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鏗與哀家都知道,崔洵抱回來的孩子並非他的私生子,而僅是故人之子。”
落款是太皇太後的印鑒。
崔老夫人驚得站起,拿著短箋的手止不住地顫抖起來!她驚疑不定地看了看短箋又看向唐芷漩,聲音像是從喉嚨裡擠出來:“這、這是太皇太後的親筆?她……這時候告訴我這個是什麼意思?!”
唐芷漩並不明白太皇太後到底是什麼意思,也不明白這短箋為什麼或許能救崔嶄,但見崔老夫人這震驚的模樣便知這短箋定然用處不小,於是模棱兩可地說道:“太皇太後說崔老夫人看過這短箋便明白該如何做。”
崔老夫人的神情變幻難以言說,唐芷漩一時猜不透她到底是何心緒。崔老夫人又看了一遍短箋,竟忽地迸出淚來,不知是哭是笑地盯著那短箋,說道:“好,好啊,好一個崔洵,竟然欺瞞我這麼多年從未辯解一句!竟讓我怨你恨你這麼多年?!你我……竟然……”她向後仰了一下似是要暈厥,唐芷漩連忙拉了她一把,她不自覺地握扶住唐芷漩的臂膀支撐自己,站定後立即甩開唐芷漩的手,惡狠狠地說道:“回去告訴太皇太後,她若坑騙於我,我不會讓她安寧!”
崔老夫人直接往內室走去,丟下硬邦邦的一句:“不送!”
唐芷漩不明白這到底是不是於營救崔嶄有益,但崔老夫人不再出現,她隻得先退出崔府,急忙趕往兵部,想搜集更多軍情急報再進宮試試。
內室中,崔老夫人看著靠牆供奉著的崔洵牌位,怔怔地出神。不知過了多久,她將短箋放朝著牌位用力扔過去,惱道:“崔洵!你怎能這樣對我?!你不是說絕不負我嗎?你抱回孩子的時候就是負了我!如果那是彆人的孩子你為什麼不說?為什麼直到死都一個字也不說?!”
她與崔洵青梅竹馬,從小就定了親。崔洵待她一向溫和守禮,照顧有加,成婚後舉案齊眉,相敬如賓,令她一直認為自己嫁對了郎君。直到有一日崔洵抱回一個一歲多的男嬰交由她撫養,並說此子以後便是崔府長子。她還記得當時她又哭又叫地逼問崔洵到底是跟誰有了私生子,但崔洵都不答,隻說道:“這孩子日後姓崔,單名一個嶄字,你作為主母當好好撫育,不可輕看或慢待於他。”
她那時已有孕一月餘,本是滿心歡喜地暢想著孩子的模樣,想著孩子出生後夫君會有多高興,沒想到夫君抱回一個野種還讓她撫育,還要作為崔府長子占據她孩兒的位置!她氣得險些小產,臥床了許久才好轉。府中早有奶娘仆役等人貼身侍奉小崔嶄,她隻是冷眼旁觀,又命人暗中去查崔洵是不是養了外室,但查到崔嵬落地,查到崔嵬蹦蹦跳跳在她麵前玩耍胡鬨,仍沒能查出一點線索。
她恨,她惱,她亦十分傷心。崔洵待她一如往昔,但不論她溫言軟語還是威逼耍狠,崔洵仍然不吐露半字。她也想過就這樣死了心,不過一個孩子,既然他母親沒被接入府中那便是不可能入府之人,自己還計較什麼呢?可每每崔洵躺在她身邊,她又止不住地去想他也曾這般躺在過彆的女子身旁,嫉恨憤鬱交加,令她根本無法伸手抱小崔嶄一回。
及至崔嶄長成,能文善武又明理通達,崔洵對他的培養和看重比對崔嵬不知用心多少倍,更令她這當家主母憂心忡忡,認為崔洵是要將崔府的一切都交予那來曆不明的野種,更是憤恨得想將崔嶄毒死!在崔嶄跟隨崔洵上戰場又屢屢獲勝而名聲大噪之後,她默許甚至支持了崔嵬借著北部戰事謀害崔嶄的計策,待崔嶄重傷腿殘回來在府中休養,她更是覺得她沒趁機謀害已是仁至義儘。
可如今,太皇太後卻說崔嶄不是崔洵之子,與崔洵沒有半點關係!太皇太後不可能拿這麼大的事情騙她,而從前崔洵醉酒,確實說過“故人之托,勞你受累”等語,她當時並未往心裡去,如今想來這些年來查不到任何關於崔洵外室的蛛絲馬跡,就是因為崔洵根本從無外室!
