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進目光一動:“呂相公之意是?”
呂夷簡點明:“李複古的性情,是謀而後動,動必有成,此番他倉促離任,難以成事,州衙內卻也會留下人手!”
如果不是知道兩人也是對頭,單聽這話,呂夷簡和李迪完全像是知交好友,但恰恰是來自於敵人的評價,往往最為客觀。
呂夷簡認為,李迪也發現了兗州局勢的不妥,但這位前宰相是遭到政治迫害被貶出來的,如今執政太後劉娥又是曾經反對過的皇後,其實不具備多少政治資源,想要解決兗州的亂局,唯有不動聲色,先退一步,借口到城外養病,再謀而後動。
可京師對此並不知情,把他臨時調走,李迪就算有什麼謀劃,也來不及實施,所幸他在兗州應該還有人手,可以為繼任者所用。
狄進之前沒有考慮到這點,此時得了啟發,點了點頭:“呂相公所言有理,若能有李知州舉薦的官員,我們在州衙就不完全是外來者了。”
呂夷簡道:“老夫之前借由知錄何金水之口,探了探眾人口風,附和的自不必說,當時表現出反對的官員,老夫已經派人去聯係……”
這話就把之前想要把責任推給李迪的行為,變成了對當地官員的考驗,可謂滴水不漏,而呂夷簡還做出了行動,此時眼睛看向外麵:“來了!”
話音落下不久,腳步聲傳來,幾名幕僚帶著一位穿著青袍官服的漢子走了進來。
狄進打量了一下來者,記得是之前州衙官員中座次靠後的一人,麵容樸素,不苟言笑,此時入內,也是一絲不苟地躬身行禮:“下官司理參軍胡瑞,拜見呂郡守,拜見狄同判!”
呂夷簡抬了抬手:“胡司理免禮。”
沈仲甫則來到狄進身後,湊到耳邊低語了一句,狄進聞言眉頭揚起:“州衙後麵的‘長生房’,是胡司理修建的?”
胡瑞直起腰來,言簡意賅:“是下官。”
狄進道:“獄事莫重於大辟,大辟莫重於初情,初情莫重於檢驗,你能在州衙內專設驗屍之地,可見對於刑案罪獄,是有一顆責任之心的!”
呂夷簡為之側目,胡瑞聞言更是動容,但又搖了搖頭,露出苦澀:“然州衙刑獄,為鄭茂才把持,下官無法插手,隻能眼睜睜看著他屈打成招,製造冤假錯案……”
實際上在州一級衙門中,司理參軍是管理地方刑名的重要官員,不僅要審理獄案、複察案情,還專門負責本州涉案的人證和物證的檢驗事務,勘驗命案現場、驗屍和驗傷也成為司理參軍的重要職責之一,《洗冤集錄》中就有記載,“諸驗屍,州差司理參軍,縣差尉。縣尉闕,即以次差簿、丞。”
不過國朝官員的權力多有重疊,州一級的官員能插手查案的,知州和同判自不必說,節度判官、節度推官乃至錄事參軍,都能乾涉刑名,兗州衙門就是如此,鄭茂才牢牢把持著審案斷案的權力,胡瑞這位司理參軍隻能負責一些臟活累活,然後靠邊站。
而他此時直呼鄭茂才之名,連職務都不稱,語氣裡的厭惡已經是溢於言表,雙方也不必彎彎繞繞,呂夷簡直接問道:“州衙內是不是有人與賊人勾結?”
胡瑞怒聲道:“不是勾結,何金水、楊泌昌、鄭茂才本身就是罪大惡極的賊人!他們同進同退,把持州衙,不知造就了多少冤情!那車夫王雄,殘忍殺害了客商一家,論刑律當斬,卻被無故降罪,發配時連重枷都不戴,輕鬆逃脫,才有了今日大禍!”
呂夷簡麵沉似水,狄進眼神淩厲,幾乎是異口同聲地道:“可有實證?”
胡瑞搖頭:“沒有!能指認三人的罪證,早就被他們毀去!連李相公也奈何他們不得,原本準備設下陷阱,擒了賊首王雄……這王雄麾下的兵刃甲胄,皆是偷盜府衙軍器,一旦擒了此獠,指認三人,定能揭露他們的罪行,可遲遲找不到機會,直到李相公離任……”
這番話幾乎驗證了呂夷簡的分析,但也從另一方麵證實了地方勢力的難纏,狄進沉聲道:“如今呂郡守的八歲幼子,於驛館無故失蹤,疑似王雄手下擄掠,你可有線索提供,助我們將孩子救回?”
胡瑞身軀一震,麵色鐵青:“絕對是王雄的手下,他最喜好擄掠婦孺,淫辱了不知多少婦人,更喜生食……”
聲音戛然而止,但此言背後透露出的殘酷事實,已經讓呂夷簡眉毛顫了顫,終於遏製不住心慌,顫聲道:“你可知這幫賊子在城中的據點?”
胡瑞垂下頭去,低聲道:“下官無能……並不知賊人巢穴在哪裡……”
呂夷簡閉了閉眼睛,緩緩擺了擺手:“伱下去吧!”
胡瑞雙拳捏緊,退了出去,狄進眼角餘光一閃,也站起身來:“呂相公,我去尋人!”
“拜托了!”
呂夷簡按著眉心,依舊是那句話,隻是聲音低沉了許多,顯然覺得救回呂公孺的希望,已經很是渺茫。
狄進也沒有樂觀,直到回了自己的房間,就見大開的窗戶邊上,正有一道身材高挑的背影亭亭玉立,此時轉了過來,露出一張令人安心的笑顏來:“六哥兒,想我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