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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圓(雙重生) 紅埃中 141909 字 2024-08-09

曦珠稍稍使力按了下他的傷,登時見他皺眉,輕嘶一聲,張了張口似要說話,最終沒有,隻作可憐模樣地望她。

他的這副模樣,曦珠其?實有些回憶起來了。

前世國公和大表哥還在的時候,他偶爾會有這般神情,但後來就?沒有了。

如今這般,是因這一世的衛家,不會再?入前世的泥沼了。

抿唇將他頭上的藥抹開後,她放下手。

“藥擦好了。”

也在此刻,她才意識到並?未洗手,便碰他的傷口,頓了頓,見他有些意猶未儘的眼神,她又一次要下榻去。

手臂卻被握住。

衛陵又一次先她一步下去,在她反應過來前,陡然一把抄起她的腿彎,將她整個人輕巧地攬進?懷裡。

“做什麼!”

她蹙眉拍他的胸口。

“你沒穿鞋,我抱你。”

不過幾步,在解釋落下的瞬息,他將她放在了拔步床上。

“我要去洗手。”

她的手上還沾著?殘留的藥膏,被摩挲之後,變得有些透明。

衛陵就?笑了。

“我去給你拿帕子擦。”

他轉去湢室裡,取了一條巾帕用水浸濕,擰乾後拿回內室,坐到床邊,握起她的右手,細細地擦拭起來。

低垂長睫,將那兩根手指上的晶瑩藥膏都擦淨,又順帶擦了整隻手。

唇角逐漸抿直,眼底也漾開幽深。

“好了。”

她說,收回了自己的手。

他抬頭對她笑,也道一聲:“好。”

再?去到湢室,除去將巾帕洗淨,搭在麵架上晾乾。

他也將自己的雙手在一盆清水裡,仔仔細細地洗了一遍。

回轉內室,先到那盞燈前。

他低問:“我熄燈了?”

床帳內的她,輕應:“嗯。”

俯身?吹滅花旁的燈火,他在明瓦窗透進?的昏昧月光裡,走到床畔,對已睡慣了外側的她,溫聲道:“我睡外邊吧,明日要早起,睡裡麵不當?方便。”

窸窸窣窣地,她在被褥中磨蹭著?,緩慢地移到床裡。

他也坐了下來,脫鞋上床,放下兩側的紗帳,平躺了下來。

與側身?的她,躺在一張床上。

時隔長遠地,仿若三秋,他們又睡在了一起。

同蓋的胭脂粉織錦被裡,積聚的溫度攀升交融,兩人皆閉著?眼,彼此呼吸清晰可聞,一時都未睡著?。

窗外的蟲鳴低低地唱著?,隱約有雨絲斜落窗欞。

衛陵終於禁不住側過身?,在被中的手摸索著?去抱住她的腰,身?體貼上了她的後背。

“不準碰我。”

她的手肘朝後擊打過來,被他攔住壓製了。

他輕輕地說:“曦珠,我還有些頭疼,讓我再?抱一抱,好不好?”

他違背許諾,含著?哀求一般。

“我不亂動。”

於是,她沒有再?動了。

隻說:“我要睡了。”

“嗯。”

他應道。

但她的要睡了,卻長久地清醒著?。

在他的手隔著?一層薄薄的杏色衣料,放在她的腹部,感?受到她這些日的消瘦,不再?有之前養出來的軟肉時,他心裡酸脹。與此同時,克製不住地想?要親近她,手遊移著?到了她的腰。

“你不要得寸進?尺。”

她驀地出聲,要掙開他的懷抱。

但她的手腕被攥住,一把按在了枕上,緊跟著?他翻身?起來,雙膝跪在她的兩側。

青帳內的光線微茫。

曦珠抬眸看居高臨下的他。男人是不是都是一個樣子,給點甜頭,就?蹬鼻子上臉。

但他俯視著?她,卻神情虔誠,語氣溫柔地問她:“曦珠,我給你舔,好不好?”

他知道,她喜歡的。

他望著?一直不說話的她,沒有遲疑地低下了頭。

他想?親吻她,但她偏頭避開了,不讓他碰她的唇。

他頓了頓,轉而向下,輾轉去往另一個蜿蜒的地方。

片刻前洗淨的手,也沒有停下。

她垂眼看他的動作,咬緊了唇。

有一件事,她得承認。

儘管她再?如何想?要遠離他,但當?兩人的身?體相貼時,她總能輕易地被他挑起情。

他熟悉她身?體的每一處,知曉該如何讓她沉溺,被他掌控。

就?如此時,她攀著?他的肩膀,指間有他散落的發。

微疼之中,酥麻一陣陣攀爬脊背,沒忍住握緊了手裡的長發。

曦珠不知自己原本?就?是這樣的女人,亦還是前世與傅元晉在一起後,才會變成?這樣的。

但這並?非很重要的事,至少?現在的她,是快意的。

可她還是俯下身?,抬手挑起了身?前之人的下巴,那裡一片濕淋。

她問:“你是不是也知道我吃絕子藥的事?”

剛成?婚時,公爺和姨母談及子嗣,他說自己不喜歡孩子,嫌棄得很。

衛陵的頭發被她抓地發疼,下邊也疼。

手上的動作卻並?未停下,他望著?水眸瀲灩的她,默地點頭,道:“是。”

鼻息滾燙,曦珠的聲音發顫,問:“所以我們成?婚那晚,你才吃那個藥的嗎?”

前世自己吃避子湯和絕子藥,帶至的後果,是來月事時,痛到恨不得去死的場景。

他吃的那種避子藥必然是有後果的,但她沒有問鄭醜。

起初,她以為他是真的不喜歡孩子。

現在,卻知道了原來他早已得知一切。

心中酸澀,但也流淌著?暖意。

以及更?深的迷茫和混亂,但現下的她,還不明白為何會有這般感?受。

隻是凝視眼前這張英朗沉肅的麵容,過去將近兩月,仍覺得有微妙的陌生。

他和她一樣,是從前世重生而來,知道她的所有事。

除去所謂的愧疚,她是否知道他的愛呢?

今生在一起的這些年,她是能感?覺到的。

她仰身?以手蓋住了眼睛,也遮擋了目之所及的他。

衛陵埋頭下去,在比往昔更?為緊張的澀楚中,低聲道:“除非你想?要了,我們再?生。”

她想?要孩子了,他會做好一個父親。

她不想?要孩子,這輩子,他們就?相伴過一世。

自始至終,他想?要的,是和她在一起,照顧好她,讓她今生都高高興興地度過。

窗外的雨漸漸地大了,叮叮泠泠地落在屋頂。

*

白日來臨,醒過來時,他已經不在床上了。

曦珠卻記得在昏累睡意中,臨走前的他,在她眉心落下的輕吻。

起床之後,照例穿衣洗漱吃飯,與昨日相比,並?無?不同,但曦珠知道不一樣了。

後悔之意愈甚,昨晚她不該讓他上床。

夜裡,人的腦子是不大清醒的。

她暗自腹誹,在心裡罵了一聲他。

咬著?芝麻酥餅,抬頭看向窗外,淋漓夜雨摧殘一樹梨花,潔白勝雪的花瓣墜了滿地。

潮潤的空氣隨風潛入屋內,清新沁涼裡,是花香和泥土的淡淡腥氣,混在一起的味道。

吃完飯,又是無?事可做,就?歪靠引枕,坐在榻上閒翻雜書。

吃了睡,睡了吃,並?沒什麼可操心的。

重生之後,她的一切擔憂,都被他擔了過去。

鎮國公府的事,合該他去勞心勞力。

無?聊之餘,曦珠撐著?腮,迎風側望窗外的高空,一片陰蒙蒙的天。

開始盤算何時回去津州,到時要帶走哪些東西。

她甚至忍不住要去收拾東西了,但她知道,若沒有衛陵的同意,她連公府都走不出?*? 去。

可等峽州平定?,衛遠回京,要等到何時。

等到那時,她又要拿衛陵怎麼辦呢?

她不知道……

他又真的能離開京城嗎?

即便衛遠回來了,但衛家是這般的現狀,國公重病,姨母的身?體也不大好,衛度被罷官流放,幾個孩子也還小。

這是他的家。

想?著?想?著?,她放下手,疊放在桌上,趴在了臂彎裡。

可他的運氣仍是很好的,可以回到衛家倒台之前,改變前世的結局。

隻有她,並?未回到爹娘逝去之前,阻止他們的離開。

曦珠偏側過臉,衣袖上的錦繡花紋捂住了眼睛。

她是被一隻手給驚醒的。

今日傍晚,衛陵回來的早,一進?屋就?見人趴睡在榻上。他走過去,要抱她去床上時,卻驚動了她。

她抬頭望身?穿官服的他,一雙惺忪的眼眸猶未從困意中回神,顯然的泛紅,瓷白的臉上也殘留淚痕。

衛陵一愣,隨即坐在她身?旁,抬手給她擦淚,柔聲問道:“怎麼哭了?”

他皺眉思索,她極少?哭的。

總不能是自己哪裡又做錯了,惹了她生氣。

曦珠揮開他的手,兀自低頭擦乾掉的淚。

“我要回家。”

他已承諾過無?數遍,她依舊要“胡攪蠻纏”一般,不能等他家的事了結。

她早就?不喜歡哭了,哭是最沒用的。

這段時日,是被他惹的淚水止不住。

衛陵將她擁入懷裡,並?無?絲毫厭煩,按著?意圖掙紮的她,等她靠著?他的胸膛不再?動了,這才輕撫她的後背,側首在她耳邊道:“等我大哥回來了,我們就?走,好不好?”

“要到什麼時候?”

“儘快。”

……

可是儘快,是多快。

一同用晚膳時,和從前一樣,他與她重新說起了近日忙碌的事:因要保住衛度一條命,衛家必須得出三十萬兩銀子,這些日,他在想?辦法籌備,屆時將這些銀子送往峽州,可解大哥的燃眉之急,戰事的進?程便能快些結束了。

三十萬兩,是一個龐然的數字。

縱使是權勢煊赫的鎮國公府,要一下拿出如此多的現銀,也是不容易的。

曦珠默地吃飯,並?未應答。

等回到內室,卻去拿來了庫房的鑰匙,並?非公府的庫房,而是破空苑的。裝著?當?初成?婚時,他送給她的那些聘禮和嫁妝,裡麵有金銀玉器。

她對他說:“你去把那些都取來用吧。”

總歸都是衛家的。

衛陵看著?遞過來的鑰匙,喉間梗塞,好半晌道:“不用。”

那些是他送給她的,也是衛家虧欠她的。

“曦珠,那些都是給你的,我另外有辦法。”

鎮國公府衛家,一共有兩本?賬。

一本?公賬,一本?私賬。

公賬無?非是走親送禮、府上各項事務的開支、各地田產莊園的收入、丫鬟仆從的俸銀……

私賬則是一些秘而不宣的賬目。

是衛氏族人每年從溪縣礦產得利送來的銀錢;是官員尋求門路辦事送來的銀票,或是擺平人命官司,或是地方官職的任命提攜……

有真金白銀,也有珠寶古董、字畫玉器、綾羅綢緞。

這本?賬一直放在父親那邊,昨日已轉交到了他的手裡。

前世的後來,私賬全?空,皆投北疆的戰事之中。這世,倒要去填峽州的窟窿了。

深夜,衛陵獨自在燈下翻這本?賬,仍是不夠。

書案上,那把銀澄澄的鑰匙閃著?微光。

她並?未收回去,硬是撂在了這裡。

“是你騙我成?婚的,我不要那些,還給你!”

