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流沙
溫意最後的記憶, 停留在醫院白熾燈下泛著銀光的手銬鎖住趙欽的手,周圍的嘈雜聲震得她腦袋一陣陣疼。
顧連洲轉身向她走過來,她呆呆地看著他, 不知道自己此刻的臉色有多蒼白, 蒼白得仿佛下一秒就要倒過去。
他俯身看她,英俊的眉頭緊蹙, 輕聲問:“溫意,你還好嗎?”
她想點點頭, 然而下一秒眼前一片天旋地轉, 所有的色彩化為灰白,她終於支撐不住暈倒。
腦海裡最後殘留的觸感,是男人接住她時冰涼堅硬的指尖。
溫意做了一個很混亂的夢,夢的伊始她給自己係上印著大臉貓花紋的幼稚圍裙, 麵前是水槽和一排五顏六色的罐裝粉末。
她手裡拿著一個質量劣質的塑料杯,劣質得輕輕一捏就能癟下去,完全不是現在大街小巷奶茶店該有的規製。
是很多年前的奶茶店, 那時候很多學校門口都有這種粉衝的奶茶店,香芋味草莓味香橙味一應俱全, 花裡胡哨的彩色粉末加上熱水一衝, 便是五毛錢一杯賣給小學生的奶茶,口感像是比巴卜泡泡糖剛打開那一瞬間的香精。
身旁忽然被人撞了一下,老板不悅道:“傻了, 快做奶茶。”
溫意眨了下睫毛,隨即熟練地做起奶茶來,衝泡, 封口,裝袋遞出去。
她高中的時候, 溫莫林整日喝得醉醺醺的,根本不會管她,於是她每天下午放學來做兼職,好在這家店老板願意讓她做。
夕陽越拉越長,暑假的生意不如平時好,溫意遞出那一杯香芋奶茶後便閒了下來,擦擦台麵順手整理那些瓶瓶罐罐。
老板叫她看著店,自己不知道跑哪去了。
她雙肘撐在點單台前,認真看著鹹蛋黃一樣圓圓紅紅的夕陽落到地平線以下,在心裡盤算著這周能拿多少工資。
門前忽然經過幾個勾肩搭背的黃毛青年。
這一片筒子樓是著名治安差的地區,那幾個二流子手裡還拿著酒瓶,互相吹牛逼,不小心看到了她,擠擠攘攘往店裡來。
溫意警惕地起身,問他們要喝什麼。
“喝什麼?”為首的臉上有道疤的黃毛壞笑著:“考去好學校了,就不認識我們哥兒幾個了。”
“是啊是啊,”其他幾個人視線在她初發育的胸前來回掃描:“瘟疫學霸,你都晦氣成這樣了,還有人敢招你呢。”
溫意臉色瞬間變了,就是這幾個人,在她上初中的時候,調笑她的名字,說她是瘟疫,克母的命,所以她媽才會得癌症早死。
溫意死死咬著唇,冷聲道:“不買奶茶的話請你們出去。”
“喲!”有疤黃毛眉毛一挑,嘖嘖幾聲:“小妞脾氣上來了還,哥兒幾個今天還就不走了。不就奶茶嗎?哥兒幾個買了你給摸嗎?”
“給摸嗎?給摸嗎?”後麵的人不住符合,視線不乾不淨。
“不知道學霸玩起來什麼滋味,”有個人摸著下巴:“看著白白嫩嫩的。”
溫意胃裡止不住地犯惡心,更多的是無措和慌張,她朝外頭看了一圈,老板還不知道什麼時候能回來。
這幅膽怯的樣子更是取悅了那群流氓,他們肆無忌憚地調笑起來,甚至開始上手。
就在黃毛想掀開板子走進來的時候,忽然有人攥著他的手,踹了一腳,慘叫聲之後滾到地上抱著自己的手臂開始哀嚎,其他小弟慌裡慌張地跑過去扶。
溫意看傻了,仰頭看到來人深邃的下頜線,五官棱角分明,嘴裡咬著煙,火光刺眼。
她咽了下口水,極小聲喊:“連洲哥。”
顧連洲回頭看了她一眼,抬手揉揉她的頭,隨即睨向地下的幾個人:“還不滾。”
黃毛痛得冷汗直流,咬著牙:“還不快他媽送我去醫院,我好像脫臼了。”
他接著恨恨看向顧連洲:“老子記住你了,你等著。”
溫意有些害怕,卻聽見顧連洲漫不經心地笑了一聲。
他走過去,又補了一腳,踩著黃毛的骨頭:“爺等著呢,下次再敢來,就不隻是脫臼。”
另外幾個人也許是嚇傻了,也許是沒想到顧連洲這麼囂張,慌裡慌張地抬著黃毛跑了。
溫意嚇得心怦怦直跳,等他們走後,顧連洲按滅了煙,彎腰把剛才那幾個撞倒的桌椅扶好。
他走過來:“嚇著了?”
溫意搖搖頭,手摳著台麵,擔心道:“連洲哥,他們會不會找你麻煩啊。”
顧連洲彎唇,抬手把她圍裙歪掉的帶子拉正:“不會的,彆怕。我保證他們不會再回來找你。”
他環視了一下店麵:“你家開的?”
溫意吸了下鼻子,搖頭:“我隻是在這打工兼職而已。”
說完她發覺顧連洲皺皺眉,沉默了片刻。
但他什麼也沒問,隻是把她落在顧家的書送過來,這也是他為什麼會來這的原因。
溫意那時候確實是挺害怕的,害怕黃毛他們再找過來,隻是後來的一個月竟然都相安無事。
老板說,是附近的民警把這一帶尋事滋事的都關了起來。
他嗑瓜子感慨道:“治安終於重視起來了,這群二流子也該被好好管教管教。”
溫意由衷地開心,與此同時更讓她開心的是,老板給她漲了工資,比以前高出很多。
夢境裡的夏天不熱,起碼溫意沒感覺到,但她隨後感覺到了寒冷,眨眼間她居然到了十二月的英國。
裹著寒冬的晚風,溫意累了一天,回到狹窄的公寓,給自己充了一杯熱咖啡,□□對她沒用,還沒喝完她就在沙發上睡了過去
再醒來的時候是深夜,屋內一片漆黑,溫意聽到喜氣洋洋的音樂和歡呼聲,她赤著腳走到窗邊,從狹窄的窗戶看到樓下亮著燈的窗戶全都張燈結彩,聖誕歌和歡呼響便大街小巷。
窗戶的光亮陷進公寓內,溫意借著這一絲光亮回到沙發邊,看到已經沒有一絲熱氣的咖啡。
她靜靜站了一會兒,彎腰拿起咖啡倒掉,深色的液體被水龍頭流出的水柱衝進下水道。
她再度爬回床上,裹緊被子,重新入睡。
隻是這一次醒來,前方居然是刺目白光,身下的小床變成了車柔軟的真皮座椅,車內若有若無的清冽煙草氣將她包圍。
這氣味太過熟悉,溫意很快發現自己置身於車庫,她竟然又到了之前顧連洲接她回家的那個夜晚。
“睡醒了?”左側傳來男人低沉溫和的聲音,溫意猛然轉頭,顧連洲扶著車框含笑注視著她。
他的聲音仿佛化作了太陽亮光,驅散睜眼之後本該入目的黑暗。
溫意抬起手,慢慢向前,想要去觸碰他,觸碰曾經遙不可及而今近在咫尺的人。
顧連洲靜靜地站在車旁,她的手還未碰到他,從她的肩後,看到了哭著求她救自家老頭子的老太太和不斷用惡毒的話咒罵著她的趙欽。
她瞬間覺得全身的力氣被抽乾,一周以來,因為趙國朋的病情她幾乎不眠不休,不曾想過得到感恩,卻不想被人指著鼻子誣陷。
她搖搖頭,克製不住的酸意一股腦全部湧上眼眶,後背隱隱作痛,不知是不是因為被趙欽摜到牆上砸的。
眼淚不受控製地滾落,溫意收回手,想要把它們擦掉。
然而手卻忽然被人攥住。
和趙欽幾乎要將她骨頭攥碎的力道不同,這人很溫柔,似乎是怕她會疼,隻是用拇指和食指之間的虎口鉗製住她。
稍一用力,將她從夢境拉到現實。
溫意猛地睜眼,胸口仿佛要拉著她無限下墜到海底的重力忽然消失,整個人一輕。
白色天花板,白色的吸頂燈,空氣中的消毒水和藥物氣息,一切都在提醒著她,這裡是仁民醫院。
不是八年前的奶茶店,不是聖誕節的英國公寓。
