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隻滿是粗繭刀口,皸裂到如同老鷹爪的大手,和一隻雨後青筍般的小掌,緩緩觸碰了一下。
黑白分明。
她微弱的喘息在崔公懷裡漸漸湮滅。
這個地方過去是秦漢魏唐的治下,幾代人以來被吐蕃霸占。過去的百萬子民都淪為下賤的奴隸,被貴族驅使殘虐。那些過去以唐人自傲的男女,現在被迫剃發易服,彎著腰走路,跪在地上說話。
...
三十日,天子在落門川,正式進入隴西地域。
與此同時,涇原節度使張鈞響應朝廷詔書,因抱病,乃令弟璠率一萬步騎出平涼道,沿會寧、靜寧、將台堡三線趣渭州,窺金城。涇師人少,位置也不同,不是攻堅的。他們的作用在於製造緊張情緒,驚嚇敵人。碰到小型寨子、軍城則拔之。起一個牽製效果,吸引部分火力,為南邊聖人的主力會戰打打配合。
另,得知聖人來,秦鳳尉符道昭及其部下兩千餘岐賊殘孽很不安。想西逃投靠吐蕃,覺得恥辱。想北遁…冷靜下來一尋思,符道昭覺得以賊天子的尿性,真想殺自己的話早就來征剿了。之所以沒這麼做,還封自己做郡尉,應是想收下當狗或是做消耗吐蕃人的替死鬼…
於是向太守韋昭度請命討虜以自贖。
許之。
符賊這麼上道,搞得聖人都在考慮要不要繼續任用了。這廝是純正蔡寇,前些年在秦宗權麾下為騾騎教練使,負責培訓怎麼騎騾子衝鋒。及朱溫踏平淮西,蔡寇散了一地。
一部分被朱溫收編。
一部分跟著孫儒南征高駢。
一部分割據襄陽,擁趙匡凝父子。
還有小股人馬不知去處。符道昭就屬於這類。先是逃到洋州混日子,後來看到李茂貞不錯,轉投之。“岐王”在長安吃癟後,立刻就與李茂貞另一個義子反了。岐人主力在渼陂澤被會殲,他又收攏三千兵反出秦州…
後世北宋建立,趙匡胤與史官李九齡等人總結晚唐五代的武夫,符道昭被點名批評——“剛而無操。”這種極品,你稍微一虛弱就會連夜造反。
一番斟酌,聖人還是決定讓他當替死鬼。同樣是魔鬼手下混出來的武夫,還是本家,怎麼符存審就以忠義敦厚著稱呢。要遏製造反當兒戲的社會習氣,就得儘可能剔除這種害群之馬。
及時死在收複隴西的偉大事業中,捐軀赴國難,想必符賊的名聲就能得到挽救了。
寶,彆怪我…這是為了你的身後美名考慮啊。
小小竹排畫中遊,兩岸青黛翡翠流。烈陽高照,走
在鬱鬱蔥蔥的河穀上,踩著腳下柔軟的草地,聖人心情非常妙。
這物華天寶之地被吐蕃人和蠢得像原始人的雜胡糟蹋,實是暴殄天物。秦州和下麵的馬邑州,方圓百裡除了八卦山、火焰山等少許山脈,幾乎全是一馬平川的河穀平原。你敢想?
而且是未經開發的處女地!
水利還優越。渭水、落門水、略陽水、峰水等大小幾十條河流貫穿境內…這要是建設成田,一年得產出多少糧食、水果、蔬菜?聖人哭死。
不過記得後世物候學家竺可楨的考證——晚唐這會,東亞氣候正處於濕潤期向寒冷期轉變的節點。雨熱要求高的作物比如水稻,肯定沒法在隴西播種。非不能,而是風險大,容易受災。
等回去了,聖人打算和李群他們商量一下,看看種什麼收益最大,或者各種作物都種一點,試驗一年。
糧食安全是一級問題啊。
而今與朱溫翻臉,東南諸州即便繼續進貢,走襄陽、唐鄧、丹鳳水道的成本也太高,得儘快擺脫影響,自力更生。隻要武夫肚子吃得飽,有糧食代替其他財貨打賞,那就能運轉下去。也就是關內十年血戰導致人口大衰減,不然都不用朱溫來索命,玩兩年自己就得崩。
至於再往西的渭、河以及南接的洮、岷。丘陵多,拿來養馬吧。能改成田的平原也要拿一部分出來改成田,持續募氓來耕作。
不是河渭缺人。
這些年中土殺得昏天黑地,關西卻是風平浪靜。自尚延心投降以來,最大的事,大概就是幾年前延心之子無羅為部下野利特堅所殺,特堅自封討擊使。未久,大舅哥趙服趁著特堅外出打獵,率部曲襲殺之,自封鎮將。後來李茂貞派兵西侵,被趙服殺退。
