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戈寥落四周星。
晨霧濃濃,十餘萬隻馬蹄在濟水原上踐踏,犁出條條深槽。成片的野草灌木叢被連根倒翻。蕩出的一個個爛泥潭堆滿了粉嘟嘟的臉皮碎肉和黏液。烏黑的頭發夾著手指頭,水草般亂地纏在馬足上。
氤氳水霧之中,全是衣冠不整的人馬,前後擁堵。更多的則乾脆脫離,往曠野中狂奔。哭腔尖叫一浪蓋一浪,戰敗的汴軍正大舉撤離。但騎軍會戰失利,又無步兵掩護,撤離談何容易。
沒人殿後。誰跑得慢誰殿後。
傷員跟得上就跟,跟不上的聽天由命。
沒人搭理被包圍的上級。大難臨頭各自飛,要死你就死。
“噠噠噠……”霧中鬼影重重,冷箭亂竄。
有人翻身下馬,匍匐在地磕頭如搗,苦苦哀求受降,回應他的是迎麵一挑:“反虜!”
有人捂著噴血斷臂,跌跌撞撞地朝敵騎衝去,要拉個墊背的。一馬闖過,倒飛而出,重重砸在泥漿裡。
伴隨著武熊的猖狂大笑,數千騎包抄迂回,趕羊似地把一群敗兵往濟水驅趕。
“噗通噗通……”就跟餃子下鍋一樣。密密麻麻的頭顱在波濤中掙紮沉浮,濁浪一個輕飄飄的反旋洶湧,互相撕扯的潰兵立刻沒了聲息。等待他們的命運是被彙入黃河,舳艫而下,直達東海。運氣好的話,能在鄭州、滑州南岸的淺灘緩流被打撈起來,搬屍故裡。
“噠噠噠……”謝彥章全身血紅,鑽出大霧。
隨即,密密麻麻的李軍衝破大霧。馬鞭狠甩,瘋狂追殺。
又一撥亂箭從背後撲至,十幾騎直接被當場掀翻。
“在這裡!”李軍開始在左右兩邊出現,一邊與殘兵交戰,一邊指著謝彥章大喊大叫,圍追堵截。”
數十具騎爭先恐後地朝謝彥章圍殺上來。
謝彥章轉身揮槊,迎上一人。
對方顯然是個老手,長戟對準大腿二話不說就連刺。謝彥章不閃躲,飛快一把逮住刺來的戟身夾在腋下,低頭一看,卻是嘴牙猙獰,厲聲大喊:“戟,使戟,你是趙人!成德將門嗎!”
“是又如何!”南宮道願橫眉冷對,一把拽回。
謝彥章氣力將竭,拔不過,向上鬆手,轉身拚命催馬之際開口道:“你是王鎔家族的子弟麼?我知道常山王氏與皇室通婚,幾代人流著李氏女的血。但——”
南宮道願拔劍連砍:“某是冀州南宮氏,前衙內白雲都頭,南宮道願。”
果然!連成德都有大將入朝了!謝彥章仰天長歎,不過還是繼續開口道:“原來是南宮將軍。將軍相貌俊美,武藝過人,令人好生豔羨。但入朝受製,殊為不智。看人臉色,哪比得上自己做主?且李逆誌在削藩,潼關以西已無節度使。將軍就是立下汾陽之功又能如何?不如就此倒戈隨我入汴。二聖禮賢下士,求才若渴,必以帥位公侯相待,使土地富貴傳付子孫。”
話沒說完,南宮道願就不屑打斷道:“成德持節累代,惟知李氏之恩威而不知有他,人人欲死大義,眾推忠孝為諸侯之首。況我南宮百世流芳,神女位尊昭陽,皇親國戚,豈惑於區區獨善之利。二聖?朱溫、張惠這對黔首蕩婦算哪門子二聖?田舍一翁,營之敝履。哼,你又是個什麼東西,甕中之鱉,也敢策反大將。某正要擒你,獻首獨柳,暴屍狗脊,以正風化!”
