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榮複穿著青色官服,腳踏官靴,看著機宜司嶄新的大門,深吸一口氣,舉步邁入其中。
皇城司位於左承天門內,由於早在太祖時就設立,那時候還叫武德司,距今也有八十年了,建築自然顯得陳舊。
機宜司作為新設的京師部門,本來也會縮在老的建築裡辦公,可樞密使曹利用威勢赫赫,大手一揮,將刑部重修的一片屋舍給調撥過來,連帶著牢獄一起,作為機宜司的駐地。
有了強勢宰執的支持,機宜司門下的心氣可想而知,連往日裡處於底層的禁軍都敢鼻子朝天,看誰都不服,此時擒獲了關鍵賊人,進出之人更是個個喜氣洋洋,大步流星。
隻不過見到了大榮複,前一刻還喜笑顏開之人,下一息就如躲避瘟神般,繞道而走,從大門到堂中,竟無一位吏員禁衛向他行禮。
換成任何一個人,受到這般待遇,心中都不會痛快,但大榮複不知想到了什麼好笑的事情,嘴角反倒勾了起來,一路笑吟吟地走入堂內,瀟灑地坐了下來。
吏部已經正式下文,賜予他武職官身,提點機宜司。
他如今是這個情報部門的主官之一了。
而現在這些胥吏的反應,莫過於其他官員早早打過招呼,一致排外,因為他的渤海人身份,更因為他擺明著前來奪權的目的。
偏偏吏部還是要任命,這些人隻敢視而不見,卻不能阻攔半分……
這般一想,還有什麼好憤怒的呢?
或許是如此態度,大榮複在堂內坐了不到兩刻鐘的時間,就聽得腳步聲傳來,一位麵容儒雅,三十幾許的綠袍官員走了進來,抱了抱拳:“在下劉知謙,提舉機宜司,見過……大提點。”
說到稱呼時,這位官員稍稍頓了頓,不得不說“大”這個姓氏,實在是占便宜,無論與什麼職務搭配起來,都瞬間有了種高上幾級的感覺。
大榮複起身,按照這些時日學習的儀態,無可挑剔地行禮:“大榮複見過劉提舉。”
和皇城司一樣,機宜司這類部門,直屬的官職其實很少,多是吏員和禁軍,三位提舉之下,也就是三到五位提點,總人數一般不會超過十人。
而如今機構初設,官員人數更是不滿,甚至按照慣例,還有些掛名不管事的,但劉知謙這個人,狄進都著重強調過。
因為他是李允則舉薦的。
大榮複這段時間也惡補了一番宋廷官員知識,知道相比起當年出使遼軍的曹利用,對於遼國手段更了解的,其實是鎮守河北近二十載的李允則。
曹利用此番有信心建立機宜司,抓捕遼人諜探,也與請出這位老臣不無關係。
當然,李允則今年七十四歲高齡了,古代這個歲數已經是半步祥瑞,各種器官功能都嚴重退化,讓李允則親自出麵抓諜細是不現實的,關鍵還是其舉薦之人。
劉知謙就是這位老臣推舉的,機宜司的抓捕工作自是由他負責,此時見禮之後,大榮複也順理成章地開口:“聽說遼人諜探組織‘金剛會’被機宜司一網打儘了?”
劉知謙語氣平靜:“並無此事,隻是抓捕到了一位疑似‘金剛會’的成員!”
“那也了不得!”
大榮複撫掌叫好,大聲讚歎:“這個組織在京師潛伏近二十載,不知害了多少人,如今機宜司成立不足三月,就將一人擒獲,勢必能順藤摸瓜,徹底把‘金剛會’剿滅,當真是了不得啊!”
劉知謙眯了眯眼睛,再度強調:“我們抓捕的,隻是疑似‘金剛會’的成員!”
“誒!”
大榮複擺了擺手:“劉提舉何必自謙呢?外麵已是傳開了,‘金剛會’賊子被擒,若無七八分的把握,機宜司也不敢胡亂給朝野上下期待吧?”
劉知謙的眉頭微微皺了皺。
但還未等他開口,大榮複又道:“我也甚為遺憾,怎的吏部就不能早些將差遣派下,也好讓我參與到抓捕行動,不瞞劉提舉,我等渤海遺民對遼人,尤其是契丹人,最是痛恨啊!不過抓捕既無機會,審問應該還是可以參與的吧?”
