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福二年八月十四,大梁澤潞四麵行營遊奕使下捉生將皇甫麟抵達長平關。他是在新鄉縣的渡口上的岸,翻太行山一路北行,入境昭義。
河北風情讓他大開眼界。
獲嘉以東被魏博實控的州縣人煙稠密,百姓生活正常。以西就寥落了。白骨露於野,走一上午都聽不到狗叫,荒廢的城池被藤蔓爬滿。
“披毒河內。”皇甫麟隨意砍著野草,咒罵李罕之。
這廝霸占澤州的數年間,方圓數百裡邑無官、鄉無民,藏到懸崖上的人都被抓出來吃掉。這樣的鬼蜮,還偵查什麼?
捉鬼嗎。
朱聖真是昏了頭!
“嘿!”百無聊賴的竄到長平關,皇甫麟終於碰到了一個活人。
他穿的便裝,獵戶也不驚疑。但見他虎背熊腰,體魄強健,頭戴鬥笠扛著橫刀一隻腳踩著石頭站在那,背著帶血的兔子轉身就走。
“跑什麼?”
“客人有所不知。那朱全忠渡河要攻上黨。幾日窺了不下十撥汴賊信使,潞人又要遭罪嘍。”
直呼聖人名諱,膽子不小……皇甫麟取出一張餅拋給對方,一屁股坐下,就著馬奶吃起來,問道:“朱全忠征巢平蔡,伐無道,禁不義。河南諸道歲歲豐登,家家安享太平。這汴賊之罵,潞人遭罪一說,從何談起?”
“淘虜。”一張餅讓獵戶停了腳步,頹然道:“上次汴賊圍潞就到處抓人,我內人就是那時被填了壕。這不是賊,是什麼?這回複來,潞人可不就得遭罪。”
皇甫麟跟著歎息一聲,安慰道:“俟誅李克用,河東就無事了。”
“欲壑難填。常言得隴望蜀,全忠得了河東就會想河北,逐鹿爭鼎這種事也固難束手。我十年前在州裡當吏,也見過世麵。”
“這……長安天子不是還在麼,逐什麼鹿?”
“謬也。”獵戶壓了壓氈帽,道:“巢亂以來,諸侯強弱相噬,這天下,屈居關內一隅的李家拿什麼守?到潞州賣皮子,市井說,朱全忠就是那蘇峻、安祿山。指不定哪天就打進皇城砍了百官,淫了太後、公主。”
皇甫麟一窒。
大帥在河北風評夠差。
被流議歸類安祿山、蘇峻,應是太原在刻意引導吧。不然尋常百姓知道安祿山也就算了,誰曉得那踏平建康、把滿宮妃嬪剝得精光、庾文君受辱而死的蘇峻?
“唉。”獵戶朝他拱拱手道了聲謝,迎著餘暉飄然而去。
未幾,大隊馬步軍飛馳而過。
煙塵漸漸褪去的驛道上,金戈鐵馬獠牙畢露。
一輛輛滿載貨物、糧食、衣服、兵甲、戰具的馱車映入眼簾。十輛,百輛,一千輛……就像蜿蜒山道裡的駱駝,不知有多少。
臨風袍獵獵,談笑擲兵符。拭槍尖徐血,轉身再晉赴。
控鶴軍、武德軍、天興軍、落雁軍…忠武軍、義成軍…一支又一支,一排又一排,延伸到天際。
宮官、樂師、寺人、衛士擁著白革輅車駕緩緩前進。十餘萬武士,合民夫、各類輔雜幾近三十萬,這是大梁開國以來最大規模的軍事行動了。
李克用、李曄這對翁婿,不死何待?
……
龍岡城下,滿臉血汙的李嗣源拖著中箭的左腿與薛阿檀一瘸一拐走進大佛寺。
李克用抓起鞭子劈頭就打。
李嗣源被抽倒在地上,沉默的捂著鮮血狂飆的傷口。
薛阿檀抱頭鼠竄。
“你還敢躲?”李克用更是火大,抄起胡床就往腦袋上招呼。
眾將不敢說話。
刑州地處晉、潞、魏、趙四鎮中心,這些年被爭來搶去,無論誰的鎮將上任都會再次加固,完全就是個鐵桶。換誰來,一時半會也沒辦法。
李克用也懂,隻能做好打圍城半年的最壞打算。但李、薛傷亡數千連垛口都沒摸到,依然讓他炸毛。
直到王妃聞訊趕來,撿起一塊瓦片朝他打來:“獨眼龍,你又發瘋嗎。”
“滾!”李克用一腳踹開薛阿檀,叫道:“彆以為我不知道,你和存孝逆子意氣相投私交甚好。再舍不得下手,殺你全家。”
薛阿檀朝劉氏躬了躬身,點頭退去。
諸將心有戚戚,悄悄繞到劉氏背後站著。
李克用帶在身邊學習的李落落害怕地看了老父一眼,去扶痛得額頭冒汗幾近昏厥的李嗣源。
楊複恭深感無語。怎麼動不動就打人?