想?及她的氣言,他笑了笑。

將賬本?放回暗格裡。

他並?不想?讓她發現這些肮臟。

這一刻,衛陵莫名地想?到了許執。

唇角的笑意收斂,變得冷淡。

他垂首吹滅案上的燈,回到內室去,她已然熟睡。

上了床,他摟她在懷裡,手指彎曲地,慢順著?她散落的長發,也閉上了眼。

翌日的下晌,陰雲密布。

他再?次從外回府,在園子的半道,被攔了下來。

郭華音請他至涼亭,並?遞來一匣子銀票。

“三弟,你二哥能保住一條命,多虧你這些日在外奔走,不若你二哥還不知是何結果。這些銀票是你二哥平日攢下來的,你儘管拿去用。若是不夠,你和我說,我當?了那些實物,好湊夠了。”

她知道了那三十萬兩的事,是因自己的丈夫而起。

近兩日去正院,被婆母教導中饋時,亦被耳提麵命,倘若三弟要支使賬上的錢財,不必問詢用途。

大風吹刮園裡的樹木,衛陵看著?跟前身?穿藕色衣裙的溫婉女人,這回算是誠心地叫了聲二嫂。

他不曾推脫,接過匣子頷首道。

“剩下的就?不勞二嫂費心了。二哥留下的,還是給阿錦和阿若存著?的好,以後長大了用處多得很。”

尚缺的一萬多兩,他打算從自己的積蓄中出。

是之前與溫滔在長樂賭坊對賭,贏得的五座莊園彆院,以及京郊臨縣的大片田地。

成?婚之後,他這一房的賬本?和每月的俸祿,都交給了曦珠。唯獨這一樁,沒有上交。

前些日,已讓人去置賣。

至於燒毀藏香居之後的賠償。

則是之前那個紈絝的他,從那些賭坊棋院獲得的,和一些家中支給他的玩樂錢。

他隻是想?讓自己的良心好過一些,儘管也非他的所得。

外間的風雨,淅淅瀝瀝地下來了。

衛陵正凝目在賬本?上,出神之際,陡然從院子裡傳來急切的腳步聲,踩踏在雨地,不過兩三步,便來到了門外。

短促猛烈的敲門聲響起,伴隨一聲聲慌張的呼喚。

“三爺!三爺!”

若非十萬火急的事,親衛不會在深更?半夜如此找他。

衛陵從案前站起身?,大步走向紅漆的扇門,打開門來,潮濕的雨氣往屋子湧了進?來。

“什麼事?”他問。

親衛站在門檻外,拱手行禮道:“三爺,陛下快不行了。”

聞訊,衛陵凝滯了瞬,緊跟著?抬頭,越過公府的高牆,向皇城的方向望去。

黑黢黢的雨夜中,整個天地被濃墨塗染得幽暗,唯有銀線般的千萬根雨絲,正往人間纏綿墜落。

“太醫院確診了?”

身?前沉重的呼吸,親衛的頭愈發低下去,接道:“太醫院的意思,是撐不過今晚了,陛下如今咳血不止。現下內閣的人正趕進?宮去,想?必要不了多久,其?他各部的官員也該收到消息了。”

“你先在外等候,我去換身?衣服。”

“是。”

衛陵沉目關上門,轉身?走進?內室。

去到木施前,迅速往身?上□□官服,腦中在思索所有可能發生的變故。

儘管已十分確定?皇帝會傳位給太子。

今時的衛家不比前世,太子不會再?驚懼逼宮,六皇子也再?無?機會從旁奪位,衛家不會允許,內閣以及那些朝臣更?不會允許。

但他仍對未知,心生惶然。

與大哥前往峽州抗敵海寇時的送彆,一樣心情。

太子登基之後,對於鎮國公府衛家而言,帶至的會是什麼……

眸光沉了沉,他不由側首看向床帳內,卻見那簾青紗正被掀開,她犯困的眼眸耷拉著?,蹙眉望要出門的他,懶聲問道:“外邊是有什麼事?”

方才的動靜驚醒了她。

衛陵係好腰帶走過去,俯身?摸了摸她的頭發,輕聲道:“皇帝怕是要熬不過今晚,我得進?宮去。”

他知道這個消息對於衛家的含義,也懂得於她的重要。

對有些懵然的她笑了笑,說:“彆擔心,不會再?和前世一樣了。”

“你接著?睡,等我回來。”

但遠望他大步離去的背影,外頭響起關門聲,曦珠卻再?難睡著?。

翻身?平躺在床上,她仰頭看著?帳頂,一時難明複雜的心緒。

前世動蕩的結局,與片刻前他的笑,交錯在一起。

繃緊的心,終究一點點地鬆開了。

眼睛也闔上,她埋頭在被褥中,於如同碎玉一般的雨聲裡,不知何時再?度睡了過去。

而隔扇之外,被夜風吹滅了燈的案上,那本?遺落的賬,靜靜地躺在那裡。

這一晚太過倉促,他忘記了它。

第178章 多少恨(大修)

香閣之外的殿中, 太監宮女、禦醫、各宮娘娘和皇子公主跪了一地。

內閣值守的孔光維、盧冰壺次之。

衛皇後、太子、六皇子同樣伏首跪地,在眾人之前。

繁瑣的衣袍匍匐在金磚上,上麵?精致的花紋被亮堂燈火, 照得熠熠生輝。

燭火劈啪地響了一聲,衛皇後猶如驚弓之鳥,肩膀顫抖了下,但輕微地讓任何人都瞧不?出她?的彷徨。

這是她?作?為一國之母, 在新舊交替之時,不?該表露出的情緒。

她?的兒子, 該是最後的勝者。

可?她?依舊為那重重明?黃紗幔背後, 她?的夫君,亦是一國之君的神瑞帝, 與溫貴妃之間的對話, 而生出窺探的念頭。

十八年的榮寵不?衰,讓那個女人一度威脅到她?的地位。

不?過在皇帝的位置坐穩之後,依仗絕色容貌和溫柔小意,受到皇帝的青睞,繼而誕下皇帝的第六子,被抬至貴妃之位,成為皇後之下位分最高的妃子。

便是後來再開數場選秀,官家的女子, 或是民間的女子,千百數中, 無人能比得上她?受到的帝王寵愛。

所居宮殿離禦書房最近,皇帝年輕力壯時, 時常宿在她?那裡,便是後來修道成仙, 也喜去那裡坐;

所用器物皆是金銀玉石,工匠可?為了她?喜歡的一盞紅釉荷葉紋杯,費時十年;

所穿綾羅綢緞,是各州府上貢後,最先挑選的顏色最好、紋路最漂亮的布料。再讓宮中的幾十個繡娘,耗時月餘裁縫而成一件紗衣。剩餘的,才?可?送去給其他妃子;

……

甚至隨著六皇子一日?日?地成長,聰穎悟性極討皇帝歡喜,帶至身邊教導,常常誇讚。

而被內閣幾位大學士教導的太子,卻未有這番待遇,時而被說性情軟弱,不?堪大用。

便連溫家,也被所謂的愛屋及烏,受到皇帝的重用。

自己的父親溫甫正被提到大理?寺作?少卿,溫家的旁係子嗣,在京或地方,多有任職。

而鎮國公府衛家,被皇帝用勢打壓。

她?時常聽到他說:“等衛家倒了,朕就把太子廢了,讓我們的兒子接任。”諸如此類的話。

她?與兒子,便為了這些豪情壯誌般的言語,奮儘全?力地爭奪。

即便有一日?,她?的父親因不?爭氣?的庶弟溫滔,被構陷免職在家,她?也沒有絲毫懷疑過皇帝的承諾。

但那是在皇帝尚存時。

倘若人沒了,自己將失去最強的倚靠,屆時定?然會被衛皇後清算。

此時此刻,溫貴妃跪在龍榻之下,被錦衣繡裙包裹的身軀,在不?斷地滲出細汗,幾乎濕透了全?身。

背後是從半開的殿門外,吹進的攜雨夜風。

她?一陣熱,一陣冷地險些跪不?住了。

“陛下。”

她?期期艾艾地喚了一聲床上的皇帝。

便是這艱難的一聲,在張口的瞬間,麵?前形似腐木的乾枯之人,身上那難聞的惡臭直衝向她?的口鼻。

可?她?不?敢露出一絲的嫌惡,隻悲戚地抬眸望著他。

神瑞帝緩慢扭動僵硬的脖子,垂低晦暗的眼,同樣看著跟前這個女人。

十餘年過去,當?年令人驚豔的容顏早已不?在,唯有對權利的渴望,是切切實實地藏在眼睛深處的。

而她?的貪欲,是他一手培植起?來。

起?初,也不?過是一個七品小官之女。

喉嚨裡的積血未嘔乾淨,腥氣?淤堵著,讓他難忍地咳嗽了一聲。

待胸腔的氣?漸緩,皇帝嚅動青色乾澀的唇,道:“朕將景州劃為胥兒的封地,你跟著胥兒一道去那兒吧。”

一句話,足夠耗去他的大半心?力。

這是他最後待她?的情意,保住她?的命。

也僅僅是這些了,多餘的,再聽到她?的哭聲時,殆儘地唯剩厭煩。

“下去吧。”

他歎氣?一聲。

掌印太監在旁見溫貴妃遲遲不?起?身,捂麵?啜泣不?已,恐皇帝生怒,這位主子可?什麼都撈不?著了。

趕緊上前去,對人小聲道:“娘娘快謝恩啊。”

她?才?像是反應過來,忍著大慟稽首,伏跪在地。

“妾謝主隆恩。”

待起?身來,掌印太監忙攙扶欲墜的人到外間去,又?在六皇子驚覺的惶恐眼神中,微微搖了搖頭,按皇帝旨意,請太子入內。

“父皇。”

這回,神瑞帝仰身枕在床頭,連同掌印太監也屏退。

久久地俯視下方跪地,希冀得知將來命運的嫡長子。

但不?說,也該知道了。

皇帝渾濁的眼看著太子,徐徐開口問?道:“你在欣喜什麼?”

