機宜司大牢。
最深處的房間。
伴隨著鎖鏈輕輕晃動的聲音,寶神奴正在兩名獄卒警惕的注視下,用僅存的那隻好手,夾起飯菜,往嘴裡送。
他本就年邁殘疾,被捕後自然更加難以維持形象,此時隨著天氣逐漸回暖,身上已然散發出怪味,須發也黏在一起。
但寶神奴依舊細嚼慢咽,沒有半分匆忙,努力從這粗劣的米糧中,汲取著每一份營養。
獄卒冷冷看著,也習慣了。
換成彆的囚犯敢如此作派,他們肯定要讓對方知道,牢獄裡誰說了算,但這個犯人不比其他,沒人敢妄動私刑,不然真要有個三長兩短,這份油水巨大的飯碗就要丟了,指不定還要獲罪流放,太不值當。
所以雙方全程都沉默著,直到寶神奴吃完飯,將飯碗一撂,擺了擺手,獄卒冷哼一聲,收拾好碗筷離開。
“看來閣下已經適應了這裡的生活!”
伴隨著平和的聲音,狄進出現,打量了過來。
“為何不適應呢?”
寶神奴開口:“內家真功固然難練,一旦大成,就擁有常人難有的體魄,何況歸靈功這般世間罕有的絕學?我今年已是六十,花甲之年,常人早就老邁難行,我除了精力不如往昔外,身體卻能保持健壯,你將來到我這個年紀,還不及我呢!”
狄進道:“是不是在這裡,也心平氣和了許多,緩解了病症?”
“是啊!”
寶神奴咧嘴一笑:“狄十一娘外功大成後,終有一日會想要走內家之路的,得保存好《歸靈功》秘籍,免得來日後悔!不必擔心練得瘋癲,恐怕到那個時候,為尋前路,她也不在乎了!”
狄進失笑:“若是天下之大,隻渤海王族一脈的武學可稱絕學,那世間武者也太可悲了!”
寶神奴淡然道:“若論國力,渤海自是不如宋遼這般大國,然遼人重外功,宋人重文教,兩國的皇族子嗣,都不會專心習練內家武學,他們不需要,當然就不會有絕學流傳,至於小門小派的所謂奇功,更是時常缺失傳承,相較而言,渤海王能以一國之力供養修行,增進武學,你還覺得他傳下的隻是尋常武藝麼?”
狄進道:“確實不尋常,不尋常到他似乎根本不想後人學會,諸多苛責,動輒癲狂!”
寶神奴閉上了嘴。
兩人看似在探討武學,其實都在刺激對方,同樣的也都心平氣和,情緒沒有任何波動,自然也就不露破綻。
初次的交鋒後,狄進話鋒一轉,開始入正題:“‘七爺’婁彥先會易容扮相,當年還扮成三個不同的遊方道士,準備以此來洗白自己的丐首身份,固然有他從小模仿百戲的天賦,但專業的易容技巧,是你指點的吧?”
寶神奴毫不意外:“開始抓捕我的傳人了?你覺得能套出我的話來?”
“為什麼不能?”
狄進微笑:“‘金剛會’有人出賣了你,盧管事和楊管事不會那麼做,其他成員的關係與你不是那麼親近,想要出賣也沒機會,這個人定然是‘宿住’或‘無漏’的二代傳承人!”
“那又如何?”寶神奴平淡地道:“我接受他出賣我,隻要他能掌控好‘金剛會’,延續我創下的基業!”
狄進點了點頭:“允許弟子奸惡,卻不允許弟子愚蠢,確實是閣下的風格!”
寶神奴皮笑肉不笑:“總結的不錯!”
狄進又問:“那明知回京有巨大風險,還要回來刺殺伱,是不是愚蠢的行徑?”
寶神奴依舊是無所謂的態度:“他暴露了,才是愚蠢,他若真能殺了我,為‘金剛會’剪除一個大患,回去後就能坐穩二代首領的位置,盧楊也會聽其調遣,談何愚蠢?”
