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0章 萬國衣冠(1 / 2)

上命昭唐 控製變量法 8800 字 1個月前

乾寧元年五月初一,晴空萬裡。

蒼鷹盤旋。

清澈的洮水倒映出藍天白雲。

冷杉黑林之內,鳥狐翔騰,嘰嘰喳喳。

小小的起伏丘陵之間,老茅廬依然升起炊煙。

齊人高的綠草叢隨風浪湧,密密麻麻的野馬牛羊奔騰徜徉。

開滿野花的荒涼西都大道通往遠方。

路旁的麥田,粟特婦女手挽竹籃,不斷彎腰拾撿遺穗。菜畦裡,孩童高喊殺虜,追得黃狗到處逃竄。兀地,沉重鐘聲打破安寧。

大批凶神惡煞的武士飛馳而過,白袍官吏跟在後麵,敲鑼打鼓:“出警入蹕!”

婦人悚然一震,孩子們轟然而散。

四下勞作的農人抬頭張望,表情驚疑不定。有的拿起東西就回家,大部分則一窩蜂就地匍匐,尤其是那些吐蕃男女,戰戰兢兢,腦袋幾乎低到泥裡。

西京大道上,無邊無際的長龍正在行進。

“嗡…”第二道黃鐘響起,音樂變更為《太和律》。

及近,清一色的紅輪紅蓋紅牆的垂簾革路、軺車在樂曲聲中駛來,朱紫與驂從站立於上。陽光下幡幟如雲,乃是一片紅底黑字的矩形旗,上書先導、乘路、本品。隊伍很嚴肅,四周隻有呼呼的風聲、噠噠的碾輪聲和颯颯旗聲。

李仁美嘴巴有些發乾,趕緊領著一班穿得花枝招展的王室成員與百官拜於道左。

“噠噠噠。”由左右金吾大將軍崔無慈、劉仲毅領銜的清遊隊走來。帶弓箭攜橫刀,舉龍旗、朱雀,是為前隊。服平巾幘、緋衣,扛著大蓋傘走在外圍兩邊的,是為黃麾仗。分左右兩廂,甲騎具裝,左廂騎士無隊形遊弋在外,右廂六排步兵走在中間的,是為步甲隊。

顯然,金吾衛得到了重建。現有士卒兩千人,從勳、散、高級職官與遠係宗室的家族裡選拔而出。今後,其中有能力者陸陸續會得到外放為官為將的機會。外放一人,就從來源補一人,以維持結構穩定。這一方麵是為了加強利益攻守同盟,一方麵也是作為選官、用官的補充。

在李某的規劃中,以後軍事係統在人員上基本就朝著——地方武官向侍衛親軍、外軍、金吾、司隸校尉、皇城使各單位晉升流通,中央武官則向地方下派,二者循環互濟,西內太平殿培養的蕃漢武官作為雙方的補充——的製度目標發展。

清遊隊一路觀察四方,並不停留。

“哼!”一雙雙表露出猜忌、仇恨、嘲笑、不屑的眼睛掃來,李仁美渾身緊繃,隨行大臣低垂著腦袋,宛如鵪鶉。祖宗們被北方藩鎮活埋、追亡逐北,末代可汗被殺得倉皇夜遁把可敦都跑丟了,畢竟是四五十年前的老黃曆,可一旦自己也見識到兵威,這滋味,真是難言。

清遊隊稍稍走遠,道路儘頭又浮現車水馬龍。

指南車、記裡鼓車、白鷺車、鸞旗車、辟惡車、皮軒車前後相連,全部由四馬拉動。

芙蓉玄冠、如意冠、青紗、紅衫、平巾幘、裙子、紫衣、麵具……穿著打扮鮮豔各異的太卜令、女巫、正道匠、女冠、司辰、漏生、太常道士站在車上,各佩弓劍、法器,在太陽的照耀下,射出凜凜金光,彰顯著作為神道屬隊的威儀。