溫意慢慢轉頭,她剛才抬起的那隻手上麵紮著針,此刻被男人握著手腕,緩緩放回床邊。
吊瓶中的藥物重新開始流動,顧連洲鬆了一口氣。
一回頭,病床上的人眼也不眨直勾勾盯著他看。
她開口,嗓音嘶啞,第一句話問:“我是低血糖還是低血壓。”
“低血糖。”顧連洲視線掃過她清瘦疲憊的輪廓,連日來的高強度工作讓她眸中染上幾縷紅血絲。
溫意隻問了這麼一句話,得到答案後點點頭,抬頭看了一眼吊瓶,突然冒出來一句:“還有多久,能不能先拔掉,我想吃飯。”
她真的很餓很餓。
顧連洲怔了下,他再次看了一眼她的神情,緩緩點頭:“你想吃什麼。”
“南阿姨的湯,”溫意道,好像沒受趙家人什麼影響:“應該沒涼吧。”
“我去幫你再熱一下。”顧連洲說著起身。
他走到門口,腳步忽然一頓,回頭看了一眼。
溫意坐了起來,背靠著白色的牆壁,背也是白色的,她臉與唇色都蒼白,唯有垂落在胸前的長發烏黑。
她沉默地望著窗外的車水馬龍,汽車鳴笛聲遠遠傳來,長長短短。
腳步聲折返,溫意回頭,陰影落在她身前,她微微不解:“你怎麼回來了。”
顧連洲坐回床邊,傾身靠近,目光一寸一寸壓在她臉上。
他抬手,粗糲的指腹把她臉頰的碎發掛到耳後,若有似無地摩挲了一下她的側臉。
“溫意,”他說:“我在呢。”
所以,有什麼難過,彆自己憋著。
後麵的話顧連洲沒說,但溫意就是奇怪地從他平靜的目光中讀懂了意思。
方才在急救室門口被他接住時一瞬間的酸澀與委屈再度席卷而來,侵占了她每一寸的偽裝。
她在所有人麵前都可以告訴自己要堅強要冷靜,而她也確實做到了。但隻有在顧連洲麵前,這套說辭對自己不管用,生理反應先於她的理智投降。
溫意低下頭,視線朦朧。
他再度靠近,伸手將她攬到懷裡,掌心覆到她的後背,她的額頭抵到顧連洲的胸膛,被熟悉的氣息包圍。
所有的情緒都在此刻放大到最大,溫意死咬著唇,掉下一滴眼淚。
第22章 流沙
滾燙的眼淚浸濕顧連洲的衣服, 短暫得仿佛流星,稍縱即逝。
溫意閉上眼,仰起頭, 把眼淚控製在眼眶裡。
她稍微動一動, 柔軟的發頂擦過男人的下頜,凜冽清苦的氣息將她包圍。
溫意忽然僵住身子, 慢慢意識到,自己身處什麼樣的環境中。
女生的呼吸放輕, 淡淡如鵝毛一般的氣息掃過顧連洲的喉結, 他忽然怔了一下,迅速放開手,眼神掠向窗外梧桐樹葉。
正值盛夏,葉片在暮色下顏色濃綠, 篩著逐漸下移的日光,隱約可見瑰麗的晚霞。
病房內很安靜,四周牆壁都是白的, 點點落著日光,隨風輕輕晃動著。
溫意的心跳加快, 她無措地想抬手抹眼淚卻發現右手還打著吊針, 於是隻能用左手粗略地在眼上抹了一下。
再抬眼,是顧連洲掰開了她的手,用一張柔軟的紙巾輕拭她的淚痕。
溫意默默盯著他的眉眼, 眨也不眨,聽到他歎了口氣:“很難過嗎?”
溫意垂眼,視線裡是他的指尖, 她誠實道;“有一點。”
顧連洲動了動唇,還想說什麼, 眼神掃到將儘的吊瓶,於是先去喊了護士起針。
他中午時帶來的湯放在微波爐裡加熱,又去給她買了一份飯,吊完水,溫意恢複了力氣,餓得接過筷子便開始吃。
剛吃兩口,辦公室門被撞開,薛幼儀風風火火地跑過來,抓著她的肩打量:“你醒了!沒事吧?”
溫意差點被嗆死,咳了兩聲,手邊有人遞上水,她喝了一口:“沒事,我就是低血糖。”
“嚇死我了,”薛幼儀連連拍心口:“我聽到的時候都快嚇死了,下午又一直在坐門診,好不容易才騰出時間來看看。我說那趙欽也太不要臉了,你沒日沒夜看著他爸他怎麼好意思要告你的。”
一連串的話炮仗一般輸出,溫意先按著薛幼儀的肩膀讓她坐下:“歇歇。”
“真是氣死老娘了,好心沒好報。”薛幼儀氣得眉心直跳,坐下來才發現對麵還有一個人。
她表情一下子愣住,扭頭用眼神詢問溫意。
溫意輕咳了一聲,給顧連洲介紹:“這是我同事。”
“你好。”顧連洲點點頭,麵色正常。
薛幼儀神色瞬間變得十分古怪:“你好。”
說完她迅速道:“溫意,既然你沒事我就先走了。”
她逃也般地離開,走到門口時頓了下,回頭拋給溫意一句話:“對了,陳老師說今天你夜班不用上了,回家休息。好好享受二人世界吧!”
這下輪到溫意臉色一變,恨不得叉死薛幼儀。
她拿著筷子夾了口米飯,抬頭看顧連洲,他倒是沒對此表現出什麼特彆的反應,低頭仿佛在回信息。
溫意鬆了一口氣,繼續吃飯。
銀耳送到嘴裡,顧連洲忽然關了手機,冒出來一句:“你同事性格挺活潑。”
“啊?”溫意把銀耳囫圇吞下去,乾笑兩聲,“是的。”
顧連洲淡淡挑眉,沒再說什麼。
溫意咬著筷子,忽然想起來剛才薛幼儀的表情:“你認識她?”
“不認識,”顧連洲把手機扣到沙發上,“隻是見過一次。”
“見過?”
“上次我從你們醫院走的時候,她攔住我,問我有沒有女朋友。”
“咳咳咳!”溫意差點把自己嗆死,猛烈地咳嗽。
顧連洲抽出一張紙遞給她,輕拍她的後背:“慢點。”
“然後呢?”她不可置信地看著顧連洲。
顧連洲揚眉:“我說沒有,她說OK然後就走了。”
溫意咳得更劇烈了。
這的確像薛幼儀會乾出來的事,她指定是想著幫她確認顧連洲有沒有女朋友,畢竟他的長相實在不像缺人追的樣子。
顧連洲端過一旁的水:“你怎麼了?”
“沒事。”溫意咳得臉通紅,不敢抬頭看他,抱著杯子喝水緩解。
好在顧連洲看上去不是很在意這件事。
吃完飯之後,辦公室陸續來了很多人關心她,七嘴八舌之間溫意不知道顧連洲什麼時候悄然離開。
婁錦月最為憤慨,和薛幼儀一起生氣:“什麼人啊這是,溫老師你彆擔心,我讓我爸把他公司最好的律師派過來,那姓趙的要是真告你,我讓他吃不了兜著走。”
“對,”其他人也紛紛說:“不用怕。”
這件事從頭到尾溫意沒有任何錯,她問心無愧,也清楚這一點,隻是不可避免的還是會有些失落。
等大家慰問得差不多散了之後,溫意聽見手機震動幾聲,她打開看,是顧連洲發來的信息:【樓下等你。】
合上手機,溫意去更衣室換回了自己的衣服,跨上帆布包下樓。
顧連洲的車停在樓下,溫意遠遠看見有個紮著雙馬尾身穿牛仔背帶褲的小女孩在敲他的車窗。
小女孩看上去不到十歲,長得粉嫩可愛,抱著一大束新鮮的花,聲音奶甜奶甜的:“叔叔,買花嗎?黃色康乃馨可以保佑你的家人朋友儘快康複痊愈哦。”
應該是附近花店老板的女兒,小小年紀很機靈,知道來醫院的都是來看望患病親朋的,討個巧賣花。
顧連洲把車窗完全降下來,半個胳膊搭在窗上,嗓音帶笑:“可是我沒有生病的家人朋友。”
“啊?”小姑娘明顯懵了,她看到拉開車門的溫意,烏黑的眼球一轉,“那可以買給叔叔的女朋友,叔叔的女朋友這麼漂亮,怎麼能不送給她花呢。”
溫意一上車就聽到這話,動作一頓,看向顧連洲。
她隨即對小女孩輕聲解釋:“我不是叔叔的女朋友哦。”
男人沉吟片刻,勾勾手讓小女孩靠近:“有什麼花是可以讓人開心的嗎?”