親兄弟李克修收集錢糧不到位,被當眾暴打一頓後活活氣死。
亞子李存勖孩童心性,聽侍女唱幾句戲很正常,也落得個鼻青臉腫……
侄女婿孟知祥管樓煩嶺牧場,死了幾匹戰馬,險些賠命。
將領中,除了今日的李嗣源、薛阿檀,被收拾過的還有安金俊、申信、李存信、李嗣勳、李嗣本、康君立……
隻要火氣上湧,除了王妃和次女妙微,誰都可能倒黴。
脾氣太臭了。
良久,李克用招來親兵,低低道:“去給嗣源、阿檀送藥。讓他倆先養傷,我換人。”
“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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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剛打完他就後悔了。
但打了就打了吧,他是不可能向人低頭服軟的。大不了手下造反,多大點事?看不慣可以辭職走人,像安休休那樣離開河東,天下有的是藩鎮。
“都出去吧。”李克用神色疲憊的說道。
諸將如逢大赦。
蓋寓自覺的留了下來。
嶽母也沒走,在他身邊坐下,扯著他的耳朵一頓訓斥。嶽母不是乖乖女,更不是花瓶——為人明敏多智略,頗習兵機,常教其侍妾騎射。
上源驛之變,河東高層被一鍋端,大軍騷動不安,諸將不知所為,也是她捕殺欲作亂者,統領大局直到丈夫回來。
也隻有當著她的麵,李克用才會暴露出最真實的樣子——也會害怕,也會慌張。
朱溫趁他討伐逆子的機會來寇!
他猜到會來,但大家都認為大概還是與響應朝廷、幽州那次一樣——雷聲大雨點小,想順便剜坨肉罷了。夫人也判斷,朱溫的重心仍是聖人和臥榻之側的瑄、瑾。
斷斷沒有來啃河東的理由。
沒想到來真的,首先是打出增援李存孝、王鎔的旗號,為雙方助長對抗他的信心。
剛被他打怕的王鎔聽說朱溫出手,立刻就撤回了“請獻兵糧助討”的決定。但這還好,不致命。
不過隨後潞州的急報——“朱逆數十萬眾已過兩仙宮。出入仆從如雲,配五時副車,升九旗,車駕千乘,排場堪比聖人。”就有點讓他忐忑了。
“他哪來數十萬兵?甲士十萬頂天。”劉氏盯著地圖,輕聲道:“且寬心。”
她派去扼守潞州的人是生性謹慎的李嗣昭,帶著三都及新募的契丹、回鶻、黨項等部窮鬼兩萬餘人。加上昭義本有的兵馬,守一兩個月至少沒問題。
但嶽母焦慮的點也在這。
潞州被圍。
如果邢州也久攻不下,等朱溫夾寨圍城封死潞州,留下部分兵馬繼續對峙,自領主力來決戰。屆時以疲憊之師,是戰還是逃?
這才是丈夫對攻城無功的李、薛大發雷霆的根本原因——形勢太被動,經不起拖啊。
“全忠來了也不懼。”想起那把火,李克用怒氣再度上湧,一錘桌案:“朱逆敢來邢州,正好把他殺敗,打不贏就回敕勒川放羊!”
劉氏微微變色。
丈夫這人——
打赫連鐸、契彌璋會引起幽州的乾涉?他不管,先宰了這兩個在他避難韃靼期間、重金賄賂頭人謀害他的狗賊再說。
張全義、李罕之翻臉,因為李罕之危難時的一飯之恩而襄助,導致張全義倒向朱溫。
有仇必報、有恩必還,好是好,但不是成大事者應有的特質。
爭天下,就講不了快意恩仇、俠骨心腸。
而且稍有不順就拚了算了,回草原放羊,節度使是這麼當的?
“長安、河中可有回音?”劉氏看向蓋寓。
“河中已來信。長安……”蓋寓不抱希望。聖人怎麼可能拿他的皇位和三百年江山去賭河東的生死?隻是不好明說。
“再等等吧。”劉氏擦了擦額頭上的汗珠。
女婿不來幫忙,真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
後世晉失昭義是光化元年,也就是六年後。被朱溫下定決心消滅則是繼河中、昭義爭奪失敗後,溫於天複元年以氏叔琮、張文恭、葛從周、張歸厚、王處直、侯言六路招討。
強大攻勢下,沁、澤、潞、汾、遼相繼失守,蔡訓、蓋璋、孟遷、李審建、王周、張鄂紛紛投降。現在因為成了朱溫誘秦、蒲來救的誘餌,災難提前到來了。
劉氏陷入沉思。是不是上了女婿的當,被他當成擋箭牌了?不然朱溫放著兗、鄆、青、魏、襄不打,偏偏來硬碰河東。
……
“張嘴。”
“這是最後一次。”樞密使強忍著惡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