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府正堂。
狄進和張耆對坐品茶,飲的又是太後禦賜的龍鳳團茶。
上次張耆是故意為之,側麵提醒是誰讓你出來查案,實則並不認為,連進士都不是的一個國子監解元,有資格品這樣好茶。
但這第二次到訪,張耆確實改觀了。
剛剛狄進的一番話語,將震驚京師的無首滅門案真相,原原本本地講述了一遍,其中許多細節,是連張耆都不清楚的,心頭若說不震驚,肯定是假的。
這才查了幾天啊,三年不解的迷案,居然就被眼前這十六歲的解元公給破了個明明白白?
此時借著品茶,穩定了心神,張耆淡淡地道:“狄解元言辭鑿鑿,確非捕風捉影,然此案重大,最重實證,不知至今可有多少罪證?”
狄進道:“那日登門的,是宅老孫慶之子孫二郎,此人不知全貌,從其父處聽了些隻言片語,便以為貴府也涉入案情,上門勒索,實在可笑……”
狄進很清楚,張耆心中有鬼,畢竟當年的他也是將外室劉娥養在自家宅中,與那時尚且是皇子的真宗幽會,然後自己避出去,從某種意義上,和孫洪扮演的是類似的角色。
區彆在於,張耆供養的外室上位成了皇後,如今又成了執政太後,並且沒有忘恩負義,提拔了當年大力幫助自己的恩人,而孫洪遇到的則是一群狼心狗肺的畜生。
由此可見,和郭承慶類似,張耆就此案中,沒有參與過深,否則就不是遮掩而是阻撓了,此人應該是想著拉攏交好其他權貴,畢竟這件事發生已經很久,當年那個卑微的張耆,哪會知道今日能有這般地位,若是昔日的過往揭露出去,樞密使跟個皮條客一樣,整天就琢磨這些事情,臉當然丟大發了……
道德層麵的問題,狄進不會深究,輕輕揭過,果不其然,張耆臉上的表情沒有發生什麼變化,但品茶的姿態明顯輕鬆了不少,頷首道:“原來如此!”
狄進道:“孫二郎後又去幾家府邸,然清者自清,自是不加理會,唯獨一家做賊心虛,竟投了毒藥,欲害其性命,幸得此人命大,未曾身亡,終於醒悟,入了開封府衙投案自首!”
張耆的語調微微上揚:“孫二郎握有了實證?”
狄進道:“確有實證,其父當年為孫家采買雇傭,所經手錢財,皆是出自公主府邸,直指駙馬都尉李遵勖,最重要的人證,是那作證前任推官焚毀案卷的書吏,當年他就是收受了好處,才行此汙蔑……”
張耆直接點出:“這書吏恐怕沒那麼好開口吧?”
狄進篤定地道:“李都尉進府衙之日,就是他開口之時。”
張耆並不吃這套:“那要到何時?”
“就在今日!”然而狄進就等著對方這般詢問:“陳直閣已經出具文書,命推官上公主宅,帶人回府衙問話!”
想到陳堯谘那剛直到寧願吃虧也不願迂回的性情,張耆不得不承認,這種事情是現在的開封府衙能做的出來的,沉聲道:“既如此,狄解元不去開封府衙,又為何來此呢?”
狄進起身拱手:“容進冒犯,我此來其實不是為張樞密,而是為了令孫,國子監的同窗宗順兄!”
張耆這回是真的怔住,愣了片刻後才道:“你尋他?尋他作甚?”
狄進理所當然地道:“我此番查案,正是受國子監同窗舉薦,方有太後欽點,為京師百姓作主,為無辜推官伸冤,如今又有阻礙,自是要尋得眾同窗相助,痛斥奸佞之可惡,悲歎忠賢之不幸!”
如果是三天前狄進第一次登府查訪時,說出這番話,那毫無疑問是挑釁,也正因為惱羞成怒,張耆才讓仆從打得那孫子三天下不了床,但現在狄進再說,張耆目光一動,還真的沉吟了起來。
他本就是武人出身,身居高位後城府倒是逐漸養成,但雲裡霧裡的水平終究不及那些高官,想了想後乾脆道:“隻是駙馬?”
狄進給出八個字:“駙馬久惡,屢教不改!”
張耆眉頭微揚,眼神中不自覺地流露出讚許,對仆從喚道:“去將七郎帶過來!”
當張宗順特意一瘸一拐地來到廳堂外,被張耆眼睛一斜,又嚇得不敢裝得太誇張,趕忙走了進來。
然而緊接著,張宗順發現一向威嚴的祖父,竟然以前所未有的溫和表情,對著自己道:“七郎,你與狄解元乃國子監同窗,當好好親近親近啊!”
張宗順嘴巴大張,險些以為自己聽錯了:“哈?”
張耆眼睛一瞪:“坐下!”
熟悉的祖父又回來了,張宗順反倒放鬆了,低眉順眼地坐下,然後就聽祖父和那個可恨的人聊了起來。
不就是考了個解元麼?祖父憑什麼對他這般客氣啊,樞密使可是能和宰相扳手腕的高官,位極人臣啊!
正在忿忿不平,張耆雄厚而威嚴的聲音又傳了過來:“七郎,你可聽明白了?”
張宗順暗道不妙,卻又不敢承認自己方才神遊天外,隻能應道:“回老大人的話,孫兒都明白了!”
張耆撫須:“那就好!學子正該不畏權貴,堅持己見,老夫是這般教你的,你以往也都是這般要求自己的,如今就該踐行此言,好好配合伱們國子監的解元,懲惡揚善,還我國朝清正之氣!”
“哈??”
……
“殿下,開封府衙執意要帶駙馬過府問案,連陳直閣的文書都拿來了!”
聽到公主宅都監梁承恩的話語,大長公主揉了揉眉頭,眉宇間皆是疲憊之色,貼身婢女看得心疼不已,忍不住道:“殿下,何必再理會這等事?”
梁都監的神色淩厲起來:“放肆!”
婢女頓時噤若寒蟬,不敢再言語。
梁都監的臉色又變得緩和,低聲道:“殿下,夫妻一體,不可意氣用事!”
“斷弦猶可續,心去最難留……夫妻麼?”大長公主輕輕歎了口氣:“都監老成之言,本宮亦是知曉,然開封府衙既再度登門,必是有了一定的證據,一味躲避亦是無用,讓李都尉去一趟吧!”
梁都監無奈領命:“是!”
大長公主又補充了一句:“你也跟著過去,待得陳直閣問完話,就將都尉帶回,不要讓他再出去招惹是非了。”
梁都監明白了:“是!”
“都監陪我一起去開封府衙?”李遵勖聽到這個吩咐,更是心領神會,微微一笑,絲毫不慌:“那我們就走吧,我倒要看看,那陳堯谘,要給本駙馬安一個什麼罪名!”
他翻身上了高頭大馬,趾高氣昂地朝著開封府衙而去。
自從尚了公主後,他的地位就總是處以一種微妙的尷尬狀態,哪怕官職並不小,擔任的都是節度使、承宣使、團練使之類貴官,還與士大夫宴樂,連西昆體的鼻祖楊億都堪稱是他的老師,雖然後者不見得承認。
不過或許是過於敏感,李遵勖總覺得與那些士大夫往來時,對方即便再是客氣,那眼神深處也時常流露出幾分輕視,正是這些輕視,讓他對賢淑良德的妻子越來越看不順眼,寧願與卑賤的乳母廝混,也不願意與高貴的公主親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