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隊從金光門入城。
噠噠噠噠,衙內鐵騎軍左廂指揮使李存貞大馬金刀,率三千雄壯蕃、漢步騎先導。他是突厥人,被李司徒收為假子已十餘年。
時隔九個春冬,故地重遊,抬頭望著熟悉的金光門城樓,腦海中閃過一張張模糊的麵孔,李存貞有些感慨:“中和三年攻巢賊。吾領六千人,戰黃揆沙苑。存孝搏鬥光化門,亦勝林言,遂以十八騎入長安,巢驚駭而奔。於是阿父破金光門,惜頭功為吾不取也。閣中帝子今何在,物換星移,匆匆又是幾度秋啊……”
朱邪吾思站在車上,身邊侍從牙將赫連衛桓聞言,笑道:“是年大王自金光門率先攻入長安,功為第一。今日命婦亦自金光門入長安,正是氣運,宜後宮第一也。”
“第一何謂?當為馮太後!”代北健兒們歡呼,衝厭翟車高喊萬歲。
李克用入太原前,河東牙軍桀驁殘暴,竇翰、曹翔、崔季康、李侃、李蔚、康傳圭六節度皆不能製,或死或被逐。李克用深感擔憂,乃於塞外廣募契丹、奚、突厥、回鶻、韃靼、吐穀渾諸部勇士數萬人,又遴選驍銳、誠直、智信、親近之輩單獨置牙隊。
此番護送朱邪吾思的這三千步騎,便出自衙內黑鴉、鐵騎、鐵林、橫衝諸軍,幾乎全是胡人。
平日為李克用鎮壓暴動部落,打擊異心者,臨戰則抄略錢財,抄略財糧,督促鎮兵,皆深受信任之人,故而長安之行被點出來做衛隊,保護閨女不受小人坑害。
關鍵危急時刻嘛,也可以“保護”聖人。
這些牙軍裡的許多人,由於經常出入李克用府邸,耳濡目染之下,朱邪吾思彆說對他們的名字倒背如流,就是他們家裡幾口人,幾個娃,妻妾叫什麼都能說一大堆。
比如她身邊那個嘴角一顆大黑痣的武士——赫連衛桓,今年三十三歲,吐穀渾人,鐵林軍都虞侯,父王每逢出征,則調為帳前衛士之一。
殘忍歹毒,朝廷討河東,京兆尹孫揆被俘後被生生鋸成兩半,便是他操刀。而且喜歡吃生肉,打完仗習慣割食健壯的敵軍屍體。
朱邪吾思不喜,蓋因他身上那股騷腥和說話時令人作嘔的酸腐口臭。剛才跟兒郎們鼓噪要擁她做皇後,熏得她差點吐了。
再比如右手邊的魚鱗甲騎將——粟特人康令忠,黑鴉軍十將。他沒那麼好殺,隻是父王入主晉陽後,處死了十幾家頑固不馴的河東將門上千人而已。為人低調,常自比李光弼。
朱邪吾思對他的印象相當不錯。
見將士們還在旁若無人笑嘻嘻地喧嘩聖人該立自己為皇後,李存貞他們也不彈壓,朱邪吾思忍不住拍了拍車板,道:“且乖順一些,不可跋扈。朝廷自有考慮,以兵威之,非臣道也。”
“是。”代北健兒們互相打著手勢示意彆說了,隊伍很快安靜下來。
車隊進入中軸道。
儘管朱邪吾思一再強調陣勢小點,不要驚擾長安百姓,但造成的恫嚇依然是巨大的。昔年李克用破城,縱兵大略。衣冠高門,搶!泥腿子,搶!至於天子,留了麵子,沒放火。光啟與王重榮討田令孜,又在關中發了波財。討河東敗後,李克用一封表文送到長安,揚言:便欲鐵蹄叫閽,麵叩玉階,訴邪佞於陛下彤墀,納詔命於先皇宗廟。
消息傳出,京城仕民拖家帶口亡匿山穀,可見李司徒在關中的名聲……
當朱邪吾思的厭翟車進城後,得知“沙陀女來當聖人妃也!”仕民家門緊閉,街道空無一人。
奉命迎接的內侍省中官、女禦,南衙有司禮賓官看到河東軍騎士,也是麵色沉重。周圍一片死寂,隻餘風兒吹拂行道樹的颯颯聲。
騎士們的目光在女禦、中官、朝臣身上逡巡著,就是這些死太監對聖人非打即罵,會不會打妃嬪?又輕佻地打量站崗治安的金吾、侍衛,討論禁軍麵貌,這能護得住聖人麼。
王從訓那個氣啊,拳頭捏的吱吱作響,兩次提起馬槊,但想到聖人再三的交代“勿與人打架。”又隻得恨恨按下。曹哲、薑滔、沒藏乞祺、細封碩裡賀一眾軍校騷動不已,圍在王從訓身邊,提議給這幫鳥人一點顏色看看。
尚書李溪的心情也再度產生了變化,臉色漲得通紅。
李克用這賊子!
這是來嫁女還是來示威的?
太原這群惡人軍現在看來隻有這個人能降得住,今日他不在,便暴露出了其凶悍囂張的一麵。
想到這。
李溪在心裡狠狠詛咒起西門重遂那個老賊。
娶這麼個祖宗回來,聖人管得了嗎?宮闈中不知要受多少欺負。
他想起了北朝皇後爾朱英娥教訓孝莊帝的典故——你以為你是皇帝嗎?沒我父親,你算什麼東西!
他想起了本朝郭曖大罵升平公主的醜聞——你仗著你爹是聖人嗎?我爹還不稀罕當聖人。
唉,如今朝廷勢弱靠人,聖人惹不起沙陀女,隻能指望沙陀女知書達禮識大體了。
不過好在朱邪吾思頗具觀察力。
見女禦、中官、朝臣們難堪,她走下厭翟車,對躬身拜倒的李溪回了一禮,然後伸手扶起對方,又看向赫連衛桓、康令忠等牙將,道:“我與聖人將成婚姻,使陌生男女為一體夫妻。你們應該收起自己的本性,不要讓我難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