“鈴蘭。”小女孩眼睛一亮,指著白色的花骨朵,“鈴蘭很好看的。”
“都給我吧。”顧連洲從錢夾裡抽出幾張鈔票,對折遞給小女孩。
“好的叔叔!”小女孩明顯開心起來,把懷裡全部的九支鈴蘭抽出來,蹲在地上從自己胸前的口袋裡掏出打包紙和膠帶打包。
溫意還沒動,駕駛座的男人打開了車門,下去幫小女孩一起。
骨節分明的長指勾著絲帶,直截了當地打了個結。
溫意通過半開的車窗看著這幅畫麵,天邊是夕陽餘暉,穠釅的雲彩將白色的花瓣染成綢緞一般的質感,印在顧連洲的臉上,像她曾經第一次遇見他的時候。
小姑娘拉拉他,顧連洲很紳士地靠過來,她趴在他耳朵邊說了一句話。
溫意聽不見他們在說什麼,但這幅畫麵,讓她腦海中鬼使神差地勾勒出顧連洲以後結婚有女兒的樣子。
他一定是個很好的爸爸,又溫柔又可靠,會把自己的女兒寵上天。
意識到自己在想什麼,溫意驚悚地晃晃腦袋,臉上發燙,她連忙用手背給臉頰降溫。
顧連洲上車關門,把打包好的九支鈴蘭放到她腿上,看她一眼,隨口問了一句:“車裡很熱嗎?”
“沒有沒有。”溫意連忙搖頭,內心唾棄自己。
淡淡的清香從手上傳來,像是雨後風拂過花園的香氣,溫意的思緒被拉回到到手上的鈴蘭。
“給我的?”她問了一個很蠢的問題。
“不喜歡?”
“沒有沒有。”溫意否認,低頭嗅了一下,眼睛亮晶晶的,“之前說請你吃飯還沒機會,不如就今天吧,我不上晚班。”
顧連洲在紅燈前停下,側眸:“剛才沒吃飽嗎?”
溫意有些不太好意思說,但她確實一天沒怎麼吃飯了,掛吊瓶的時候睡了一覺,補足精神便更餓。
“行,”顧連洲輕笑,手搭在方向盤上,“想吃什麼。”
半小時後,二人抵達蘇門區的一家烤肉店。
店內桌椅選擇了裸-露自然的木色,軌道燈營造出濃厚的複古氛圍,照亮桌子中間的烤盤。
溫意高估了自己的飯量,稍微吃了幾口後她便感覺到吃不下了,捏著一塊烤麵包片小口小口咬著。
兩側座椅的燈光偏暗,顧連洲的五官隱匿在半明半暗的光影中,更顯出臉部立體輪廓。
她仗著燈光暗,明目張膽偷看了男人好幾眼。
如果不是半途醫院打來的電話,溫意原本一整晚都該保持這樣的好心情。
醫院說,趙欽堅持要告她違規使用藥物,讓她接受調查。
“你不用管,”陳庭芳說,“醫院會處理好的,我放你兩天假,你好好休息,前段時間辛苦了。”
溫意沉默片刻,低頭看著燈在白瓷盤上的倒影:“老師,這就是您以前跟我說的,臨床的信仰是一直在被磨滅的,對嗎?”
“對,”陳庭芳說,“你現在告訴我,你失望嗎?後悔拚儘全力去救他了嗎?”
溫意沒說話,聽著電話另一頭陳庭芳道:“醫院不是單純的治病救人的地方,更多的是人生百態。你需要做到的是在這樣的渾濁裡,找到做一個好醫生和保全自己之間的平衡。”
電話被掛掉,溫意端起檸檬汁,慢騰騰喝了一口。
“吃飽了嗎?”顧連洲突然出聲,伸臂圈住她手裡的杯子放下,水麵上溫意的倒影碎掉。
她抬眸,點點頭。
顧連洲結了賬,溫意跟在他身後,沒開車,二人一起不知不覺走到蘇門區的江邊。
天色已黑,江邊亮起橙黃色的燈光,照著湖麵上零星的幾艘船。
江邊行人也很多,大都是本地人吃完飯隨家人一起出來散步,騎自行車的隊列從身邊呼嘯經過,帶起一陣風。
他們走到燈塔下,溫意胳膊搭在鐵欄杆上,迎麵吹著海風,夜晚的海風涼涼的,從江對岸吹拂過來,讓人心頭開闊。
顧連洲背靠著,沒說話,安靜地點燃一支煙,煙尾徐徐燃燒著。
海風吹散煙霧,隻餘淡淡的薄荷清苦味。
“去年我們隊接了個案子,”他忽然出聲,呼出一口薄霧,嗓音低淡,“一起入室的命案,鄰居報的警,傷者是兩位老人,被捅了十幾刀。”
“救活了嗎?”溫意被吸引過來,回頭,關注點落在這上麵。
顧連洲看著她笑了下:“救過來了,作案凶手是他們兒子。”
溫意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
顧連洲撣了下煙灰:“他父母都是知識分子,不同意他娶一個做過夜場工作的女生,一家人來來回回吵了很久。他半夜喝了兩瓶酒,捅了父母之後跑了。”
“就因為這?”溫意難以置信。
她的長發被海風吹起來,擋到臉前,顧連洲動了動手指,勾起把那縷頭發放回肩後。
溫意沒來得及注意到這個細節,因為顧連洲接著說:“後來兒子被判了刑,那對老夫妻卻無比怨恨報警的鄰居和警察,整日在家裡咒罵鄰居,還來警局門口鬨,鄰居受不了搬了家。”
“為什麼?”她目瞪口呆。
“因為他們覺得,兒子隻是一時犯錯,鄰居報警毀了他們兒子的一生。如果不是鄰居報警鬨上警局,私下解決也就行了。”
溫意倒吸一口涼氣,皺眉手扒著金屬欄杆搖搖頭。
顧連洲側眸問她;“你覺得值得嗎?”
溫意轉身,顧連洲側靠著欄杆,姿態懶散,青筋脈絡分明的手夾著煙,目光平靜地望著她。
靜默幾秒,她慢慢說:“我覺得值得。”
“就像你剛才說的,”溫意神色認真,“你會因為一次的被怨恨就不救受害人嗎?”
顧連洲咬著煙,手指點著冰涼的金屬,眼底深邃沒說話。
“你不會,我也是。”溫意替他回答,仰頭,指著正在發光的燈塔,“也許有人會覺得它刺眼,但它不能因為有人覺得刺眼就不發光。”
顧連洲微微怔神,偏頭看過去,她的臉籠罩在燈塔朦朧的光中,弱化了清冷的輪廓,眼底的認真卻半分不變。
顧連洲盯她兩秒,笑了,吐出一口煙:“我沒那麼偉大。”
溫意搖搖頭,被風揚起的黑發映著蘇門河上璀璨燈光,將她眼睛也照得像海底剛撈出的星星:“能堅持心裡的信仰本身就是一件很偉大的事。陳老師和我們說過臨床的信仰一直在被磨滅,可隻要我心不死,它便永存。”
顧連洲偏頭,抬手揉了揉溫意的頭發,沒說話。
溫意慢騰騰地眨了眨眼,從她的角度,蘇門河翻湧的海水在男人身後,眉眼在夜色中深邃立體。
“對了,”她突然想起一件事,“今晚飯多少錢,我轉你。”
顧連洲露出疑惑的神色。
“本來說好了就是我請你的。”溫意解釋。
她說著,前方來了一個賣氫氣球的小攤,手裡抓著一把線,各種動漫卡通人物形狀的氣球隨著他的走動在天上飄,仿佛天邊流雲化成了實體掉在他手裡。
江邊有不少夫妻帶著小孩子來散步的,小孩子見狀都紛紛扯著爸媽的衣袖圍住賣氫氣球的小販。
溫意聲音降下來,眼神不自覺飄過去。
她小時候也很喜歡這種氫氣球,十歲之前媽媽還在的時候,晚飯之後帶她散步也會給她買。
媽媽會從小販手裡買溫意最喜歡的哆啦A夢圖案的氫氣球,蹲在她麵前溫柔地問我們意意為什麼喜歡哆啦A夢。
她開心地接過氫氣球的線,然後回答:因為它無所不能,就像媽媽一樣。
媽媽摸摸她的頭,笑容像春天的梔子花一樣好看,說:媽媽不是萬能的,但為了我女兒,我儘量無所不能。
後來她還是沒有變得無所不能,相反,當她躺在病床上的時候,溫意第一次絕望地意識到,這世上沒有無所不能的東西。
一切都換不回生命。
媽媽不在了,也就沒有人會給她買卡通氫氣球了。
溫意沒有盯太長時間,草草看了幾眼後收回目光,繼續提醒顧連洲:“今晚飯多少錢?”
顧連洲半倚著圍欄,慢悠悠道:“轉錢多見外,換一個。”
“換什麼?”溫意迷惑。
他微抬下巴,指向賣氣球小販處:“去買個氣球。”
溫意被驚掉下巴:“你認真的?”
“不舍得?”
“不是,”溫意猶猶豫豫,“你要哪個圖案?”
“隨便吧,你拿。”
溫意不得不向著小販走去,心裡嘀咕顧連洲什麼時候有了這愛好。
她付錢從小販那裡買了哆啦A夢的,多年過去,藍色胖子仍然在小朋友裡很受歡迎。
氣球在她手裡升天,溫意走回去,遞給顧連洲:“喏。”
顧連洲不知何時把煙按滅在了一旁的垃圾桶裡,他微微直起身,接過藍色的線,而後懶洋洋道:“手伸過來。”
溫意懵懵地,伸過去:“怎麼了?”