“莫要與賊囉嗦,斬了他!”一杆長矛從劉仙緣手中擲出,精準擊中謝彥章頭部。兜鍪掉落在地,心臟砰砰直跳兩眼冒金星的謝彥章再也維持不住平衡,從馬背上墜落。
“殺!”見有便宜可占,第一時間便有十幾根馬槊刺下。謝彥章的隨從張牙舞爪,用橫刀亂砍,用槍掃,驅馬撞,拿身體掩護,哭腔大喊“快走!”
被打落的兜鍪掉在一邊,披頭散發的謝彥章踉踉蹌蹌地站了起來。
他的眼神裡終於暴露出迷茫、驚慌。大軍潰敗,各自逃亡,自己身陷重圍,要怎樣才能回到汴梁?軍事無常,原來死是這麼容易啊。
“噗!”鮮血噴濺,隨從或一個個倒下,或不辭而彆,或哭著逃走:“衙內,對不住了!明年寒食俺多給你燒紙!”
“納頭來!”十餘把橫刀迅疾掠過。
謝彥章左支右絀,仗著護甲閃轉騰挪,試圖上馬突圍。
“嗖!”又一發冷箭射來,釘進了謝彥章的小腿後。他一個趔趄杵著馬槊單膝跪地,正要歎息些什麼,就被長戟捅穿喉嚨。
南宮道願雙手發力,將謝彥章架在了空中。
遠遠望去,宛如一個漏水的血葫蘆,被吊在一個個瞳孔之內。
好一會,見將領們遲遲不認功,像是沒記起這回事。放冷箭的小兵躍出人群,一斧平行砍過,刹那高高飛起頭顱,小兵伸手穩穩接住,催馬遠去:“斬謝彥章者,侍衛親軍龍捷都尉遲光!”
朝陽初升,慢慢驅散晨靄,露出一個一個熱氣騰騰的血潭。
陣陣腥風吹過,趙服擰了擰血漉漉的一頭長發,下令道:“剝了汴賊搜身,財貨各自取。還能用的兵器、甲胄、衣鞋收集起來帶走。傷馬殺了吃肉,好馬馱物質。汴賊的屍體…去歲朱溫在首陽山肢解我軍遺骸,築骷髏堆…算了,就不報仇了,就地暴屍任蟲蟻鷹犬分食即可。”
眾人轟然應諾。
“招討使,汴
賊騎軍如此土雞瓦狗,不如直接強渡,殺到河南府去吧?”
“對,再搶一把朱賊!”
“哈哈,苦戰一夜,合該我輩發財走運。”
“當年朱溫欺負得俺們好慘。陝州以東的刁民為他輸糧出丁打仗,全是反虜,都屠了!”
“好了!”趙服越聽越不妙,當即說道:“軍略還須聖人做主。”
草草打掃了一番,留下鋪滿原野的光溜溜身子,李軍漸次撤離戰場。
謝彥章的大軍來得雄渾,走得狼狽。兩萬餘騎隻四千多鑽進軍城,還有一兩千被嚇跑了膽,走小路於當天坐船南返。
氏叔琮癱坐在岸邊,心有餘悸地看著霧氣沉沉的河對麵。即便會戰騾騎兵,朱聖險些被蔡騎陣斬那次,大梁馬軍也沒敗得這麼慘。十來個回合就被蕩得鳥獸散,可憐濕潤濟水原,不知成了多少人的埋骨地。
技不如人,士氣、軍力再受此重挫,以後馬軍還敢與李賊交手嗎。
怕是都沒人肯報名馬軍了。
還有,這下黃河以北西起平陽東到牧野都變成李賊的跑馬場了!若龐帥也沒辦法在河北站穩腳,被切斷聯係,困守晉城一線的張存敬能熬過冬天嗎?
亡矣!亡無日矣!
轟隆隆,幾匹遊騎停在對岸,坐騎悠然飲水之際,幾個騎士舉目眺望,觀察這邊。本站域名已經更換為()?。請牢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