遼國使節團入城的第二晚。
李允則府上。
狄進再度登門,帶著機宜司提點大榮複,同樣機宜司提舉劉知謙也來拜訪老師,四人碰頭。
當得知了今日四方館內外發生的交鋒,李允則目露讚許:“若非狄三元為館伴使,行非常之事,機宜司已是坐困愁城,陷入絕對被動的局勢了!”
說罷看向自己的弟子:“機宜司接下來難免多與遼人打交道,你要好好向狄三元請教!”
劉知謙起身,並沒有拿桌上的酒杯,直接心悅誠服地行了一禮:“狄伴使此番應變,令下官心悅誠服,還望日後能多多指點,當真是感激不儘!”
大榮複暗暗撇了撇嘴,看不出來,你小子也挺會進步的……
狄進昨天險些喝吐了,自然也不想再跟自己人碰杯,對於這位不敬酒的細節還是很欣賞的:“劉提舉言重,此番也多虧了機宜司配合,不然難以在短短時日,將細節做得如此完善,不過歸根結底,現在還是拖延之計,危機尚未解除!”
今日所做的安排,不是真的指望將那位早就涼了的大使之子,定性為好色之徒或殺人狂徒,真正的目的,是把水攪渾,爭取時間。
本該死去的兒子被潑了新的臟水,蕭遠博一時間投鼠忌器,就不敢馬上進行原有的計劃,不然各執一詞,很難說會不會橫生枝節,將一場質問變成鬨劇。
但宋廷這邊也提心吊膽,屍體在機宜司裡麵躺著,又不知“金剛會”還有什麼後手,同樣投鼠忌器。
所以狄進開始共享情報:“通過這兩日,我和遼國大使蕭遠博的接觸來看,能夠基本確定他是‘金剛會’嫁禍計劃的知情者,此來就是要質問發難的,因此言辭之中頗多算計,但他與‘金剛會’的溝通又不完全,至少對於我受李公舉薦擔任館伴使,還有我之前對於‘金剛會’的追捕打擊,事先並不知情!”
大榮複和劉知謙安靜聆聽,李允則問道:“據你的觀察,死在機宜司大牢的,會不會是他真正的兒子?”
“我認為是的!”
狄進道:“遼國使節團應該都見過蕭遠博的幼子,並且知道此子中途離開,先一步來了京師,等到屍體一被發現,蕭遠博必然讓使節團上下都來證明,確定這個事實。而讓死士假冒貴人,統一口風的可能性不是沒有,但難免會暴露出破綻,一旦被揭穿,不僅遼人難以達成目的,反倒落下口實,我朝趁機問責,蕭遠博回去後必受重罰,以我對此人的了解,他不會抱這樣的僥幸之心,也不必冒這樣的風險!”
李允則微微頷首,繼續問道:“蕭遠博提及幼子蕭奉先時,有恨意嗎?”
狄進搖了搖頭:“此人城府頗深,個人情感很少流於表麵,我看不出來。”
李允則道:“那他為了兒子的下落來回奔波,遼國使節團的其他成員,有表露出絲毫異樣麼?”
狄進很清楚這位問話的目的,事實上他也仔細觀察過,卻還是搖了搖頭:“沒有異樣,至少在使節團上下看來,這父子倆人並沒有深刻矛盾……”
李允則皺起眉頭。
狄進補充道:“不過有一個線索,蕭遠博在路上,處置了貼身服侍蕭奉先的婢女。”
李允則目光一亮:“等不及回國?”
狄進點頭:“等不及回國!”
李允則舒出一口氣:“看來老夫的推測還是有些根據的!”
狄進笑了笑:“這也側麵印證了我的猜想。”
劉知謙有些不解,大榮複則眼珠轉了轉,趕忙道:“狄公子與李公能有默契,我倆卻顯得愚笨了,還望狄公子為我們解惑!”
狄進笑笑:“兩位不明白也正常,我也是在和遼人使節團接觸後,才愈發體會到,遼人上下階層的尊卑分明,比預想的還要嚴格!這樣的國情,是施展不了‘荊軻刺秦,公子獻頭’之計的!”
究其根本,還是社會製度的區彆,古代中原王朝的老百姓過得很苦,統治階層在絕大多數時期隻是嘴上說說,實際行動根本不愛民,但至少有著“民惟邦本,本固邦寧”“君者舟也,庶人者水也,水能載舟,水能覆舟”之類的思想在。
外族更慘,統治階層的眼裡就根本沒有“民”這個概念,下麵的是生殺予奪的奴隸,是隨時壓榨的牲畜,反正就不是活生生的人,反叛了鎮壓便是,鎮壓不住統治階層被滅,下麵的翻身當貴族,然後重新壓榨下麵的,所以契丹被女真滅,女真被蒙古滅,可以發現套路出奇地一致,甚至再往前看草原部落的更替,都是類似的情況,中原王朝也難免陷入周期性的分分合合,但至少會求變,外族是變都不變。
所以狄進總結:“荊軻刺秦,樊於期自我犧牲,可以實現!‘金剛會’設謀,讓契丹貴族自我犧牲,卻是空談!若死的真是大使之子,那也不可能是為了配合‘金剛會’的布局,必然是先有人想這位契丹貴族死,然後這個貴族,才會死在這一局中!”
劉知謙臉色難看起來:“原來是蕭遠博想要這個兒子死?”
狄進道:“父子間的矛盾,外人不得而知,但瞞不過貼身之人,我懷疑,其子身邊的侍婢被處死,不是因為沒能看住公子,而是了解到某個秘密,被蕭遠博滅了口!”
大榮複露出恍然大悟,茅塞頓開之色:“原來是這麼回事!”
李允則開口:“還有一個問題,如果蕭遠博想要自己親子死,這個兒子又為何要心甘情願地配合‘金剛會’赴死呢?契丹的父子兄弟,可不比我漢人講究孝道親情,為求利益,血親反目者比比皆是……犯人可有疾病?”
最後的問話是對著弟子劉知謙說的,劉知謙立刻回答:“沒有!此人身強體壯,武力不俗,抓捕過程中還進行了反抗,險些逃脫!”
李允則撫著灰白的胡須,思索著道:“這樣一個年輕力壯的契丹貴族,舍棄大好性命,又是何緣由?”
狄進同樣看向劉知謙:“審訊過程中,犯人是否有所動搖?”
劉知謙沒有隱瞞:“司內用刑,整整七日,在第三日和第五日的時候,經驗老道的行刑者都認為犯人撐不住了,結果不知為何,他又硬生生地挺了下來,到第七日時暴斃。”
這點大榮複之前也說過,從犯人咬牙苦撐的程度來看,快要堅持不住了,那時他還擔心犯人真要撂了,自己毫無功勞,被完全架空,後來才慶幸自己不在場,撇清了責任。
“如此就產生了一個新的疑問!”
狄進正色道:“審訊三日暴斃,和審訊七日暴斃,又有何區彆?如果此人一心求死,甚至可以在被抓入機宜司的第二天,就不幸身亡,為何要在臨終前吃這些苦頭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