太子的呼吸幾近窒氣?,在日?落西山的威嚴之下,忙不?迭地磕頭道:“兒臣不?敢。”

片刻前,在溫貴妃失魂落魄地被扶出去時,他已有預料,他這個太子是穩坐的。

興許明?日?之後,他便可?以?再往上一步了。

峽州需要衛家,鎮國公府也必定?全?力扶持他。

更何況今晚,孔光維和盧冰壺都在這處。他的六皇弟,是沒辦法再與他爭位的。

但驟然被父皇點出,驚惶還是從太子的心?間竄了上來。

隻有將頭愈發低下,要陷入金磚的縫隙中去。

皇帝最看不?慣的就是他這副模樣,好似看到了幼年的自己,那時也是這般唯唯諾諾,不?被父皇看重,任他和母妃在冷宮自生自滅。

後來娶了衛氏女,才?在諸多兄弟中,得到衛曠的幫助,最終在奪嫡之爭中,以?清君側的名義登基為帝。

二十六年前的凶險,遠非現?在他這個長子所能想象。

坐上皇帝的寶座後,蟄伏隱忍多年,終將君權握得如此牢固。

每三年春闈科考,從大燕的各州疆土擇選才?能之士入朝為官,大臣來來走走,便連內閣,也更迭了三代首輔。

臣子之間紛爭不?斷,妄圖從君父的手裡多得權利。

帝王的位置,從來不?是好坐的。

他不?過是為了大燕的國祚綿延,這些年來,才?會打壓這個嫡長子,鍛煉他,磨礪他。

皇帝看著太子,沉聲道:

“朕本就想將皇位傳給你,你是朕的嫡長子,也是大燕的太子。不?是給你,又?是給誰。”

“可?朕最為忌憚的,是你的母族衛家。”

衛家當?初不?過破落軍戶,也是依靠他,才?有了如今的朱紫高官、勳貴門第。

大燕數百年,衛曠是除去開國門閥之後,倚仗戰功被封公爵的武將。

他不?得不?忌憚,卻也不?得不?靠衛曠。

卻是自己大限將至,衛曠也眼盲重病,峽州那邊因傅元晉之死又?起?狀況,還要繼續靠衛曠的兒子穩住局勢。

如今,衛家還不?能動。

但若任由其發展下去,必然會威脅到薛氏的延續。

“你記住,你姓薛,是朕的兒子,更是薛家的子孫。”

“要提防衛家,不?要被你的母後左右。”

最後,皇帝如此提點即將繼位的太子。

良久,太子再次跪拜,言之鑿鑿一般地應允:“兒臣謹記在心?。”

他不?是不?知,隻是現?在的他,離不?開衛家。

皇帝知道,太子同樣知道。

所謂的軟弱,到底是偽裝,還是真實,並沒有那麼重要。隻要當?上了皇帝,遲早有一日?,利欲熏心?會讓人拋棄了軟弱這種東西。

神瑞帝在死去的最後一刻,是衛皇後陪伴在身邊。

他臉色蒼白地說起?兩人從前在潛邸的記憶,胸口起?伏不?定?,感慨道:“若是沒有你的哥哥,我們也不?會有今日?啊。”

今時今日?,夫妻離心?;過去舊年,恩愛美滿。

但衛皇後早已在日?積月累的冷落中死了心?,眼中掉了淚,心?中卻是一片冷漠。

她?伏在他身上哭,說還記得曾經的許諾。

兩人要不?離不?棄,生死與共。

在那一晚,他與哥哥進宮清君側前,他摟抱著她?,對她?說。

在神瑞帝駕崩前,衛皇後願以?殘留的善念作?陪,在殿外的淅瀝雨聲裡,與他回憶過去。

*

雨停息下來時,恰是天亮。

卻仍黯淡,濃密的烏雲積聚在天上,久久不?散,籠蓋著下方的京城。

自衛陵走後,曦珠睡得並不?安穩,是被從東方傳來的敲鐘聲給驚醒的。

下床披衣,趿拉著鞋到窗前。

伸手推窗,在愈發明?晰的聲音中,抬頭眺望鐘聲響起?的地方。

烏壓壓的地界上,各處街道,五城兵馬司的人腰攜長刀,手持槍快步奔跑,嗬令百姓商販回避。

巨重的城門落下,唯剩一道小門可?堪進出,驗合身份戶籍越發嚴格。

皇帝駕崩,天地縞素,京師戒嚴。

於晌午時,京城內收到禮部消息的各處寺廟,開始唱經,鳴鐘三萬下。

從午時至傍晚,未曾停息。

百官在官衙齋宿,王公大臣進宮哭靈。

便連鎮國公衛曠,也在晨時,拄著拐杖乘車入宮去了,尚未回來。

公府大門牌匾下的六角宮燈,被管事帶人換下,拿著竹竿往上掛白燈籠。

膳房被下令,葷食暫停,這段日?子送往各院的飯食皆素。

郭華音在婆母的教導下,點頭應是,轉出正院去看各處的布置了,萬不?能出錯,被人揪住把柄。

楊毓忙活一通,感到些微頭暈,坐下歇息。

衛虞端來一杯熱茶水,關切道:“娘,您喝口茶緩緩。”

楊毓接過,仰頭飲下解渴,待放下茶盞,看著門外灰暗的天色,心?中無可?奈何地焦急。

“這些日?的哭靈,你爹的身體可?如何是好。”

縱使出門前,她?往丈夫的衣襟內塞了藥,囑咐他要是疼得厲害就吃藥。

母親唉聲歎氣?地操心?父親,衛虞也是蹙眉憂心?,卻隻得寬慰道:“娘,三哥也在宮裡,會看顧好爹的,您還是少些擔心?,注意自己的身體要緊。”

四月底雨水不?停,怕是落完這場雨,迎來端午,這天就要熱起?來了。

母親夜裡時常咳嗽,喝了竹瀝青才?好些。

聽到這句安撫的話,楊毓好歹放心?多了,撫摸女兒的手,笑著點頭。

天慢慢地陰沉,但好似轉眼一瞬,便進入黑夜。

曦珠在等待中,用完一頓素麵?的晚膳。

燈油在闃靜之中漸燃,外間又?下雨了。

他還未回府,須臾之前,一個親衛奉命回來稟報,說他要在宮中待上七日?。

“安好,勿念。”

她?知道這短暫的四個字,是什麼意思。

一切都是妥當?的。

前世是六皇子謀奪皇位,而這一世,似乎遵循正常的軌跡,太子不?用逼宮,便登基了。

緩吐出一口氣?,麵?對蓉娘的詢問?:“今晚人不?回了?”

她?是瞧著,姑娘和三爺好不?容易和好。

曦珠笑了笑,道:“不?回了。”

這一晚,她?什麼都沒做,洗好腳就上床睡了。

半夜裡,她?又?一次夢到了自己的家,以?及爹娘。

她?像是回到了小時候,五歲的樣子,被爹爹抱在懷裡,和娘親一起?去熱鬨的街市玩。

無論她?要什麼,爹娘都會買給她?。

她?那時最喜歡吃了,甜的酸的,吃得肚子圓滾滾,讓娘親都不?敢再給她?買吃的。

爹爹還顛了顛她?,笑地胡須亂顫。

“再多吃些,爹都快抱不?動你了。”

車水馬龍中,周遭的景物皆成虛幻,隻有爹娘的臉是清晰可?見的。

又?一個尋常的,過去的某個燦爛晴天。

曦珠又?一次從夢裡睜開眼,縮在暖和的被褥中,茫然怔怔。

翌日?的院子裡,丫鬟持帚,在清掃昨夜的落花。濕漉漉的青牆角落,堆滿了被雨淋臟了的梨花。

一地掃儘,到了下晌,又?下一場小雨,樹上的花便愈發荼蘼。

曦珠仍在等待。

興許花落儘的時候,她?就可?以?回家了。

衛陵答應過她?的,等太子登基後,衛家徹底無恙,她?就能回去津州。

至於他說的,會陪她?……一起?回去。

她?不?知該如何全?然原諒他之前的欺騙。

至少不?是現?在。

儘管這段時日?,他被困公府的瑣事,總是疲困乏累,又?用那委屈的模樣來對付她?。

她?不?是不?知道,卻還是對他心?軟。

她?想著,等公府的事了結,再來真正計較他們之間的事。

雖是這樣打算,但曦珠還是迫不?及待地想要收拾離京時,帶走的東西了。

必須得做些什麼似的,打發這漫長的等待。

窗外的喪鐘不?絕,是喧嚷擾人的。

雨天無事可?做,青墜和蓉娘皆在自己的屋裡做針線。

她?從床上爬起?來,步伐不?免著急。

甚至踉蹌了下,但很快站穩。朝牆邊立櫃旁,幾個摞堆的淺黃雕花箱籠走去。

打開最上麵?的箱子,裡麵?裝的是一些夏冬的裙子棉襖。春日?穿的鮮亮衣裳,都於早春時被翻揀出來,折在衣櫃中。

下麵?的箱子裡,則是鞋子被罩等雜物。

曦珠俯身,先是收拾衣裳。

應該是等不?到這年的冬天,衛遠定?能回來,她?就可?以?離京了。

興許會是秋天。

更早些,就在夏日?。

或許是七月、六月,也許就在即將迎來的五月……

躬彎的脊背微滯,垂低的長睫之下,一雙眼望著手裡的寶藍掐花皮襖。

可?她?也明?白,峽州那地凶險,海寇並不?好戰勝,否則衛朝不?會受那麼多傷。

就連傅元晉每次回來,身上或多或少,也帶著斑駁的血痕。

海寇與狄羌相比,究竟是哪個更凶殘些。

她?不?知,也不?想得知。

有些出神地想起?那段黑暗的歸途,背著她?的人,說過的話了。

如今的衛朝,應當?在傅元晉以?養寇自重被定?罪後,接手了峽州,不?知現?在如何。

但陰陽相隔,兩世交錯,各人有各自的路要走。

她?能做的,已經都做了。

一箱的衣收好,扣上銅鎖。

曦珠直起?身,反手輕捶酸脹的腰,而後依在櫃門邊,四處瞻望屋子。

想著除去從津州帶來的衣服,還有哪些東西該裝起?來。

似乎極少,自從住進破空苑,很多東西都是衛陵添置的。每一件器皿,每一個家具,都問?詢過她?的意思,才?會安置下來。

便連櫃中的衣裙,妝台上的首飾,多是他買給她?。

那些,她?沒有打算收拾。

從津州來京的路途遙遠,她?帶來的多是金銀,裝成一箱箱的,存放在公府的庫房。

至於剩下的,不?過些衣物和喜愛之物罷了,免得路途搬運勞累。

更是因鎮國公府畢竟不?是家中,可?以?任由她?裝扮。

她?不?過是一個寄人籬下的表姑娘。

待孝期過後,年滿及笄,鎮國公夫人:她?那個從未謀麵?的姨母會為她?挑選一個適宜的男人,她?隻要出嫁了,就可?以?有一個後半生的家。

那年來京的顛簸水路上,她?為了這個虛無縹緲的今後,哭到傷心?欲絕。

好似真的很難過,在風雨飄搖的水上,難過到迫切地想有一個可?以?倚靠的人。

曦珠無聲笑了下。

可?原來,她?還是有另一條路可?以?走的。

倘若那時年僅十四的她?,能夠懂得多些,知道那條歸家的路。

但又?能苛責得了什麼,那時的她?還太小。

外廳忽然傳來青墜的喚聲:“夫人,晚膳送來了。”

她?沒有再多想,走了出去。

東西一天是收不?好的,當?時從春月庭搬到破空苑,他幫著她?整理?,還用了三四日?的時間。

不?願在事情未定?前,讓蓉娘多想。

她?得自己收拾。

一天天地,慢慢裝進箱籠,總有裝完的那一天。

至於帶來的那些金銀,離開時她?也要全?部帶走。

在衛陵入宮未歸的第七日?,外頭的喪鐘終於停了。

曦珠也差不?離收好了自己的東西。

隻餘現?下尚用的,還擺在屋子裡。

她?推挪著那幾個沉重的箱籠很吃力,也有些輕快地笑。

抬袖抹去額上的汗,想:這樣的重,若是換成前世的那副身體,必然能搬動。

捏了捏手臂上細膩的肉,精細養著的,哪裡能比得上。

箱籠多了,顏色又?一致。

怕自己記錯,想著該寫上字條貼著,以?後才?不?會弄錯。

曦珠走出了內室,往衛陵的書案而去。

他七日?未歸,案上的擺設,仍是那一晚他離去前的淩亂樣子。

他呢,講究乾淨,卻並不?愛整齊。

未成婚前進到這屋,滿眼是紊亂,這裡一堆,那裡一堆。

她?疑惑問?他:“你怎麼找到自己想要的東西?”

