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嗬!”
寶神奴低低地嗤笑一聲:“我若真要求死,你們現在就不可能看到活著的我,我能以內氣自斷經絡,血液逆行,憑你們這點手段,能夠阻止?”
大榮複眯起眼睛:“那你為何不這麼做?”
“因為自儘,代表著屈服!”
寶神奴稍稍揚起脖子,尚未擦乾淨血跡的臉龐上,帶著不同於其他囚犯的傲然:“你們能抓住我,絕非我不及你們,是我病了,我敗給了自己的病而已!”
大榮複:“所以你想看看,我們生擒你後,又能從你嘴裡問出什麼來,籍此來證明自己?”
寶神奴閉上眼睛,一副懶得廢話的模樣。
大榮複眼珠轉了轉,這裡是牢房而非刑房,審訊不是正式的,自然沒有書吏記錄,乾脆道:“你認識我師父歐陽春麼?”
寶神奴眼睛猛地睜開,死死瞪了過來:“歐陽春是你師父?如此說來,歐陽崇仁是你的師祖了?”
大榮複在這件事上沒有扯謊:“我沒有聽過師父提過師祖的名諱。”
“有這般丟人的師父,以歐陽春如今的聲威,當然不願意多言……”寶神奴冷笑一聲:“他恐怕連師門都不願提及了,隻會說自己是遼東馬幫之主!”
大榮複眉頭揚起:“恰恰相反,我師父一直要報師門的血海深仇!”
“嗬!”
寶神奴臉上露出譏誚之色:“讓我來猜一猜,他是不是告訴你,我偷了他師門的秘傳絕學,還殺害了他師父的獨子,以致於他師父一病不起,撒手人寰,師門一蹶不振,四分五裂?”
大榮複愣了愣。
前麵都對,倒是沒有師門四分五裂那一段。
不過他想起了忠義社會首嶽封,那位是歐陽春的師弟,應該也是歐陽崇仁的徒弟,但根據經曆來看,似乎是早早脫離師門南下了,如此看來,師門四分五裂,還真不是誇張。
大榮複生出好奇之心,也要誘導對方繼續說下去,故意反問道:“依你之意,這都是謊言?”
“或許在歐陽春眼中,事實確實是如此的,畢竟那時他還年幼,歐陽崇仁回去後肯定將罪過全部推到我的身上……不過此人能練成如此上乘的武功,若說什麼秘密都不知,那也不可能!”
寶神奴冷笑起來:“因此在我看來,你的師父歐陽春,和你的師祖歐陽崇仁一樣,都是兩麵三刀的虛偽小人罷了!”
換做旁人被這般怒斥師門,保證要勃然大怒了,大榮複由於早就脫離師徒關係,並沒多大的怒火,臉上趕忙湧出憤慨之色,故意喝罵道:“一派胡言!一派胡言!”
“虛情假意!看來歐陽春教徒無方啊,或者他收你為徒,本就是利用?也是!渤海遺民複國,他的馬幫又豈會參與到這等事情裡?”
寶神奴一眼看出,這位對師門也沒什麼感情,緩了一緩,提了一口氣,卻還是繼續說了下去:“你可知道歐陽正明?”
大榮複倒也不裝了,收起憤懣之色,搖了搖頭:“不知!”
寶神奴道:“歐陽正明是歐陽崇仁的獨子,也是他最大的希望!”
大榮複道:“我師父也姓歐陽……他們的關係是?”
“歐陽春是歐陽崇仁收養的,名為師徒,實為養子!”
寶神奴淡淡地道:“不過終究不是親生父子,沒有血脈之情,歐陽崇仁真正看重的,肯定還是歐陽正明,為了這個兒子的前程,這個陰險小人甚至不惜將師門弄得離心離德!”
聽這位罵彆人陰險小人,還是很新奇的,大榮複也不反駁,靜靜聆聽。
寶神奴還舉了一個實際例子:“你們口中的盧管事,是歐陽崇仁的師弟盧青,他為何會背叛師門,死心塌地跟著我?正因為歐陽崇仁不準備將師門所傳,按照師徒之規教給其他同門,反要獨霸典籍,傳給自己的兒子,其他人豈會甘心?”
大榮複開口發問了:“那與你又有何關係?”
“當然有關!這其實是一個局,一切都為了賜姓!”
寶神奴想到宋人的科舉,一時間不禁有些感慨:“我等契丹平民,便是再有才華,若無姓氏,終身也是為奴為婢!為了一個姓氏,契丹、奚人、漢人,哪個不是施展渾身解數,無所不用其極?”