狄進了然:“怪不得你明知道自己被囚禁於地牢之中,對於外麵的‘金剛會’是一個極大的威脅,也不自儘。”
“我從不會向敵人屈服,何況我即便死了,你們也可以隱瞞死訊,依舊對‘金剛會’形成威懾!”寶神奴的眼神露出一絲熱切:“隻有親手殺死我,他們才能高枕無憂,且從此迎來新生!”
寶神奴的話語向來真假莫辨,但狄進覺得,這一句是情真意切的。
如果寶神奴選擇的傳人能弑師成功,且安然退走,他會很欣慰地死去,因為那代表著畢生的心血,交托到了正確的人手中。
所以狄進接著道:“如你這般一生曆經大風大浪的人物,自然希望傳人同樣是一位心狠手辣的梟雄,可惜就目前來看,這個背叛你的傳人,除了有些與眾不同外,並無梟雄氣質!”
寶神奴嗬了一聲,臉色不變。
狄進繼續往下試探:“何況他犯的最大錯誤,就是為求上位,與盜門合作,低估了盜首,不經意間泄了底細!”
寶神奴道:“盜門投靠你了?不……不可能投靠,盜首在跟你談判?”
狄進道:“盜首正在接受招安,而你們‘金剛會’的情報,也成了籌碼,被擺到了桌上!”
“有趣!有趣!”
寶神奴笑了起來:“你居然和盜首提招安?你可知道盜首姓什麼?”
狄進目光微動,看著他。
“以你的才智,在我問出剛剛那個問題時,應該就有所猜測吧!”
寶神奴眼角眉梢都帶出幾抹諷刺:“在宋地,什麼樣的姓氏作惡,最是不可原諒?盜首姓柴,周世宗柴榮的柴,周皇族後裔!”
“這就難怪盜首不願接受招安了,還執著於渤海密藏,想要靠裡麵的軍械造反麼?好……奇特的想法!”
狄進立刻想明白了不少事,但心中相信,臉上依舊維持著平靜的神色,反問道:“真的麼?我不信!”
寶神奴微微一怔,似乎沒想到是這個反應,語氣還這麼可恨:“你不信?”
“當然不信,你這是擔心盜門配合緝凶,所做的汙蔑而已!”狄進繼續連招:“你急了!”
寶神奴心中勃然大怒,臉上也平靜起來:“我當然不希望你們抓到我的傳人,然事關柴氏,你敢不把這個消息稟告上去麼?將來出了事,你擔當得起?”
狄進聞言失笑:“寶神奴,你的才智也是天下一等一的厲害,但你終究不懂我國朝的政局,朝野上下要的是穩定,而非遼國那般,地方動輒叛亂,遼庭動輒征討,隻靠武力鎮壓!”
“此前‘金剛會’妄圖謀害官家生母,準備挑撥太後與官家的母子之情,且不說你們的陰謀詭計不會成功,退一步說,真的籍此製造出一些裂痕,就想要讓國朝內亂,給予遼軍南下的機會?太天真了!”
“現在是同樣的道理,你以為危言聳聽,編造了盜首的身份,就能打亂朝廷的部署?依舊是癡心妄想,在確定了消息真偽之前,機宜司豈能輕易上報?”
寶神奴心頭沉下,突然意識到自己犯了一個錯,但又不敢指出,隻是淡然地道:“那你就不信吧,來日影響了前程時,可彆時時念起今日的固執,悔不當初!”
“那就不勞閣下費心了!”
狄進已經得到了想要的答案,倒不作刺激,省得下次來對方乾脆閉口不言,又故意唇槍舌劍,再主動結束了談話:“今日就到這裡吧,你好好習慣牢獄生活,告辭!”
在寶神奴森然的注目下,狄進轉身舉步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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