歸墳。
此地距離汴京城南十三裡,正是京師百姓的墓葬區域。
當然,是要有一定家資的百姓。
根據傳統觀念,古人都是崇尚死後土葬的,這倒也沒錯,但實際生活中,火葬在很多時期也是盛行的,尤其是普通老百姓中。
原因很簡單,土葬需要的地方大,成本高,百姓承擔不起。
比如宋朝時就稱火葬為“爇葬”,根據記載,“河東人眾而地狹,民家有喪事,雖至親,悉燔爇,取骨燼寄僧舍中,以至積久,習以為俗”,北方如此,南方也這樣,“楚俗死者,焚而委其骨於野”……
而北宋最盛行火葬的地方,還是京城汴京,原因很簡單,寸土寸金的地方,即便城外也沒有多少墓地區供人下葬,大多數百姓人家喪事不得不選擇火葬。
最後趙匡胤都看不下去了,特意下旨意,“京城外及諸處,近日多有焚燒屍柩者,宜令今後止絕,若是遠路歸葬,及僧侶、蕃人之類,聽許焚燒。”
屁用沒有。
土葬極高的費用,讓人望而卻步,依舊是有錢人土葬,沒錢的火葬,然後收集骨灰留以紀念,最慘的水葬,就是找一條河流,將屍體往水裡一拋……
所以之前狄進讓狄湘靈查的一件事,就是三年前滅門案的那些屍身,最後是如何處理的。
狄湘靈查明後,告訴他葬在了這片歸墳之中,並且棺木大致完好,並沒有被盜過。
這其實是一種安撫。
當年案子沒破,凶手沒抓到,孫洪全家死光了,但他的妻妾有家人,二十多名仆婢更有家人,這些人有的懾於官府威嚴,沒敢出麵,有的則時刻等在府衙外要結果。
當時權知開封府的呂夷簡就下命,將死者屍體送入歸墳,體麵安葬,確實安撫了不少遇害者的親屬。
官府衙門給出態度,親屬借坡下驢,但並不代表事情就此遺忘,完全可以想象,當三年後要掘土開棺的消息傳出,這群人有多麼激憤。
“不能開棺!不能開棺!”
“家父至今不得全屍,你們如今還要攪擾他的亡魂,今日誰敢開棺,就從俺的屍體上踏過去!”
“嗚哇哇哇!”
那邊廂哭號一片,另一側則是一群士子聚集。
“嗬!待會就看這位大才子如何開棺了!”
為首的張宗順指指點點,那幸災樂禍的模樣,就差擺一張小案,上麵放些時令瓜果,小吃點心,邊吃邊品鑒這出好戲了。
王堯臣、韓琦和文彥博也都來了,卻沒有與之站在一塊。
一來解試榜發布後,考上的和沒考上的就自覺地分成了兩夥人,二者張宗順等人的行徑,也著實讓他們感到不齒。
王堯臣道:“此事震驚京師,如今街頭巷尾都在傳,張三郎他們不該如此為之,狄仕林被逼出麵,這開棺驗屍,終究不妥……”
他這段時間一直在苦讀溫習,就為了省試與對方一較高下,結果聽到書童說明此事,頗為震驚,又有些擔憂,才趕來此地。
文彥博語調上揚:“我倒不覺得狄仕林完全是被逼出麵的,解元要備考省試,真要埋頭在家,太後也不能讓他如何,這是敢為人所不敢為的氣節!既有此等勇氣,更不懼閒言碎語!”
韓琦微微搖頭:“話雖如此,若是開棺後毫無收獲,還是會麻煩重重啊,看他到底要如何應對……咦?”
正說著,遠處突然傳來一陣騷動,圍在外麵的人群紛紛退避,讓開一條路來,而很快哭號震天的親屬也不叫了,怔怔地看著一隊人接近。
不是開封府衙的官員,來者是大相國寺的僧人。
為首的老僧慈眉善目,手持法器,賣相極佳:“阿彌陀佛,老衲慈恩,前來為亡者祈福超度!”
親屬麵麵相覷,之前放聲囔囔,如果開棺要從自己屍體上踏過去的年輕人也爬了起來,上前詢問:“不知諸位大師前來,是受何人所托?”
老僧雙手合十:“老衲受狄解元所托!”