他不?假思索地挑眉反問?:“我自己的東西,還能找不?到?”

但在她?搬進來後,他也井然有序地收弄東西,不?會再隨手丟扔。

她?原本還想說他,他卻沒給她?這個機會。

想來那時候,他在她?麵?前,早將裝模作?樣的功夫,練得爐火純青。

隻是他常用的書案,仍是一貫的作?風。

這兩月以?來,她?也未像之前,會為他收拾桌麵?了。

曦珠眼眸微彎,坐到太師椅上,要將案上的那本攤開的賬合上,放到一邊。

慣常對數目敏銳的眼,卻不?由落在那微微泛黃的紙張上。

微風從窗外吹進來,催促她?移動手指。

於是,她?一頁頁地看了下去,指節卻在發抖,抖到最後,近乎痙攣起?來。

讓她?頭暈地快要癱軟在地,扶著案沿,咬緊牙關,才?沒有倒落下去。

她?懷疑他還隱瞞了其他事,一陣翻箱倒櫃,但沒有再找到了。

天色陰沉,烏雲遍布整個高空。

雨絲淋漓地飄落,越牆而過的園子裡,升起?了一層朦朧的雨霧。

蓉娘進來,見屋中昏暗,過來點燈。

“天黑成這樣,怎麼不?點燈?”

但燈點亮了,卻見姑娘坐在榻邊,目光呆滯地發愣,仿若失了魂魄。

她?一驚,忙過去問?道:“又?在想什麼呢?和我說說。”

如何說呢?

曦珠緩緩吐出一口氣?,嗓子微啞道:“讓我一個人坐會吧。”

“飯菜送來了,都熱著呢,快去吃吧。”

心?口的綿痛傳來,她?儘力平和地說:“我等他回來。”

這七日?三爺都在宮中,今日?回府,也不?定?何時,哪裡能等。

蓉娘再勸兩句。

“若是餓了就吃飯,可?彆餓出病了。”

這番關切,令曦珠不?忍眼眶泛熱,輕輕地點頭:“我知道,您先去吃飯吧。”

蓉娘勸說不?動,離去前,隻見一旁的炕桌上,隱約有一本什麼,還有一張單薄的紙。

昏黃的光,安靜地籠罩著它們。

她?枯坐著,仍在等待他的歸來。

一動不?動地,如同被精雕細琢的木偶,被困這座金粉玉屑建造的院子,被他一次次地欺瞞擺弄,還在可?笑地期許今後的可?能。

曦珠不?知自己還要等多久,才?能等到他。

興許今日?,他也不?會回來。

燈火微晃,在淚滴墜落下來時,她?低頭,默然地抬手擦掉。

也在這一刻,在夜雨之中,聽到了門外熟悉的腳步聲,一雙煙墨繡曲水紋的皂靴,先後跨過門檻,走了進來。

他的袍擺被大雨淋濕了好些,疲憊的語調,在問?青墜:“夫人還沒吃飯?”

“是。”

“去把飯菜端過來。”

他一壁說,一壁走向內室。

帝王駕崩喪儀、太子登基禮儀帶至的滿身困累,令他手上解著頸間盤扣,想將濕掉的外袍脫下。

但甫穿過那簾帳子,見到裡麵?坐在榻邊的她?。

好些日?沒見她?了,他很想很想她?。

她?瑩潤通紅的眼抬起?,朝邁步走近的他望來,他的動作?便頓住了。

繼而他的視線,落向她?的一旁。

不?過瞬息,他眼前止不?住地眩暈,懷疑自己看錯了。

但那一晚的疏漏,在清清楚楚地告訴他,那不?是錯覺。可?他還是更快地上前去,想要看得更明?白些。

明?白地,在看到那本賬的同時,也再次看到了那張皺巴巴的和離書。

那股僵直疼痛的感覺,再次襲遍全?身。

“我問?你,藏香居是不?是你燒的?”

他沉默不?言。

“你究竟還有多少事瞞著我!從始至終,你都在騙我!”

她?幾乎是顫巍巍地站了起?來,揚起?手,狠力往他的臉打了過去。

“原來這就是你所謂的會對我好!”

在燒毀藏香居之前,已籌備好了銀兩。

那是她?爹娘留給她?的,曾壯誌淩雲,笑對她?說:“以?後咱家要把生意做到京城去。”

那個名叫曹伍的夥計,喜得一雙兒女時,散發喜糖的笑臉,“姑娘,吃糖,這糖甜呢。”

與被火燒死時的焦黑流膿慘狀,交融扭曲在一起?;

那家人的喪禮上,曹伍妻子的悲慟扯打。

“若不?是你們這些人,我丈夫怎麼會死,怎麼會丟下我和兩個孩子,你還我丈夫來!”

與孩子的啼叫哭鬨,皆曆曆在目,如潮水朝她?撲湧過來。

讓她?撐不?住站立,跌坐了回去。

衛陵的臉被打得偏向一邊。

火辣的疼痛中,他閉了閉眼,再睜開,喉結微滾了一下,喑啞道:“我可?以?解釋,那時秦令筠對你虎視眈眈,那年十月羌人要南下,我必須去北疆。若你總是在外頭,我怎麼能放心?……”

“夠了!”

她?猛然出聲打斷了他,冷視著他。

“衛陵,你總是有那麼多理?由!”

“當?時若非這樁事,你也不?能夠去整治溫家,你敢說你當?時沒有設計?我不?是傻子!”

這回,衛陵徹底地沉默下來。

吩咐陳衝去燒毀藏香居,是因謀算溫家,?*? 殺死侮辱她?的溫滔;也是讓她?沒有緣由再出公府,好好地待在京城,等他從北疆回來。

他怕的不?僅是秦令筠,亦有許執。

怕他們在他看不?見的地方,舊情複燃。

便是那一年的上元燈會,他竟然看到了許執。

前世的一幕幕,在那時未得到她?的心?意前,日?日?夜夜地,在他腦中上演。

後來的他,不?後悔做下那樁事。

唯一害怕的,是被她?發現?。

他一直遮掩的都很好,但就在以?為兩人快要走過最為艱難的道路,待他家的事結束,他們要過上如同話本故事裡,結局的美好生活時。

蒙上的紗,終有一日?要因疏忽,被無意揭開,露出裡麵?的真相。

連日?不?得休息的疲乏,讓衛陵勞累地,無力多做解釋。

此前長達一個多月的爭執吵架,業已將彼此的精力耗光。

半晌,他抬手接著解開盤扣,扯落腰間係掛的白麻,將外袍脫了下來,隨手扔在臨窗的一張靠椅上。

緩緩在榻上坐了下來,在她?的對麵?。

不?願多看那張和離書一眼,怕快壓抑不?住的暴躁戾氣?,會讓他去撕了它。

望向地磚上微茫的光,又?如之前,他點頭低聲道:“曦珠,這件事是我做錯了。”

“你要如何才?肯原諒我?”

他承認自己的錯誤。

更多的辯解,會讓她?愈加生氣?。

他知道她?的脾性。

始料未及的場麵?,隻想讓他快些消去她?的怒火。

儘管茫然無措,讓他的頭疾在一陣陣發作?,暗中咬緊了後槽牙。

曦珠望向燈火下,身著白色單衣的他。

冷峻的側臉上,有一個鮮明?的巴掌印。

語調一如之前的低弱卑微,但眼神平靜地沒有一絲波動。

她?忽然覺得自己不?認識他了。

好似現?在,眼前的這個他,才?是他真正的麵?目。

她?仰起?頭,逼著自己吞咽下口中的苦楚。

再看向他,哽咽道:“你害死了曹伍。”

曹伍?

衛陵想了好一會兒,才?想起?這個人是誰,原是那個被燒死的夥計。

他道:“我之前賠給他家許多銀子了,夠他們一家子不?事勞作?,幾輩子的生計。”

“那是一條人命!”

她?的怒聲跟隨落下。

她?曾命若螻蟻,受到那些生於貧困中人的幫助,拋棄了一身嬌養的皮肉,像他們一樣生活。

洗菜做飯、浣衣耕地、打水醃製鹹菜……向那些生於峽州戰亂中的人,討教更好生存的方式。

她?不?知他為何會如此輕易地,說出這番話。

他也曾為了護住北疆的百姓,而為國戰死。

心?煩意亂和燥亂怒氣?,充斥在疲憊的身軀。

衛陵縹緲的目光,虛幻一般凝在地上,答非所問?地張唇:“曦珠,不?要跟我說什麼人命,我從前就是顧忌這個,以?至於釀成那樣的結局。當?時我要是不?顧他們,帶兵殺回京城,到時會是什麼場麵??”

“誰輸誰贏還不?一定?,你是不?是早就和我在一起?了?”

不?必獨自一人,遭受那些苦難。

衛陵苦澀地笑了下,這些話最終並未出口。

倘若再給當?時的他一次機會,他絕不?會選錯。

良心?這種東西,他早就沒有了。

曹伍的死,他並無絲毫愧疚。

長久無言,臉頰上的疼痛仍在。

可?是,他還是轉頭看向她?,柔聲道:“我明?日?再讓人送銀子過去,賠給他家好不?好?”

異常冷靜的注視下,四肢百骸的血在逆流,發冷地曦珠直打寒顫。

這種寒冷讓她?的憤怒,控製不?住地要爆發出來,恨不?得掀翻了眼前所有的一切。

“你就不?怕報應嗎!”

“若有報應,也該報應在我的頭上。”

他沉靜陰鬱的目光,落在她?身上,仿若那未來的報應於他而言,不?足為懼。

而真正令他懼怕的,是她?接下來的尖銳質問?。

“我家的鋪子呢?”

“衛陵,你是爹娘生養的,難道我不?是嗎!”