藍色塑料線被勾在男人的手裡,他忽然拽著她的手腕往前一拉,隨後低頭,黑發垂在額前,神色認真。
指腹刮過她的肌膚,還帶著煙草的灼意,溫意僵住,目光下落,顧連洲慢條斯理把線係在她手腕上,骨骼明晰的長指仿佛輕易能將她手腕合攏。
距離瞬間被拉近,與線一同纏繞的是二人氣息,溫意一愣,心跳幾乎在瞬間加速,不自覺屏住呼吸。
“你……”她低聲,有些語無倫次,“氣球不是給你的嗎?”
“我什麼時候說是給我的了?”
溫意回憶了一下,他隻是讓她買個氣球,的確沒說給誰。
“那我不就欠你兩頓飯了。”
“不是說換個東西。”顧連洲說。
“換什麼?”
他完全鬆開手,後退一步,藍色的氫氣球從二人頭頂騰空,在夜幕下隨風搖曳著。
溫意下意識仰頭,燈塔的光閃爍了一下,隨著氣球擺動的頻率又忽然亮起黃熒熒的光。男人的聲音與此同時從她頭頂落下:
“換我們溫意開心點。”
第23章 流沙
雖然說陳庭芳給溫意放了假, 但作為醫鬨事件的主人公,溫意還是要出席調解現場。
醫院也並不想把事情鬨大,故而先約了趙欽私下調解。
溫意一進會議室, 長木桌子兩邊坐著兩排人, 氣焰囂張的趙欽和他年邁的老母親,另一邊是陳庭芳和兩個律師, 一個是醫院的法務,至於另一個——
婁錦月說到做到, 竟然真的請了她爸爸公司的律師來幫忙。
調解過程很短暫, 趙欽拒不和解,堅持要醫院免醫藥費並且賠他們錢。
到最後醫務處的人臉色都變得很難看,不想再和這樣無理取鬨的人繼續交流。
這場調解無疾而終,溫意走出調解室, 陳庭芳長輩般地拍了拍她的肩膀:“回家好好休息幾天。”
“老師說的幾天是多久,我可以休息一周嗎?”
“少做夢,”陳庭芳豎起柳眉:“最多給你批兩天, 後天麻利給我滾回來上班。”
溫意吐吐舌頭。
陳庭芳一走,薛幼儀不知道從哪冒出來, 一手攬住她的肩膀:“昨晚二人世界怎麼樣?看你今天這麼開心。”
“你能不能彆胡說。”
“我哪有胡說。”薛幼儀笑嘻嘻地攬著溫意走:“不過我看你今天沒怎麼被那姓趙的影響, 還是挺欣慰的。”
溫意輕輕歎了口氣,搖了搖頭。
“這種事情多了去了,”薛幼儀捏捏她胳膊, 一副過來人的口氣:“人性千千萬萬種,你年紀小,以後還會見到更多的。”
溫意看她:“你見過很多?”
“當然。”薛幼儀聳聳肩, 還想說什麼,護士一通電話轟過來, 把她喊走。
溫意看著她急匆匆走遠的背影,一時意識到自己今天不用上班,習慣了忙碌腳不沾地的生活,陡然閒下來不太知道做什麼。
結果還沒走出醫院,她手機響起來,是南熹打來的電話。
“溫意!”南熹清脆的聲音從電話裡傳來,像掙脫了束縛的兔子:“我回陵江了!”
“現在?”溫意懷疑自己聽錯了,她看了眼手機,確定現在是周一上午,工作日。
“沒錯!”南熹歡快道:“我現在剛下高鐵在南站,你在醫院上班嗎?我過去等你中午一起吃午飯。”
“我,”溫意還沒從驚訝裡緩過神來:“我今天不上班,不過我現在確實在醫院。”
“不上班?你也辭職了?”
“沒有,我是放假,”溫意抓住重點:“你辭職了?”
“沒錯,那傻逼老板我不伺候了。”南熹吐槽:“那你在醫院等等我,我去找你。”
“好。”溫意迷迷糊糊答應了。
和南熹上一次見麵還是一年前,她剛回國的時候。
溫意在醫院門口等了大約半小時,遠遠看見一輛眼熟的車停在她麵前。
副駕駛的車門打開,南熹從裡麵跳出來,一上來立刻抱住溫意轉了幾圈:“好久不見寶貝,想死你了。”
“好久不見。”溫意回抱住她,眉眼彎起來。
南熹的肩後是顧連洲的車,他懶散地坐在駕駛座,等她們倆抱完之後,眼神睨過來:“東西不拿了?”
“拿拿拿,”南熹跑過去拿,“哥你不能把我們倆送去商場嗎?”
顧連洲瞥了她一眼:“你辭職跑回來,我可沒辭職。快拿下來,我還要去法院一趟。”
“知道了,”南熹嘟囔著,“行李箱我不拎著了,你晚上回家的時候幫我帶走。”
顧連洲沒搭她的話,目光越過,看向溫意:“調解成功了嗎?”
溫意搖了搖頭:“沒有。”
他們倆的對話聽在南熹耳裡雲裡霧裡,等顧連洲走了之後,她抓住溫意的胳膊:“什麼調解?”
溫意向出租車報出目的地,回頭簡短解釋:“前幾天有個醫鬨,你哥正好也在醫院。”
“天呐,”南熹驚呼,“你沒受傷吧?”
“沒有。”溫意笑著,“我剛才在醫院就是和他們調解。”
“這也太過分了,”南熹氣哄哄的,“我哥有沒有揍他們?”
溫意哭笑不得:“熹熹,你哥是警察,怎麼能隨便揍人呢?”
她接著轉移話題:“你說你辭職的事,為什麼辭職?”
“一提我就氣,”南熹擼起袖子,“我跟你說……”
她聲音清脆動聽,講話生動,連司機大哥都被吸引了過來,和她一起罵老板同事。
到最後南熹說累了,擺擺手總結:“上司腦殘老板笨蛋,這活誰愛乾誰乾。”
“那你這次回來準備待幾天?”不知不覺到了目的地,溫意付錢。
南熹挽著她的手:“不知道,先過完中秋吧。我暫時不太想上班了,上班對我san值傷害太大。”
溫意忍不住笑起來。
從高中開始就這樣,南熹活潑開朗,是小太陽,大家都喜歡她。
二人吃完午飯,接著又逛了一下午。大多數時候是南熹在說,溫意安靜附和兩句。
天色將暗時,南熹舍不得溫意,要去溫意家睡。
溫意原本想一口答應下來,突然想到自己家對麵是顧連洲,及時改口刹車:“我那不太方便。”
南熹疑惑:“你不是剛搬了新房子嗎?”
溫意以手握拳輕咳一聲:“你剛回來,南阿姨一定特彆想你,不如我跟你回家吧。”
“那更好了,”南熹說,“我本來還怕你不願意去呢。”
溫意沒說話,她暫時不知道怎麼和好友描述目前和顧連洲的狀態。
這些年,南熹早已以為她放下她哥了。
顧家隻有南瓊一個人在家,南熹一回家就抱怨:“我爸又出差啊,我回來他都不在。”
“你爸哪知道你突然回來,”南瓊接過女兒的包,“多大人了這麼任性,說辭職就辭職。”
溫意進門下意識先看向樓梯,接著乖巧打招呼:“南阿姨好,我是溫意。”
南瓊愣了一下,仔細看了溫意幾眼:“小意啊,女大十八變,阿姨差點沒認出來。”
“溫意是不是變得超級漂亮。”南熹笑嘻嘻的。
“人家溫意從小就安安靜靜地比你有女孩子樣,”南瓊嫌棄地看了女兒一眼,拉過溫意的手進屋,“我聽連洲說,你現在在陵江醫院上班?”
“嗯。”南瓊的手很軟,人也溫柔,讓溫意想起了媽媽,她乖乖回答,“我在仁民醫院心胸外科。”
“小意學醫了啊,”南瓊驚喜道,“那阿姨以後不舒服可以找你看看。”
“您給我發信息就好。”溫意打開了自己的微信加上南瓊。
南瓊還想和她聊幾句,奈何顧承德的電話打來,讓她幫著找幾份文件,她讓溫意隨便坐,上樓找文件去了。
南熹熟門熟路地從冰箱裡倒了兩杯果汁:“幸好有你,否則我媽要拉著我的手嘮叨了。”
南瓊從二樓向下看,叮囑二人:“廚房有西瓜,你們要吃自己切。”
“知道了媽媽。”南熹有氣無力。
溫意側頭看往自己身上趴的南熹:“你要吃嗎?”