那人一滯,張了張嘴,最後也不好說什麼,隻能道:“多謝大師!”
僧人隊伍裡麵,曾在大相國寺的集市上推銷的年輕僧人智悟儼然在列,算了算這場法事能從中抽取的傭錢,美滋滋地揚了揚嘴角。
果然是自己慧眼識珠,湊上去打交道的居然是今科國子監解元,更妙的是,這位看起來還是有大生意的,居然能有這般見效快收益高的活計。
要知道,前唐僧人最主要的收入來源,就是做法事,但凡士族高門的子弟去世,都要找高僧上門作法,有時候一超度就是七七四十九天,各地寺院單靠這些,都能賺得盆滿缽滿,更彆提還有寄托佛寺,為子孫祈福的錢財了。
可到了宋朝,士族大戶對於佛教的崇信不如前唐高門,京師百姓更是逼得都要火葬,更不可能有錢請高僧來作法,這類超度反倒少了許多,頂多把骨灰寄托在佛寺祈福,佛教隻能發揮主觀能動性,轉為放貸錢和搞萬姓交易。
現在大生意來了。
眼見一位位僧人來到墳前,擺弄法器,誦經念咒,進行超度儀式,家屬也不敢在這個時候鬨了,紛紛朝後退開。
山坡上,張宗順笑容消失,哼了一聲:“這狄仕林竟然如此狡詐,利用僧人超度來安撫家屬……不過無妨,等他開棺驗屍後,沒了結果,那些人還是會鬨起來的!”
抱著這樣想法的圍觀者不在少數,都看後麵如何收場。
法事超度順利進行,而當眾僧念念有詞,場麵肅穆安寧時,馬蹄聲傳來,這次終於是開封府衙上下,騎著馬抵達墳場外。
不僅有判官王博洋、推官呂安道和多達數十名的衙役吏胥,連權知開封府的陳堯谘都親臨現場。
待得眾人下馬,眾人的目光卻齊齊落在一人身上。
那位年紀輕輕,眉眼鋒利,五官秀挺的士子,從容不迫地走了出來,也朝著周遭拱手一禮。
有人馬上還禮,有人冷眼相視,都等著這位在京師越來越富有盛名的國子監解元,如何觸碰這世人皆避之不及的忌諱!
而狄進的注意力主要放在開棺的阻撓者上,眼見這些親屬表情有些掙紮,但至少沒有第一時間提出反對,立刻點出幾個衙役:“你們在那塊空地上,挖出三個五尺長、三尺闊、二尺深的土坑,挖好後把木炭分開,倒進土坑裡,再去附近撿拾些木柴,全部堆在坑中……”
“是!”
衙役有些莫名其妙,他們還挺害怕掘土開棺的,沒想到要去挖坑,倒是依言去做。
狄進又轉身看向府衙中人:“仵作出列!”
五個人站了出來。
除了開封府衙的仵作外,陳堯谘還配合狄進的要求,從開封府轄下的各縣裡麵,調了四名仵作來此,共同參與驗屍。
這四個仵作分彆出自陳留縣衙、封丘縣衙、延津縣衙和太康縣衙。
狄進一個個看過去。
開封府衙的仵作身材高瘦,尖嘴猴腮,看人躲躲閃閃,之前的劉從廣一案,就是此人草草驗屍,增加了破案的難度。
狄進的視線直接從這位身上移開,再看向後麵四位,最後落在一人身上。
此人是之前客棧鬨鬼案中,跟著縣尉任長義一起趕到現場的封丘仵作,當時就聽了他對於現場血液的分析,眼神頗為熱切。
狄進對於此人也有幾分印象,昨日教他們認骨時就重點關注,此時看著他道:“許三,我對你們所言的屍骸骨骼拚接,你記住了麼?”
迎著眾多的注目,從來沒有這份待遇的許三努力挺直胸膛,大聲道:“記住了!”
“好!”
狄進點了點頭,對著另外四名仵作道:“你們接下來以許三為主,我的要求是,慎之又慎,不要有貪功之念,隻要你們順利完成驗屍,都是大功一件,明白麼?”
那四人既有些失落,又鬆了口氣:“明白!”
狄進又低聲具體吩咐了起來,就在交談的時候,那邊的土坑已經挖好了,三個坑一字排開,相隔一段,木炭和木柴也倒了進去,全都堆在坑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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