她?目睹他一日?日?地拯救衛家,但她?連自己的爹娘,都沒辦法救。

剛重生回來時,她?幾乎日?夜都在想:為何不?能回到爹娘逝去前。

淚水從蒼白的臉腮,如斷線的珠子墜落。

曦珠在他的平穩中,日?日?年年堆積、不?曾宣泄而出的深藏情緒,終至潰敗。

“憑什麼你可?以?救你的家人,我卻不?可?以?!”

衛陵怔然地看著她?。

朦朧的淚眼中,她?一步步地往後退去,倏然轉身,朝外跑遠。

頭腦一片空白,她?什麼都不?敢想了。

甚至不?再去想那張和離書,也不?想再去想她?帶進京的那些財物。就連蓉娘,也顧不?上了。

隻要不?再在鎮國公府,不?在京城。

她?想離開這裡,不?再見到他。

但在要跑出屋子的那一瞬,她?的手臂被一隻大手緊緊抓住。

衛陵從愣怔裡回神,終於在她?將要消失在他眼中時,慌張起?身,疾步上前,將失控的她?一把拽住。

“你到哪裡去?”

外頭在下大雨。

她?群青的外衫被扯落,發絲也披散而下,扭過身,拚命掰著他的手,想要掙開他的錮桎。

“放開我!”

“我讓你放開我!”

她?掐的他手背滿是血痕,他也沒有鬆開一分。

這時的衛陵,仿若福至心?靈一般,知道她?要到哪裡去了。

從背後抱住她?的腰,他著急地語無倫次。

“快了,我們就能回家了。”

“再等些日?子,我陪你回津州,回家去。”

他想以?這個承諾挽留她?。

但淚水成行落下,她?一雙似乎含著嫉恨的眼,望著模糊的他,說出的是:“我還有家嗎?”

她?早就沒有家了。

兩世的二十餘年,自從爹娘逝去後,她?便失去了家。

衛陵的雙臂,僵硬地鬆懈了力氣?。

她?從他的懷裡滑落下去,跌坐在地,嚎啕大哭起?來。

*

其餘的事,衛陵尚且可?以?想法改變,唯獨這一樁,他一個凡人,要如何改變歲月的更迭?

經曆兩世,他已知時光流逝的無情。

第179章 錯錯錯(補後段)

他從未見過她如此傷心, 痛哭得?聲嘶力竭。

她一直在哭,無所顧忌地像個孩子一樣。

癱坐在地磚上,荔枝白的妝緞裙散開, 上繡的忍冬花被濺上一滴又一滴的淚水。

淚從通紅的眼眶裡撲簌落下,她抬手?不斷抹去,卻如何都擦不乾淨。

哭得?整個人都在發抖,抖地口中嗚咽也變得?嘶啞。

衛陵慢慢地蹲下了身, 單膝跪在她散落的裙擺,伸出手?臂, 將?她擁入了懷中。

她的力氣全耗在哭上, 也一心一意地在哭。

並不能?,也分不出精力反抗他。

他扣住她的後腰。

她便不能?動彈地, 隻有埋頭在他胸膛前抽噎。

溫熱的淚水浸透單衣, 滲進?了他的心口。

衛陵的手?掌落在她瘦弱的後背,無言地從上到下,一下接一下地安撫她。

在蓉娘和青墜聽到屋裡的動靜,猶豫走來,停在內室的隔扇前時,他啞聲道:“你們先出去。”

密密麻麻的夜雨墜在屋簷的鴛鴦瓦上。

“滴答,滴答……”,不停地在下雨。

她也哭了很久, 久到困意上湧,靠著他睡了過去。不時從喉嚨裡, 泄出哽咽。

衛陵扶住她的肩,動了動僵硬的膝蓋, 另一隻手?抄住她的腿彎,躬身站了起來。

他抱著她走向拔步床, 將?她放在了床上。

給她脫掉繡鞋,除去外?衫,又蓋上被褥。

而後坐在床畔,低頭看睡著的她。

她的眼睛已經哭得?紅腫,鼻尖也紅了一片。

臉色卻極其?的白,是一種?慘然的景象。濃密的睫毛上,掛著未落的細小淚珠。

最初,他想的是,倘若她得?知他也是重生回來的,定然不願意和他在一起,會立即回去津州。

可他沒有料到,會有另一種?更為殘酷的現實在等?待他。

腦中猶如有鐵釘在猛鑿進?去,磨肉穿骨一般,疼痛難忍。

衛陵緩了好?一會才站起身,出去喚青墜送來熱水。

這一晚,他為她擦淨臉上乾涸的淚痕後,沒有用?飯,也沒有沐浴,便上床去摟抱著她。

似乎頭疼好?了許多,他閉上雙眼。

宮中哭靈的這七日,他困乏得?精疲力儘,累地倒頭就睡。

但他睡得?並不安穩,渾渾噩噩地不知過去多久,忽然被懷中的滾燙驚醒。

帳中,她的臉潮紅地失常,口中呼出的熱氣吐在他的頸間。

那股熱久久不散地,愈積愈甚。

他的手?微微發顫地抬起,去摸她的額頭。

一片燙熱的溫度。

“曦珠!曦珠!”

他驟然清醒,急切喚她的名?。

*

半夜裡,黃孟正睡得?熟,猛然被小廝拍門叫起,連衣裳都沒怎麼穿好?,就提起藥箱,一路被拉著跑到破空苑。

折騰得?人都快跑斷氣,原是三夫人又病了。

情形緊急,要他一個府醫快些診治。

進?到內室,一番診斷開藥後,又見人如何都喚不醒,用?上針灸,才令人睜開了眼。

至於?剩下的事,不過吃藥修養,便用?不上他了。

青墜提燈往膳房那邊,叫人開門煎藥去。

黃孟跟著退出內室,在外?廳叮囑三爺。

臨近端午,潮悶雨繁,多有人病。此前三夫人那一次昏睡,著實傷了根底。今晚又是大動心緒,才會生病。

這兩年以來,旁觀鄭醜治病,黃孟委實學到不少,醫術更為精湛。

“你先退下吧。”

衛陵聞言閉了閉眼,揮手?讓人送黃孟離開。

回到內室,他讓蓉娘也出去,來到床邊坐下,她已側過了身。

“身上還?有哪裡不舒服?”

她沒有回答。

“要不要喝些水?”

他又溫聲問道。

她隻字不言。

他伸手?碰她的肩,再問:“肚子餓不餓,要不要吃點?東西?”

“想吃什麼?”

今晚,她什麼都沒吃。

但對於?他疲累語調中透出的殷殷關心,她即便再頭暈、再口渴、再饑餓,依舊無動於?衷。

這種?沉默,終究讓他忍受不了,掰過她的身體,想要清楚地看見她的臉。

但輕巧的一個力道後,看到的是一雙含恨眼眸。

晶瑩的淚從她的眼尾滑下,順著鬢發,落進?胭紅枕麵的纏枝紋裡。

目光一滯,連綿不絕的疼痛再次襲上心臟。

眼中泛起止不住的酸脹,他艱難張口。

“等?我大哥回來了,我們就離開京城,回家去,再也不回來了。再等?一等?,好?不好??”

他反複承諾,語氣幾近低入塵埃,但她始終沒有回應。甚至連之前的反駁和怒氣,也不再有。

有的隻有源源不斷的淚,讓他無力再多加辯解。

她已經不相信他了。

即便他說的是真的,可又怎麼樣?

曦珠轉過身,不再看到他虛偽的麵目。

她的不想,卻在煎煮好?的藥湯被端來時,徹底落敗了。

背後是他故作?柔和的腔調。

“乖些,起來將?藥喝了,發熱才能?退下去。”

她之前要與他和離,再生氣也不會枉顧自己的身體。

藥再苦,她全都喝儘;

一日三餐,也沒有缺少一頓。

但如今,他不斷地懇求勸說,沒有動搖一分她與他爭執的決心。

直到藥的熱氣快要散儘,他低低地喚了她一聲:“曦珠,起來喝完藥再睡。”

她仍然置之不理。

頭疼一陣陣地發作?,與身心累聚的疲乏交織,讓他終於?喪失了僅有的匱乏耐心。

將?瓷白的碗擱在一旁的凳上。

“嗵”地一聲,清脆磕碰梨花木。

他將?執拗的她,從被子裡強硬地撈了起來。

提著她的腰,把她壓在雕花的床頭,一手?拿過碗,一手?掐住她的兩腮。

虎口抵住她的下巴,稍往上抬,迫她張開了嘴。

任由她的指甲深陷他的手?腕,將?兩個時辰前凝固的血痂扣破,再添新傷。

他也沒有管。

垂低眼睫,自顧自地往她嘴裡灌藥。

藥湯是溫熱的,不會燙到她。

喝了藥,再好?好?睡一覺,她就能?病好?了。

他不能?再看到她生病,更何況是因他而起。

細弱的喉管被迫仰起,隻能?接受苦澀的藥湯。

她望著他一派冰冷平靜的麵孔,苦得?全身都在發抖。

如同無法反抗的前世命運。

終在最後一口藥流入嘴裡,他移開碗時,也鬆開了她的下巴。她“嘔”地一聲,將?那口藥吐了出來。

全落他霜白的單衣,熏起淡薄的熱霧。

刹那之間,她手?腳發顫地急縮到床角,緊緊地抱住頭,囈語般地呐呐:“不要,不要……”

衛陵怔望著她,許久都未動一下。

衣襟處的棕黑藥湯在蔓延,一直到他的心口。

他的心猶被丟進?了那沸湯中熬煮。

他想起來了,她為何會有這個反應。

他趕緊去抱害怕的她,但才碰到她的頭,她立即抖得?不成樣子。

可他仍固執地摟住她,讓她滾熱的臉貼著他。

“對不起,我不該那樣對你的。”

“曦珠,對不起……”

他在懺悔,在後悔剛才的強硬。

分明早知她厭惡被迫。

分明早就知道了啊。

……

他愧疚地不停致歉,懷中人逐漸地放鬆了下來,靠在他的肩膀,燒熱得?頭腦昏脹。

她喃喃道:“我不想在公府了。”

“求你了,我想出去。”

去哪裡呢,隻要不在公府就好?。

曾經那一年的中秋夜晚,她想出去,去的是那座名?叫柅園的園子。

隻要她還?在他的身邊。

不願再聽她以卑微的語氣請求他。

於?是,他沒有絲毫猶豫地,打斷了她的話。

“好?,我們出去。”

在深更半夜、人皆入睡的時候,他叫小廝去準備馬車,喚青墜去收拾一切要用?到的東西。

並找來衣裙為她換上,抱她走出了屋子。

*

雨何時停了,輿輪碾壓在地上,軲轆軲轆地響。

抵達柅園的時候,快至東方既白。

園子的仆婦丫鬟被拍門聲惹醒,不滿趕來開門,驚見門外?的人,臉上立即堆上殷勤,也有疑問:怎麼三爺抱著夫人過來了。

便是不明,也手?腳麻利地趕去擦洗鋪床。

不過片刻整理乾淨,人都退出門去。

就連跟隨的蓉娘,再著急究竟今晚的事,也被仆婦拉往彆的房歇息了。

闃靜的室內,衛陵看著床上闔眸睡去的人,卻沒有再睡。

君王更迭,新朝有一堆的事務。

不僅是軍督局內,亦有各處官職的調動任命,正是誰人不顯神通的時候。跟衛家有關的官員多要聯係,也有新帝交代的諸事要辦。

帝王喪儀之後,太子將?要登基,需要衛家。

有很多臟手?的事情,譬如清算六皇子的餘黨,得?有人去做。

天邊露出魚肚白時,衛陵穿上官服,又走到床邊,看了一眼她。

俯身將?她微擰的眉頭,輕柔地撫平。

走出柅園前,他對留守在這裡的幾個親衛吩咐:“看好?夫人。”

又叫了一個小廝,讓其?領一張三百兩的銀票,往城外?走一趟:送給那戶曹姓的人家。

他答應過她。

揉了揉乏累的眉心,他翻身上馬,朝皇城趕去。

也在這一日,帝王龍袍和冠冕暫時未趕製出來,登基大典的日子,尚由禮部?和司天監在合算。

新帝卻在早朝過後,讓他到禦書房一敘,問起了一樁事:關於?流放到西南的衛度,可需特赦回京。

凡是新帝初年,皆有特赦。

遑論衛度出身衛家,是新帝的母族之人,曾為新帝伴讀。關係親厚如此,合該舍一些情分。

“鴻漸,你意下如何?”

