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鐵林趴伏著。
本來也是吃人不吐骨頭的老蔡賊,可他撅著屁股凝神屏氣,好一陣思考才咬咬牙:“臣慚愧,討李嗣昭無功,強渡河西城亦不得,請聖人……處置!”
神色各異的將校官吏密匝匝的站立龍帳,或鄙夷反感、或疑惑、或幸災樂禍的瞰視著跪在地上的殷鐵林...
沉默中,朱溫撣去身上積雪,坐回白革輅車,雙腳架在麵前的案幾上,豪放不羈的把手靠於車背。左右各有一姿容標致的美妓。但無論其中那個為他煮茶的,還是在身後按摩肩膀的,神情看似乖訓,眉間卻恐懼霎流——聖人的脾氣又發作了。
十四那天,朱溫硬啃河東城一晝夜,死相枕籍。可能是動怒了,當天下午還重金選了一千鋒帶著外軍使用雲梁蠻衝。數次有人登城,皆被血腥撲退。晚上又挑燈堆柴試圖燒毀城外的幾個柵,完全不顧民夫和抓的蒲人已經非常疲勞。王瑤、王拱部下的萬把晉絳州兵還爆發了一次陣前造反,要與城內蒲兵合流。事敗,作亂的千餘人被朱溫屠得精光,殘部亦被沒收甲胄劃撥到耗材隊伍,以家人為質逼他們拔柵。拱、瑤悔得腸穿肚爛,本錢全失,將來就是當上河中節度使,不也是朱溫的傀儡?
十六日,克城無望的朱溫移師陶城渡口,派小股精銳搶冰麵層和對岸凍灘,想改攻河西城,被守將李嗣周、李彥真擊退。這兩個畜生喪心病狂地在毗岸上也造了一堆隻能屯兵幾十、一兩百的小寨子。汴軍一過河就居高臨下玩命射箭,焚柏縱煙。
十七日,一摞奏書抵達行營,不知道有哪些人上表,又說了什麼,但朱溫的壓力非常大。令殷鐵林等北上配合趙昶打龍門關。屯駐上郡的拓跋思恭也不敢觀望了,他從王氏子身上看到了教訓——跟著朱溫混,沒好果子吃!正反賣命,不如賣給李家。黨項是賤,但還沒賤到給你當畜生糟蹋!於是到龍門關彙合李嗣昭迎戰汴賊。汴軍貌似失去了剛入關時的的洶洶銳氣,武夫們開始劃水。
被這幾挫折後,祥和了大半年的氛圍頓時緊張,關係不太親密的人大氣不敢出,生怕惹惱聖人被拖去埋了。用朱溫的話來說就是:“書生輩好順口玩人,還看什麼?殺殺!”
聖人的情緒指數降到了曆史最低!
他開始大擺皇帝排場——坐五時副車,執行導樂、扇、儀大駕鹵簿。命令行營官員包括高級將領在內,必須穿戴服印綬劍,最信任的廳子諸軍也換上了在汴梁才會使用的禁軍服飾,還要求每個人看到他必須稱:至尊、聖人、天子。誰敢再叫什麼該死的大帥,就處絞。
但這沒能扭轉朱溫的陰鬱。
十九日,潞州來報。李匡籌純廢物,連一個小小的蔚州都打不下來。李克用已擺平幽州軍的入侵,正在南下。應邀一起打獨眼龍的王鎔亦無好消息——坐鎮邢州的劉妃聯兵義武軍節度使王處存擋住了趙人的猛攻。
諸事不宜,最近這一連幾天他都顯得心事重重,陰沉著臉,讓所有見了他的人都害怕。而這兩個美妓,也不例外。
天後不在,誰能製此豺狼!
殷鐵林請罪,麵寒如水的朱溫隻是直勾勾地盯著他。殺意湧起壓下,壓下再湧起,又壓下,才露出一口黃燦燦的爛牙:“你好歹追隨秦宗權日久,禍害不輸人,朕饒你不死,用為大將,誰預今討李逆如此不濟事。教朕處置你?殺材!拿你當先鋒,首陽山拿不下個李賊。他才掌兵多久,你又征戰幾年?失朕士氣。把你切成鹽屍也輕!”
砰。殷鐵林額頭往地上暴力一砸:“吃了臣也無悔!可是李逆不死,臣決難瞑目。使皇恩蕩蕩,教臣複攻蒲津橋……”
“大軍鼓噪起來,殺了你這鳥廝且無謂對錯,驚擾車駕滅你三族足紓大過?”寇彥卿瞪著眼睛大罵道。
還攻城!
