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進微微搖頭:“不能如此斷言,江懷義這麼久沒有回京,莫老又失去聯係,江德明肯定知道皇城司在並州的抓捕行動失敗了,在這個關頭,他還敢繼續謀害李順容?”
雷九低聲道:“公子,或許江德明也不想乾這種大逆不道的事情,可上麵有命,他不得不從……”
狄進明白這位的意思,就是說太後劉娥下達命令,江德明哪怕害怕暴露,為了不失去太後的寵信,還是得照辦。
但經過這段時間對朝堂的觀察與政局的了解,狄進並不覺得劉娥會這麼做。
與個人品德無關,說得直白些,劉娥或許內心陰暗,恨不得李順容去世,但指示手下的心腹內官,運用皇城司的力量,去害死天子的生母,這種事情不光是惡毒,關鍵是愚蠢。
原本李順容已經在先帝皇陵守陵了,根本回不來,京師裡的知情者默契地不出聲,現在還要去加害對方,試問如果這等事情暴露,那不僅趙禎與她反目成仇,母子情誼恩斷義絕,百官也絕對不會容許這樣的太後繼續執掌國朝,劉娥的執政太後之位,可能一朝之間就遭到毀滅性的打擊。
收獲與付出完全不成正比,以劉娥的政治智慧與理智的處事風格,怎會做這樣蠢的行為?
所以狄進偏向於,江德明是主動去做的,或許他會錯了劉娥的意思,或許他有什麼額外的目的,再加上太監身體殘缺後,心靈都很扭曲,趙禎的第一任郭皇後還是被太監毒害活埋的呢,害死一個已經在皇陵的先帝嬪妃,又有什麼不敢的?
但同樣的道理,江德明原本的計劃,是神不知鬼不覺,不會讓外人察覺到這是一場謀殺,隻會認為守陵的嬪妃身患疾病,病重去世了,現在已經在暴露邊緣,他還繼續做,那就是純粹的作死了。
太監瘋狂,同樣也不會找死。
狄進緩緩地道:“先將賊子的供詞拷問出來,此乃大案,口說無憑,更不能靠推測,必須要讓關鍵證人交代,我們再行安排。”
雷九目光閃爍了一下,抱拳道:“明白!”
狄進看著對方離開,想了想,喚道:“朱兒!”
朱兒很快走了進來,行禮十分標準:“公子!”
狄進打量著她,由於是時常見到的身邊人,往往難以察覺到改變,實際上與去年來京師的路上對比,那個牙尖嘴利的小女賊,此時已經變成了珠圓玉潤的小丫鬟,並且十分安於現狀。
許多反賊都是如此,如果真給他們十幾畝良田,說不定在家安安分分地種田,根本不會去想做出一番驚天動地的大大事業,正應了那句話——使我有洛陽二頃田,焉能佩六國相印?
現在朱兒也是類似,她的日子過得很舒坦,昔日的戾氣消磨了,學會了女紅,積攢下月錢,前段時間還和林小乙商量著,準備在大相國寺那邊租個攤位,賣點自己獨特的手工藝品。
“有人要害永定陵裡的李順容,已經被雷家拿住,無論是不是皇城司做的,這起案子都再度被牽扯出來了!”
所以當狄進說起來案情進展時,朱兒愣了一愣,一時間竟有些反應不過來。
說實話,她都以為這位公子不會再深查這件事了,畢竟在有了大好前程的情況下,貿然涉及到皇帝的生母和養母之間,尤其是那位養母還是如今執政的當朝太後,這絕對不是明智之舉,稍有不慎,便是自毀前程。
朱兒終究不是真正的婢女,想了想也就乾脆道:“公子,那些親自追殺我的皇城司,都被雷家解決了,至於京師皇城司的,也是一群廢物,既然過去了,就讓它過去吧!反正我是不想管了,現在這樣挺好!”
狄進正色道:“你能這麼想確實很好,但有些事情,一味避讓,是避不開的,與其當它找上門時猝不及防,不如未雨綢繆,做好萬全的準備!”