繚繞白茫的香霧背後,坐著新一代的君主,麵目慈善溫良。

禦案之上,已換一頂嶄新的雙龍耳三足鈞窯香爐。

新帝為東宮時,最喜好?的就是鈞窯。

香爐雖換,但內裡的香仍是龍涎。

衛陵垂首,沉聲拒絕了。

“陛下,臣以為不妥。”

“衛度既觸動大燕律法,本是死罪,因先帝仁慈才判流刑。當時已得?帝王赦恩,如今豈可又得?特赦。”

新帝看著他的表弟。

亦是鎮國公衛曠的第三子、正三品的指揮僉事。

他憶起那年寒食的馬球賽上,這個表弟還?幫他投進?了最後一個球,以至六皇弟惱羞成怒地丟了球仗。

如今,六皇弟被封王就藩到景州,他卻登臨了帝位。

縱使沒有衛家,這個皇位,父皇本也要給他。

半晌,新帝笑了笑,轉話關切問道:“朕看你臉色不好?,昨日回去沒好?好?歇息?”

這回,衛陵也跟著笑了下。

“留下陪朕用?頓午膳吧。”

這頓午膳,談的左不過是峽州戰事,右不過是朝廷中,曾經站隊錯誤的官員該如何處置。

這一天下值有官員邀入酒局,衛陵推拒了。

回到柅園時,已是日暮落儘。

坐在外?廳,靠著臨窗的椅背,聽青墜說起今日一整天,除去往湢室,她都臥在床上。

燒熱退了下去,飯和藥都吃了,是蓉娘勸的。

讓人退下後,衛陵好?歹鬆口氣,仰頭在窗外?透進?的陰暗裡,緩了須臾疲累。

方才直立脊背站起,解衣往裡走去。

想要看一看她。

但似乎昨晚的短暫親昵,不過是他的幻覺。

燒退了,人變得?清醒。

現下她躺在床上,顯然聽到他回來的動靜,早已背過了身,連一個眼神都不願給他,哪裡會願意和他說話。

在他的手?碰到她的發絲時,她倏然掀起被子蓋住了頭。

僵持之中,他緩慢收回手?,又走了出去。

柅園沒有專門的廚娘,晚膳是從附近的酒樓買來。

今晚她吃了一些,還?剩下許多,未來得?及收走。

衛陵獨自一人,無滋無味地吃過飯後,又去沐浴。

回到床邊,他一如既往地將?自己的鞋,與她的擺在一起。

上了床,無論她如何掙紮,他都緊抱著她。

直至她不再動了,他才開口,溫和道:“今早出門前,我已讓人送三百兩銀子去曹伍家裡。”

他說給她聽,是想讓她相信自己是一個信守承諾、珍視性命的人。

“峽州那邊,想必過不了多久,戰事就能?結束了。”

這是維係他們曾經一起祈盼的將?來,必然經過的道路。

他隻能?和她一起等?待。

在枯燥而焦急的等?待裡,盼望戰爭的結束。

但送彆大哥離去前的不詳征兆愈甚,這些日,他的右側眼皮時不時地跳動。

至於?其?他,他什麼都沒說了。

她也什麼都不問。

“曦珠,我想睡一會,好?不好??”

他抱著她,在輕聲征得?她的同意。

還?未等?到她的點?頭前,他卻已經睡著了。

他太困了,很快就響起略重的呼吸聲。

有些吵,讓曦珠無法入睡。

也興許是白日,睡得?太多的緣故。

好?像這一次爭吵,於?他看來,和之前的並無不同。

隻不過更換了一個睡覺的地方。

他要繼續熬著她,熬得?她又一次對他心軟。

黯淡的光線中,曦珠靜靜地看他安靜的麵容。他額角處自作?自受的傷,已然好?全。

月落日升,他醒了過來,出門上朝去了。

蓉娘又來勸她。

翻來覆去地,都是一些說爛的陳詞,讓她與衛陵和好?,快些回公府。畏懼搬出來住,屆時公爺和國公夫人發現,要如何回話。

便連青墜,想自己是一個奴婢,原沒資格勸說主子。可想著夫人和三爺的日子過得?好?,她才能?跟著好?過,也硬著頭皮,上前勸了兩句。

曦珠不想去深思那些話,卻又分明其?間暗示的意思:她不知珍惜。

她們似乎忘記了當初她是如何嫁給衛陵,便是那時再不堪,現今全成了她不識好?歹,亂發脾氣。

畢竟衛陵對她的溫柔體貼,人人目睹。

連最親近她的蓉娘,也是這般認為。

“他對你多好?,到底是哪裡不如意呀?他整日在外?忙,你瞧他累得?人沒睡好?,眼青成那樣,回來你還?給他臉色瞧,再好?的夫妻情分也給作?沒了。”

難道不是他強求的嗎?

曦珠垂眸,心間苦澀。

可她知道自己要什麼,不需彆人來替她選擇。

雖耳覺聒噪,但知她們是為了自己好?。

她也就沒有說話,隻以沉默相對。

而再次回來的他,實在為她連日的沉悶擔心,提議道:“這裡離街道很近,不若今日出去吃,我們去逛逛吧。”

他記得?,她喜歡逛街。

他也許久未陪她逛過了。

但她仍沒聽到他的話似的,打開了新送來的食盒。

坐下桌邊,執筷吃了起來。

衛陵抿緊唇,拿起了另外?一雙筷子。

夜裡夫妻同床,卻又離心。

他的提議,曦珠並不應允,但是自己出門了。

在第三日,她的身體好?全時。

快至傍晚,她對蓉娘說:“我想去藏香居看看。”

青墜緊隨身後,著急說道:“等?三爺回來了,陪夫人去外?頭逛。”

她沒有管,在要踏出院門時,卻被守在那裡的親衛攔住。

親衛畢恭畢敬地道:“夫人,三爺說近日外?邊不太平,還?是不要出門的好?。”

是真的不太平。

還?是他的一麵之詞,打著為她好?的旗號。

曦珠隻輕輕地說了一句話。

“若是不放我出去,等?他來了,我讓他撤你的職,你說他會不會聽我的?”

親衛哪敢賭啊,但凡有眼睛的,都能?瞧出三爺對夫人的遵從。

“你不放心的話,跟著我一道就是了。”

可她又說了這樣一句,不願為難這些人。

而後看著親衛領頭點?了幾個人,要跟著暗中出行,又讓一個人快些先走,奔去的方向是軍督局。

是去給他通風報信了。

曦珠並不在意,彎腰進?到有些悶熱的車廂。

蓉娘青墜先後上去。

馬車緩緩行走起來,是更衣之後的親衛駕車。

她道:“去武南大街。”

後日就是端午,街上多在販賣雄黃酒、艾草菖蒲、粽子五黃……雖看上去人來人往,但因先帝近日前的駕崩,與去年相比,要蕭瑟不少。

便連天氣也陰沉,深淺不一的烏雲被風吹得?慢動。

去年?不是的。

當時他在北疆打仗,同樣以為她好?的名?義,不允她出門。

那時的她,相信了他。

馬車停在曾經藏香居所在的地方。

現今的店鋪,已更換了兩年的牌匾,名?叫“馮記生藥鋪”。

門口擺了一個攤子,上麵鋪滿用?藥草製成的香囊,色彩各異、花樣繁複,用?以驅逐毒蟲毒蛇。另外?一把把被紅繩係好?的艾草。

幾個婦人正在翻揀挑選。

一個脖掛汗巾的壯漢從鋪子裡走出,手?裡提著兩袋藥,又一個拄拐的老叟顫巍巍地拿著一張方子,進?去抓藥。

曦珠看了好?一會兒,終放下靛藍的簾子。

蓉娘疑惑怎麼來了這裡,藏香居失火之後不得?不閉店,老爺留下的最後一份產業算是燒毀了。

但見姑娘低落的神情,她便在心裡歎息一聲,沒有問出。

她隱約覺得?姑娘和三爺吵架,其?間有許多事瞞著她。

可有什麼,是連她這個從繈褓開始,陪著長?大的乳娘都不能?告訴的?

在這個世上,她一個可以傾訴的人都沒有。

便要尋酒消愁。

在去酒樓,步上二樓時,遇到了一個穿豆青水紋春衫、滿頭珠翠的貴婦人。

曦珠認了出來,是衛陵好?友姚崇憲的夫人。之前的幾次宴會見過。

但這次,當人再跟她笑著招呼:“三夫人也來這處用?飯嗎?隻一個人嗎,不若一起?”

她並未應答一聲,便徑直從姚夫人的身邊走過。

蓉娘和青墜覺得?尷尬,可不好?代替應聲,隻得?跟著上樓。

暗中的親衛想的卻是:隻要彆欺負到夫人的頭上,他們不會出手?,至於?夫人欺負彆人,也是三爺墊著。

周遭眾人觀望此景,有些暗下謔笑。

能?在這京城數一數二的酒樓花銀子的人,不是當官的,也是家有財富的。

姚夫人難堪地臉麵全掉地上,幾乎咬碎了牙,在心裡嘈罵:不過是個靠姿色嫁進?公府的!

可光有姿色有什麼用?,還?不得?靠丈夫,才能?甩她的臉。

再想到自己那個不爭氣的丈夫,分明與衛三爺一塊長?大玩樂,如何天差地彆。

一個在神樞營混著日子,整夜在外?找女人;一個已頗受新帝重用?,隻有一個正妻。

現在,她又被柳曦珠給當眾撂麵子。

姚夫人連和友人的邀約都不赴了,轉身就疾步下樓去。

她氣得?很了,軟底的繡鞋竟將?樓板踩得?直響。

在拐角處,還?撞上一夥正要上樓的官員。

不妨碰到一人的胳膊,也不理會,就帶著丫鬟走出酒樓。

“許大人可有礙?”