“想吃,”南熹懶洋洋的,她有漆黑纖長的睫毛,半垂下時眼型和顧連洲很像,“但不想動。”
“那我幫你切。”
“我愛死你了寶貝。”南熹虛空給了她個飛吻。
溫意憑著記憶繞到廚房,盛夏日頭綿長,此刻外麵日色的餘亮仍在,廚房開著燈,大而亮堂。
她把西瓜放在水池裡清洗,清晰透明的水流流過綠油油的瓜皮,像在延遲夏天最後的日子。
溫意紛亂的思緒隨著冰涼的水慢慢平靜下來。
從她踏進顧家的那一刻,回憶便如碎紙機的紙片般密密麻麻湧來。
顧家的陳設幾乎沒怎麼變,桌椅都是用了很多年的上等紅木,隻是將家電更換成了更現代化的設施。
好像她看向夕陽照射的樓梯,顧連洲仍然會懶散張揚地從二樓下來。
溫意把西瓜抱到大理石的台麵,腳下有圓形的掃地機突然撞到她,提示著她現在不是十年前。
她也不再是那個會因為小白鞋開膠而自卑的女孩。
溫意合攏思緒,四處看了一下,尋找水果刀。
她尋覓得專注,因此沒聽到開門聲和客廳隱隱約約的對話聲。
刀架上掛著一排刀,溫意仔細看過去,挑中了其中最長的一把長方形刀,猜測應該是專門用來切西瓜的。
身後傳來腳步聲,她以為是南熹過來了,舉著刀回身:“這是切西瓜的嗎?”
身後那人距她隻有一步之遙,銀光凜凜的刀麵反射出男人硬朗的下頜線。
竟然是顧連洲,他不知何時回來了。
溫意呆了一秒,眼前的薄薄刀尖被男人兩指捏起,顧連洲偏頭,刀鋒在他臉邊,陰影錯落在他高挺的鼻骨之間,仿佛將他嗓音也襯出一種金屬冰涼的質感,他看著她笑:“你拿得還挺準。”
“我畢竟是專業拿刀的。”溫意下意識回。
顧連洲笑了下,另一隻手順著向下握上她的手,指腹溫熱,掌心略帶著薄繭,稍一用力,將刀從她手裡拿開。
一瞬間的接觸,溫意想起昨天他給她係氣球時,指腹摩擦過肌膚,也是同樣的質感。
溫熱的,有微微薄繭的,很有力量感的一雙手。
但是每次碰她時都很輕。
他走到流理台邊,切開西瓜,寬肩長腿,一身黑衣,與深色的大理石流理台相得益彰。
切好一盤,他放了兩個銀叉,推到溫意麵前,順口問:“南熹說你今晚睡這?”
“嗯。”溫意也靠在流理台邊,叉起一小塊汁水飽滿的西瓜。她今天穿了一件長款收腰的牛仔連衣裙,長發垂在腦後,纖細又漂亮。
顧連洲視線落過去,頓了頓,剛想挪開的瞬間,她開口,清麗的嗓音:
“你呢?”
第24章 流沙
“我也留下。”顧連洲輕描淡寫道, 將刀放在水龍頭下清洗。
西瓜被切完,碼在兩個透明的水果碗中,溫意端起其中一個回客廳, 剛坐下南熹便靠到她身上, 賴唧唧地蹭了兩下,溫意插一塊西瓜遞到她嘴邊。
南熹張口咬下, 還沒開始咀嚼,被人從後麵掐起後脖頸, 她叫起來:“啊!哥你乾嘛!”
“你沒骨頭沒手嗎?”顧連洲把她拎到另一邊, “不會自己拿?”
“顧連洲!”南熹對他拳打腳踢,“你管我討厭死你了。”
南瓊此時找到文件下樓來,一看兄妹倆就頭疼,她打電話叫來上門取件的快遞, 而後溫和地問溫意晚飯想吃什麼。
“我都可以。”溫意朝南熹那看了一眼,她已經放棄武力反抗,身體前傾憤憤叉著西瓜, 顧連洲則悠閒地坐在單人沙發上回複信息。
“那阿姨訂唐竹園的餐了,”南瓊鮮少見到這裡這麼熱鬨, 十分熱情, 臉上的笑都沒下來過,叫顧連洲,“連洲, 你去把你爸上次從國外帶的那瓶粉紅葡萄酒拿出來。”
“媽,”顧連洲無奈,“您讓倆小姑娘喝什麼酒啊。”
“葡萄酒而已, 不會醉的。”南瓊瞪他,回頭對溫意又是溫聲細語的, “小意今天不走了,在這睡吧。”
“她不走!”南熹舉手示意,對她哥扒了個鬼臉,“看不起誰呢,我是我們公司最能喝的。”
顧連洲瞥她:“說大話也不怕閃了腰。”
他不得不去拿酒,南瓊打電話訂餐,沒過一會兒便送來了,溫意和南熹一起把菜擺上桌。
一上桌吃飯,南瓊就忍不住嘮叨南熹:“你多大的人了,這麼任性,辭職也不說一聲?”
“辭職有什麼說的,”南熹咬著一塊鬆鼠桂魚,“我在那個公司飽受折磨,再不辭職精神狀態就出問題了。”
“讓你回來去你爸公司上班你也不去,”南瓊給女兒夾了一塊鯽魚,“非要在外麵工作嗎?家裡有公司不能上班?”
“我不想當關係戶,”南熹振振有詞,“我要自食其力。”
顧連洲將酒正倒入醒酒器中,聞言嗤笑一聲。
“你笑什麼!”
“收起你的爪牙,”顧連洲好心提醒,“否則你以後可能沒法“自食其力”了。”
南熹秒慫。
南瓊聽懂了這裡的意思,點點南熹的額頭:“你就知道問你哥要錢,不能問我要嗎?”
“不想讓您擔心嘛。”南熹喏喏。
“您就彆操心她了,”顧連洲慢悠悠道,“她除了沒向你伸過手之外,爸那邊每月也打不少。”
南瓊歎了口氣,隨即關心起另一個問題:“找到男朋友沒有?”
這個問題南熹已經能熟練轉移對象:“我哥不結我不結。”
“你哥我是不指望了,我也懶得管他。”南瓊說著,順手夾了紅燒排骨放進溫意碗裡,笑眯眯問,“小意有交男朋友了嗎?”
“還沒呢阿姨,”溫意順感不妙,“不著急。”
“你年輕又漂亮,平時在醫院裡就沒鐘意的?”南瓊關心。
溫意不自覺瞟了顧連洲一眼,他在倒酒,動作漫不經心卻極為乾淨利落。
一杯酒被推到溫意麵前,粉紅顏色的葡萄酒,在燈光下泛著讓人少女心爆棚的光澤,他攔住南瓊的話頭:“您讓人好好吃飯成不?”
餐桌是長方形,南瓊坐主桌,溫意坐一邊,顧連洲和南熹坐另一邊。
“我怎麼不讓人好好吃飯了,”南瓊看顧連洲不順眼,“我前幾天讓你加那女孩微信,你為什麼不加?”
“什麼女孩?”南熹湊熱鬨。
“媽,您就彆操心我的事了成嗎。”顧連洲按按額頭。
“所以我現在不管你,”南瓊哼一聲,轉向溫意,“小意喜歡什麼樣的,阿姨給你介紹?”
溫意受寵若驚,臉色漲紅:“不用了阿姨。”
“沒事沒事的,”南瓊熱情,“阿姨給你介紹的保證都是好的。我有個朋友,她兒子和你一樣大,今年剛博士畢業,現在是個律師,你看怎麼樣?”南瓊說著說著找出了那個律師的微信。
溫意年幼喪母,實在不太會和長輩相處,不知道怎麼拒絕,受寵若驚地被迫欣賞律師照片。
“長得怎麼樣,”南瓊問,“是不是挺周正的。”
照片是那種很典型的企業照,一身西裝藍底背景加上筆挺的站姿,長相也斯斯文文的。
“小意你性子安安靜靜的,就該找這樣的男朋友,有共同話題。”
溫意斟酌半晌,給出中肯的評價:“挺好看的。”
她話音剛落,桌對麵的顧連洲手機忽然響起來,他接起來,說了幾句後立馬放下筷子跟南瓊說:“媽我不吃了,隊裡有急事。”
“什麼事不能等吃完飯再說了,”南瓊的注意力立刻被拉過去,“那你幾點回來。”
“看情況。”顧連洲言簡意賅,拎起旁邊的外套直接出門。
南瓊絮絮叨叨地跟過去,送他出門後一邊歎氣一邊抱怨:“造的什麼孽我這是,連頓飯都不能好好吃。”
“小意,那我把他微信推給你,你們加上之後先聊聊接觸接觸。”南瓊坐過來,拍拍溫意的肩膀。
溫意正搜腸刮肚尋找委婉拒絕的想法,手機震動兩下,顧連洲發來信息:【幫我看一下車鑰匙在餐桌上嗎?】
溫意精神一振,探頭看去,車鑰匙果然擺在顧連洲剛才坐過的位置,主人忘記了它。
“阿姨,”她小聲打斷南瓊的話,“連洲哥車鑰匙沒拿,我去給他送一下。”
叫出連洲哥的時候她頓了一下,畢竟已經是很多年前的稱呼了。
“車鑰匙?”南瓊驚訝環視一圈,“他自己不回來拿叫你送?”
