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湘靈狠狠咬了一口肉:“這人是有些不對勁!”
“但也隻停留在不對勁的層麵,人的心思本來就多變,不會始終統一!”狄進道:“到目前為止,這位刑案孔目還沒有絲毫嫌疑!”
狄湘靈奇道:“他抓了不少賊子,乞兒幫始終沒有對他的家人下手麼?”
“可能下了,但被防住了。”狄進道:“此人行走之間,能看出武學功底,又自稱出身陝西環州,真要有所戒備,確實能保護住家人……”
“環州,那是邊塞啊!”狄湘靈聽了魯方的過往經曆,眼神淩厲起來:“被環州衙門,舉薦到京師府衙當差,會不會是賊子冒認的?”
狄進微微點頭:“我確實考慮過這樣的狀況……”
後世的電視劇裡,經常有古代官員在赴任途中遭人殺害,罪犯帶著文書和行囊,假扮官員赴任的情節,但實際中這樣的情景,其實很難發生。
一是家人,古代官員到異地赴任,一般會舉家搬遷到工作的地方,而為了防止意外的發生,家屬不會隨著官員一起前行,會提前達到目的地,或者等到官員的工作穩定,再前往工作地彙合,這種冒認,首先就過不了家屬這一關。
二是赴任文書,雖然沒有照片,但也有外貌描述,並且還有細節,比如五官特征、身材高矮、臉上有痣,冒認要恰好長得差不多才行。
最後也是最重要的,官員的學識和師生同僚的聯絡,學識的高下,會在日常的點點滴滴中暴露,古人更是書信頻繁,當官的每日除了工作,往往就是給親朋好友、恩師同僚寫信,這該如何偽裝?
所以在古代,雖然沒有高清照片,沒有麵部識彆,沒有指紋辨偽,一個人冒充另外一個人,乍一想是不容易被認出的,但正因為各方麵的技術比較落後,人的溝通與交流反倒不容易偽裝。
狄進大致將這些要點說了,後結合當前的情況道:“據魯方而言,他在環州當地的父母親戚,都已經去世,這就沒了家人;”
“赴任文書方麵,由於魯方是吏,而非官,吏在各方麵的審核,都是遠遠不如官員嚴格的,上麵的相貌描述如果比較寬泛,衙門也不會審核得那麼清楚;”
“魯方是武人,也沒什麼需要書信往來的師生同窗,如今建立起的人脈,都是來到京師後的,他的出身被極大的模糊了。”
狄湘靈沉聲道:“如此說來,他確實符合奪官……奪吏冒認的情況?此人或許根本就不叫魯方,是拿了環州乾吏魯方的身份,成為了開封府衙的孔目?”
狄進道:“但這依舊是純粹的猜測,魯方被地方衙門舉薦來京師,已經是十多年前的事情了,得去環州衙門,找當年共事過的衙役,詢問具體特征,然後雙方還要對峙,辨認誰對誰錯……”
“太麻煩了!”狄湘靈搖了搖頭:“何況這麼一來一回,消息難免不會泄露,魯方真要是殺人冒充的賊子,指不定就當機立斷地逃走,難不成我們還要時刻盯住他?”
狄進也是這樣想的:“所以我才喚姐姐回來,廟堂之法很難斷定此人忠奸,得用一些江湖手段了。”
狄湘靈大感興趣:“具體怎麼做?”
“府衙的書辦柳言,獨子丟了,是乞兒幫那群畜生所為,為的就是逼迫這位府衙內的人,給婁彥先傳遞消息,無憂洞這顆毒瘤一日不除,京師裡就會一直發生類似的事情!”
狄進沉聲道:“我想用一場‘誤會’,試探一下魯方的反應,如果他也遭遇了這種意外,又會怎麼處理呢?”
狄湘靈了然,一拍手掌:“放心!交給我吧!”
……
襪袎巷。
此巷的名字很形象,巷子看來不長、不寬,形如人腳上穿的襪靴,魯方的家就在裡麵。
同樣是租房居住,但他這套帶後院的宅院,許多低品的京官都不見得能租得起,更何況魯方還納了兩位妾室,膝下二子四女,宅中養著八位仆婢,儼然是幸福美滿一家人。
如果孩子不生病的話。
此時這位在衙門裡威風凜凜的孔目,小心翼翼地抱起小兒子,摸了摸孩子的額頭,歎氣道:“怎的還在發燙?”