“崔洵!你害得我好苦!”崔老夫人流著淚怒斥道,“怎麼就不能說!怎麼就不能如實告訴我?我會出賣你想保護的人嗎?!你就這麼不信任我?你知道這些年我是怎麼過來的嗎?”她抄起牌位就要砸在地上,卻又顫抖著忍住,將牌位抱在懷裡痛哭,“你我從小的情分,我以為嫁給了世上最好的男子的滿心歡喜,都被你毀了!毀了!”
淚水滴滴滑落,砸在牌位上,崔老夫人憋悶難當,不住地捶打著胸口,抽噎著自語道:“你知道我給你喝的那碗雞湯裡有毒嗎?你是毫不懷疑地喝下了還是明知有毒但還是喝了?你看著我,你那樣看著我,你說你從小就知道會與我成婚,你說你從小就暗暗發誓會一輩子對我好,你還說不管我給你喝什麼你都會喝,因為你覺得虧欠我……”崔老夫人哭喘得厲害,一口氣都要上不來,用牌位不停砸自己的額頭,直砸出血流下來感到臉上一片溫熱才怔怔地摸了一把,卻又慘笑出聲,“你怎能如此對我,怎能如此?!”
哭喊得累了,崔老夫人緊緊抱著牌位攤到在地,渾身都在顫抖和抽搐。良久,從窗透進來的光已經消失,崔老夫人才緩緩爬起,鄭重地將牌位放置在原來的位置,細心地用絲帕擦了又擦,說道:“崔洵,你欠我,我也欠你,但這扯不平,我無論如何都會與你計較!隻是你拚力守護的那個人,我也會為你周全……”她深深歎氣,“你為了那位故人做到這般地步,就因為你所說的知遇難得、知己難尋嗎?我本不信這些,我曾懷疑你與那故人有什麼不可告人之秘……阿洵,你若早些說與我知,這些年耳鬢廝磨之時,我也許就是真的暢快而毫無隱痛了,你我之間毫無芥蒂不好嗎?你,可曾後悔嗎?”
淚滴再度灑落,崔老夫人抬手抹了抹淚,對著牌位苦笑道:“太皇太後在這關口告訴我這深藏多年之秘,我知她沒安好心,也知她是何意,但我……”她牌位下方的條案上用力按了一下,一小塊案板翻轉,露出一塊寫滿金字的鐵牌,她將鐵牌拿起細細看了看,努力勾出個笑意,對著牌位說道,“這本來是留給嵬兒的,但現在必須給崔嶄了。”
崔老夫人撫了撫那塊鐵牌,再看向牌位時已趨於平靜,甚至還笑了笑,說道:“你這倔人,我終究還是與你一樣了。”
天牢。
崔嶄看著唐芷漩一步步向自己走來,身後還跟著一個手捧聖旨的太監。唐芷漩臉上有些許前來迎接崔嶄的喜悅,但更多的似是擔憂。她從走近就一直望著崔嶄,眼神中似是在給予他無言的安慰,雖然崔嶄並不清楚這安慰從何而來。太監在牢門口站定,舉起聖旨令崔嶄下跪接旨。待崔嶄端正跪下,太監打開聖旨宣讀道:“奉天承運皇帝詔曰:茲有崔嶄,罪犯謀逆,本應無赦,然其父曾獲先皇所賜金書鐵券,特赦崔嶄,去其官職、免其俸祿、留其性命而不免其罪。欽此,謝恩。”
崔嶄本因聽聖旨而微微垂著頭,聽得此言疑惑地抬頭,那太監合上聖旨說道:“天恩浩蕩,崔嶄,還不謝恩?”
崔嶄看向一旁的唐芷漩,她對他使了個“暫且忍耐”的眼色,崔嶄信任唐芷漩而叩首謝恩接旨。隨後牢門打開,崔嶄走了出來,唐芷漩迎上去靠近他,雙眼中滿是夾纏了憂慮的欣慰,崔嶄隻覺得她有很多話要說,但眼下人多眼雜什麼也說不了,便以眼神寬慰於她。兩人眼神交彙間都想著先一同離開天牢,不料那太監攔住去路,說道:“聖旨言明罪責難逃,此等謀逆大罪需施以黥刑。”
一牢衛拎著在麵上刺字的刑具快步而來,太監吩咐牢衛道:“罪犯大逆,刺‘逆’字於左頰。”
牢衛稱是,拿出刺字的長針走向崔嶄。崔嶄從未想過自己會有受黥刑的一天,這“逆”字若刺在臉上終生無法洗去,要他日後如何領兵如何應敵?豈不是成了天大的笑話?!但他還未開口,就聽唐芷漩一聲怒喝:“放肆!還不退下!”
他震驚地看向唐芷漩,這還是他第一次見她發這麼大的火。
如此氣勢迫人,又如此……令他心折沉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