朱兒無奈:“公子當時吩咐的事情,我都照辦了,包括尋找與我一同當作婢女的證人……”
狄進看了看她:“你這半年間還是有些改變的,那些證人還能認出你麼?”
朱兒不高興了,捏了捏胖嘟嘟的臉,又有些遲疑起來:“我變化有那麼大麼?”
這照片是你嗎?那時我還很瘦……
“也罷!我恢複恢複吧,保證讓她們認出來!”朱兒拍了拍臉頰,下定決心,又有了幾分江湖女子的颯爽之氣。
狄進道:“不必強迫自己,江湖女子也能過普通的日子,你可以不把兩者分得那麼開……”
朱兒隱隱有些明白,行了一禮:“是!公子!”
她能感受到這位的善意,心中也想報答,欲言又止,最終還是暗暗歎了口氣,走了出去。
國朝本來又將出一位三元魁首的,還是最年輕的三元魁首,但參與到這種案子裡,恐怕懸了……
待得書房內再無旁人,狄進坐在桌前,同樣陷入沉思。
雷九懷疑自己退縮了,不想查案。
朱兒奇怪自己為何不退縮,還想繼續查案。
他們會產生這樣的疑慮倒也正常,人都是會變的,彆說距離並州案發,過去一年了,就算是幾個月,都可能產生彆的想法。
但狄進有一點始終不變,他知道僥幸心理,萬萬要不得。
並州那些事已經發生,雷家牽扯到裡麵,殺了江德明的侄子,三班借職江懷義,所以雷家很緊張,始終害怕皇城司事後發難,波及全族,必須要讓現任的皇城司提舉江德明死了,才能安心。
同樣的道理,狄進在並州也向河東路提點刑獄公事杜衍,報備了此案,正是有了杜衍的支持,他才能壓服雷家,同時寄應開封府,來到京師,接連拿下解試和省試,在開封府的名聲越來越大。
這個時候,覺得現在的地位水漲船高,害怕影響前程,不想查當年的案子?
真要如此想,才會身敗名裂!
不過如今的時機確實不巧,正好省試結束,殿試即將開始,而殿試上劉娥恰好掌控著調整排名的權力,偏偏調查天子生母案件,那絕對是觸犯逆鱗,可比起文章裡犯些忌諱,讓天子不開心嚴重得太多了。
“沒想到我在省試裡,那般研究主考官的心思,到了殿試裡麵,卻要觸犯大忌?”
狄進搖頭失笑,旋即眼神又堅定起來:“得之我幸,失之我命,一旦為了三元魁首而進退失措,將來恐怕要失去更多!”
他絕非淡泊名利的人,恰恰相反,他很看重名與利,卻同樣有一個清晰的認知。
能連中解元和省元,是因為自己擅長科舉,合理地運用了如今的文壇風氣,單論才華的話,是比不過歐陽修、王堯臣、韓琦和文彥博的,在進士裡麵,大概也就是中上遊水準,這還得益於後世所受的係統性教育和高屋建瓴的見識。
三元魁首嘛,他當然想要,誰不喜歡這種榮耀呢,但不能得意忘形,忘了自己是怎麼一步步走到今天的。
所以是得之我幸,失之我命。
相比起外人對國朝再出一位三元魁首的期待,作為當事人的狄進反倒來到窗邊,望向宮城:“我倒要看看,到底是太後失了理智,做出如此愚蠢的行為,還是誰想拿官家的生母大做文章,擾亂朝野內外的局勢!”
……
雷九和朱兒各行其是,尚未給予進一步的答複,狄湘靈卻帶來了一個重要消息:“婁彥先交代了!”
換做平常,這無疑是好事,擁有眾多秘密的丐首終於開口,但府衙那邊一片安靜,反倒是姐姐通過她的辦法得知了情況,證明了此事絕不是那麼簡單,狄進沉聲道:“他說什麼了?”
狄湘靈麵露異色:“這個賊子說自己通過手下的乞兒,偶然得知了一個天大的秘密,有人要謀害皇帝的親生母親,李順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