話說回來,戰亂少,加上土著雜胡的數量大,以及吐蕃國內農奴起義帶來的人口流動,河渭人口沒有任何理由不增長。但你能指望他們種田嗎?是,跟北邊的豐、夏諸州一樣,有一部分胡人學漢人男耕女織,但這是少數。
而且,就他們那技術,連二十四節氣都摸不清的狀態……大概就是名副其實的“靠天吃飯”了。平夏諸部和入華百十年,尚且還有一堆放羊放傻了的憨子,無論河渭。
還得整些漢人老農民過來發展農業。
手裡有糧,萬事不慌。
是夜,聖人在落門川東岸露宿。趙如心堂兄趙寵率五千人自伏羌城來見,除兩千家族部曲,還有矗塚山、破醜、白狗、朝鳳諸羌蕃人三千。唔,也不一定準確。當地人是這麼叫的。實則大概這些人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什麼人…
有的是白皮膚。
有金發。
還幾個醒目的酷似黑鬼,也不知是曬久了還是怎樣。
“趙寵?——嘖嘖,你這人馬有點喜慶啊。花花綠綠的服飾甲胄,發型言語不一,行列軍容卻是森嚴…真是奇也怪哉,練兵費了不少手腳吧。”聖人現在也算是老油條了,隻掃了一眼,便發現這支人馬的異常之處。
狗日的,趙家實力這麼強的麼?趁著亂世居然拉起了五六千人的隊伍。算上大舅哥之前帶來的七百步騎,完全不次於麟州的楊、折兩家。
不過還算“正常”吧。
後世蜀中大亂,豪強地主紛紛募兵自保,如綿州何氏等幾個家族更是擁兵過萬。閩、浙、鄂、楚諸地也差不多。乾符年間,趁著黃巢鬨嶺南,福州陳岩集眾數千,自號九龍軍。沒幾年把觀察使都攆了…
相比這些,愛妾娘家還比較保守。
“粗粗教習了幾年,實屬烏合之眾,不堪入目。”趙寵回道。
“你謙虛什麼!”聖人在陣前走了一大圈,道:“練兵之法擺在那,但有耐心肯下功夫打磨武士的就沒幾個了。健兒軍容雄壯,紀律嚴明,足為勁旅,可冠有軍號?”
“此僭越不臣之舉,焉能為?”
僭越…招募數千兵馬占據幾座城池就不是僭越了?也罷,既是如心堂哥,兩兄妹的老子同一個爹,現在都是自己人。認真觀察了一會,聖人道:“我看多數穿紅衣,就叫紅衣校如何?先湊活著用吧。不然打起來仗來,都不知道怎麼稱呼這些軍士。”
嘶…趙寵看了眼這個妹夫。長安的事,他從趙服、趙嘉的信裡了解挺多。這是要收編到天策軍外軍啊…但也沒拒絕的餘地了。如心既做了他的天水郡夫人,又是樞密使,業已誕下皇子,服、嘉也各居要職,趙家已經和他綁死了。
“謝陛下賜軍號,紅衣軍敢不效死?”趙寵拜倒。
“征戰在外無法打賞,且記一筆吧,待班師,人賜絹兩匹。此番若能建功,依製賞賜。”順手收買一波人心,也是毫無意外的惹來了歡呼聲。
“我至隴已有四日,無一部一頭人來覲見,如此悖逆。我欲明早便走,說說敵情吧。”吐蕃外甥給臉不要臉,那就不要怪大唐舅舅暴打忤逆了。
趙寵攤開自己繪製的精細地圖,道:“過落門川就是渭州重鎮轄下的隴西、襄武。安史之亂前本為國朝之縣,為吐蕃所有後,以之作為東侵關中的前哨,乃儘徙其民,改軍城。於是,落門川的石堡城與隴西、襄武兩軍城構成渭州三要塞,互為犄角。”
落門川的十幾個石堡是論熱恐修的。這吐蕃反賊在宣宗年間意圖侵唐,率眾二十萬駐紮在此。但很顯然,吐蕃人膽小,根本不敢派人來守,隻龜縮在隴西、襄武兩城。
“取渭州很簡單,拿下這兩城就行了。”趙寵笑道。
聖人的臉卻變黑了。舅子,中原武夫的吊樣,你不了解。攻城…沒摸到人就陣亡、受傷太多,那是會鼓噪的。脾氣惡劣
點的,作戰失敗直接一擁而上乾掉將帥,你待怎樣?
西征第一戰,就是啃這種玩意,真晦氣。
有種出來野戰,大夥在落門川拉開堂堂之陣乾一場。
“陛下?”
“我再想想。”聖人謹慎道。
難道又要像複攻大荔,讓我們的惡人軍好朋友衝鋒在前?
唉,再苦一苦惡人,罵名我來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