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李茂貞推斷,十有八九都死了。但看老嫗哭得厲害,也沒法明說,隻好無力安慰著:“說不定今年就回來了呢……”
李茂貞還想說些什麼讓老嫗寬寬心,可嘴巴張了張卻憋不出一句合適的話來。
“砰砰砰!”柴門被錘得震天響,一聲凶惡的叫聲打斷了三人:“再不開門燒了你們的房子!”
五郎火氣上來,抄起刀,咬牙道:“我去殺了他們。”
老嫗哽咽道:“那你就連老娘一起殺了吧,咱們一家人到陰間團聚。”
緊接著,老嫗又哀求道:“五郎帶著那個可憐人去灶下躲著。至於老娘半身入土的人,被捉去能作甚?”
說著,就杵著棍子朝柴門走去,應道:“來了,來了。”
五郎淚流滿麵,嘴角上下劇烈抽搐,默默鑽回灶房,將鍋掀了起來,把李茂貞一點一點塞了進去。
灶孔底下逼仄不已,李茂貞幾乎縮成一團,像個小刺蝟。
唯有如此,才躲得過那些岐兵。
想到這,李茂貞忍不住苦笑,沒想到自己在老百姓心裡就是個殺千刀的怪物。
他腦子裡從沒什麼綱常,也不在乎任何人的看法。
看不見的老百姓就等於不存在,他隻關心能不能兵強馬壯,極儘所欲,消滅一切敢於反對他的勢力。可這番聽到恩人痛罵自己,李茂貞的心裡竟產生了一種難以言表的複雜滋味,讓他很不好受。他的心跟石頭一樣硬,可現在又真真切切覺得悲傷了。
也許經此大變,死裡逃生後,就連李茂貞這種無情無義的人都有所頓悟吧。
隱約間,李茂貞聽到柴門被重重踢開,惡吏和軍卒們一擁而入,嚷嚷著什麼上頭要征發兩萬壯士入伍,好跟山南、邠寧交戰。隻要出一個丁,就給二百斤麥子。
出三個勞力,今後一年都不用上交任何賦稅。
老嫗一遍一遍哭訴著家裡就她一個,但那些軍士並不相信,跑進屋裡一通翻箱倒櫃。
當有吏拿著棍子敲鍋的時候,躲在灶孔下麵的李茂貞心跳加速,害怕得要死。
果然是逆子的人馬!
他敏銳的捕捉到了要跟山南軍、邠寧軍交戰的消息。
好在他們沒有掀開大鍋,屋裡隨即一陣叮叮咣咣的倒騰動靜,他猜一定有物什被順走了。
一片嘈雜中,可以聽到老嫗苦苦的哀求。
李茂貞不知道五郎藏在哪裡的,但他是真擔心五郎突然紅著眼睛蹦出來和軍卒拚命。
幸好,五郎忍住了,可老嫗的結局就非常不好了。
李茂貞聽見那些軍吏商量著要將老嫗帶回前線填壕煮飯打雜什麼的。
不知過了多久,院子裡沒了聲息,恢複了那亙古不變的黑暗,一片死寂中響起了五郎的哭泣。
李茂貞小心翼翼摸出門,似乎在期望老嫗沒有被捉走。
“走吧,這裡不安全,我估摸著他們要回來……”李茂貞拍著五郎的肩膀低聲說道。
忽而,院牆外貓著腰走來兩個黑影,用耳朵貼在門板上凝神聽著。
“裡麵在哭!”
“我就說這一個獨老婆子怎麼可能住在這半山上?”
“喊人回來捉了!”
嘭!
暴力的一腳踹門聲響起,李茂貞嚇得半死,抓住五郎袖子喊道:“殺回馬槍了,快翻牆走!”
說話間,李茂貞已一馬當先蹬著土牆,打算翻出去竄進黑夜裡再做計較。
可才攀上去,一把刀便直直飛來,插在他頭頂大概一尺高的土牆上。
果然是剛剛那些捉人的軍吏又被叫回來了,其中一個隊頭模樣的軍漢指著李茂貞兩人,也不廢話:“跟著俺走。”
五郎老娘前腳被捉,自己也沒跑得,憤怒難以遏製,聞言罵道:“走你耶墳上去?十年前你們捉了俺大哥、二哥打巢賊,七年前拉俺三哥,三年前又拐了俺四哥,今天又抓走俺老娘。現在又要帶俺走,你就不怕俺到了營裡,半夜殺了你報仇嗎?”
