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從訓、紮豬下值的路上遇到了馬軍司都虞侯張季德、副都虞侯沒藏乞祺,幾人聊了一會。
按照侍衛親軍馬、步軍司的權力分割。
以步軍司為例。教練使王從訓領教練司諸教頭,負責步軍司將校士卒的武藝戰陣教習。都虞侯紮豬領都虞侯司,掌日常軍人紀律整頓。正將司領都頭、指揮、十、遊奕使、孔目、判官、禦史等文武,軍頭們變成了打卡上班的閒人——練兵、統兵、監兵之權被三司分持。
以後有戰事,聖人一道詔書下到某司某人令其出征。然後走流程——分配將校、接管兵馬、領取輜重。而不是像以前那樣,武夫威福自專,打不打純看忠誠和心情。雖然因為風氣原因,仍不能完全杜絕武夫作亂,但至少從製度層麵提高了鬨事門檻,施加了極大限製。
而像王從訓這個級彆的將領,若無重大戰事,不會再有帶兵打仗的機會了。
小王倒沒什麼,從十五歲參軍到現在二十九的年齡,隨波逐流打打殺殺十四個寒暑,累了,也怕了——這個歲數卻連兒子都沒有,怕絕後。如今新妻身懷六甲,隻想夫人平平安安生個兒子。前程,慢慢來吧。現在聖人讓他單獨領教練司,月俸140貫,加上節假日、戰時賞賜,一年2000貫綽綽有餘——這是在按節度使的標準在發俸祿了。聖人雖不說,但小王懂。
隻要聖人還在位子上坐著,又何必著急。
紮豬不同,他是太原陪嫁過來的,本是李國昌府中馬奴,李克用上位後雖然提他做了牙內。但奴隸出身,想飛黃騰達是很難的,尤其是猛將如雲的河東。所以紮豬把希望放在了聖人身上,進取心很強烈。可在長安待了這麼些日子,發現聖人手下的狠貨也不在少。
要出類拔萃得到聖人的重視,甚至被授予領兵出征的權力,難啊。
“莫慮,公等是外戚,有的是機會。”王從訓寬慰道。
“比不得足下。”紮豬搖了搖頭,眼神羨慕——據流傳在步軍司的小道消息,淑妃何虞卿的二弟何楚玉前些日子與王從訓宴飲,喝醉後,得知王妻即將臨盆,直言一見如故,欲約婚姻。
何楚玉膝下有一子一女,都是總角孩童。也就是說,王妻無論生男生女,隻要王從訓答應,兩家都能結為親家。若是攀上何家人,淑妃枕邊風一吹,誰能動搖王從訓的地位?
紮豬很想問問王從訓允諾沒有。畢竟以王從訓在聖人心中的份量和軍中的影響力,一旦與何家姻親,他不免為自家夫人感到著急。但願夫人生個兒子吧,有大夥幫襯,將來……
至於代北的家——突厥無家,走到哪,哪就是家。走到李振武府中,馬廄就是家。走到太原,陽曲縣的軍營就是家。走到長安,光德裡的小宅子就是家——紮豬不執著。族人還有走得更遠的,在黑衣大食當兵的,在渤海落草的,給吐蕃人做奴隸的……大突厥國滅亡了,但突厥人還要活著。
與王從訓告彆後,紮豬拍著坐騎來到了灞上。
村子裡,聖人坐在桑樹下,兩個枯瘦的婦人麵如土色的站在那。
“她們是一母所生,鳳翔虢城人,其夫在中和年間都被巢賊買去吃了。逃難來長安後,授黑溝渠直田十畝,分了三個惡人軍耕作。”司農卿李群手下的驅使官王桂所屬的小吏說道。
許是擔心聖人不知真假,“人型圖書館”翰林學士韓偓接話道:“中和二年,王鐸將兵屯靈感寺,涇師屯京西,定、蒲屯渭北,邠、岐屯興平,夏人屯渭橋,陳人屯武功,四麵合圍。民皆入深山自保,京師鬥米三十緡。巢賊賣人於諸鎮兵作糧,岐人等亦捉避亂男女鬻之,以肥瘦論價,人值數百緡。畿內二十二縣,為武人所食百姓數十萬,城中宰殺場,流血成川——”
“可以了。”聖人抬手打斷。
