

陡然想起上一次吃藥,是在前日,好似被他放在了榻上。

他起身?的一瞬,覺得眼前有些發黑,站著緩了緩,才挑滅了書案上的燈,回?內室去了。

腳步放輕地,走到榻邊坐下來。

隔著七步的距離,混沌的青色床帳內,她似乎又在側睡,背對著他。

在堆放引枕的地方,他稍微翻找了一下,就找到了那?瓶褐色的藥。

沒?有猶豫地,拔出塞子,就要倒出來吃。

頭疼得他快忍受不了了。

但?就在要將掌心的藥,往嘴裡填去時,帳中驀地傳來了她的聲音。

“衛陵,你是從什麼時候開始頭疼的?”

在窗紙透過的淡薄夜色裡,在窗外沙沙的狂風落花裡,是那?般溫柔。

他一下子就停住了動作?,先是有些迷惘,繼而猜到今天鄭醜過來,她一定問過鄭醜了。

他還有什麼能瞞著她呢。

也?不想再瞞著她了。

況且這是這麼多?日以來,她第一次主動找他說話。

於是,過了好一會兒,他眨了眨有些酸的眼睛,低聲道:“是在我大哥和爹死後,我去了北疆就有了。”

他無意向誰展露自己的脆弱。

在那?段遙遠的少年歲月裡,他處處要強,絕不會在人前表露自己的軟弱;在後來的那?段血腥征伐裡,他更不會允許自己,在他人麵前顯怯,露出弱點。

不論是誰,即便是他的爹娘,是他的家人。

隻?有在她的麵前,從她目睹他的第一次狼狽開始,他不會覺得這是一種羞恥。

因?為她會安慰他,會關心他。

她對他向來是心軟的。

就如此刻,手裡的藥瓶掉落在地,磕碰一聲,驚慌地彎腰去揀,他聽到她仿若彌補他前世的遺憾,說道。

“鄭醜說這個藥會折損壽數,讓你少吃些。”

“我沒?有天天吃,實在受不住頭疼了才吃。我還想我們以後的日子,要長長久久的,白?頭偕老。”

她沒?有再說話了。

額穴的陣痛仍在繼續,如有一把刀在裡麵攪動。

衛陵其實想說,隻?要讓他抱她,他的頭疼就會好了,但?他知道直言的後果,所以不敢。

更不敢去主動抱她,和她一起睡。

因?而他小聲道:“我聽你的話,今天不吃了。”

他將撿起來的藥瓶放在窗台邊,脫鞋躺了下來,拉了薄毯蓋好。

在臨閉眼前,他又不厭其煩地,仿若說了千百遍地道:“衛度的事解決了,隻?要等峽州穩定下來,等我大哥回?京了,家裡的事都交給他,我們就離開京城,回?家去。”

他忘記了她是要和離的。

隻?記得曾經他們在歡樂之後的幻想:等太子登基,衛家穩定下來,他們就立即離開京城,回?津州度過餘生。

可他也?忘記了津州隻?是她一個人的家鄉,而他的家,在這裡。

破空苑外的風聲,漸漸淹沒?了他疲倦的聲音。

曦珠側身?,望著帳外那?個模糊的影子。

他的雙腿是曲著的,像一座攏起的小山。

他太高了,那?張逼仄的榻,讓他的身?軀無處安放,就似硬塞進去一般。

但?這樣的夜晚,他已經過了近一個多?月,縱使在外麵再累,回?來也?從未提過要回?到床上睡。

也?是這個時候,曦珠莫名其妙地,拿他和其他男人比較:他恐怕是唯一一個,事事遷就她的人了。

因?為愧疚嗎?

……

但?與他欺騙了她的這三年相比,算得了什麼。

她硬著一顆心,也?要睡去時,卻猝然聽到了一道悶聲。

從嗓子裡發出,又緊閉在口?中,不願泄露。

是從榻那?邊傳來的。

起初,她以為聽錯了,興許是外邊的呼嘯風聲。

但?很?快,那?道悶聲又一次響起。

是沉重的,撞擊硬物的聲響。

青紗之外,他的身?影正在翻滾。

曦珠在愣然的一瞬後,猛然掀開被子,又掀開紗帳,就見他雙手抱住頭,在撞榻周的圍屏。

鞋都沒?有穿,她就直接跑了過去。

到了跟前,低頭看到他整個人蜷縮著,霜色單衣皺巴地淩亂,頭發散落。

眼圈通紅,就連眼中也?滿是紅血絲,泛著青紫的嘴唇在發顫,襯得臉愈發蒼白?了。

她伸手攔住了他,用力掰著他的肩膀,不讓他再用出血的額角,再去撞圍屏。

但?他的力氣比她大很?多?,她拗不過他。

“衛陵!”

她終於叫了他的名字。

他好像從疼痛中清明了過來,躺著仰望著她,顫抖齒關,近乎無聲地說:“曦珠,我疼。”

那?段沒?有她的歲月裡,他常常是這樣自己度過的。

甚至在之後的十年黑暗中,他愈發能忍痛了。

曦珠是第一次見他發病,也?不知他會頭疼到這個地步。

慌了神?,急忙道:“那?吃藥,吃藥就好了。”

可藥瓶被放在近在咫尺的窗台上,他沒?有動。

她傾身?拿過來,要倒出藥給他吃時,卻突然被他握住了手腕,一把扣住她的腰,將她拖到榻上,急不可耐地擁入了懷裡。

“我聽你的話,不吃藥。”

“讓我抱抱你,好不好?”