身旁的同僚見狀,忙偏頭問道。

那抹夜間時常想念的窈窕身影,已被夥計領進?一處雅間。

丁香紫的綢衫、桂子綠的緞裙,裹著一具纖弱瑩白的身,似是易碎的琉璃。

上次見她,是在一月二十那日。

三月有餘,是那般地久,卻又是那般地短,大病了一場,看著瘦了很多。

她性情極好?,是否久病抑鬱,才會那般待人?

又或與撞了他的那個婦人,有什麼糾葛。

那婦人得?罪了她什麼……

便在短短一瞬,許執的腦子裡閃過數個念想,心裡也不覺泛起疼惜。

待聽到同僚的問話,他回神過來,理了理蒹灰的袍袖,笑著搖頭道:“無礙。”

夥計接著帶幾個官員上樓,把人安排在隔壁的雅間。

點?了菜,上了酒。

不消片刻,席上熱鬨起來。

先論起適才上樓時見到的場景。

誰舉杯,鼻孔嗤氣道:“現今陛下重用?衛陵,峽州也需衛遠抗敵,衛家真可謂如日中天。”

誰又點?點?筷子,跟道:“聽說前兩日衛陵還?為了衛度,去求得?陛下特赦,陛下英明,未得?答應。”

誰小聲附和道:“那位三夫人不過是仗著衛指揮僉事的勢,才會那般跋扈。”

六個人皆是刑部?出身,五六品的官職。

或是郎中,或是給事中、主事。

誰人不想升官?可比不上公府出身的抬舉。

去了一趟北疆,回京來就升了三品的武官。

一二品的文官,可不能?一蹴而就,得?月月年年地,從小官苦熬。今後互相闊談起來,才算是有政績和資曆。

在官場熬嘛,首先要學會的,就是跟對人。

找對一個引路人,可比什麼都重要。

管他是嶽丈,亦還?是座師、友人,隻要能?讓自己在仕途上少些坎坷。

今日的酒局,便是為了這樁。

神瑞帝駕崩之後,太子依製登基。

首輔本就年老,趁機致仕歸鄉。位置空出來,該次輔孔光維任之,但內閣中有一位新帝老師,不論關係親近,光是品性與功績,更無可異議的地方。

待登基大典之後,旨意下發內閣,任命盧冰壺為首輔,屆時許執跟著水漲船高,怕比他們這些人,還?要升官得?快。

誰不知盧尚書眼光高著,少有看中的人。

遑論許執與其?出自一個地方,是為同鄉。

從前仕途再是艱辛,此後否極泰來、順暢得?很。

可不得?趁此時熱鍋燒油,搞起關係?

此前諸人於?公務上多有交集,一連推拒了兩回,第三次許執不能?再推,隻能?抽空赴宴。

目落一牆之隔,她就在對麵。

在來之前,已吃下藥丸,為防胃疾發作?。

此時皺眉聞聽幾人之言,酒未入口,卻已扭緊得?抽疼,頗厲打斷了他們的話:“私議婦人,實在不宜,勿提了。”

半開的疏窗,正對外?邊街道。

一半混沌的濃雲障日,一半端午日的歡鬨。

悶熱的風從窗外?流入,推杯換盞間,儘是酒水和菜肴混在一起的味道。

不過一段插曲罷了。

誰喝得?多了,又言笑晏晏地湊上來,麵帶紅暈說道:“微明,我妻家有一個外?甥女,性子賢淑、樣貌端莊,家中教養極好?。若是有意,改日帶你去見過。”

來京的這兩年多間,已有不少長?官同僚向他表示,有聯姻的意思。

許執委婉推拒過數回。

這次,他的目光第幾回地落在那深褐色的木牆。

嘴裡的酒液辛辣,放置在膝上的手?不禁攥緊了。

又要如常拒絕,卻忽然從隔壁傳來一聲碎裂的響動,“砰”地,有什麼砸在了地上。

他的心驟然緊縮,險些要站起身,但強忍著坐在凳子上。

杯盞中的酒水,灑了幾滴在桌。

一雙凝滯的眼透過那堵厚實的牆,似要看穿她所在的隔壁,發生了什麼。

衛陵得?知親衛稟報,騎馬趕到聚福樓的雅間時,見到的便是這樣一幅景象。

一張圓桌上歪七倒八地,擺了四?五個酒壇子,皆已喝儘。點?的三道菜,倒是未動兩口。

她喝得?醉了,腦袋枕在手?臂,趴在桌子上。

嫣紅瑩亮的唇,微微張著喘息,呼出的儘是濃鬱酒氣,衣裙也被漏出的酒濕透好?些。

正偏頭半睜著淡琥珀的眼眸,睫毛輕顫,朦朧望著窗外?的黃昏流雲。

下方的街道,不時有叫賣的喊聲:“嘞———新鮮的艾草嘞———艾草嘞,香得?很嘞!”

衛陵一路從軍督局趕來,已滿是熱汗。

風徐徐地吹到身上,泛起涼意地看著哀傷的她。

耳畔是蓉娘和青墜無能?勸阻的著急。

他緊握的拳頭鬆開,抬袖抹掉臉上的汗水,走了過去。

到快無意識的她身邊,將?她的頭扶起,又彎腰將?她的胳膊搭放在肩上,要背人起來回去。

他的意圖被醉了的她識破。

揮手?打在他的背上,掙紮中掃落了桌沿的一個酒壇。

“咕嚕咕嚕”地兩下,壇子滾落下來,砸在木地板上,碎了一地。裡麵尚未飲儘的酒水四?散蔓延。

“彆?*? 管我!”

衛陵的後背挨了她一巴掌,在煩躁的熱意中,心疼難受不已,神情沉冷下來。

眸中仿若失去了一切溫度,凝著她道:

“我是你丈夫,我不管你,誰管你!”

他義正言辭一般的厲聲,讓她頭暈地扶著桌子搖搖欲墜。

他趕緊去攙她,又背過身屈膝半蹲,握住她的兩條腿,這次力道用?了三分,讓她無法再動一下。

穩當地站起來,背她走出了雅間。

穿過酒樓內四?周各異的打量,他背她下了樓,出了門,一直到將?她放在馬車車廂的軟墊上。

甫一挨著墊子,她整個人都歪靠在車壁。

他手?臂攬住她的肩膀,讓她靠在他身上。

怕她往下栽倒,或磕碰到腦袋。

這才朝前麵的板子踢了一腳,沉聲道:“駕車,慢些。”

馬車往柅園緩慢行去,攜著潮濕雨氣的風從簾子的縫隙鑽入。鼻息之間,全是她身上的酒味。

半晌的沉默之後,他額角緊繃的青筋終究平複,溫聲道:“你才病好?,不要喝酒。”

他以為她不會回話,仍會繼續以無言抗衡如今的局麵。

但卻聽到了她含糊的醉音。

“我寧願死了乾淨,和我的爹娘真正團聚,也不要這個重生。”

他一瞬僵硬住身體,良久,慢慢低下了頭。

她枕在他的臂膀,閉著眼睛,麵容極平靜。

他妄圖從她的臉上,尋到做戲的蛛絲馬跡。

但沒有。

沒有……

“曦珠,再等?等?,很快我們就能?回去了。”

他不知自己是如何張開乾澀的唇,從酸潮的喉嚨裡說出了這句話。

雨絲便是在這時候落下來的,淹熄他的承諾。

斜密如網,從遙遠無邊的天幕,飄淋刑部?衙署的屋頂。簷下掛的燈籠上,有兩隻雀兒啾啾地叫,在梳理濕掉的羽翅。

屋內悶得?慌,熱得?人不住冒汗,卻還?得?穿著一身嚴實官袍辦事。

新帝登基有大赦,不少人要借機撈獄中的犯人。

這些日以來,刑部?可有得?忙。從早到晚地,翻卷宗的手?都快抽筋。

但見同僚好?友,儘職儘責地挽著袍袖,在燈下翻看一起冤案。

是上個月發生的案子,一個官宦子弟因私人恩怨,謀殺一戶平民四?口人。

原關進?牢裡待審判罪,恰趕上好?時候,家中走了門路送了銀子,要將?人救出去。

郎中從案前起身,伸展懶腰活動筋骨,道:“你彆管這事,怕會得?罪人。這犯人的姻親,可是麗妃娘娘的親妹妹。”

如今麗妃正得?盛寵,生育的三皇子最為新帝喜歡。

正是下值,他勸說兩句,聽人回道:“我再看看。”

便不再多勸,有為民的心總是好?的,可歎他自己不敢管,吹滅跟前的燈,走到了門前,打開見陰沉的雨天。

“外?頭雨大,還?是早些回家的好?,明日再看不遲。”

“你先走吧,我等?會回去。”

案前燈燭下的人,頭都不抬一下。

郎中看他認真,搖了搖頭,兀自關門離去。

夜雨聲重,燈微弱地亮著。

許執看那卷宗上的墨字久了,眼前發脹酸澀。將?紙筆放下,撐肘在案上,指關捏揉眉心緩解疲勞。

鬆懈心緒間,茫茫然地又想起了那一日的酒局。

她是被衛陵接走的。

目光久久不動地落在麵前的紗燈架,入夏的飛蟲尋光,不停撲在乳白的外?層紗上。

那光暈黃地漸漸熄滅了。

燈油耗儘,再抬頭已是天亮。

下了一夜的雨停息,又一日地上職,忽有同僚從外?邊匆匆進?來,對著一屋在忙事的人喊道:“峽州出事了!”

許執刹那看了過去。

當地沿海於?七日前發生海嘯,滔天巨浪衝上伏軍海寇的地點?,將?士卷進?海裡的人數千百,大燕損失慘重。

便連領軍抗敵的鎮國公世子衛遠,亦在天降的亂象中撞上礁石。

雖幸運地存活,腿卻斷了。

如今內閣急議,兵部?和軍督局的人也進?宮去了。

第180章 東流水

一場雨, 從傍晚下到了深夜。

自門外的叩聲響起?,他下床後便再也沒回來。

緊閉的門窗之?外,模模糊糊地, 她在半醒的睡意中,好似聽到廊下傳來的親衛低聲,有“峽州”,有“世子”。

但那聲音太小了, 被掩蓋在雨聲之下。

門再次打開關合,他走了進?來, 便一直坐在臨窗的椅子上, 無聲無息的。

在這般的死寂裡,她睜開了眼睛, 隔著一層天?藍的帳紗, 看到在半明半昧的光影裡,他躬彎著脊背,垂頭不知在望地上的哪裡。

他的影子也撲落在地上,被窗外落進?的昏光拉長。

雨漸漸地小了,天?也在一點點地亮了,但仍浸在密布的濃雲裡。

曦珠原本不該起?身的。

是在見他似乎從懷裡取出了那瓶藥,又一次仰頭吞藥入腹後,再踟躕了片刻, 才?掀開被褥,撩開帳子趿鞋下?床。

沒了紗的阻隔, 她將他看得更清楚了一些。

仰靠在椅背上,喉結在滾動, 汗水從長頸順著微敞的衣襟,滑落了鎖骨。

硬朗的下?頜之?上, 是一張麵?無表情的臉,凹陷深邃的眼下?,有淡色的青,唇色也蒼白得緊抿成一條線。

她見過他這個樣子,前世?有幾?次,今生也有幾?次。是在陷入困境之?時,才?會於暗處展露的神情。

如今還有什麼會是囹圄,唯有峽州。

在他抬頭看向她時,她看見了一旁的桌上,上麵?有一封信和戰報。

好像那廊下?的不祥輕語,尤在耳畔。

走近兩步,她要?將被他拆開的信拿起?來,卻倏然被他伸手按住了手腕。

他的力道並不重,但手背卻青筋暴凸地可?怖,讓她無法掙動半分。

她靜靜地看著他。

他沒有退讓半步,也沒有開口說一個字,隻看著她。

須臾之?後,她在沉靜之?中換了另一隻手,迅疾地去搶奪了那封信。不過抖動一下?薄紙,裡麵?藏起?來的、來自千裡之?外的消息便映入眼簾。

寥寥兩句話,簡單明了:天?災驟降峽州,死傷七百八十三人,衛遠亦受了重傷,殘斷左腿。

曦珠一時愣怔在原地,半晌都回不過神。

“大表哥現今怎麼樣了?”