收長安之戰,諸道兵二十餘萬,加上巢賊,被吃掉的男女怕是還不止韓偓口中的“數十萬”。吃到“人值數百緡”,當是沒百姓可捉了吧。很顯然,這兩女的丈夫都在那幾年的災難中遭遇不幸,卻不知她們是怎麼躲過的也許唐代也有一首《食人哀》——“夫婦兵亂同披死,不如某向武夫市。”
兩個婦人聽到這,眼睛一掃護衛的士卒,似是想起了什麼恐怖往事而產生了應激反應,一撲通坐倒,牙關“噠噠噠噠”響個不停,黃色的尿液順著褲管流了出來,淋濕了赤裸的光腳背。
“莫怕。”杜讓能將她們拉了起來,取過一匹絹放到大的手裡,溫言道:“持事生產,若有欺壓,隻管入京敲響朱雀街的警鼓,老夫為爾等做主。”
兩個婦人呆呆的跪在那,既不說話,也不動彈。
“走。”聖人鐵青著臉,轉身大步離開破落的茅草小院。這兩個婦女已經被嚇成了半傻,讓他入戶詢問當事人的想法破產了,那就實地看看吧。
“蓋因其隻有兩個婦女,一個八歲男童,故按累年編流氓之法,授田十畝。”小吏在前麵引導,指著嘩啦啦的水渠說道:“此乃灞水黑溝渠,惡人軍所開。”
得益於惡人軍的不懈努力,這段時間靠近長安城的幾條河水挖掘了六百餘條長短不一的渠。長則幾裡,短的幾百步。灞水過北城河段荒廢的諸多水渠也疏通了,另外還建了十多個蓄水的堰塘。惡人軍為此日夜勞作,每天都有武夫累死,三千餘人的惡人軍還剩兩千不到。
惡人軍忙不過來,故而灃、涇、滻、渭北那幾片是李群派的驅使官帶著安頓下來的流氓在忙活——擴大惡人軍刻不容緩,這是聖人下
意識的想法。得儘快打仗,
“陛下請看。”小吏頓住腳步,指著水渠前複言道:“左以水渠為界,右齊茅屋,這一眼望過去,到那顆桃樹為止,便是授予兩婦之家的十畝直田,就靠著黑溝渠,灌溉方便。製度,五尺為步,步二百四十為畝。陛下可差人走一走,以驗差錯。”
“你去。”聞言,杜讓能點了一名屬官。
“喏。”
“你給這戶人記的什麼田?”一邊看著那官員走步,聖人一邊詢問小吏。
“回陛下。製度,壯丁、中男給一頃,篤疾廢疾給四十畝,寡妻妾三十畝。若為戶者加二十畝。所授之田,十之二為世業,八為口分。世業之田,身死則承戶者便授之。司農卿召集小人等會議,言,情隨事遷,授田不必儘如祖法,因地製宜。”
小吏拱了拱手,見聖人點頭,方又道:“小人察這姐妹流氓力弱,神誌略有呆訥,又無丈夫,故授其十畝臨渠直田,均記口分。若招夫或子壯,再依製追加。”
“可。”這個做法,聖人是認同的。口分田,便是人死收地。這兩個婦女在小吏眼中屬於抗風險能力較差的,所以給了十畝口分。地已經被惡人軍耕過了,隻等播種。
夠嗎?說夠也夠——地確實肥,這些年倒在長安周圍的死屍都溶入了地裡,城中產生的巨量糞便也運到了郊外,三兩年之內,地不會貧瘠。而且若兩個婦人的“癡傻”是麵對武夫的保護色,還可以進城找點手工活,作為家庭收入的補充。
說不夠,其實也不夠,作物產量上限擺在那,而一口人一年至少需要三百斤糧食才不會餓死。好吧,就當是婦女再打個折——兩百斤。那這個三口之家一年也需要五百斤。十畝地,產得出五百斤糧食麼?可以,但暴雨、蝗災、乾旱要考慮,人口可能突然死亡、逃走。武夫劫掠怎麼辦……影響因素太多太多,男耕女織的小農經濟就是如此脆弱。
就算一切順利,百姓還要為聖人納糧——地稅、戶口稅、青苗錢,這是明麵上的。租借耕牛農具產生的小額攤派;鹽、鐵、茶等壟斷商品,百姓在消費中也是交了稅的,這是隱藏的。
除了這些錢,哪怕官吏不貪汙,朝廷不加征,百姓又還剩下幾個子。武夫要是再殺來,糧食牲畜、人口一掃光,直接絕戶——屯田,做起來簡單,長期做,很難,就難在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