“沒事的阿姨,”溫意反而鬆了口氣,起身抓過那個車鑰匙,“我送一下就回來,你們先吃。”
她推開顧家的門,沿著樓梯下去,顧連洲的車就停在院子裡,天氣陰沉沉的,開始入秋,空氣悶熱一絲風沒有,像是要下雨的前兆。
溫意一級一級樓梯往下走,心裡也悶悶地想,南瓊給她介紹男朋友,卻不知道她心裡在惦記誰。
她走到駕駛座的窗邊,彎腰把鑰匙遞進去。
“謝謝,”顧連洲接過,男人微硬的指節若有若無滑過她的掌心。
溫意垂手,沒走,顧連洲點起一支煙,火星明滅,他通過這樣的光安靜地注視她。
她莫名被看得有些緊張:“我臉上有東西嗎?”
“沒有,”男人無聲笑了下,收回目光,“回去吃飯吧。”
“哦,”溫意頓了頓,“那你注意安全。”
她往回走,聽到身後車發動的聲音,停在最後一級台階上悄悄回頭,車尾的光影正好駛出視線外。
吃完飯,南熹總算緩解了坐車加逛街一下來帶來的疲憊,她恢複精神,拉著溫意到樓上,按著她坐下,自己來來回回樓上樓下好幾趟抱了一大堆零食和汽水過來。
花花綠綠的袋子和瓶子堆在地毯上,一下子還真讓溫意回想起以前高中的時候和南熹窩在一起聊天學習的時光。
“喝酒嗎?”南熹晃晃從酒櫃裡扒拉出來的威士忌,拎著兩個切割水晶玻璃杯,“我爸的酒,一定是好酒。”
溫意盤腿,牛仔裙堆起來,一截小腿白嫩,她抱著個靠枕,點點頭。
南熹把兩個杯子倒滿,水晶碰撞,二人像將士戰沙場那樣飲儘。
溫意的酒量還可以,尋常不太容易喝醉,喝多了臉上隻會浮現一層淡淡的紅色。
南熹卻不行,她酒量奇差無比,一杯酒下去,眨眨眼挪到溫意旁邊,直勾勾盯著她不眨眼。
“你怎麼也看我?”溫意毛骨悚然。
“溫意,”南熹似乎躊躇了很久,才很小聲地問,“你是不是還喜歡我哥啊?”
“轟隆”一聲,伴隨著她的問句,窗外驟然間閃現一道白光,隨後驚雷響起,夏末的暴雨忽然而至。
劈裡啪啦的雨聲如注,打在地上,葉麵,半開著的窗戶有風灌進來,卷起了窗簾。
溫意利索地爬起來:“我去關窗。”
她回來時南熹支著臉,睫毛半垂,似乎是有點喝醉了,聲音軟軟的:“溫意,你要是不想說就不想說。我隻是替你不值,我哥有什麼好喜歡的,值得你惦記這麼多年。”
溫意坐下,把南熹的頭靠到自己肩上,沉默了一會兒,才低聲說:“我不知道我喜歡他什麼,但我確定他值得。”
耳邊響起均勻緩慢的呼吸聲,南熹睡著了,地毯靠著床邊,溫意把她拖到床上去睡,拉好被子。
雨越下越大,似乎沒有減弱的趨勢,溫意洗完澡,換上南熹的新睡衣,擦著頭發推開陽台的門。
冷風和雨滴瞬間侵襲,趕走了不少夏日的燥意,溫意呼出一口清涼的氣,一杯酒下去,反而打消了她的困意,讓她越發清醒。
南熹睡得很沉,溫意關了燈,回到床上,動靜很小地戴上耳機隨便打開了一部電影看。
電影有兩個小時,看完已經過了十一點。溫意望著天花板,毫無睡意,外麵雨聲漸漸小了,淅淅瀝瀝的,萬籟俱靜,偶爾有一兩聲汽車駛過的聲音。
溫意猶豫了一會兒,打開微信,給顧連洲發信息:【你不回來了嗎?】
綠色的對話框滑動出去,她瞬間覺得自己臉有些燒紅,心跳在寂靜的夜裡越發明顯。
十分鐘之後,顧連洲回複:【還沒睡?】
溫意慢騰騰打字:【不困。】
顧連洲:【南熹睡了嗎?】
溫意:【她睡了。】
這次他停頓了一會兒才回,是一個問句:【吃夜宵嗎?】
手機亮光打在溫意臉上,她呆了一秒,隨後顧連洲傳來一張照片,顯示他正在買夜宵,溫意想起他走之前沒怎麼吃飯。
她眼睛被屏幕照得亮亮的,回複:【吃。】
溫意悄悄掀開被子爬下去,小心關上陽台的門,趴在陽台上往下看。
雨已經停了,空氣很清新,涼涼地拂到人肌膚上,帶來舒適的體感。葉片上積攢的水珠時不時掉下幾滴,將地麵深深淺淺的水窪激起一圈圈漣漪。
沒過多久,一輛黑色的車駛進來,車燈照亮了顧家的庭院。溫意眼前一亮,直起身看到顧連洲從車裡出來。
他拎著東西,鎖上車往前走的時候頓了頓,停步,忽然向二樓陽台看去。
陽台上開著一盞昏黃的燈,淺淺的光暈將溫意籠罩在裡麵,溫意穿著柔軟的睡衣,看不清什麼顏色,唯有一雙烏黑的瞳仁亮得像星星。
顧連洲怔神幾秒,向她笑笑,拎著東西去開門。
溫意沒想到他會突然看過來,心跳撲通撲通的,她緩了一會兒,打開陽台門,輕手輕腳穿出房間,屏著一口氣將房門關好。
顧連洲從樓梯上來,這一次他看清了溫意睡衣的顏色,非常夏天的豆綠色,將她肌膚襯出一種象牙的質感。
靠近時,他嗅到了淡淡的酒氣。
“你和南熹喝酒了?”
溫意摸摸鼻子,沒想到他會察覺,伸出一根手指:“一點。”
顧連洲把買來的東西拿到露台的圓幾上,兩張藤椅,雨後涼風吹來十分愜意。
溫意要了十三香小龍蝦,她解開袋子,瞥到一抹綠色。
“七喜!”她驚喜,綠色的易拉罐上還帶著冰水珠,“好久沒喝到了。”
“路上看到的。”顧連洲勾勾唇,手掌虛虛覆住易拉罐表麵,食指勾起拉環,“嘭”一聲汽水衝突阻礙,冰涼清甜的氣息鑽入溫意的鼻腔。
這是她記憶裡,真正屬於夏天的味道。
沒想到在夏天將要結束的時候再度捕捉。
小龍蝦做得鮮嫩入味,溫意戴著手套剝,吃的時候小心翼翼,生怕垂在胸前的長發沾到汁水。
她低頭試圖把頭發用下巴甩開的時候,身後傳來腳步聲,隨後是屬於男性的荷爾蒙淡香夾雜著雨水的清涼之氣靠近,顧連洲洗完臉回來,俯身順手幫她把頭發攏起來。
溫意瞬間挺直脊背,聽到他問:“我幫你?”
她僵著身子點點頭,把兩個手套摘下去,白嫩的手指也浸上了紅油,她用小拇指小心緩慢地勾出自己手腕上的發圈,向後遞。
甚至不敢回頭。
顧連洲接過來,入手的長發滑膩如綢緞一般,紮起來,視線裡隻餘一截纖長白皙的脖頸。
夜裡似乎靜得太過,風吹過樹葉的沙沙聲也停止,溫意聽見自己吞咽口水的聲音和身後人的呼吸聲。
不過一瞬間的事,風聲繼續,顧連洲鬆手回到自己的座位,溫意鬆了口氣,抽過一張紙擦了擦自己的指尖。
顧連洲端起玻璃杯慢慢喝了一口,裡麵乘著琥珀色的冰球,切割完結的外壁水晶折射著漂亮的光。
他不說話,溫意也不知道說什麼,氣氛安靜地有些詭異。
直到外麵忽然想起“咚咚咚”的敲門聲,伴隨著南熹沒睡醒的聲音:“哥,你睡了嗎?”
溫意慌神,忽然抬手,不小心打翻了七喜,沒喝完的汽水在地麵汩汩流出來,小氣泡一個接一個炸裂。
南熹好像是捕捉到了這個動靜,又敲了兩下門:“哥,給我開個門。”
溫意的心幾乎要跳到嗓子眼,小聲地問:“我要不要藏起來。”
她潛意識覺得如果現在讓南熹看到,她必然會誤會什麼,而自己和顧連洲還沒到那份上。
溫意是很沒安全感的性格,一件事不到最終做完她都不習慣和彆人講,就像拿獎學金,沒到拿到手的那一刻,都不會與人分享喜悅。
顧連洲傾身拿起綠色的易拉罐,丟進垃圾桶,聞言笑了:“你躲什麼?”
