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總是這般知禮又懂得感恩,即使唐芷漩認為他們之間的一切都是自然發於內心,他卻仍然如此鄭重地致謝。唐芷漩伸手覆在崔嶄還抬著行禮的雙手上,笑看著他說道:“不客氣,彼此彼此。”
崔嶄雙手握住唐芷漩的這隻覆過來的手,輕輕攥了攥,溫厚地笑了。
將唐芷漩送回她的宅院再回到自己宅內,天色已有些蒙蒙亮。崔嶄知道自己難以入眠便和衣而躺,難解的疑惑與雜亂的情緒在這一刻紛至遝來,攪擾著他的心,但隻要想一想方才被他送回家的那個人,他翻江倒海的心又逐漸平靜,待天色更亮一些時候竟有了些許困倦之意。隻是還沒等他打個盹,忽然聽到院中有響動,似是有人施展輕功落在院中了。
崔嶄一個翻身坐起下榻,無聲無息地靠近門邊打算察看外麵是何人,就聽院中那人輕聲說道:“驚擾將軍休息實是罪過,在此賠禮了。雜家乃是禦前的人,皇上有密旨下達,還請崔將軍接旨。”
崔嶄仍帶著戒備走出來,看向院中那人——確實是皇上跟前的太監。崔嶄走過去撩袍跪下,太監並沒有拿出聖旨,隻是說道:“這密旨由雜家口述,崔將軍須得牢記——‘擊敗忽蘭穩定西境之後,帶靖王的人頭回京’。”
崔嶄看向太監,並未說話但神情已表現出“此旨荒謬”之意,沉默地跪著,不發一言。太監似是知道崔嶄會如此,了然地笑了笑,說道:“崔將軍若不接旨,平亂後終生不得返京,且孤芳閣也會被裁撤,其中所有閣員斬、立、決。”
崔嶄眸中一驚,憤慨脫口而出:“皇上怎可如此?!”
太監笑道:“皇上不過是憂心靖王謀逆,崔將軍作為忠臣,為皇上分憂就好了,何必多想其他?”太監上前將崔嶄扶起,討好地說道,“雜家就當崔將軍接下旨意了,左右將軍您即將西征,接與不接您都得去,就讓皇上認為您接下了吧。”
崔嶄狐疑地看著他,太監笑著解釋道:“雜家的兄弟曾在將軍麾下,曾蒙將軍在戰場上救下性命,雜家感念。”
崔嶄從前在戰場上救過的將士不知凡幾,當下也無法印證此人說話真假,隻淡淡點了一下頭。太監又低聲道:“皇上令暗軍暗中隨行,隻等在將軍大勝之後助將軍拿下靖王的人頭。崔將軍哪,隻要為皇上儘忠,待您回朝便是重臣之首,一人之下萬人之上,還管旁的作甚?”
崔嶄不欲與他爭辯什麼,且以皇上的心性,待利用他崔嶄殺了靖王,下一個要弄死的定是崔嶄自己。再者西境無人鎮守恐再生變亂,自己若再被皇上下令斬殺,那北齊卷土重來也未可知。
“將軍若憂心日後,”太監繼續說道,“隻要做個令皇上也忌憚三分的權臣不就好了?曆史上不敢被輕易擅動的權臣還少嗎?”
這太監的短視,崔嶄也不以為意,畢竟不是誰都能從大局、從萬民去考慮。崔嶄隨意點頭,太監滿意告辭離去。崔嶄眉目深沉,看著初升的朝陽略略出神,回屋收拾一番立即前往兵部著手安排布置西征事宜。
崔老夫人發喪這一日,陰雨連綿,放眼之處一片霧蒙蒙。崔嶄早早便披麻戴孝等在府外,但崔嵬扶靈出來看見崔嶄就要命令府衛驅趕,沒想到崔嶄身後湧出五十個披堅執銳的士兵,並不做攻擊之勢也不圍住崔嵬等人,隻沉默地站在崔嶄身後,彷如一道堅實硬厚的鐵牆,任誰也無法撼動半分!崔嵬被這氣勢所扼,無兵可用的他自然不能與這些真刀真槍上過戰場的士兵相較,當下指著崔嶄“你、你你”了半晌卻說不下去一個字。崔嶄對著崔老夫人的棺槨跪地叩頭,之後起身站至棺槨左側扶住棺槨,大聲喊道:“西南大路去!往生登極樂!”
