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芷漩跟隨毓秀進入內殿時,太皇太後正在看一副繡樣,桂嬤嬤在旁與她一同參詳,兩人言笑晏晏。聽著唐芷漩入內的動靜,太皇太後抬眼看向她,親切地笑道:“芷漩快來,你眼光好,幫哀家看看哪副更好看?”
唐芷漩行禮稱是,走過去看桌上的三副繡樣,看起來都是命婦所穿的樣式,從紋繡的圖案來看品階應當不低。唐芷漩認真看了一陣,指著中間那副繡樣說道:“我最喜歡這一副,雍容之中透著靈動俏麗,很適合年輕的女眷。”
太皇太後點頭笑道:“哀家也最喜歡這副,就用這副當懷瑛出嫁後入宮謝恩的吉服吧。”
唐芷漩心頭突地一跳,太皇太後繼續笑道:“你看這些紋樣是不是跟崔嶄很相襯?哀家記得崔嶄的服飾上多紋繡有竹和鬆柏,靴子上是飛鷹,就讓繡娘畫了這些圖案在懷瑛的吉服繡樣上頭,再點綴些女子常用的花鳥雲霞,果真很是特彆呢。”
唐芷漩不知說些什麼才好,隻是努力控製著臉上的表情。太皇太後看著她笑道:“怎麼了芷漩,看你臉色不好,不舒服嗎?”
唐芷漩穩了穩心神,說道:“未曾聽聞賜婚的消息,再加上那日聽崔將軍說起有婚約一事,一時有些意外。”
太皇太後:“芷漩不必意外,賜婚是遲早的事,哀家定會促成此事。至於崔嶄所說的婚約,哀家替他父親做主了,取消便是。”她凝視唐芷漩的眼神帶了兩分淩厲,“崔嶄眼下是迷了心竅,哀家不允許他為此蹉跎人生,他必得娶各處都沒得挑的一等一的女子,必會無可指摘,名留青史,功垂千古,萬人稱頌!”太皇太後話鋒一轉,“你說對麼,芷漩?”
唐芷漩一直微垂的頭緩緩抬起,直視著太皇太後的眼睛,說道:“對,崔將軍堪配此完滿一生,不該被任何人或事拖累。隻是崔將軍如鬆似柏,萬難摧折,若是賜下他不認同之婚,恐怕並不會有太皇太後所期望的結果。”
太皇太後凝視著這雙韌意十足的眼睛,笑意裡泛了些冷,說道:“你這是為崔嶄說話,還是為你自己?”
唐芷漩半點猶豫都沒有地答道:“為崔將軍。”
她這般坦蕩直言,倒讓太皇太後默了一瞬,繼而語氣略軟了些,態度卻仍是強硬,說道:“既然芷漩也為崔嶄打算,便幫哀家勸勸崔嶄,讓他忘掉那婚約,多與懷瑛走動走動,怎知懷瑛不如婚約中的女子?”太皇太後拉起唐芷漩的手輕輕拍了拍,“這樣吧,哀家給你一道懿旨,就由你撮合崔嶄與懷瑛,直到崔嶄前來對哀家說他要娶懷瑛為止。”
唐芷漩看了太皇太後一眼,什麼都沒說就跪了下去。太皇太後卻從那一眼中看到了倔強與不甘,雖有認命卻並不輕易屈服。
唐芷漩叩頭,之後直起身說道:“太皇太後恕罪,這懿旨芷漩能遵從,卻不能保證能成功,甚至芷漩認為此舉是一定會失敗的。”
太皇太後淡淡笑道:“哦?你就這麼肯定?哀家看是你不夠用心吧?此事但凡你用心,便可成事。”
唐芷漩冷硬地答道:“我,僅可遵從,無法用心。”
太皇太後一惱:“你這是在違拗哀家?你明明什麼都知道卻非要從中作梗嗎?”
“我從未從中作梗,如今不會,以後更不會。”唐芷漩抬眼直視太皇太後,“您也明明什麼都知道,應當明白我不從中作梗已是儘忠儘仁儘義!為何……非要為難於我?”
