勞森伯格當然沒無聊到要跑過來當麵嘲笑蘆安·瓦爾特,他握著酒杯走到林朝陽兩人身邊坐下。
「羅伯特·勞森伯格。」勞森伯格衝林朝陽伸出手。
「林朝陽。」
握過手,勞森伯格問道:「你是《梵高之死》的作者?」
林朝陽看了蘆安·瓦爾特一眼,「是的。」
「那本書寫的可真不賴!沒想到今天能在這裡見到你,一起喝一杯怎麼樣「當然沒問題。」
兩人輕輕碰了一下酒杯,喝了一口酒,
勞森伯格是剛才聽到了蘆安·瓦爾特的話,才對林朝陽來了興趣。
勞森伯格年輕時就讀於美國著名的藝術學院黑山學院,在那裡接受了達達主義的藝術觀念。
五十年代美國抽象主義興盛,他將達達藝術與抽象主義的行動繪畫結合起來。
在他的創作裡,報紙、廣告、商標、影視圖像、封麵女郎、快餐、卡通漫畫等都可以成為創作素材。
打破了繪畫、雕塑與工藝的界限,形成了獨特的「融合繪畫」。
八十年代他先後多次前往中國,除了在中國美術館辦過畫展,他還在各地參觀過,他的《中國涼亭》就是82年到安徽涇縣參觀了宣紙製造技藝後創作的。
當然了,他主動過來攀談結識,主要還是因為對林朝陽的好奇。
《梵高之死》的銷量放在美國屬於妥妥的暢銷書了,講的又是梵高的事,勞森伯格自然看過,並且對這部相當喜愛。
他沒想到竟然會在一家小酒館裡遇到林朝陽這位作者,便興起了結識了念頭。
在他的想法裡,林朝陽應該是那種對繪畫藝術有著相當造諧的作家。
他剛才之所以會對蘆安·瓦爾特發出肆無忌憚的嘲笑,也是因為覺得蘆安·
瓦爾特對著林朝陽這樣一位寫出《梵高之死》的作家賣弄他那點可憐的繪畫常識,實在可笑。
可勞森伯格錯誤了估計了形勢。
他跟林朝陽聊了幾句繪畫技巧,發現林朝陽對此一竅不通,心中不禁有些失望。
勞森伯格不再發問,林朝陽也沒有說話,氣氛一下子變得尷尬了起來。
這時被忽略了好一會兒的蘆安·瓦爾特終於找到了存在感。
「中國宋代山水畫的空間問題?對於一個作家來說,你的問題太過專業了,
勞森伯格先生。」
勞森伯格猶豫著點了點頭,這個說法也對,可能是因為先入為主的原因,他對林朝陽的繪畫造諧抱有過高的期望了。
想法出現了變化,勞森伯格便把話題從繪畫技巧轉移到了藝術史上,話題一下子就打開了。
實操向來是林朝陽的弱項,但嘴炮他強得可怕!
「”.—-西方藝術形式的底色都是宗教,東方的則是天人感應,一種對自然的呼應。兩者沒有辦法放在一起比較,完全是不同體係內的產物。
不過喬治·斯坦納說藝術是受難,這一點放之東西方皆準。
受難是藝術家超越、升華的重要奇跡,許多傳世之作的誕生,如不經曆一番苦難,它的生命力往往是不夠鮮活與盛大的。」
勞森伯格聽著林朝陽的觀點很興奮,「沒錯。藝術家都是痛苦之人,藝術家的靈感根源實際上就是無儘的等待與期盼。
所有的藝術表現形式都可以被看作受難形式,這種嚴肅性的產生則源自向死而生,對於死亡無畏的抵抗使得藝術成為受難。
相反,娛樂則具有內在性。它沒有被賦予形而上學的潛力,因此娛樂是短暫的、轉瞬即逝的。」
「不不,這一點我不讚同,藝術的神學化不能一概而論,藝術與娛樂之間一定存在著某種程度的交彙點。
完全不受束縛的娛樂當然不能算作藝術,但當娛樂不受束縛發展成為受難時,它就觸及了藝術的領域。
無論是藝術的神學化升華,還是娛樂的神學化釋放,他們的終極目標是一致的。
我們中國人有句話,叫技近乎道,就是這個道理。
藝術史不一定是受難史,受難對於很多藝術家來說是一種磨礪,但它不是絕對的,痛苦、恐懼和孤獨對於藝術的形式創作來說也不是唯一的推動力。
畢加索一輩子順風順水,你能磨滅他的藝術價值嗎?
中國的許多詩人、畫家、音樂家都是出身於門閥世家,他們的藝術同樣能夠引起人們的共鳴。」
林朝陽的話讓勞森伯格陷入沉思,他是藝術受難派的堅定擁。
年輕時,他為了創作可以和友人住到紐約富爾頓街的破敗公寓裡。
有句成語可以很好的形容他們當時的狀態一一家徒四壁,這並不是誇張,他住的地方連磚塊都是裸露在外的,地板早已破敗不堪。
勞森伯格對自己早年的這段經曆充滿了感恩,他認為正是因為當年的選擇才造就了他現在的成功。
在他沉思之時,林朝陽說道:「羅伯特,彆糾結這些東西了。藝術家重要的永遠是作品,作品所擁有的生命力是藝術家賦予的,苦難隻是生命經曆一部分。
在你的畫作裡,不存在死亡。」
他的最後一句話點亮了勞森伯格的眼睛。
他成名多年,對藝術的追求早已不僅是畫好一幅畫,或者達到多麼高的技藝,更多的變成了一種以現時指向超越的追求永恒的執念。
「畫作裡不存在死亡-————」勞森伯格念著這句話,露出亢奮之色。
「說的沒錯,沒錯!藝術不死,我的朋友,藝術永不凋零!”
