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二十五日,天氣仍未好轉。妥善平定徐卒陣前造反引發的一連串餘波後,朱溫最終還是無奈離開了牛頭原,揮師東返桃林塞,隻留下少部分兵馬囤駐在緊鄰潼關的閿鄉驛,徹底堵死王師出關的可能。衙軍傷亡八千多人,心痛!再冒著極寒凜冬強攻要塞,沒摸到敵人就被射死在雪地裡,燒死在寨牆下,被民夫的石塊砸得頭破血流,大軍指不定某時就要“諸軍大躁”而反了。
還失去了一個兒子。劉知俊作亂後,與之協同衝鋒的次子朱友珪也遭裹挾。這會,也許已被王從訓殺害。雖說是個營妓生下的賤人,他也時常懷疑是在替某個武夫養野種,但從小拉扯大,就是一條狗也有幾分感情啊;這讓朱溫很是掉下了幾顆傷心的眼淚。他想試試看能不能用財貨把朱友珪贖回來。
“望長安於日下,目吳會於雲間。地勢極而南溟深,天柱高而北辰遠。關山難越,誰悲失路之人;萍水相逢,儘是他鄉之客。懷帝閽而不見,奉宣室以何年?……”晃晃悠悠的騎著戰馬走在黃井阪的羊腸小道上,朱溫幽幽念叨著:“諸侯征戰,皆生代立之心。海內有識無不謂朝廷不能複振,至我今日還師,人心又附唐矣。”
“奉密詔以討奸臣某某”是一項伴隨著高風險的高回報活動。
成,長安再易主一次,則李氏的天命就進入倒計時了,天下積極向汴王靠攏;一如前朝篡立故事。屆時,很多地方都不需要用兵,傳檄可定;這就是高回報。不成,那現在高風險就來了。
對於讀書人,長安具備無以複加的吸引力。便是巢亂後的這十多年,跑來應考的幽州、魏博、嶺南各地士子也是過江之鯽。成德、淄青、河中甚至有很多殺人如麻的武夫還願意把掌上明珠送入皇宮做女官。這回聖人挫敗天下第一強藩的叩闕,讓世人看到了王業雖衰,天命未改,鼎之輕重,尚難問哉。長安對世人的吸引力毋庸置疑會急劇增漲一波。
世家就彆說了。投入朱溫麾下效力的韋裴子弟不在少數,他非常了解這幫人。家和國哪個重要不言而喻。跪他跪得有多快,跪聖人隻會更快。便是他幕府中的謝瞳,當年奉命赴成都行在奉表朝聖。先聖許他做刺史,立刻就高高興興地去了,都沒跟他到汴州上任。
唉,偷雞不成蝕把米啊,反倒給聖人漲了威望。
“吾真傻。”朱溫痛苦的閉上眼睛。也許不該插手聖人的婚事,用諸鎮貢賦來逼迫他就範。
他已有強烈預感,麾下會迎來一波叛亂潮。
特彆是那丁會!
與他同出巢軍,被他重用,乃有富貴。可平日裡除了喜好淒愴喪聲便是閉門讀書,屢屢口出不遜“提攜玉龍為君死”、“主人孤島中”、“人道嵇紹愚、晉惠不可弑。”這是在憐憫誰?
另外,他現在還有些懷疑張存敬。這武夫太過君子!尊上愛下,從不亂殺人,朱溫還看到過他救濟街邊的乞丐。而且教育子女總是說:仁義禮智信,所以人也。忠孝不失,則國安也。
有這種觀念,一顆心到底忠於誰還難說呢……
“還打個球,回汴州過年算了。”
“晉人怎麼那般能扛,難道北軍是鐵打的?”
“唉,在潼關白死幾千人,卻是一個皇宮小娘子也沒搶到。”
“裴迪、趙敬、段凝儘心儘力為軍民考慮,是好人。李振、敬翔是奸賊,隻圖著自己能升官發財,日夜教唆大帥造反,使大帥受天下之罵,置我輩於死地。”
“……”
軍士們此起彼伏的怨聲讓朱溫的心不禁一顫,也對偏信振、翔的行為深感後悔。這是大忌,得改。朱溫揉了揉肚子,腹中燥熱無比。
瞧這症狀,張全義的小女兒滿十四歲了吧?