太皇太後清楚地看到,唐芷漩眼中泛淚,已是強自忍耐。太皇太後心中一軟,歎息著坐到一旁,但並未叫唐芷漩起身,仍由她跪著。
“你承認了。”太皇太後幽幽看著她,“竟到了如此地步嗎?”
唐芷漩沒有說話,太皇太後又歎了一氣,說道:“你已經是孤芳閣的人了,還需要哀家提醒嗎?”
唐芷漩:“我自知沒有資格多言,所以一直恪守禮儀,與崔將軍維持著同僚之誼。”她暗暗深吸一口氣,“請太皇太後放心,我與崔將軍會一直是同僚之誼。”
太皇太後得了這保證似是放心了些許,憐惜地看著唐芷漩,說道:“既然知道不可能,為何還要多想多思?”
“若太皇太後有能克製多想多思的藥方,請賜我一劑,”唐芷漩深深叩拜下去,“感恩不儘。”
她這番話聽來像是諷刺,但語氣著實懇切,看著確實是自身也被這克製的相思所苦所痛,不得解脫。太皇太後不免想起從前榮安的種種,難解難耐地皺起了眉頭。她想起那日用類似的話敲打崔嶄,還說了諸如“若芷漩隻是出身低微便也罷了,指給你做妾也不是不可”的話,卻被崔嶄直接反駁道:“唐姑娘豈可屈居妾位?這是萬萬不能的。”隻是一句隨口的話他都不能接受,更彆提與懷瑛成婚的提議了。
太皇太後碰了崔嶄那硬骨頭,轉而來捏唐芷漩這軟柿子,沒想到這也隻是看著軟的人,內裡剛硬如鐵,不輸崔嶄。
太皇太後隻覺得多說無益,最後扔下一句:“你也不想讓崔嶄英年早逝吧?那就多想想如何做才是最好。至於剛才的懿旨,”太皇太後想了想,“依然下令給你,必須去做,明白了麼?”
唐芷漩一時沒有回答,依然直挺挺地跪在那裡。
太皇太後瞥她一眼:“怎麼,要抗旨?”
唐芷漩沉默半晌終是一歎,叩頭說道:“臣,接旨。”
“起來吧。”太皇太後看她起身,語氣更軟了些,“公務上有何為難之事儘可來尋哀家,哀家定當儘力為你周全。”
唐芷漩謝過,說道:“說到公務,容臣鬥膽一問:皇後娘娘確實懷有子嗣嗎?”
太皇太後一驚,盯著唐芷漩問道:“你在信口胡言什麼?不怕獲罪嗎?”
“臣的疑慮便是百官的疑慮。這麼多年皇後並不受寵也從無子嗣的消息,如今傅堂剛被卸去兵權就傳來有孕的消息,還聽聞惹得皇上大怒——這種種訊息連起來看,臣的猜測就有了根據。太皇太後與皇後的關係一向不過爾爾,如今大張旗鼓地為皇後慶賀還宣布是男胎,”唐芷漩亦是盯著太皇太後的雙眼,“臣不得不提防朝局生變。”
太皇太後倒是笑了:“你要如何提防?”
唐芷漩:“布防的細枝末節不必贅述,隻是臣想提請太皇太後注意:即使鷸蚌相爭,漁翁也未必得利,還可能折損自身。”
太皇太後笑道:“哦?為何?”
唐芷漩:“鷸蚌多靠水而存,漁翁逐水尋鷸蚌,卻忘了水邊風急又濕滑,稍有不慎覆沒水中也未可知。何況鷸蚌相爭也未見得一定死咬彼此而給予漁翁可趁之機,若是一同對付漁翁又或是一同逃離,漁翁可就竹籃打水一場空了。”
太皇太後不在意地一笑,說道:“鷸蚌到底是畜生罷了,漁翁即使一朝不慎亦可卷土重來,水邊本就是漁翁應居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