勞森伯格越說越大聲,他激動的舉起酒杯,高聲道:「敬藝術!”
「敬藝術!」蘆安·瓦爾特喊的很大聲,他一個湊熱鬨的比林朝陽的聲音還大。
一旁沉默了半個晚上的愛潑斯坦被三人的動靜嚇了一跳,小聲嘀咕:「傻逼畫畫的!」
儘管隻是第一次見麵,但經過推心置腹的交流,羅伯特·勞森伯格對林朝陽如同多年的好友。
兩人互留了聯係方式,然後各自帶著醉意離開了麥克索利酒吧。
次日上午,從酒店房間裡醒來,吃過早餐,他給家裡打了個電話,不知不覺他已經出門一個星期了。
最近陶玉書也在滬上出差,夫妻倆聊了聊各自的情況。
聽林朝陽說蘭登書屋邀請他在美國采風、寫點東西,陶玉書的態度很支持,
對於林朝陽的創作她向來是如此的。
「說不定你兩三個月都見不到我的麵嘍!」林朝陽打趣道。
陶玉書的嬌羞隻會在無人的角落綻放,「有時間我過去陪陪你!」
「那敢情好!」林朝陽美滋滋的說道。
夫妻倆通完電話,沒一會兒的功夫,蘆安·瓦爾特來了。
他是林朝陽在紐約的地陪,來的時候還拿了一份《紐約客》。
「瞧瞧,你可成了《紐約客》的紅人!」
前幾天紐斯塔特國際文學獎頒獎時,林朝陽接受了數家媒體的記者采訪,其中就有《紐約客》。
這份創刊於1925年的嚴肅雜誌,在過去半個多世紀當中在政治、經濟、文學和藝術等領域充當思潮流行的先驅角色。
以長久的文學品格和知識分子氣質的堅持贏得美國乃至西方世界各國知識分子階層的崇敬與認可。
在美國新聞界,有人將《紐約客》稱為「奧林匹斯山上的宙斯」,在幾乎每一個美國知識分子或中產家庭的書架上,一定有一本《紐約客》。
林朝陽剛到美國就接受了《紐約客》的采訪,當然與蘭登書屋脫不開關係。
現在這兩家公司是一個老板,都隸屬於紐豪斯新聞集團。
蘭登書屋是80年被薩繆爾·紐豪斯收購的,《紐約客》則是在1985年被收購的。
跟接手蘭登書屋時差不多,薩繆爾·紐豪斯在接手《紐約客》後拿下了原主編威廉·肖恩,直接引發了《紐約客》作者群的抗議。
但文化人造反通常是不會有什麼好結果的,《紐約客》作者群的抗議被紐豪斯輕而易舉的化解,沒有帶來任何改變。
《紐約客》對林朝陽的采訪是以問答的形式刊出的,標題叫《用文字書寫時代》。
文章的導言是這樣寫的:
1991年5月9日,平常的工作日,俄克拉荷馬大學的圖書館比平時早開了半個小時。
一大早,便有不少學生聚在圖書館門前,他們中的很多人都是學校文學社團的學生,也有一些外來的文學愛好者。
他們看起來很興奮,熱情洋溢,在圖書館開館之後他們走進了圖書館,由展示海報和圖書所組成的道路一直通往社區活動室,讓氣氛變得莊重而肅穆。
今天在這裡有一場特殊的活動一紐斯塔特國際文學獎頒獎儀式。
這個已經擁有二十多年曆史的文學獎項自誕生之日起,就將諾貝爾文學獎視作自己挑戰的目標。
值得欣喜的是,在多年的評獎過程中,它的獲獎者和提名者中確實有許多人獲得了諾貝爾文學獎的肯定,這在某種程度上也說明了紐斯塔特國際文學獎的成功。
今天的紐斯塔特國際文學獎將迎來它的第十一位獲獎者,一位中國作家林朝陽。
他很年輕,看起來比大學生們更加精力充沛。
在頒獎後,他被熱心讀者們團團圍住。如此受歡迎的場景令人很意外,這可是一位來自萬裡之外的中國作家。
他謙和的回應著讀者們的需求,「這是我和他們的第一次見麵,也有可能是最後一次」,林朝陽如此說。
事實上確實如此,來參加紐斯塔特國際文學獎頒獎儀式,是他第一次踏足美國。
不管是對於這些讀者,還是對他而言,這樣的見麵都是珍貴的。
他說:「要珍惜每一次見麵。」
導言結束後是采訪的正文,林朝陽沒有看下去,那些問題和回答他現在還記得,實在沒有看的必要。
「這篇稿子最後對你的評價可不低!」蘆安·瓦爾特翻著雜誌說。
然後他問林朝陽,「今天打算去哪兒轉轉?或者我帶你去一些有意思的地方采采風?」
蘭登書屋為林朝陽籌辦的活動在兩天之後,這兩天都是自由時間。
「去趟圖書館吧。」林朝陽說。
聽到這話,蘆安·瓦爾特知道林朝陽必定是要為新書做準備了,他興致勃勃的拉著林朝陽上車直奔紐約公共圖書館,
走進圖書館,林朝陽一頭紮進了期刊室。
「林,需要我幫忙嗎?」蘆安·瓦爾特問。
「不用,你忙你的就好了。」
蘆安·瓦爾特見林朝陽埋首於一堆舊報紙、雜誌之中,也樂得輕鬆自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