吏部侍郎崔胤聞言,忍不住低聲勸諫道:“除惡務儘,否則內豎反撲……”
不待他說完,聖人便舉起右手製止:“朝堂在皇帝——”
聞言,群臣一肅,這是隱晦的不滿和訓斥了。
“臣糊塗。”崔胤長歎一聲,退下——看來中官們的評價沒錯,聖人獨立之誌,蠢蠢欲動。
為著裨補缺漏,聖人從不拒絕左右進言,但這不意味著什麼事都要與大臣拉扯。崔胤的意思他完全明白,也很理解——南衙北司纏鬥百年,仇深似海,想報複很正常。
但在眼下這個關頭,在他根基還不是那麼穩固的情況下,勸他對宦官來個趕儘殺絕,實非忠臣所為。
順宗不顧形勢,重用八司馬,落得個暴死的下場。文宗聽信鄭注、李訓之輩宵議,被幽禁致死,這也是柳宗元、王叔文、鄭注、李訓等人被定性為奸臣的原因。
臣不密則失身,何況牽連君父?
“聖人……”看著帷幕間溫柔如水的李郎嚴肅著臉有條不紊地發號施令,朱邪吾思啞然一笑——很好。
但這也讓她感到擔憂——太強勢的君王於河東不利啊……雖然現在的聖人出於各種原因相當低調,但不經意間還是會顯露出乾綱獨斷的氣息——比如剛才那句話,朝堂在皇帝。
……
延壽裡,十軍十二衛觀軍容使西門重遂府上。
老豬倌抱病議事,元公訊、郗廷玉、張承業、劉希彩、賈徽等中常侍濟濟一堂。
看到三位翰林學士帶著符印趕來,西門重遂便知道這是聖人對自己的安撫——聖人心裡有數,他既慶幸又寬慰。
他病得很重,自感餘日無多,已經沒有控製聖人的必要了——像仇士良那樣功成身退,方為天道。
再則,以他對聖人“委身事賊”性情的了解,不是甘為人下之主。
從韓全誨之輩叛亂失敗來看,聖人也已經用實際行動證明,中官想要像以前控製列聖那樣拿捏他——要麼你死,要麼我活。
隨著朝政發展,其威權還會繼續攀升。
那麼,在家族無人能扛起大梁的情況下,肅宗以來輝煌百五十年的西門氏家族,不能在自己死後在聖人的報複下毀於一旦。
既然控製很難,也沒機會再控製,那就算了吧。
與聖人互相鬥爭,彼此算計利用的畸形關係,隨著他這一場久病和韓全誨等人叛亂的失敗,終於要在今日宣告瓦解。
西門重遂既有些感慨,又遺憾——小天子被自己折辱那麼多次,卻忍得下來,還見縫插針利用自己。這份頑強而機靈的心智,難得,與以前的愛恨突然判若兩人。
若不是病得藥石無醫,他真想看看聖人最終能走到哪一步。
很快,眾人就韓全誨之輩叛亂達成一致意見,翰林學士韓偓、獨孤損、趙光裔現場草製。
隨後尚書省派出十餘路謁者,將製書送到韓全誨等人家中,宣告軍容命令。
勒令內莊宅使韓全誨自殺,其諸假子則被罷職歸家,未得允許不許外出。由飛龍使張承業改任內莊宅使一職,統領北司財政事務。
勒令宣徽使景務修自殺,由掖庭局女官宇文柔暫代宣徽使,掌藩鎮進奉寶物及宮人遷補。
……
等等安排不一而足。
其餘賊人,比如兩軍中尉劉景宣、駱全瓘。事敗後,部下作鳥獸散,帶著餘眾在逃往軍營的路上被英武軍捕獲,當場殺死,傳首丹鳳門。
豐德廟使宋道弼倒是有種,在傳製謁者到來之前就在家中飲藥——與其被謁者持製羞辱逼迫,倒不如自己體麵。