就在今天早上,暴雪普降,駐紮在北麵龍門關方向的忠武軍鬨了起來。一會問趙昶索要柴、炭烤火取暖,一會要皮毛、足衣,說腳凍爛了。一會要吃羊肉,吃稻米,吃果脯。一會請求換妓女。行營供應的醋餅、粟、醬菜這些粗茶淡飯和王拱、王瑤提供的本地鄉婦村姑,他們已經厭倦了;搞得是烏煙瘴氣。
忠武軍,也驕橫有些年頭了。
朱敬孜監軍荊南,雇了一批忠武軍當保鏢,在江陵府無惡不作跟群耶耶似的。節度使陳儒受不了,直到前往長安圍剿黃巢的五千荊州兵回家,陳儒跟兒郎們倒苦水,方逐之。
而且忠武軍也不是朱溫一手打造的。
他們聽令的原因還在於趙昶棄李氏轉投大梁,並向他們許諾——跟著朱聖,好日子還在後頭呢。能忍著嚴寒堅持到現在,好處沒看到,冰碴子吃了一嘴,鬨起來隻是要這要那沒殺帥作亂,也算朱溫頗具威懾力了。
但這是一個很不好的征兆,鼓噪苗頭已現。
所以寇彥卿開罵了,懷疑殷鐵林是想借機造反。
還攻城…
嘭!朱聖狠狠幾腳踢得案上卷宗撒落一地,牙齒直咬得咯咯作響,一雙滿布血絲洶湧著亢奮和殘忍的眼珠就像要掙脫眼眶。
目光掃過,群臣兩股戰戰,尿意緊繃。
這種情況隻有在聖人要把人剁碎的前後才會出現。
敬翔嘴唇蠕動了好幾下,欲言又止,也不知誰又招了虎。
許是戰略破產,無明業火大盛吧。
撤軍,應已是定局了。
天後飛書——魏、
齊、襄三藩在滑、豫、兗州一帶動作頻繁,隨時可能演變為大規模衝突,這一時間的早遲隻取決於大梁西線攻勢的表現。
一直沉默關注的天後也表態了。
要求改任汝州刺史張存敬為河中行營招討使,忠武軍節度副使趙羽調陝虢觀察使。
兩人搭檔,主持蒲、陝軍事,直接負責對李逆作戰。
宋州都虞侯牛存節進位河陽節度使,神武大將軍鄧季筠掛河南尹,合作處理懷、孟、河南府及上黨事務。
左羽林大將軍王彥章出鎮汝州,假金商均防禦使,令討馮行襲,嘗試奪取武關道。
這會,這幾人已抵達汴梁,隻等赴任。
聖人還能逗留的日子已是屈指可數。
敬翔茫然的看著鴉雀無聲的龍帳。
他也不知道該怎麼說,腦子還處於一團漿糊的懵逼狀態。打著打著,雨中梨花的李逆越來越順,兵強馬壯的大梁反倒越來越惱火……?
誠然,這次的確在潞州殺了獨眼龍一波,也得了晉、絳兩州,河中這個昔日大患分崩離析,慈州還跳出來一個野心勃勃的司馬勒,紙麵上的收獲不少,可是這些作用有限。
諸侯不關心你征服了多少土地、人口,他們隻知道你興師動眾卻沒搞掉號令所在惟河西、劍南、關中數十州而已的虛弱朝廷。
天命在誰,不辯自明。
朱氏沒那麼無敵,而李氏也似乎不是以前印象中的維持會。
在這個迷信的年代,大吳太師、中書令、大丞相、大元帥、都督中外諸軍事、齊王徐知誥受楊氏禪後,把臉扔腳底下也要自稱是唐憲宗五世孫,把李淵、李世民父子的抬進神社坐著…說全是一幫子貪贓枉法的大唐毫無民心好像也有失偏頗,何況那會臟唐已滅亡數十年。如今李氏正統還在,影響力還能比三十年後更差?
敬翔當然不知道大吳齊王的荒唐事,但他可以肯定,隨著這一季攻勢的告罄,嚷嚷朝廷複振和唱衰大梁的瘋子會多起來。
而受命於天的秤杆一旦開始偏向李氏,做任何事都會愈發困難。本站域名已經更換為()?。請牢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