授衣在望,暴雨也多了起來。
廊簷下,聽著淅淅瀝瀝的雨聲,聖人與樞密使坐而論道。
“三輔、秦鳳……我們有十餘郡啦。”趙氏扳著手指頭,罕見的歡呼雀躍。
聖人坐在那,聽她盤算家底。
“侍衛司下馬步諸都31000餘人是西門軍容在關東、北地募的銳士,現武藝嫻熟、士氣高昂,此乃定海神針。”
“外軍廣銳、火銳、龍驤、龍武、飛仙、飛騎、突騎、射鷹、控弦九校28000人守潼關、討隴西,初具氣象。貴在無作亂之虞,且財政負擔小。”
“噶德悖所使金劍軍四千,論吉瓊所使霧露軍兩千,皆吐蕃。”
“野詩長明所領的兩千七平夷軍,虜化黨項及諸羌是也。”
“阿史那洛雪的三千三墨離軍,突厥。”
“趙寵帶來的六千一紅衣軍和普六茹黑聶的一千五神威軍,蕃漢都有。”
“這六使相和,計步騎19600人。”
“平夏七部熟黨項萬人。”
“嘶……”朝廷居然擁兵八萬了,趙氏不敢相信,反複核對了兩遍。
“怎麼樣,當初救我的時候,可曾想到今日?”男人總喜歡在心愛的女人麵前裝逼並享受對方崇拜的眼神,聖人也不例外,晃著腿,有些得意的看著她。
“那隻是略儘臣子職分而已。”趙氏波瀾不驚的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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聖人笑了笑,與妻子十指相扣:“我欲明珠歸位,德妃有主。”
在諸妃中,他對趙如心的感情很特殊。不是那兩片肉的事,而是趙氏在他最艱難時的寸步不離、晝夜陪伴、各種寬慰。一看到她,就好像看到了那個青澀、稚嫩、無助、傻逼的李耶。
“虛名於我無所謂,萬鐘於我何加焉?”趙氏聳了聳肩,道:“服拜中領軍,嘉為中書舍人,寵複為紅衣使。我既專樞密,預政事。再升三妃,想產祿頃漢,武氏危唐,征光、冀、進、亮故事,就該有非議了。這不美。雖曰愛之,實則害之。”
“使六宮粉黛有卿之賢,吾複何憂。”罷了,不勉強。
“莫感慨了,事業為重。”和丈夫盤算完家底,樞密使十分振奮,看來社稷中興還真有可能。
“驃騎告急,重盈亦附表極述利害,如何答之?”趙氏打開奏書。
可以預見的是,卷入這次戰爭的藩鎮絕對會很多。
看到朱逆主力北上,瑄、瑾有沒有想法?
匡凝、師範會不會響應朝廷號召攻朱逆州縣?
趙、魏仇恨李克用侵擾,會摒棄前嫌幫著聖人打朱逆,還是坐山觀虎鬥等李克用覆滅再勤王?
…
撲朔迷離。若能利用這次機會給朱逆來一記猛的,大事可濟。
“不著急。”聖人按下奏書,問道:“此番溫寇上黨,你怎麼看?”
“我欲戰,敵雖高壘深溝,不得不與我戰者,攻其所必救也。”趙氏對曰。
唐不亡,梁不安。
既欲滅唐,而武關難走,容易中埋伏。潼關不堆幾萬人命沒戲,蒲關道王重盈一日不死,汴軍就過不了中條山。如此可不就得設法攻其必救,逼迫秦、蒲走出雄關要隘堂堂而戰麼。
誰是那個必救?克用。最容易衝動,最近,仇人最多,聖人也有不得不救的理由。
這是一個很簡單的陽謀。
“賊勢強,怎麼救,方能事倍功半?”
“莫若圍魏救趙。”趙氏無奈了。自己不是武夫,也不是張惠、劉妃那種決斷軍機的女人,追著自己問乾什麼。但身體很誠實:“臣有兩策,姑且聽之。”
“你說。”
“一是儘遣騎卒出陝州,沿峽石、澠池、新安、洛陽竄入鄭汴間,焚麥田,燒村落。汴賊強於步戰而不以騎見長。隻要不與敵糾纏,乾了壞事就走,賊能奈我何?家鄉遇襲,賊必不自安。”
唔,夠壞。
“二是遣偏師出武關、丹鳳、南陽,會襄陽之師攻豫州。”
聖人一窒。倒不是覺得方略不行,而是這麼做的話,兵權就得授予大將,還得允許其便宜從事。
糧草、兵甲、賞賜一發,大將半路上鼓動武夫造反怎麼辦?——“天下無主之地甚多,吾等自取一州縣,快活去也!何必為聖人死戰?”