劉知謙神色恢複平靜:“提點機宜司,自有審問的權力,請!”
“請!”
……
申時。
下午三點整。
狄進小心地合上書卷,將孤本重新放回書架上,優哉遊哉地出了集賢院。
下班了。
一路出了皇城,榮哥兒已經牽著馬,候在外麵。
話說國朝官員按製度,雖然是這個時辰下班,但大多數還是會耽擱耽擱,裝一裝的,唯獨公子如此實誠,申時走人,申時兩刻基本就到皇城外了。
不過這一回,待得公子翻身上馬時,榮哥兒又低聲道:“大提點早早回來等著,似有急事!”
狄進微微點頭,上了馬後,稍稍提了些速,朝自己的新家走去。
進了巷子,遠遠就見大榮複竟站在門前等待,眉宇間帶著一抹不安,見到狄進回來,才鬆了口氣。
狄進走入家中,榮哥兒牽著馬往馬廄而去,他則帶著大榮複進了正堂,坐下後開口問道:“機宜司抓的人,真是‘金剛會’的賊子?”
“不錯!”
大榮複麵色凝重地點了點頭:“提舉劉知謙領我進了機宜司牢房,裡麵擒獲了的賊子,確實是個契丹人,胸口還紋了狼頭刺青!”
狄進心中失笑,這不會是把蕭峰抓了吧,大好男兒,怎與你慕容複齊名,不過麵色也鄭重起來:“為何能通過刺青確定身份?”
實際上,彆說遼人紋刺青,宋人也很喜歡刺青,夏天在到市井中走一遭,很容易就能發現許多漢子身上都有著花樣各異的紋身,水滸傳裡的九紋龍史進就不說了,真實曆史上的周太祖郭威,脖子就刺了一隻雀,人稱郭雀兒。
所以單憑一塊刺青,就判斷遼人和宋人的身份,這是很武斷的行為,而大榮複則恨聲解釋道:“尋常的狼頭刺青不是那般模樣,此人的狼頭確是蕭氏貴人才能紋的,所用的是特殊的草汁,以前鎮壓我渤海遺民的反抗軍時,就有一位將領姓蕭,他總赤裸著胸膛,那狼頭的猙獰模樣,我至今……至今還會夢見!”
狄進有些不解:“既有如此醒目的特征,為何不將之洗去?”
大榮複有種理所當然的感覺:“這代表著出身的尊貴,豈能洗去!”
狄進理解了,正如大榮複偽裝成二當家時,也不願意假冒另一個姓氏,出身尊貴的人,或者說自認為出身很尊貴的人,往往有這樣的執念,不願掩蓋這種特征,那麼問題又來了:“這樣的出身,會成為‘金剛會’的諜探,潛伏在京師多年麼?”
“這……誰又知道呢?”
大榮複搖頭苦笑:“隻要這個被擒獲的是遼人,而非假冒的諜探,機宜司就立功了,我並未參與到抓捕中,接下來即便成了提點,也會被排擠到一旁,毫無實權!”
原本的策略是,太後展現出奪權之意,機宜司又寸功未立,自然急切,一旦急切,就會犯錯,甚至鋌而走險,指鹿為馬,抓良冒功。
真要發生了這種情況,大榮複隻要揭穿了對方的破綻,那曹利用安排的官員就會被太後順理成章地免去,機宜司這個本就新興的情報機構,權力立刻會重新洗牌,就是他大展拳腳,拉攏培養親信的時候了。
可萬萬沒想到,對方真的拿到了一個遼人,劉知謙還謹慎地使用了疑似“金剛會”成員的形容,實際上在這個敏感時期偷偷潛入京師的契丹人,一旦抓獲,就足夠向朝廷交差,機宜司展現出價值,立刻站穩腳跟,裡麵鐵板一塊,哪裡還有他這個外人奪權的機會?
狄進卻未失望,反倒按部就班地問道:“緝拿過程呢?”
大榮複歎氣:“他們自是不願告訴我的,我問了兩回,劉知謙都岔開了話,然後我就被犯人胸口的刺青吸引了,也沒能問得下去……”
狄進道:“你們審問了這個契丹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