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到這裡,這位宰執輕輕歎氣,以十分低沉但旁人都能聽到的聲音念叨著:“機宜司自從擒了遼人諜細後,似是逐漸懈怠了啊!可有司內要員在此,老夫要好好問一問案情,為楊賢侄討一個公道!”
他威嚴的目光掃視一遍,發現現場多是吏員,一個個低垂著腦袋,不敢與之對視,並沒有身著官袍的官員,不禁皺起眉頭。
狄進聞言也歎了口氣,似乎遲疑了一下,伸出手指向旁邊:“夏公,請這邊來!”
兩人到了角落,狄進低聲道:“機宜司此番未能及時查明賊人動向,其實是有緣由的,學生未能約束好族人!實在慚愧!”
“仕林,你切莫自責!”
夏竦目光大動,語氣中頓時帶上了撫慰之色:“人非聖賢,孰能無過,人呐,人呐,是人哪有不犯錯的?何況是你的族人?”
狄進卻顯然陷入了自責:“是我排行十七的族弟……唉!我還記得曹樞密當年就是縱容族人,為非作歹,後來才落得那般下場……唉!”
從對方的神態中,夏竦感受到了事態的嚴重,其實很想聽聽對方的族弟,到底犯下了什麼大錯。
不過轉念一想,這等族內醜事豈會隨便對外人和盤托出,能漏出這個口風,可見自己的前兩次舉薦,都是收到了效果,才乾再是出眾,終究還是年輕啊!
當然國朝一向寬容,族人犯錯除非是那種謀反之罪,否則很難牽扯到官員,關鍵還在於後續的處置,夏竦低聲道:“那個族弟,你準備怎麼辦?”
狄進再度遲疑了片刻,低聲道:“他有悔過之意,令其回鄉,閉門思過……如何?”
這是大族包庇的慣用手段,無論乾下什麼傷天害理的事情,都是有悔過之意,閉門思過了事,夏竦安心了,臉上卻露出為難之色,再度歎了口氣:“仕林,你難道沒考慮過大義滅親?”
狄進麵孔一下子漲紅了:“夏公,他真的罪不至死啊!”
“莫激動!莫激動!”
夏竦撫了撫須,陷入沉思,半晌後又歎了口氣,卻也不再做出什麼保證。
他是要捏住對方的把柄,又不是與之同流合汙,當然不能多言。
狄進則神色不安,思索半晌,壓低聲音道:“學生一向蒙受夏公愛護,也知報答,劉平為前線大將,學生一定竭力促成!”
“嗯?”
夏竦怔了怔,這才意識到對方居然以啟用劉平,作為交換的條件。
不過劉平確實是他之前一力保舉的,監察禦史裡行孫沔和他的關係又頗為隱秘,有些臣子心知肚明,有些則並不知曉孫沔一力抨擊劉平,是他所授意。
狄進畢竟剛剛從遼國回來,身邊人又涉了案,看來就是不明情況的後者,這倒是陰差陽錯了……
夏竦決定糾正對方,語氣平和道:“仕林不必如此,老夫絕非因私廢公之人!劉平隻當是老夫看走了眼,一個連剿滅無憂洞都損兵折將之輩,豈能肩負起國朝對夏用兵的重責?”
狄進道:“那夏公以為,邊軍之中,哪位統軍將領能擔當重任,攻入河西之地後,不輕敵冒進呢?”
夏竦淡然道:“這就要看太後與官家的定奪了!”
他不想啟用劉平,正如呂夷簡當年不希望京師滅門案被破一樣,都是不希望自己曾經的過錯被反複提及,有損官威,至於去掉劉平這個選擇,邊軍性情沉穩,能肩負起重任的大將,確實也很難定奪,他不願貿然選擇,萬一再錯了呢?
狄進見狀,繼續低聲道:“夏公放心,此次是我舉薦,若是劉平不堪大用,便是我看錯了人,若是他真能去了驕狂之心,立克西賊,夏公經略陝西,亦是大功!到時候劉平也對夏公感激涕零,更有不離不棄,反複舉薦的軼事,錄入史冊,豈非一段佳話?”
夏竦聞言目光一動,發現這樣確實也能說通,仔細想想,竟有些心動了。
然後他猛地意識到,自己不願意啟用劉平,除了上述的原因外,其實還有一個理由。
狄進舉薦了劉平。
他不想在舉薦人才方麵,都被這小輩比下去。
但現在,狄進終於要被自己拿捏,夏竦的心態頓時又不一樣,卻也不會貿然答複:“此等家國大事,容老夫好好思量一番!”
“自是如此!”
狄進將話題轉回:“我們去見一見楊文才吧!”
相比起這位前途無量的三元魁首的罪責,楊文才屁都不是,連機宜司的權力都不重要,但夏竦又不好扭頭就走,隻能頷首:“好……唉!我可憐的楊賢侄呐!”
接下來,夏竦見到了萎靡不振,嘴裡喃喃念叨的楊文才,又有機宜司和開封府衙各自稟告,看似專心致誌地聆聽著,實則左耳進右耳出,待得時間差不多了,假裝倦意地閉了閉眼睛。
果然狄進在旁邊道:“得當朝宰執如此關注此案,相信賊人很快就會無所遁形,如今夜已深了,夏公不妨回去休息吧!”
“好!”
夏竦微微頷首,在狄進護送下,一路回到了馬車,坐了進去。
等到了家中,他立刻精神起來,喚來門客:“去查一查,狄家是不是有一個排行十七的族弟,此人性情如何?再派些人去並州,看看他家中至親如何?快去快回,不得耽擱!”
“是!”
但凡用得起錢財,自有快馬來去,不足五日,狄尊禮在京師毫無建樹的表現,和其父狄元頌在並州賭場的揮霍情況,都擺在了夏竦的案頭。
他細細看了,撫須微笑起來:“前唐狄公之後又如何,終究是沒落了,地方小族,驟得富貴,果然如此……幸虧仕林有老夫的愛護,才能免於族中的紛擾啊!”
既然確定了狄尊禮給狄進惹禍的事情不假,狄進又選擇包庇族人,隻以對方有悔過之心,大事化小,小事化了,那這個把柄就捏住了。
夏竦輕鬆起來,想了想,喚來門客:“你去給孫沔帶句話!”
話帶到了,孫沔當晚就匆匆入府拜訪,神色怔仲,滿是不敢相信之色:“夏公?你明日朝堂之上,當真要公開支持劉平為將?”
夏竦道:“人非聖賢,孰能無過,劉平敗了一次,就要將他打入萬劫不複的深淵麼?使功不如使過,給他一個戴罪立功的機會便是!”
孫沔終於確定,心卻涼了。
他這幾日像瘋狗一樣咬住劉平不放,結果你一句輕描淡寫的孰能無過,就要放下?
那自己算什麼?
夏竦知道這位下屬不甘心,安撫道:“元規,你不必改弦更張,之前怎生彈劾的,保持不變即可!倘若來日劉平不堪大用,亦是你眼光卓著,有先見之明,老夫事先通知,是讓你不至於當朝露出震驚之色,失了儀態,被旁人窺出破綻!”
“原來如此……”
孫沔張了張嘴,終究不敢跟這個握有大權的參知政事正麵對抗,頭緩緩垂下,掩飾住眉宇間的陰沉,語氣乖順地道:“多謝夏公為學生考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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