過了好一會兒,她聽到自己問。

不該讓她知道的,卻在那股恍惚的無力裡,他沒能阻止得了她。

衛陵隻覺得自己變得空了,閉上雙眼,輕道:“人不能挪動,現在當地養傷。”

他的嗓音泛啞,握著她手腕的力氣鬆開。

再睜眼從椅上起?身,他走去更換朝服。

衛家派出的親衛會早些得知當地局勢,但也不過是早些,今日朝廷必定會得知峽州的異動,興許此刻消息已傳入宮中。

而?之?後的走向,他已然預料到……

她在一邊,看見他係革帶的手一滑。

離開之?前,衛陵將那封信和戰報塞進?衣襟,又對她說:“我出去一趟,天?色還早,你回去睡吧。”

他的聲音一如既往地柔和,帶著沙。

曦珠望著他遠去的背影,直到門關上後,再也聽不到他的腳步聲。

他不說明,她也明白那份被他言說過千百遍的承諾,終究破裂了。

衛遠出事,衛度流放,公爺病重。

當前的衛家,必須要?有他主持外務,更何況峽州的慘重情形,接下?來也必須有人去料理,海寇尚且未除。

倘若朝廷有可?用之?人,當初便不會讓衛遠前去。

衛遠傷重,頂上去的隻有他了。

她緩慢地坐下?,脊骨抵著椅背,抬腿踩在椅子上,抱臂趴在膝上開始等待。

……

內閣的值房內,新帝駕臨。

峽州的慘象,是於早朝之?後,巳時三刻傳進?宮的。新帝聞訊暴跳如雷,他方才?登基沒幾?日,便發生這樣的大事,還是天?災,委實不太好的寓意。

最為重要?的是,此次災禍死傷了那麼多將士,還未算進?受災百姓的數目,以及被海嘯衝垮房屋錢財的損失。

這一損害,必得撥款賑災、撫恤軍中,又有海寇作亂。

不用細算,光是粗略想想那些銀子,新帝就覺得好一陣眩暈。國庫還有什麼銀子啊?這兩日著人清點,才?知他的父皇沒給他留下?什麼,急得焦頭爛額,指著值房中的眾臣詢問意見。

他尚且不能徹底掌控朝政,還得依靠這些臣子辦事。

一條長案,上首端坐新帝。

下?首的兩邊,則分坐著幾?個閣臣、兵部?、軍督局、戶部?的人。各人麵?前是司禮監端來的茶水,卻誰也沒有動一口。

不時斜瞥向在座中最為年輕的那個人。

鎮國公世?子衛遠出事,今後怕是衛家要?變了格局。

周遭議論紛紛,那爭吵聲和暗中投來的目光,讓坐在窗前明光下?的人頭疼不已。

朝中能用的武將實在是少,若是有的選擇,他絕不會沉默以待。

一直到閣老盧冰壺上諫,以此前北疆戰役的勝利,舉薦太過年輕的他擔任主帥,與另外幾?人前往峽州賑災抗敵。

瓷盞內的清碧色茶湯中,漂浮著幾?片嫩葉。

沉沉浮浮地,最終在皇帝含著歡欣的“好”聲中,到底落了下?去。

擱在膝上緊握的拳也放鬆了。

他沒有多說一句,起?身麵?向皇帝作揖行禮,從口中慢吐出三個字:“臣遵旨。”

接著論的不過是一些細處,並讓人準備好後,要?立即出發,不得拖延。

比及未時,人皆散去。

衛陵未理身後追來的官員,步出宮闈,騎馬行在大道之?上。

街道上殘存雨水之?後的潮濕,天?色陰陰,卻照出蒸騰的悶熱來。

到處是艾草和菖蒲的香氣,撲鼻得濃鬱。

矮牆內探出綴著橘紅的石榴花。

在岔路口時,座下?的黑馬要?往柅園,他扯了韁繩,將噴著鼻息的它?拉回去家的方向。

回到公府,他下?馬往門內走,正院:父母的居所。

但入了室內,父親正在裡邊的榻上睡覺。

前些日先帝殯天?的哭靈,不僅吵鬨,也是飯食不佳,讓衛曠的身體熬不住,在宮中吃了好幾?次藥。等回到家中,便時常睡著了。

他沒有進?去打擾。

母親則在外邊的廳中,教導二嫂關於端午的布置。

各自見禮之?後,他坐在一邊靜等。

等到郭華音識趣地離開,楊毓問起?:“好些日不見你了,最近在忙什麼?”

他笑了笑,道:“沒忙什麼。”

“那怎麼有空過來了?”楊毓也笑問。

衛陵仍是淺笑,道:“許久未來看望娘和爹,今日有空來看一看。”

爹娘還不知大哥的事。

“你看看你瘦成這樣了,這些日是沒好好吃飯不是?”

楊毓歎息一聲,摸著小兒子的肩膀,道。

她是知道的,自從長子去往峽州之?後,次子又被流放,府外的事務都在這個小兒子的身上擔著,定然忙得很了,多有操勞的地方。

歎著氣,不免提到她那個臥病兩個多月的三媳婦,問道:“曦珠的身體如何,可?好起?來了?”

這男人在外邊忙,身邊總要?有人照顧著。怎麼病了那麼久都不見好?

這段日子,丈夫要?養身,正院這邊事也多,她便沒往破空苑去看過。

“她的身體好多了,娘你彆擔心。”

楊毓唉了聲,道:“明日就是端午,你回去後和曦珠說聲,我們一道去藥王廟拜一拜,好消解病災。”

衛陵答應下?來,垂眸點頭道:“好,我回去後會和她說。”

聊說幾?句,他便行禮出了正院。

在穿行園子的路上,恰遇到放學的衛朝。

“三叔!”

遠遠地,半大的小子就喊道,撂下?身後的仆婦和丫鬟,提腿朝他跑了過來,俊朗的臉上滿是笑。

“怎麼臉上都是汗?”

衛陵低頭,抬手給他擦拭。

“我才?和師傅學武回來,當然汗多了。”

衛朝不假思索地回答,眸中的笑意漸少,又有些猶豫地張口,低聲問道:“三叔,峽州那邊戰況怎麼樣了?”

他想爹了,想峽州的海寇趕快除儘,爹就能快些回家。

他盼望著爹,娘也在盼望著爹。

他總是看到娘在夜裡,撫著肚子裡的弟弟,望著南方無聲地歎氣。

“那邊尚好,再等等,你爹就能回來了。”

衛陵說著,又將他翻折進?去的衣領褶皺整理好。

大哥出事,要?等到大嫂生子之?後,才?能告知,也不過三個多月了。

他沒有忘記前世?,在那起?噩耗之?後,懷胎易滑的大嫂,一屍兩命。

遑論他要?去接大哥回京……

衛陵又繼續回去破空苑。

院子裡空蕩蕩的,隻有一個丫鬟在掃地上的落花。

推開房門,裡麵?也靜悄悄地,沒有一絲生氣。

天?色陰暗,屋內昏然一片。他並未點燈,在榻邊坐了下?來,旁邊的桌上,那本賬與和離書還擺在上麵?。

仿若幾?日前兩人的爭吵,曆曆在目。

將近麻木的頭疼裡,衛陵想起?了之?前。

似乎在她的身邊,他再感疲累也覺得沒什麼,隻想著對她的承諾:等大哥回京後,他的為難會迎刃而?解。他們將要?歸去,曾經描摹的美好快要?實現。

可?是此刻,他卻也想到了他的父親,沉屙遍身地作痛;母親衰老的容顏;在峽州重傷的大哥……

以及她昨日的厭恨眼神。

“我寧願死了乾淨,和我的爹娘真正團聚,也不要?這個重生。”

他一時被這兩種思緒拉扯著,似要?撕裂一般。

衛陵不知這是不是所謂的上天?報應。

無意燒死了曹伍,若是報複,也該落在他的頭上,而?非大哥的身上。

但他還是坐在案前,將那張和離書一字一句地看過去。

之?前他不敢細看,甚至在目睹那三個大字時,頭就止不住地疼。可?現在,他拿著和離書的手在顫抖,也在仔仔細細地看白紙上的那些墨字。

他知道,她對他是有情的,否則後來不會心疼他。

而?那時,她決意要?與他和離時,是如何寫下?這些。

在最後一滴濃墨落在她的姓名旁,那一刹,手中的毛筆掰折成了兩半,丟擲在案上。

啞聲喚了門外的親衛,道:“拿去京兆府蓋印,把夫人的戶籍取回來,並辦好明早前往津州的路引。”

親衛訝然地無措。

“去!”他厲喝。

隨著人影遠去,他仿佛卸力般,整張頹靡的麵?目沉入黑暗中。

隻要?還有一天?他姓衛,他便不能離開京城的鎮國公府。

*

大門外的雨絲淋漓飄落,許執從府衙內出來時,幾?乎停滯的腦子裡,仍是片刻前聽到的那番驚語。

他因公務前來京兆府取證,卻從一個交好的同僚那裡,得知了她與衛陵和離。

“三夫人怎可?能與人和離!怕是弄錯了。”

“哪裡能錯,便是我蓋的印。還讓辦了路引,明早就要?回老家津州。”

“奇了怪了,你說說她一個商戶女?,當初嫁進?公府那麼大的排場,現在卻與那衛指揮和離。怕是夫妻兩個早生齟齬,沒休了她就算好的了。”

同僚“嘖”地一聲,又警醒他道:

“哎,我和你說這事兒,你可?彆說出去,免得人追究到我的頭上。”

“說來峽州出事,衛遠斷了腿,衛陵要?前往峽州,怎麼偏偏這時候和離了?”

……

她與衛陵和離了,她明早就要?離京了。

這個念頭,一直徘徊在許執的腦中,在走下?台階時,甚至踉蹌了下?。

慌張穩住腳步,他撐傘身處黑色的夜幕中,皂靴踩在雨地上,越來越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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