友珪被王師擒拿,其妻王氏不得守寡……這個美豔豐腴的二媳婦,確非凡物。那溫柔淑德的性格,被訓斥後楚楚可憐的小模樣,朱顏微笑的內斂,每次看了都讓人把持不
住。友文的妻子王氏也相當不錯。姿色、才藝,都是上上之選。難以抉擇啊。想亂倫的欲望快壓製不住了。
罪過,罪過。
……
十一月二十六日,朱溫還桃林塞。
根據最新消息。英言鎮失利後,李克用大軍已轉趨東麵,前鋒馬步軍一路狂飆突進,拔掉了新安縣西北方向的石寺軍城。兜兜轉轉,戰場又轉移到了澠池、新安一帶。朱溫在陝州休整之際,已派人前往汝州和許昌,令增發蔡軍、忠武軍萬五千。打算將沙陀強盜消滅在河洛的茫茫平原上,殺李克用個單騎走免。潼關戰役進入新一輪強藩會戰,似乎沒聖人的事了。
“叫什麼?”
“徐州沛縣人劉知俊,原感化軍衙內馬步都虞侯,門槍軍使。宣武軍左開道指揮使。”
“何叛時溥。”
“……自朱溫舉兵東侵以來,將士奮力作戰。時司空卻溺女色而忌左右,動輒殺戮文武,又疑我有反意,欲圖性命,遂……”
“說吧。”
劉知俊趴在地上,一咬牙道:“遂作亂!”
“何也複叛朱溫。”
“鷹視狼顧,人麵獸心。如此安史之流合該人人殺之。反者豈知俊邪?”
“說實話!”聖人突然一拍桌案。身側武士立刻撫刀柄。
“他用法嚴酷,殘忍好殺……”劉知俊高高撅起屁股,小聲答道。原本以為聖人是個弱不禁風的主,傳言中的傀儡,誰成想……唉,失策了!投到這等人麾下,能有好日子過?
“我聽說徐州銀刀、雕旗、門槍、挾馬七都衙軍暴戾喜食人,白日割肉為樂,甚至宰殺節度使下鍋。”
聽到聖人連軍號都說了出來,劉知俊明白瞞不住:“些許桀驁殺材所為,並非人人如此……”
聖人不說話了。打量著劉知俊、柴仁信、鮑進忠、朱友珪等二十餘將校的長相和表情陷入沉默。
“我治下,賞賜給足,但武夫有吃人、劫掠、縱火、奸淫者,不問貴賤親疏,皆死。”聖人站了起來,徑直出門:“若覺得不是去處,自出關去吧。”
“願留,願留!吃糠咽菜也行。”柴仁信帶頭哀求道。汴軍就在關外,出去不是找死嗎。要是被抓到,他們一定會被朱溫用最殘忍的方式殺死。再說了,聖人萬一是試探呢……
聖人沒理會他們,而是看著神色怪異的朱友珪:“我可以放你回去,也可以用你做陝虢觀察使;你自選。”
朱友珪閉著眼睛,已是萬念俱灰。
想起犯錯時朱溫的痛罵——你這騷妓野種,俟平天下,殺此家賊。想起衙將們毫不掩飾的輕視,想起袁象先這些親戚的嘲笑,想起受到的種種屈辱……本來就窩囊,此番被俘後被放回去又能怎樣。
也罷。
就這樣吧。
正要睜開眼答話表態,聖人已無聲離開。
問完將領後,他又看了看跟著倒戈的千餘汴軍、徐卒。隻是沒料到問怎麼想的,賊胚們異口同聲,隻要不殺俘,都行。原因讓陪同大臣無語,有汴兵說回去也是被跋隊斬的命。有徐卒說走投無路,但是更多的人說的是:“俺們看王師驍銳善戰,士氣高昂。跟著天子,定有肉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