“哈哈哈。”那隊頭嗬嗬笑起來。
“是個好苗子,俺就喜歡你這樣桀驁的,將來哪天咱們逮到機會宰了節度使,吃香喝辣,美女環繞,不比在這山上強?要不是這次打漢中佬,你想當兵還沒門呢。”
“去恁娘的!害死俺兄弟。”
頭目嘿了一聲,翻身下馬大聲道:“你兄長又不是俺捉的,你這夯貨把賬算俺頭上?”
“正反你們都是一幫鳥人,找你不是一回事?”
那頭目罵道:“聽你這廝念的甲子,捉你兄長的節度使們都已被殺了。三年前拐你四哥的李茂貞半月前也讓人砍了腦袋。而今的岐帥隻是他義子,你這渾漢好不曉得事!”
“死得好!”五郎呸了一口。
一旁的李茂貞害怕這夥拉丁的是繼侃逆子的人馬,隻能低著頭裝作聽不見。
誰料那隊頭竟讚同五郎這聲罵,哈哈大笑點頭道:“那李茂貞,老子們早就想宰了他,之前趕著咱們冒雪攻城,可恨!現在鳳翔被他的兒子奪了帥位,你倆就跟俺走吧!”
聽到這話,即便李茂貞是個吃人剝皮的魔頭,但回憶起撤軍半路上就被繼侃逆子奪了帥位的狼狽,一時心裡又傷心又憤怒。
終於,那隊頭耐心耗儘,擺手道:“把這倆漢子臉上燙字,栓上腳繩,帶回去。”
隨即便有幾名軍漢拿著工具大步上來,喝道:“跪下去把臉抬起來!”
李茂貞連見皇帝都不跪,此時怎麼可能給嘍囉下跪。
他的無聲抗拒立即招來了毒打。
一拳正砸在麵門上,李茂貞登時鼻血狂噴,如下了鍋的麵條軟軟癱倒在地。
如果是以前,他一個人就可以輕而易舉將這些軍漢打得半死,可現在的他實在太虛弱了。
“這一身筋骨還挺板正。”
軍漢們拿著繩子栓他的雙腳。
被當成奴隸一般評頭論足上足縛,李茂貞一顆心又猛地暴怒,但厄運還不止於此
被綁住後,兩個軍漢用膝蓋頂他背上,一邊抽巴掌一邊將其死死壓在身下。
接著,一個吏從屋裡走出,拿著在柴房燒紅的烙鐵,不由分說便狠狠摁在李茂貞額頭上,頓時發出一陣烤肉的滋啦聲。李茂貞羞憤難當,卻掙脫不得。
“嘿嘿,這下看你怎麼逃軍!”
小吏得意洋洋的收起烙鐵,又去燙五郎。
那邊響起嘶吼聲的同時,李茂貞宛如一個被強暴後的弱女子,呈大字形平躺在那,雙眼空洞地盯著黑夜,兩行眼淚無聲滾落。
他憤怒。
他悲涼。
他後悔。
他卻無能為力!!!
這種如同被賣成奴隸的奇恥大辱對他造成的精神傷害遠超肉體。
他甚至開始後悔跑去攻打長安。
他甚至開始後悔從土城魔窟裡逃出來。
哪怕亂軍之中被部下所殺,哪怕被王行瑜活活餓死,也比現在體麵一萬倍吧。
“你這廝,哭甚!”一名軍漢走上來踹了他一腳。
見其不吭聲,又是一巴掌當頭打下。
這些軍漢的拳頭就像鐵缽,李茂貞為著保住小命東山再起,終於徹底放棄了所有情緒,低低地開口道:“彆……彆打了,俺要打死了。”
“這才對嘛。”軍漢們哄笑起來。
“大點聲,沒吃飯呢你。”
李茂貞閉上眼睛使出所有力氣喊了一嗓子:“彆打俺了!”
馬背上的隊頭扔下一袋乾糧。
“收了心跟著俺們打仗,大刀一砍,江山都送來。要是還惦記著逃跑,哼哼……”
毫無征兆的,隊頭操起刀背照著李茂貞的臉就是重重一刀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