禦衣膳食國寶使王仲先、內樞密使劉季述等人與韓全誨帶著千餘人準備逃往藩鎮避難,奈何龍捷軍騎卒窮追不舍,狼狽躲進香積寺抵擋,不知道下場如何。
一場威權拉鋸,在主仆各自的權勢消長下緩緩落下帷幕。
……
神禾原西畔。
香積寺坐北朝南,地勢險要,南臨滈河,西傍潏水,北接
秀麗樊川,滈河與潏河彙流縈撓於西南,子午大道過其東側。故而,一直乃是駐兵之地。及至眼下,朝廷在這也有神策軍駐防——左軍中尉劉景宣的假子劉繼竜帶兵千餘人守在這。
韓全誨、劉季述、王仲先被龍捷軍一路追殺,且戰且退躲了進來。
先前在東市抄略的閻圭、劉繼晟、王行實等將領看到中官失敗,攻打丹鳳門的神策軍被屠戮一空,頓時知曉沒有被赦免的機會。於是與王從訓草草打了一仗後,也帶著四千餘人逃來,合兵固守。
此刻,寺外已是旌旗如雲。密密麻麻的軍卒在邊角窺伺,不斷向內射箭,大隊甲士持槊而入,奮力刺殺。入目所及,到處都是熊熊焚燒的大火和竄逃慘叫的人影……
淒厲的牛角聲彌漫山穀,騎卒呼嘯衝擊,步兵無可阻擋地傲慢闊步,恍如黑潮衝刷。若隆隆悶雷,又如怒濤撲擊。長劍鏗鏘作響,箭雨鋪天蓋地,喊殺與嘶吼直使附近百姓渾身顫抖,整個佛門清淨之地都被野蠻的氣息所籠罩湮滅.....
叛軍一路奔波,體力消耗太劇烈,麵對一波波凶猛的攻勢根本無法抗衡。
黃昏時分,香積寺看得見的建築全部被燒得黢黑。山門、大雄寶殿、法堂,碑廊、天王殿、寢房,到處都堆滿了一摞摞的屍體。血水彙集成溪,從台階上嘩啦啦地奔流不息。濃鬱的血腥與煙霧混合在空氣中,刺鼻難聞。
“萬歲!萬歲,萬歲……”六千餘叛軍被屠殺殆儘,軍士們嬉笑怒罵,砍裂屍體宣耀武功。
唯有高高的舍利塔未被攻破。
韓全誨、劉季述帶著百餘名長安俠少還在做困獸之鬥,大軍在塔下堆滿柴草,點起大火試圖將藏在塔裡的賊人燒死。濃煙高溫之中,俠少們哭喊嚎叫,如下餃子一般從舍利塔上墜落。
衣衫襤褸的韓全誨捂著血淋漓的半邊臉,嘶聲大叫:“世上豈有如此負心門生天子!李曄小兒可敢讓我去見他?”
軍士們哈哈大笑,一邊添柴加火,一邊哄鬨道:“那你下來呀!”
……
同一時間。
內侍省大殿寬闊而晦暗,香燭白煙繚繞,列聖的牌位高高供奉在神龕裡,像是坐在陰影裡的一個個人。但這些陰森的幽魂今天失去了威懾力,一群人在他們的俯瞰下做出褻瀆之事。
省門圓圓敞開,任外麵的光線照進來,讓列聖的神位清楚地顯露在眾人眼中。一排排宦官由遠及近五體投地在木板上,看他們吊膽提心的表情,就像馬上被宰殺給列聖享用的貢品。還有諸多小黃門,跪在省中嚶嚶嚶的抽泣。
一名破口大罵的中常侍被武士左右架住胳膊,身姿柔美的女官從背後看準位置紮進刀,按著肩膀上下用力,緩緩劃開一條大口子。待差不多了,把手伸進去在裡麵摸索。
然後,一用力——啊的一聲慘叫,紅彤彤的心臟被攥了出來。
“嗬嗬,噬主的家奴,要施以剖心之刑。”女官笑容猙獰,將心臟隨手放在托盤,抽出匕首走向下一個人:“聖人饒得你們,吾屬卻容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