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是在爭論皇帝應該學什麼關心什麼,這是在爭論皇帝要自己到台前參政處事!
“討川伐晉,一敗塗地!”西門重遂坐直身體,瞪了李耶一眼,嚷道:“還經得起幾次折騰?太尉常言天子不預政事。那吾且問問,南衙北司逾萬官吏今年發不起俸祿過節,聖人可知何解?”
“王建閉劍門,出警入蹕不受詔,索要西川節度使,聖人可知何解?”
“李克用之伐河北,成德軍等皆上表訴其罪,又須何解?”
“再且不說這等要害大事。凡公廨、度量、倉庫、租庸、轉運、升降常務,聖人通曉哪個?軍糧、牧草、俸祿、兵械、甲胄器具一月耗財多少,如何采買分配。左右神策內外牙軍,哪個不是桀驁難馴的殺材賊胚!一旦短了他們的用度,輕者聚夥鬨事,重則問罪丹鳳門,與你兵戎相見,你這皇帝又如何!如今岐蜀易手,天下還有哪裡給你跑?”
“樞密使!”杜讓能起身大喊道:“聖人登基不過三載,何以知之?”
眼見著兩人越說越直白,甚至帶著火藥味,趙氏與一眾中官集體離席,跪伏在地,似是提醒李耶,又似是應和西門重遂般叫道:“聖人!”
“啪,啪,啪。”
卻見李耶輕輕拍了拍手,無所謂的笑道:“樞密使說的不錯,朕不惠,確實不知。樞密使號稱內相,軍國庶務,無所不精。朕此時此刻也有幾個政事上的疑問,想要請教樞密使。”
“哼,老東西。”西門重遂強壓怒火,拍屁股坐下,應道:“問。”
“國家大亂,盜發州郡,長安一歲決獄多少?”
“此南衙有司裁決,無涉老奴。”西門重遂心安理得。
“梟臣各據,江淮路絕,藩鎮一年解送幾何?”
“國家財賦,度支三司自專。問的都是些什麼歪邪!”西門重遂努了努嘴,禍水杜引:“聖人的杜相攥著錢袋子,何不問他?”
“武人專事威刑,素擅以下克上……”李耶卻不問,斟酌著措辭,頭一次迎上西門重遂的目光:“樞密使,掌受授奏製,傳達中外,指揮公事,操兵柄。當此亂局,可有良策製武人?”
“這些賊胚,見錢眼開。”西門重遂不屑道:“自是財貨官位收買耳,何必問?”
“哈哈哈哈!”杜讓能搖頭駁斥,發出靈魂拷問:“既以財貨官位收買之,武人豈非貨與樞密使?若有人出價更高,樞密使可敢斷言,能儘留膝前假子。若是,則田令孜為何死於成都?”
王建還不是田老狗的假子,無冤無仇的臨了潑天富貴不照樣一刀宰了阿父。
這一下子讓西門重遂汗流浹背了。
室內的中官們見狀,小聲互相討論起來,時不時給樞密使支招提點子。
“夠了!”這等世紀社會難題豈是片刻就能得出可靠之策的,出了醜的西門重遂揮手喝止竊竊私議的眾人,狠狠瞪了一眼挑起話題的杜讓能,咬牙道:“走著瞧,孔緯前車之鑒,哼哼。”
再回頭去看皇帝,李耶卻是一臉無辜,小聲道:“樞密使……不知也無妨,我見樞密使文武雙全,故而隨口……”
嘭!
砸門聲響起,西門重遂頭也不回便大踏步擠了出去。
待目送中官們一窩蜂離開,杜讓能坐定,語重心長的說道:“恕臣無禮。那廝固然該死,但說的這些,聖人確實須深入了解。翰林學士韓偓,有才名,老臣察其行事也穩重有略,性情履曆也乾淨,便讓其侍從左右,以備谘詢。另,新入宮的世族子女為郎官者,上宜親愛之。”
李耶此刻沉浸在西門氏吃癟的快意中,點點頭:“且都依太尉。”
杜讓能沉思一二,又補充道:“近日不可再惡了西門氏一眾,要害大事有臣等,不會出大的差錯。聖人宜韜光養晦……除此,老臣聽聞……聖人似乎很少見妃嬪?固宜愛之播雨露……”
腆著老臉說出這番話,老頭也是麵色發紅。
可自己不關心,還有誰在乎呢,唉。
不過,今天下午小皇帝的表現倒是讓他感到很意外,竟然心領神會和他打起配合,悄悄打擊起西門氏的威權名聲來。前兩年遇到這種事,聖人可不會吭聲,隻低頭讓楊複恭痛罵。
杜讓能對此很振奮。
孺子可教。
社稷當興。
隻要挺過這段動蕩艱難時期,待朱全忠、時溥停止交兵,將江南財賦收到手……
“太尉,不知翰林學士韓偓什麼時候到我身邊來?”皇帝似乎對這個人很上心,追問道。
杜讓能想了想,回道:“最早明日,臣便召他說此事。”
話音落地,似又想起了什麼大事,起身湊到李耶耳邊密語道:“老臣觀聖人與趙氏甚是親愛,君君,臣臣。善,但切忌,不可於人前表現,否則西門氏之輩察之,猜疑間恐殺之。”
李耶臉色漸漸沉了下來。
真是一言中的。
自己若是對趙氏、蕭馮、劉子劈等人過分親密,讓西門氏都感覺到這幾個人與眾不同了……
豈非大禍?
這就是紫宸殿絕大部分侍從女禦對自己不冷不熱的原因吧。
正自思量間,又聽杜讓能密言道:“聖人若誠愛趙氏,何不耕耘為妃,正名順言。”
“我……”
杜讓能卻一副你懂的表情,又看了眼趙氏,隨後起身拱手:“老臣告退,惟聖人自斟。”
……
趙氏不知太尉看自己是何原因,在李耶身邊坐下,烏溜溜的眼神裡流露出疑惑。
“勿問。”李耶擺了擺手,神色凝重:“太尉所言大事,宜夜成之,容我三思。”
“大事?”
趙氏朱顏一沉,聯想到剛才發生在彤悅館的交鋒……莫不是這君臣倆在策劃什麼“大事”?
“今夜,司言不用回掖庭局。”
“那臣去何處寢休?”
李耶麵色如常:“到時候來我宮室,我告訴你。”
趙氏沉默了很久,才低低道:“臣女流之輩,上不得朝堂,以免落人口舌。所以危難時,臣隻能護大家,護不得江山……”
李耶明白這句話的含義,臉上有些動容,看著這個與自己年齡相當的女人,伸手將對方雙手攥在掌心,緊緊握住:“我還不知道你的具體名字呢?”
“趙如心。”
“家父英年早逝,族交世叔赫連白白將我帶大,授我騎射。故又名,赫連如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