身邊是俏麗的妾室,眉宇間是深深的擔憂:“大夫說了,今年天寒,最是難熬,四哥兒這發熱老是退不了,可如何是好啊?”
魯方其實已經生了四個兒子,但除了正妻所生的長子平安長大外,次子是第一位妾室生的,其母難產而死,孩子生下來也夭折,三子則是五歲時生了一場病,不幸早逝。
現在幼子還未足歲,同樣生了好幾場病,前段時間魯方請假,其實不是他自己生病,而是要照看這幼子,結果找了大夫也不敢多用藥,隻是等孩子苦熬,如今越瞧越不對勁。
魯方暗暗歎了口氣,知道這孩子恐怕也是凶多吉少,往妾室手裡一遞,心情低落地走了出去。
到了內宅,遠遠就聞到一股焚香的味道飄了出來,魯方擰起眉頭,走入屋內。
果不其然就發現,正妻郭氏拜倒在一尊看上去就很貴的佛像前,手中轉動著佛珠,滿臉虔誠,嘴裡默默禱告著什麼。
魯方平日裡也不想理會,但今日心情煩躁,立刻嗬斥道:“告訴你多少次!大相國寺的那些僧人就是騙財的,彆買這些佛像佛珠,再拜這些,四哥兒的病也不會好的!”
郭氏先是被嚇了一跳,然後聽了這話,大驚失色,趕忙雙手合十,朝著佛像拜下,連連叩首:“佛祖寬恕!佛祖寬恕!”
“佛祖!佛祖!我讓你拜佛!我讓你拜!”
魯方隻覺得一股久違的戾氣淤積胸膛,本就發泄不出去,再見到這婦人的蠢狀,眼中頓時浮現出暴虐之色,前衝幾步,抬起腳對準佛像就是一踹。
那佛像本來就是木製雕刻,固然精致,但並不似金鐵般沉重,在他的大力一腳下,竟是直接飛了起來,狠狠撞在了牆上,再嘭的一聲掉下來。
郭氏整個人呆住,然後再也不敢看佛像,而是嚇得蜷縮在地上:“彆打!彆打!妾身不敢了!不敢了!”
魯方看著匍匐在地上的妻子,麵色又變得舒緩起來,伸出手,輕輕撫摸著她的臉頰:“為夫說過多少次了,那些大相國寺的僧人都是花言巧語,他們比賊都要可恨呐,坐著收錢,你怎麼就是記不住呢!家中的錢財是為夫辛辛苦苦掙的,可不能這般糟踐!”
郭氏瑟瑟發抖:“是……妾身記得了……”
魯方拿過她手上的佛珠,轉了幾轉,不屑道:“這世上若真有佛祖,京師哪還會有無憂洞?伱可以信衙門手裡的權力,可以信商賈手裡的錢財,甚至可以信賊人手裡的刀棍,就是不要去信這些!”
正發表著高見,慌亂的腳步聲傳來,一個仆人飛奔著衝了過來:“阿郎!阿郎!不好了,大郎追著賊子,追進無憂洞了!”
魯方勃然變色:“什麼!”
“我的兒啊!”
郭氏聽了,更是如晴天霹靂一般,原本倒在地上的她,莫名湧起一股力氣,撲到魯方腿邊:“叫你不要跟那些無憂洞的賊子為難,你自個兒逞能,還將兒子給拖累了……你可一定要救回大郎啊!萬一四哥兒不成了,大郎可是你唯一的兒子了!”
魯家算是人丁稀薄,因為魯方沒有兄弟姐妹,就他這一脈,這年頭要養一個健康成長的孩子,確實不易,即便是貴人之家,往往也有一半的夭折率,長子今年已是十五,體魄強壯,人高馬大,更是難能可貴。
郭氏連妾室所生下的兒子,都是盼著病好的,長子可是她的親生兒子,此時甚至顧不上骨子裡對這位夫郎的驚懼,抱著腿泣聲哀求。
隻是當她哭嚎著,抬頭朝上看去時,印入眼簾的,卻是一張陰鬱扭曲的臉龐,那表情前所未見,手又下意識地鬆開。
“反了他們了!”
魯方咬牙切齒,倒是一把握住妻子的手,冷冷地道:“你且放心,我的兒子,在京師這塊地界,沒人動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