接著再是由歌姬、舞姬、音樂博士、琵琶手等組成的龐大鼓吹。

光祿守宮、太仆奉禦、書令史、通事舍人、中郎將、禦史、散騎常侍、中常侍等組成的持鈒騎從。左邊舉黑龍旗,右白虎旗,每個人都穿著特製的繡著黃龍的鹵部服。

之後一一是班劍衛隊。紫黃綬紛,挎銀刀,具金銅劍,足足千餘人。金光銀芒幾乎閃瞎敢於偷窺的庶民的眼睛。玉路隊。太仆卿親率駕士三十二人,操控著由六馬拉動的五時副車隊。

騎執扇隊。金裝長刀的騎士、紫紗白絲絝女禦、黑衣寺人騎在馬上,各執雉尾扇、方扇、花蓋、玄武幢、孔雀槊。密密麻麻的書令史、宮女、供奉策馬簇擁在大道兩側。一切有條不紊,無人喧嘩。

“先導,清遊,辟…”李仁美努力分辨著,試圖與在塞外廣為傳誦的“九天閶闔開宮殿,萬國衣冠拜冕旒”的大唐天子排場對應上。但很可惜,他根本認不全。

王室成員上一次入朝為舅舅效力得是大中年了,如今在位的聖人已是宣宗的孫子,回鶻業已淪為惶惶喪家之犬。滄海桑田,竟至於此。

“不是說朝廷式微,被人造反奪去天命了麼?”宰相阿怛魯念念有詞。

“流言蜚語,全是騙人的!”公主李婕新跺了跺腳。大回鶻,還怎麼複國?重新強盛起來的朝廷會允許回鶻在近在咫尺的河西複國麼。她對這幾年中國形勢的變化也相當關注,知道出了個叫“李曄”的舅舅,短短數年便做下好一番事業;大概這就是天朝有天佑吧。

約莫過去了數千屬隊人馬之後,大隊黑壓壓的步騎兵終於顯現。

兩輛豹尾戰車在前頭開路,手持長戟、黃鉞兩種禮器與弩機的鐵甲武士站在車上,藏在兜鍪裡的眼睛虎視眈眈。後方旌旗遍野,刀槍如林。隊伍中間,十二輛羊車上站著的不知是妃嬪還是什麼,妝容華貴,塗脂抹粉,眼神陰鷙。還有十二輛安車、望車,坐著史官、秘書、符寶郎各人。眾星拱月般擁著一列金、象、革、木六馬轀輬車緩緩映入眼簾。轀輬車隊後麵,大群覆膊臂韝的蕃漢軍士以五十人一行,手握兵鋒呈縱隊輕裝緊緊跟隨。

好大的排場!李仁美渾身乍起雞皮疙瘩,豆大的汗珠從額頭滑落,心情從伊始的好奇變為剛才的羨慕,又第二度發生改變,腿肚子直抽抽,想如廁。

匍匐在地上的宰相阿怛魯抬起頭顱,一張臉紅得像猴屁股,隻見他高舉雙手過頭頂,亢奮大喊:“萬歲!”

“萬歲!”戰戰兢兢拜於道左的回鶻百官、公主、王子紛紛頂禮膜拜。

跪在田野裡,躲在樹後,蹲在山坡上遠觀的蕃漢庶民,突厥人,吐穀渾人,黨項人,嗢末,粟特人,漢人,看熱鬨看得正在興頭上,也一扔鋤頭、牧鞭稀稀拉拉的跟風:“萬歲!”

等候在康狼山行宮城門前的金城郡官吏儘皆失色,蕃部渠帥、酋長、調來戍邊的內地武將也表情各異,不得不應和:“萬歲!”

正排山倒海行走在西京大道上的大駕鹵部屬隊、衛隊也紛紛大喊:“萬歲!”