大聲喊過之後,崔嶄命抬棺的人起行,但他卻將棺槨前領路的位置讓給了崔嵬,在崔嵬不解的目光中,崔嶄什麼都沒說,令崔嵬誤以為他有愧或是他也知道母親最鐘愛的兒子是誰,崔嵬哼了一聲,領著隊伍一路向著崔家墳園而去。
三日後,崔嶄率十萬大軍西征,百官送行,唐芷漩當著眾臣的麵將大批新製的武器與甲衣奉上,充在崔嶄一同帶走的輜重之中。很快,整個京城乃至大景全境都知道了崔嶄此行帶著更為精猛的武器和甲衣,西境的忽蘭自然也會因得到這個消息而頗有忌憚。
唐芷漩在兵部一邊關注西征事宜,一邊應雲入畫所請時不時前往萃芳書院指點女學子們。萃芳書院重開後,不少女子前來求學,有些學了幾日就被家裡人強行帶走,雲入畫一一前往軟硬兼施地將人帶回。待唐芷漩前來授課時,女學子們皆已安穩學習多日,書院內一片謹學實行之態,令唐芷漩大為讚賞。
萃芳書院除教授女子識文斷字、琴棋書畫之外,還教授各種謀生之技、為官之能,唐芷漩教授的是製造武器與製造甲衣兩門課程,她耐心又細致,不少女學子經常來請教她,她也樂得一一解答,常常回家很晚卻甘之如飴。雲入畫擬了一些合適各個出類拔萃的女學子合適前往的區域或是官職,隻等她們學有所成後為國出力。
青團兒又開始為唐芷漩與崔嶄傳信,唐芷漩看過那些信箋仿佛跟著崔嶄一路西進,看著他淌過蜿蜒的溪流又穿過陡峭的高山,看著他的將士們無論經過哪裡都與百姓秋毫無犯,看著他在接近靖王轄地時忽然繞行,突襲原本埋伏著準備攻擊他的敵軍,看著他將敵軍首領的頭顱扔進忽蘭主將的軍帳,一路勢如破竹,無人能敵。
就這麼看了近三個多月,青團兒再來時,爪上的信筒內卻空空如也,唐芷漩感到奇怪卻也隻以為是不慎丟失,寫了短箋裝進去讓青團兒帶走。轉眼又過去半個月,青團兒再來時仍然沒有短箋,唐芷漩隱隱感到不安,但前線奏報卻沒有任何異常。再一月,青團兒重新帶來短箋,唐芷漩放下心來,展開短箋卻見崔嶄筆跡有些淩亂——
“芷漩吾妻,”
唐芷漩一見這稱呼頓時心裡一震,羞赧過後又覺不對,連忙往下看去——
“冒昧稱呼隻因此乃吾之願景,隻盼能這樣喚你一回。因你,我不敢將自己陷入絕境,但也因你,我才敢孤注一擲。此刻在絕處的我,縱屍骨無存,然心有歸處。此生魂牽夢縈之人唯卿而已,能承載吾滿心之愛戀唯卿而已。若芷漩夢我,必可見我守你護你,一如從前,一如往後。生生世世,千千萬萬,珍重,望知。”
唐芷漩驚得站起就往外奔去,剛出門就遇上急匆匆趕來的塗晟,急切地說道:“唐大人!軍情急奏——”他似是不忍說出口,“崔將軍陣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