大榮複知道,在遼國能得賜貴姓的,也隻有這三族,如渤海人根本連賜姓的資格都沒有,這其實也是渤海遺民一直反抗的原因之一,擺明著就是要世世代代被奴役剝削,豈能不反抗?
隻是他同樣想到遼使蕭遠博身邊的蕭浦打,疑惑地道:“以你當年的才學地位,難道不能賜姓麼?”
“正是因為我可以,才會引發彆人的嫉恨!得賜貴姓,要麼立下真正的大功,要麼就是得貴人舉薦,其中自以太後和陛下身邊的親衛,最容易得到這份殊榮,那是屈指可數的名額,並且這次賞賜了,下回還有沒有,誰也不知!”
寶神奴眼中露出濃濃的怨恨:“沒了我,歐陽崇仁的獨子歐陽正明就有了機會,我也是事後才意識到這點,卻悔之晚矣!”
大榮複搖頭:“若歐陽正明有威脅,你會忽略這種事?我不信!”
寶神奴道:“歐陽正明若是個正常人,那我自然有所防備,然而他是個癡子,歐陽崇仁為了不讓這個兒子外出見人,甚至將他鎖在屋內,為此在我麵前便垂淚了不止一回!誰又能想到,歐陽正明根本不在屋裡,而是取了一個化名,扮作另一副模樣,在遼主身邊當侍衛!”
“如此說來……”
大榮複都有些震驚:“當真苦心積慮了!”
寶神奴道:“那時歐陽春年歲尚小,他師門完全沒有人能與我抗衡,歐陽崇仁還情真意切地盼我成為契丹貴族,在大遼擁有了舉足輕重的地位後多多照拂他們,對此我自是應允!”
“而後歐陽崇仁奉上師門秘典,有言需要天賦超卓,方能參悟這門絕學,他師門上下愚鈍,卻無一人練成,為了不讓祖師傳下的絕學失傳,便請我指點!”
“我那時年輕氣盛,自以為天下無雙,又見他師門中人,確實無一人會這門秘傳,自是欣然應允,準備替他們解決一個難題,又怎能想到,此人苦心算計到那般地步,故意害我?”
大榮複沉聲道:“所以你練氣失敗,變得如今的瘋魔之態,不是自己瞎練,而是按照對方所傳的秘法修煉,是那位有意為之?”
“苦海無涯,回頭……”
說到最大的痛處,寶神奴的五官再度猙獰起來,隱隱又露出了扭曲之意,呼哧呼哧喘著粗氣,對著自己喝罵道:“滾回去!滾回去!”
把另一個自己罵回去後,他又低吼道:“不錯!不錯!歐陽父子害我,將我害成了如今這般模樣!”
大榮複看向他空蕩蕩的褲腿:“那你的殘廢?”
寶神奴愈發痛苦,卻又帶著一股快意:“我的左腿就是被歐陽正明斬斷,他們父子先用秘籍引我練功,再殘我身軀,以為除了我,自己就能成為貴族,從此以後飛黃騰達!他們太低估我了,我哪怕被暗算,還是有反撲之力,歐陽正明被我所殺,歐陽崇仁被我重傷,逃回去沒多久就死了,他死的時候一定萬分痛苦吧,比此時的我還痛苦百倍千倍!這是不是自作自受?這是不是自作自受?哈哈哈哈!”
牢房內回蕩著淒厲的笑聲,大榮複凝視著這個重犯,麵色陰晴不定。
歐陽春和寶神奴,說出了兩個截然不同的版本,相比起來,大榮複反倒覺得寶神奴所言似乎更加真實些……
當然也不見得,以眼前這個人的智慧,編謊話也能編得天衣無縫,情真意切,讓人看不出虛實來……
“管你們誰好誰壞,這些多年前的恩恩怨怨與我何乾,記下來稟告上去便是!”
不過轉念一想,大榮複又釋然了,放下好奇心,準備專注於審訊。
然而寶神奴笑聲止歇,卻話鋒一轉:“歐陽崇仁的徒孫,你彆以為跟自己無關,我原本麵對那些宋人,是一個字不會說的,現在倒是有了交易的興趣!”
大榮複立刻問道:“交易什麼?”
“呼哧!呼哧!”
寶神奴喘了幾口氣,臉上露出痛苦之色,顯然已經虛弱到了極致,卻以毅力說出最後的話語:“你們去把歐陽春抓了,關進這裡,我就把‘金剛會’的人員和動向和盤托出,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