“當!”《太和律》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恰到好處被演奏出來的《秦王破陣曲》。

轀輬車上,一樁樁往事走馬燈映入南宮寵顏的腦海。

光啟元年,李克用、王重榮討田令孜,鳳翔、邠寧與之合流,焚掠宮廷,殺傷京師兩萬餘人。

大順二年,同、華、邠、岐四帥聯合犯闕,派兵在重玄樓下對著皇帝撒尿。同年秋,神策軍在銀台門擊鼓放火,揚言弑君。

景福元年更是不堪:長春宮落入賊手,出家修煉的孟、鄭兩位先朝妃嬪墮入魔窟。

入宮以來,所見者隻有亂。

不可侵犯的皇權,武人不屑一顧。

至高無上的天子,中官打罵隨心。

調和鼎鼐的朝廷,小民當成茶餘飯後的笑料。

沒成想,世事無常……

凶殘險毒的內豎,被官家當成路邊野狗亂棒打死。傲慢的邠寧軍夾起尾巴在銀城郡乖乖屯田戍邊,就像被主人一通收拾後的奴材,蜷縮在角落裡不敢發出半點聲息。占據河隴百年的狡猾吐蕃,已成過眼雲煙…望著匍匐在藍天下的庶民,種種屈辱隻化作南宮寵顏眸中閃爍的水光。

禮樂、底線、秩序是一點一點打破的,也是這樣一點一點恢複起來的。國家威權已著,隻待慢慢收拾殘局。除了朱溫,或許很多地方將來都不需要動兵吧?好期待官家一統天下那天呀。

金頂銅牆轀輬車內,聖人用手撐著臉,斜臥在榻上,一束天光從方窗透進來落在他臉上,半明半暗。

趙若昭、趙如心、楊可證跪坐在他對麵的案幾後。

德王李敬慎坐在塌邊,垂聽父訓。

“若讓你來坐我這個位置,此番遴選的五萬蕃漢男子,你怎麼編製?”

李敬慎一個激靈,立刻俯首:“兒不敢。”

“回答我的問題。”

“自是將其儘收禁軍,以實朝廷軍力,並用他們壓製舊軍。”

“怎麼收?”

“比侍衛親軍,馬步教練使司、兵馬使司、將司分權而治,步騎分管。”

聖人不置可否,淡淡道:“這五萬人出自河隴。河隴失陷吐蕃百年,種類混居。漢、突厥、吐穀渾、嗢末、吐蕃、粟特……代代多有積怨,你把他們放在一起,平素鬥嘴打架則罷,臨戰你看我我看你,互相使絆子,豈能發揮作用?萬人不同心,則無一人之用。”

“這…”李敬慎語塞。

“回鶻可汗李仁美此番率百官前來金城覲見,你如何安排。”聖人換了個問題。

李敬慎努力代入皇帝的思維,好一會方道:“準故事,賜其財貨,好言安撫,令返王帳。”

“此人一直圖謀酒泉、敦煌,誌在重建龍庭,你還打算放他走嗎。”聖人提醒一句。

“那就扣下他們君臣,帶回長安居住,並以此向回鶻討價還價?”想起楚懷王的例子,李敬慎遲疑道。

“怕是難。”聖人歎了口氣,到底隻有十一歲啊。

在後世還是個無憂無慮的小學生,在這時…李克用十三歲一箭射雙雕。朱友裕也是十二三歲就跟著朱溫到處打仗。王鎔十歲持節成德,麵見百官毫不怯場,一下就鎮住了武夫。便是他,十三歲的時候業已在皇兄身邊統率衛士當中郎將,十五歲就和何虞卿結了婚。

“留守的貴族大可當他們死了再立一王,然後造你的反。把可汗抓在手裡就能控製回鶻麼?不能。相反,李仁美為什麼覲見?因為胡種無禮,弱肉強食,有威望的首領、兄弟隨時可能殺他自代。還有歸義軍、涼州軍的威脅…所以他需要尋求外部支持以震懾孽誌,鞏固權力。你也根本不必在乎他有沒有野心,逮住他的痛點利用就是。至於複國,大軍出蕭關半月就能打到張掖,他拿什麼複?看不到希望的事,自然就漸漸不執念了。”

李敬慎似懂非懂,點了點頭。本站域名已經更換為()?。請牢記。

“支持李仁美做可汗,利用他就完了嗎?”聖人追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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