“曦珠,抱一抱你,我就能好了。”

他的頭靠在她纖弱的肩膀上,灼熱微弱的氣息,輕輕地落在她的耳朵上。

卻幾?乎用儘了全力地,讓她如何都掙脫不開他。

直到她力弱地放鬆下來,任由他抱著。

他們頭靠著頭,胸貼著胸,腿抵著腿,沒?有縫隙地緊緊抱在一起。

臨近了窗,外邊的風聲,清晰地有些聒噪。

“你在做戲嗎?”

怎麼能那?麼真,連衣裳都被汗濕透了。

曦珠眼裡有些發酸,被他圈在無法反抗的懷抱裡,感受到了他起伏的欲,但?他沒?再有其他動作?。

確實如他所說的,隻?是抱一抱她。

“沒?有。”

衛陵閉著眼,貪婪地沉浸在她身?上的香味中,感到頭疼在逐漸地好起來,唇角微揚,小聲地道。

對她,他從來不會做戲。

*

但?不久之後,曦珠就知道了,自己不該心軟。

衛陵確實於做戲上,比她高超不少,至少在燒毀父母留給她的藏香居這件事上。

第177章 蜉蝣夢(修後段)

月色落在他寬闊的後背, 渡了一層淡蒙的光影,他始終抱著?她,不曾鬆開半分。

久到曦珠的手, 被他的雙臂緊楛得發麻,胸口也微微窒息的,快要喘不過氣。

她不知他還要抱多久,頭才能不疼了。

儘管確實如他所言, 他頭疼得厲害,但絲毫不妨礙他抵著她, 越發迫近。

她無?法忽略那股感?受, 隻得試著?挪了挪腿,不想?挨他太近了。

但小腿被他壓得嚴實, 他不想?放她走, 她便離不開他。

卻仍是低垂著?腦袋,靠在她的頸窩,潮熱的氣息落在她的肌膚上,不時地從嗓子裡吐出低低的悶哼。

間或小聲地,喚她的名。

“曦珠……”

她沒有回應過一聲,他依舊樂此不疲地叫,透著?委屈一般,希冀她也能抱一抱他。

但她沒有上當?。

“好些了嗎?”

她終於開口, 語氣裡摻雜一絲無?可奈何。

他不敢過分,怕她又縮到不願意讓他碰觸的地方去, 隻好戀戀不舍地,鬆開摟住她腰的手, 垂眸點頭道:“好多了。”

“那我去睡了。”

頭疼好了,天至深夜, 人也困乏得該睡了。

曦珠看了一眼臉色好轉許多,但眉眼疲倦的他,低道:“你也早點睡,明日還要早起。”

這段時日,他都是天不亮就?起來,已經許久未睡過一個好覺。

說著?,她就?要下榻去,目光忽而凝滯,落在了他的額角。

那裡被圍屏撞出的傷口,正斑駁地泛著?青紫,凝固的血粘在腫脹的皮肉上。

她的這一停頓,落進?了一雙漆黑而失落的眼眸。

衛陵淒楚殷殷地望著?她,小心翼翼地詢問:“我可不可以回床上睡,這張榻太硬了,我夜裡睡不好覺,起來總是腰酸背痛。”

他怎麼會睡得好,她就?在隔著?七步之距的床上,他卻要夜夜忍受著?靠近的渴望。

曦珠一時沒有回應,抿緊了唇瓣。

低落的視線,在他緊抓著?膝上霜白單褲的手背,青筋遒勁。指關有些泛白地用力,在緊張她的回應。

又聽到他說:“我保證不會碰你,好不好?”

他的語調都透出一股疲憊無?力來,仿若在讓她相信他的保證。

儘管片刻前,她的掙紮被無?視,她被他強行抱在懷裡。

但在這一刻,曦珠卻不知該說什麼。

困難的無?言中,被緊盯的期盼裡。

她再?次張口,說出的是:“我去拿藥,給你的傷上藥。”

話音甫落,衛陵便明白了,她是答應了。

笑意克製不住地從眼底蔓延至眉梢,他動作迅疾地先她一步下了羅漢榻,並?將她要放下的雙腿重新挪到上頭,忙不迭地道:“你沒穿鞋,彆踩地上涼了,我去拿!”

曦珠怔看他興奮地跑去了外間,就?在眨眼間,回來時,手裡拿了一盒子藥。

並?到桌前,“噌”地一聲擦亮火折子,點燃了上麵的一盞青釉燈。

端著?燈走來,將它放在花幾上,那盆秋海棠的旁邊。

火光驅逐方寸之地的昏暗,籠罩出一個明亮的地界。

他對著?她坐了下來,把藥遞給她,揚起的唇角想?要平緩,卻如何都不能順了他的意思。

隻能憋著?笑,悄聲道:“勞煩表妹了。”

曦珠看他這個樣子,便有些後悔了。

暗下咬牙,到底接過藥盒,跪坐在榻上,動作有些麻木地打開盒子。

幽幽的苦味嫋散,伸出手指沾了乳白的藥膏,神情一派平靜無?瀾,給他額頭的傷處抹藥。

衛陵躬著?脊背,塌下肩膀,方便她為他上藥。

仰起臉,正對她垂落的目光,也看到了她微鼓的白皙腮畔。

她在生他的氣呢,卻也沒有拒絕他。

他實在忍不住高興,麵對著?她,笑地眼眸都彎成?一道月牙,逞意片刻前,他又一次成?功“欺騙”了她,以頭疼發作的名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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