就算大將忠誠。失去其他軍隊製約的孤軍搞事又奈何。
湖南剛發生一起鬨劇。
劉建鋒、馬殷等人引兵至澧陵,對守軍說:“我十萬眾,爾輩不如作亂,取富貴,還鄉裡。”聞言,楚軍就地解散,歡呼而去。
於是蔡人奔襲長沙,一路上沒遭遇任何抵抗。更樂子的還在後麵——蔡人進入長沙,閒庭信步進入官邸的時候,觀察使鄧處訥正在召集文武宴飲,討論怎麼禦賊……
前腳還跟著鄧處訥出生入死的內外軍反手就把節帥、百官賣了。
鄧臨死前應該在想——我威望不夠,還是哪裡辜負了軍士?
“我再想想。”聖人擔憂道。
因防遏河朔之故,潞州城防很完固。李克用隻要不喪心病狂跑去與朱溫決戰,守一年半載不難。找到機會,野戰也不是不能贏。
嶽父的軍力還未衰落。他隻是窮,不是沒兵,不是戰鬥力不行。
但救還是要救,這關係到信譽和兩家的長遠發展。具體怎麼救,還要縝密構思一下方案。
立即出兵?
還是熬一熬嶽父,等他被朱溫收拾削弱一通再出兵?還是等他死了再出兵……
救哪裡。直入昭義?迂回洛陽?
這都是需要考究的細節。
人情是溫暖的,政治是肮臟下流的。
趙氏轉而說起另外一件事:“和協使楊涉奏報,邛彭觀察使楊晟、嘉州張虔裕、龍劍楊守貞、遂寧楊守厚等願奉詔罷兵,各歸本鎮。宜各加官,以示恩寵。中書省擬了冊命,請過目。”
這幫賊子總算有了逼數。再混戰,那他隻能像對付王建那樣,憑借殘餘影響力扶持更多武夫造反,讓這幫人殺到互相膽寒為止。這世道忠臣難尋,想做節度使的野心家可不要太多。
所謂加官就是轉正。
光戴著一個節度使的帽子那不叫節度使。
得有官——檢校散騎常侍、平章事、尚書、仆射諸如此類的榮譽。
草草掃了眼公文。
“照準。再讓楊晟之輩各輸財貨,兵甲、農具、糧食、珠寶、鹽都可以。”
趙氏拿起玉璽加蓋用印。
“漢中要地,控扼三川,還須早做打算。”看到奏書上給楊守亮加的使相,趙氏提醒道。
山南,一直是朝廷重要的門戶、采邑,不握在手中,令人難以安心。
“楊複恭健在,不好收拾他的假子。”
山南諸州,他記得。
但楊複恭沒死,這幫外宅郎還處於團結狀態。無論是楊守亮還是誰失去權力、地位,其他人豈能罷休;彆忘了他們才聯手在蜀中大乾了一場。
倒不是說打不贏。
目前的主要對手是朱溫,餘者戰端能免則免。三川維持——不出現強藩、諸鎮時不時進貢一批財貨、對朝廷保持表麵上的服從——的現狀即可。
等朱溫、張惠及其三族的腦袋掛在國門上,還怕三川不來入朝嗎。李亞子攻入汴梁,血洗朱氏後,李茂貞、高季興這些老油條立刻就跪了。
“還有一事。”趙氏又遞來一表。
涇原節度使張鈞病危。
張家表示了效忠,但涇原武夫什麼態度,還很難說;張鈞就是他們立的。這次,會不會繼續執行推帥?討河隴,涇師功不在小。若無必要,他不想開殺戒。
除去被抽調的鎮守鄯城郡的兩千武士,涇原還有兵萬餘。試試用錢收買他們帶著老婆孩子到涼州、張掖戍邊。路費、安家費給足,到了駐地再給一筆豐厚賞賜,成麼。
“累了。”聖人伸了個懶腰,道:“剩下的事,晚上再說。”
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有三百天都不是在外餐風飲露就是忙於各種內政日常,比前世打工還累,怕是活不過四十。
聖人躺在樞密使大腿上,逗弄起乖兒子。
“金城正在修行宮,等完工了,有時間就帶你母子去住一住。”
“遍地妖孽,得征討到幾時。等你有空荒淫無道,我應該也白頭了。”趙氏低著頭,一根一根拔著他的白發,歎氣道。
“若我不暴死,二十年當可致太平,那時你也才不惑之年。”
想到列聖鮮有活過六十的,趙氏心一顫,指甲深深掐了他胳膊上的細肉一把:“少玩幾個女人不行?你帶回來的那三個突厥女來美、染香、嘉希——”
“還沒摸。”聖人舉著兒子,轉而問道:“我兒既滿月,名字想好了麼?”
“小字靈符,名政陽,可否?”
按說,中唐以來,親王都是單名,宗室嗣王無所謂,單雙都可以。
“政陽……”聖人念了兩遍,感覺挺順口的:“也行。”
以後要是做了皇帝,可以再改。聖人自己不也改了三個名——傑、敏、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