“我,”溫意一時不知如何措辭,“我怕南熹誤會。”
她臉色緋紅,仿佛真是很緊張。顧連洲笑意更深,環視一圈:“你想躲哪?南熹應該會進來。”
“門後吧。”看慣了推理片的溫意脫口而出,這樣南熹進來的時候她就可以順勢逃走。
“哥~”南熹在門外困倦地叫著,趴在門上,“顧連洲,你快給我開門啊。”
門忽然被從裡拉開,她一下被閃倒,腳尖往前撲,差點摔到她哥身上。
顧連洲及時扶穩她,睨一眼:“大晚上不睡覺找我乾什麼?”
“你不也沒睡覺,”南熹被閃清醒了,揉揉鼻子,“我找不到溫意了,樓下找一圈都沒有,你有沒有看見她?”
顧連洲一手扶著門,餘光瞥向門後,溫意躲在裡麵,也幸虧她瘦,貼著牆壁和門之間還有空隙,一副大氣不敢喘的樣子。
他心下好笑,麵上仍然淡淡道:“你自己朋友自己不看好,找到我這兒來了。”
“好奇怪,”南熹撓撓頭,“她手機也沒拿,去哪了這是大半夜的。”
說著說著,南熹忽然覺得驚悚:“哥,溫意不會出去然後出事了吧。”
“放心,”顧連洲漫不經心,“人家比你有腦子。”
“你怎麼一點都不擔心,”南熹炸毛,“溫意要是出點什麼事呢。”
門後,溫意心生愧疚,聽南熹的語氣,她是真著急了。
顧連洲被吵得頭疼,抬手揉了揉南熹的發頂:“閉嘴,你回去睡覺,我去幫你找溫意可以嗎?”
“我和你一起去,”南熹聞言,“我先去換個衣服。”
她說著蹬蹬蹬跑開,顧連洲耳邊終於清靜,扶著門的手上忽然傳來柔軟的觸感。
他愣了一下,回眸看去,躲在牆和門縫隙之間的女孩正在擦拭他指尖的一點水漬,是剛才端酒杯的時候外壁霧化出來的。
她神情認真,垂著眸,漆黑纖長的睫毛安靜承載著微微上揚的眼尾,柔嫩的指尖時不時擦過他的皮膚。
顧連洲腦海中突然回想起前幾天在華和醫院賣花的小女孩對他說的話。
“叔叔,”小女孩小聲趴在他耳邊問,“車裡的姐姐真的不是你的女朋友嗎?”
“如果她不是你女朋友的話,”她繼續說,“她一定喜歡你。”
第25章 流沙
南熹在衣帽間換完了衣服, 再出來的時候,竟然看見溫意好端端地盤腿坐在床上,兩隻纖細的胳膊支起, 托著臉發怔般看向窗外, 長發順著她纖細的骨骼落下,細看耳根處有些微紅。
“溫意, ”南熹錯愕道:“你去哪了剛才?”
溫意慢吞吞轉過頭來,撓了下腦袋:“有點渴, 去樓下倒水喝了。”
“你嚇死我了寶貝, ”南熹走過來狠狠揉了一把她的臉:“你看我都換上衣服差點出去找你了。”
“對不起啊熹熹。”溫意小聲道歉。
“你沒事就好。”南熹回去換回睡衣,仰躺在床上。溫意在她身邊躺下,二人齊齊對著天花板瞪眼。
“你困嗎?”南熹問。
“不困。”溫意睜著眼,即便已近深夜, 她還是絲毫沒有困意,腦海中一幀一幀回放著剛才的畫麵,尤其南熹還在身邊, 更加深了她對好姐妹說謊的愧疚。
“我睡了一覺也不困。”南熹說:“我們好久沒有這樣躺在床上說悄悄話了。”
“是好久了。”溫意揚起唇角,以前上學時, 倒是經常圍床夜話, 八卦數學老師的頭發什麼時候掉完,年輕漂亮一天三套衣服不重樣的英語老師明天又會穿什麼。
包括年紀最帥的校草,班級裡誰和誰又談戀愛了, 都是枯燥的高中生活中樂此不疲的談資。
那時候大家心中或多或少都有個暗戀的人,不說出來同學也心知肚明。隻有溫意沒有,她對一學校的男孩子都心如止水, 偏偏期待放假見到那個人。
南熹沉默了會兒,忽然歎氣:“溫意, 我跟你說,有件特丟臉的事,我現在回想都覺得丟臉。”
“什麼事?”溫意側轉過去。
南熹也轉過去,兩個女孩麵對麵,她小聲說:“你還記得我大學的時候跟你說喜歡的那個學長嗎?”
“記得啊。”溫意回憶:“他不是大你兩屆,你大二的時候他就畢業了嗎。”
“我又遇見他了。”
“這麼巧?”溫意瞬間精神:“在哪啊?”
“彆提了,”南熹懊惱:“就我辭職的那天,跟上司吵完架出公司的時候高跟鞋還斷了,我還打著電話罵罵咧咧的,瘋婆子一樣碰見他了。”
“然後呢?”
“他好像沒認出我。”南熹歎了口氣:“不知道我該高興還是難過。”
溫意仔細打量了南熹:“真沒認出來還是假沒認出來?”
“感覺是真的。”南熹說。
“他瞎了。”溫意肯定道:“要不就是腦子不好。再隔十年我也能認出你。”
“還是姐妹好。”南熹上來抱住她,忽然“噫”了一聲:“對了,我記得我睡之前問了你一個問題,你好像還沒有回答我。”
“什麼問題?”
“就是……”南熹悄悄湊近她的耳朵:“你是不是還喜歡我哥啊。”
她呼出的熱氣把溫意耳朵熏麻,溫意推開她,不說話。
南熹眨眨眼:“你瞞得過彆人,瞞不過我。溫意,我可太了解你了,快回答我。”
“不,”溫意拒絕:“晚上你問的時候我已經回答過一遍了。”
“什麼!”
“你自己沒聽到不能怪我。”溫意無辜。
“不行不行,你再說一遍。”南熹撲上來。
溫意寧死不從,二人鬨來鬨去,最後南熹精疲力儘,嘟囔著明天再問,一起沉沉睡去。
第二天不上班,又因為前一天睡得晚,溫意醒來的時候,已經將近十一點了。
南熹趴在一旁,小腿翹著,悠哉悠哉地玩手機。
窗簾很遮光,隻有南熹的手機是亮的,溫意迷迷糊糊揉眼,下意識說了一句:“不要在黑暗裡玩手機,對眼睛不好。”
“知道了知道了溫醫生。”南熹吐吐舌頭,翻身下床去把窗簾拉開。
下過雨的天氣極為晴朗,窗戶大開後,溫意罕見地感受到了一絲寒意。
“竟然降溫了,”南熹搓搓胳膊:“秋天要來了嗎?”
天氣不好也不壞,沒什麼太陽,雲層不算太厚,剛好提供給人舒適的體感溫度,溫意最喜歡這樣的天氣。
下樓的時候,南瓊坐在客廳看書,聞聲笑眯眯看過來:“醒了,午飯想吃什麼?”
溫意有種被家長抓住睡懶覺的錯覺,南熹無所顧忌的靠過去:“都行,我和溫意下午想出去玩,今天應該不會下雨吧媽。”
“應該不會,”南瓊合上書:“不過今天有點降溫,你們倆帶個外套,我讓司機送你們。晚飯也在外麵吃吧,我晚上不在家。”
“好嘞媽媽。”
顧連洲一早便上班去了,午飯也沒回來吃。溫意和南熹吃完飯,回房換衣服準備出門。
溫意平時在醫院不太化妝,最多塗個防曬,現在卻坐著老實被南熹擺弄。
“張嘴……對,抿一下。”南熹擰上口紅蓋子:“成了!”
“讓我看看。”溫意有點不放心,找鏡子。
“放心啦大美女,”南熹拍胸脯:“我隻是給你塗了隔離加粉餅和口紅,很淡很淡的,你根本不需要眼影好吧。”
溫意看向鏡子,確實如她所說,玫瑰紅色的口紅增添了不少氣色,讓她的眉眼五官仿佛瞬間生動了起來。
二人磨磨蹭蹭地收拾著,兩點左右才出門。
一個下午玩了很多地方,溫意鮮少有如此放鬆的時刻,不會有急救的電話,也沒有其他的顧忌,和昔日好朋友隻用思考什麼最好吃,哪件衣服更適合她們。
最後在一家鞋店裡,溫意沒什麼力氣地坐在沙發上,看南熹一邊試鞋一邊接電話。
她說了幾句,轉頭問溫意:“我哥說他快下班了,來接我們去吃飯。”
溫意揉了揉自己的小腿,應了句好。
來的不止是顧連洲一個人,溫意和南熹坐上車後座,副駕駛忽然探出個男人頭來跟她們打招呼。
“韓大哥,”南熹一眼就認出來了,張口調侃道:“今年比去年帥不少啊。”
韓木樂了:“還是妹妹會說話。”
“溫醫生,”韓木回頭,樂嗬嗬的:“好久不見啊。”
“韓木哥。”溫意點頭。
“你倆這麼客氣,”南熹吐槽道:“不知道以為代表會麵呢。”
“不客氣不行啊,”韓木貧嘴:“難道我也喊人妹妹嗎?”
