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要學李鶴鳴,隻是踽踽原地顧影自憐,嫌天地給他的不夠。”
“大丈夫,想要什麼,唯親手去取,才能算快意!”
他急聲說完這番話,氣息窒住,臉上卻泛出神采。
“我曉得了。”
洪範輕聲回道,反握住洪堅漸漸冷下的手。
一年以來,唯獨這一刻,他覺得自己看到了對方平素包裹於族長責任之下的性格。
屬於武者的性格。
這時,洪家眾人也漸次趕到。
人未至,家君、大老爺等等的呼喝聲便先傳來。
兩人都鬆開了手。
洪範退開幾步。
洪堅則摸索著撐起身子,拾起一塊殘石刺入後腰,卡在脊椎斷處。
手一發力,他原本歪斜的身子便如往常般直了起來。
“大兄,您怎樣了?”
問話的是洪武。
他麵如金紙,肚腹間裹著腥紅的紗布,卻是頂著重傷再度上了戰場。
洪堅搖頭不回,輕聲反問。
“戰局如何了?”
此時日氣西垂,沙洲黯淡。
洪範看著洪堅恢複了慣常的平淡神情,仿佛看著一塊固執的冰,回到了自己堅守了一生的冬天。
洪武聞言一愣。
蛇人殘軍正倉惶逃往北方,這是一眼可知的事情。
“蛇人退了!”
他心頭湧起悲意,卻強用喜悅的語氣回複。
“大兄你斬了敵將後,蛇人便退了!”
“那就好。”
洪堅回道。
“我增補注釋後的炎流功全本放在宗祠的匾額後頭。”
他略略放大了音量。
“今後族中大小事,便由二老爺執宰。”
“未來若阿勝再有進益,可繼族長。”
眾人俱稱是,哪怕聽出族長在交代後事,也隻敢默默流淚。
“另,我月前由手少陰心經起始,以先天火勁淬煉心臟。”
洪堅緩了緩氣息,才得以再度開口。
“彼時略覺不對,便以為是斷頭路。”
“今日一試果然如此,或可為爾等之戒。”
他說著笑了笑。
“還有,我的心臟已被淬煉,不必隨這殘軀下葬。”
“若能尋到鑄劍宗師,可以打兩把不錯的兵器。”
說到這裡,洪堅的眼皮耷拉下來,身姿明顯鬆弛。
好似一張傷痕累累的老弓,終於被下了弦。
洪家眾人還執著禮,等待家主的下一句吩咐。
但他們等到的隻有沉默。
長風漫卷,不經意間帶走了逝者的最後一口呼吸。
“家君走了。”
洪範上前半步傾聽,回身對眾人說道。
沒有一句軟弱的哭聲。
隻有戰士們單膝下跪,甲胄摩擦的錚然鐵聲。
洪範沒有跪。
他恍惚站著,被血浸透的衣褲此時受風一吹,蝕骨般冰冷。
渾身上下,唯有洪堅握過的手臂,還有丁點餘熱。
片刻後,洪範卻是無聲發笑。
他上前幾步,將洪堅燒得半乾、沒剩下多少分量的身子橫抱而起。
“我今明了……”
洪範輕聲說道。
“蕞爾小族得傳於邊疆惡地……”
“不過言傳身教四字。”
他邁開大步,穿過人群朝城門行去。
目光橫掃,掠過一片塗紅的城牆與屍橫遍野的土地。
最後落在城門洞匾額上的三個隸書大字。
【金海城。】
洪範終於忍不住心頭塊壘湧動。
一瞬間,很多畫麵閃過腦海。
金海城門口往來的行人,赤沙大道上吆喝的商販,杜康居裡笑鬨的酒客。
還有他剛剛死去、從未相認的第二位父親。
思慮及此,洪範眼前模糊,忍不住悲聲大笑。
笑聲許久方歇。
而後更有長吟拔起。
“殘牆作甲染新色,
斷戟為刀斬群蛇;
荒沙如金血如鐵,
招引英雄歸山河!”
長風止歇,天野肅穆。
此聲徐徐飄散,更有千聲萬聲來和。
城上城下,無數金海人——官吏、武者、士卒、百姓——或站著,或癱坐著,或倚著刀劍,或扶著城牆,此時都用儘全力放聲嘶吼。
呼聲激蕩,似哭似嚎,恢弘成風。
城牆上,被血糊住半臉的洪福同樣涕泗橫流地吼著,直至胸口發緊、頭暈目眩。
天旋地轉間,他癱倒在地,隻覺得到處是沙、血、鐵混同的斑斕色彩,竟分不出哪邊是城內,哪邊是城外。
“仗打贏了,我還活著……”
洪福仰天呢喃,一遍遍重複,聲音止不住顫抖。
此生第一次,他領略到了勝利的滋味。
既辛酸,又甘美。
PS:本書第一卷就是為兩碟醋包的餃子。
第一碟是李鶴鳴的死。
第二碟是洪堅的死。
少了他們二位,金海城也就沒什麼值得說的了。
各位五一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