“我們家溫意確實比你小。”南熹故意道:“韓大哥,您今年還沒找著對象呢。”
“你又戳哥傷疤,”韓木哀嚎,去向顧連洲求助:“頭兒,能不能管管你妹子。”
顧連洲懶懶開著車,輕嗤了聲:“剛才還哥哥妹妹地叫著,不知道的以為你是她親哥呢。”
他說著話掃了一眼車內後視鏡,南熹和韓木一直在扯皮,後麵的另一個女孩卻有點昏昏欲睡的樣子,頭靠著車窗,一點一點的。窗外光影流轉,忽明忽暗照在她臉上,嫣紅飽滿的唇將皮膚襯得更加吹彈可破。
顧連洲收回目光,放緩車速。
溫意倒也不是困,就是累,想閉目休息一會兒,結果在南熹和韓木嘰嘰喳喳的聲音中不知不覺睡著了。
車停在一家烤魚店門口,陵江最有名的一家無骨烤魚,活魚現挑。溫意在車停止的同時睜開了眼睛。入目是駕駛座的男人在昏暗的車廂中回頭,從煙盒中抖出一根煙銜在嘴邊,唇角微微下壓,聲音裡帶著笑意:“睡得好嗎?”
溫意一激靈,坐直了身子:“挺好的。”
“終於到了,”南熹歡呼:“餓死我了,我好想念這家的烤魚。”
四人一起下車,顧連洲和韓木走在二人後麵,在快到門口的時候旁邊經過一個穿著全身黑的人,把自己包裹得嚴嚴實實,弓著腰,步履匆匆。
“那個人好奇怪啊,”南熹小聲跟溫意咬耳朵:“他身上那件夾克明明是冬款,雖然現在降溫了也不至於這麼熱吧。”
話音剛落,顧連洲腳步一停,鋒利的眼尾掃向剛才那人離開的方向。
“頭兒,”韓木也壓低聲音:“你聽見了嗎?”
“是刀。”顧連洲聲音凜冽。
韓木肯定地說:“兩把,在他腰腹的地方。”
烤魚店所處位置在陵江CBD商圈,溫意沒聽清他們在說什麼,剛想開口問,另一邊夜市聚集的人群中忽然爆發出尖叫,仿佛從天而降的驚雷點燃了人群,所有人都尖叫著。
顧連洲和韓木腳步一停,撂下一句讓她們倆去店裡然後飛快向人群走去,一邊走一邊打電話。
南熹捂嘴:“好像是剛才從我們旁邊經過的那個人。”
那人已經紅了眼,從自己腰腹中抽出兩把刀,在人群中亂砍,人群蜂鳥般四散,璀璨的花燈此刻仿佛變成的催命的信號燈,保安拿著保安棍出來,想組織人群往後退,卻因為亂糟糟的局麵無論如何大哄都沒用。
小孩的哭鬨聲,男女的尖叫,保安的叱罵聲亂成一團,原本繁榮的商圈中心瞬間變成災難場。
溫意手心裡在冒汗,心跳止不住地加速,拉著南熹的手,發現對方手裡也是汗津津的一片。
那人揮舞著刀,瘋了一樣,不管不顧仿佛隻想報複社會。
他衝向一個抱著孩子的年輕母親,孩子被嚇到,哇哇大哭起來,眼看著刀鋒逼近,下一秒,男人的身影從人群裡躍出,一把攬起年輕母子,疾速轉身將他們放到安全的地方。
孩子還在哭,母親嚇得麵色蒼白,顧連洲顧不上安慰他們,回身抬手狠狠向那人的手腕劈下去。
那人慘叫一聲,刀把落地,韓木及時把他按在地上,啐了一口:“什麼東西!”
那人在地上抖動了兩下,銀光猛然間突閃,他從懷裡又抽出一把刀。
“韓木!”顧連洲揚聲提醒,一手及時按住那人的肩膀,另一隻手推開韓木。
韓木反應過來,抬腳狠狠踹了地上的人一角,鋒利的刀刃擦著顧連洲的手背滑過,落到地上。
南熹高聲叫了一聲“哥!”,抬腳就想衝過去,溫意死死按住她的手,搖搖頭,轉身向反方向的藥店走去。
幾輛警車鳴笛包圍了商圈,韓木揪起那人的衣領,把他甩進警車,惡狠狠地道:“老實點!”
“顧隊,”來的警察連忙遞給顧連洲一張紙:“怎麼處理?”
“先帶回去,”顧連洲隨意按著手背上冒血的傷口,紅色瞬間染血:“關著,讓他冷靜冷靜,明天再審。”
“是,”警察道:“您的傷?”
“不礙事。”顧連洲把紙巾丟在垃圾桶,目光穿過人群去找那兩個姑娘的身影。
沒看到,他皺了皺眉。
韓木一邊走一邊罵:“真晦氣,好好出來吃飯能碰上這種神經病,頭兒你沒事吧,去附近醫院包紮一下?”
顧連洲擺擺手,二人走到烤魚店門口,迎麵看見溫意和南熹從同一條街的藥店裡拎著小袋子出來。
韓木愣了一下,笑了,拍自己額頭:“瞧我這記性,去啥醫院,現成的醫生呢。”
隨即他感慨:“還是妹子貼心,看到頭兒你受傷了知道去買藥呢。”
南熹先衝過來:“哥!你沒事吧,嚇死我了,你要有點事我怎麼跟媽交代嗚嗚嗚。”
顧連洲好笑地拍了拍她的頭:“這麼巴望你哥出事。”
“你都快嚇死我了好不好!”南熹眼眶都紅了:“萬一出點事可怎麼辦。”
“你哥這不還好好的呢。”顧連洲說著,看向提著袋子在旁邊一言不發的溫意,她也不看他,隻說了一句:“先進去吧。”
韓木走在溫意旁邊,嬉皮笑臉:“本來還說去醫院呢,還是溫妹妹周到。”
四人在服務員的帶領下去到二樓包廂,韓木煙癮犯了,叼著一根煙出去抽。
“溫意,”南熹緊張兮兮地:“麻煩你了。”
溫意搖搖頭,拉了一張椅子坐到顧連洲對麵。
南熹一看見她哥的傷口,就在心裡咬牙切齒辱罵剛才持刀行凶的人。
溫意從袋子裡找出棉簽,酒精棉片和碘伏,撕開一個棉簽,浸沒入碘伏裡。
外麵服務員來敲了兩下門之後開了半個門:“不好意思打擾一下,這邊需要您來選一下魚,因為我們活魚現殺會比較慢。”
“我去吧。”南熹深吸一口氣,放下那些怨念。
門開合聲音之後,說話聲也遠去,包廂裡一時隻剩下二人,空調的吹風聲微微作響。
溫意低著頭,仔細查看顧連洲的傷口,傷在腕骨處,不算太深,血跡也漸漸乾涸。
她一言不發,捏著棉簽,先仔仔細細地沿著傷口外圈消毒一邊。
二人離得極近,膝蓋抵著膝蓋,她捧住他半邊手,擱在自己的膝頭。
顧連洲掌心所觸是偏硬質的牛仔裙布料,然而牛仔裙下的肌膚卻是溫潤滑膩的。他碰到她的手,冰涼得驚人,不知道是不是包廂內空調風吹的。
“溫意,”他蹙眉,兩指合攏輕輕刮過她的肌膚:“你冷嗎?”
溫意消毒的動作頓了一下,她睫毛顫了顫說:“彆亂動。”
她說話的聲音有點低,情緒難辨,總歸不算開心。
“嚇到了嗎?”顧連洲說,安撫的力道:“一般這種事幾率比較小,不用害怕。”
溫意始終垂著頭,棉簽丟進袋子,取出酒精棉簽。
她沒出聲手上沿著鋸齒撕酒精棉片,始終撕不開。
“我來。”顧連洲抬手。
溫意後仰,避開他,用牙咬開了酒精棉片。
顧連洲的手停在半空,他這時才發現她眼圈周圍有些紅,比唇色淺一度,眼瞼也微微泛著紅,因為皮膚白,便襯得更加明顯。
她用酒精去對傷口進行二次消毒,沉默幾秒才說:“普通人遇到的幾率當然小,隻有你三天兩頭會遇上。”
“這是我的工作。”她的頭發垂到顧連洲小臂上,柔軟微麻,他幾不可察地動了動手指。
“所以呢,”溫意扔掉帶血的酒精棉片,貼上創可貼,她的口氣有些微冷:“每一次都要用命拚嗎?你有幾條命?”
她鬆開他的手,椅子後退一步,氣息拉遠,視線與他在空中相接。
顧連洲活動了下手腕,望著她道:“我和你一樣,都是工作而已,本質沒什麼不同。”
“我知道,”她忽然從椅子上站起來,裙角滑落至小腿,直直盯著他:“我當然知道這是工作,可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