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國賓主動開口:“九哥,不用安慰,我省試未過,吸取教訓,查漏補缺,下屆再戰便是!”
這一聽就知道是狄進說的,眼見這位兄弟並非強顏歡笑,而是發自內心的輕快,狄佐明倒也鬆了口氣:“我們都想陪你一起去看榜,你偏偏不讓,還以為你會過不去心裡這道坎呢……十三,你是能讀書的,隻要心境放平,三年後咱們狄家,定能再出一位光宗耀祖的進士!”
“可彆這麼期待,不然我又要緊張了!”
狄國賓笑笑,又陪他聊了幾句,這才朝著內宅走去。
單就大小而言,這座新的宅院,並不比錦繡巷的大多少,畢竟狄進的官職品階還不高,年紀又輕,不可能賞賜宰執那檔次的宅邸。
但實質上太平坊寸土寸金,就價格而言,同樣大小的宅院,比起錦繡巷的那套,在價格上恐怕能翻數倍。
更妄論這座宅院賞賜下來,等同於狄家的私產,除非謀逆大罪,不然即便政鬥失敗,被貶黜出京,朝廷也不會收回去的,一個是自家的宅院,另一個是租的房子,那感覺完全不同。
“我若是將來有朝一日,能成為六哥那樣的名臣,參與朝堂決策,大勝蠻夷,得朝廷賜宅,那該是何等的榮光啊!”
“想什麼呢!先考中進士再說吧!”
狄國賓一路感慨著,還未到書房,就見呂公孺快步走了出來,依輩分正色招呼:“十三叔!”
眼見這小家夥也欲言又止,狄國賓再重複了之前的話語,每多說一遍,他感到又多了一份輕鬆,心態倒是真的平靜下來。
“十三叔一定能考上的!”
呂公孺對於這位的敗而不餒也暗暗佩服,他年齡太小,現在即便要考,也是考神童舉,以他的家世,去考那個未免欺負人,所以仍在積累。
狄國賓則知道,這位六哥的弟子有著舉一反三的靈巧,天賦卓絕,之前先得應天書院的範先生打基礎,又有了六哥針對性的教導,一旦到了科舉的年齡,足以一鳴驚人。
唯獨可慮的,也是對待科舉時的心態,若是心態不足,發揮失常,再好的根基也是無用了。
正想著以自己的例子,好好勉勵一番,呂公孺卻已經閒不住了:“十三叔,我走了啊!”
“這孩子……”
目送對方一溜煙跑開的背影,狄國賓無奈地笑了笑,卻也知道這位很可能不是去玩的,而是在六哥和呂相公之間傳遞消息。
確實如此,呂公孺表情頗為肅重,一路往呂府而去。
往年的省試放榜,會引發不少重臣的關注,但今年沒人顧得上那些,就連知貢舉晏殊的心思,都放在一場巨大的爭論中。
不出意料,宋軍對李德明取得了首場大勝後,許多官員開始飄了,恨不得劉平領兵攻入西夏境內,一舉覆滅李氏,西軍的將領也開始磨刀霍霍,將黨項上下當作了升官發財,封妻蔭子的最佳途徑。
這些請求彙聚到中樞,形成了兩派意見。
一派是趁勝追擊,直接攻入西夏境內,將這些昔日被黨項人侵吞的土地收複,直至收取整個河西,重回前唐故土!
另一派是堅定“和黨項,滅李氏”的策略不變,以此戰動蕩夏州內部的人心,瓦解李氏在黨項族群裡的統治地位,得到當地番人的普遍倒戈後,再將西夏之地收入囊中。
兩派各有一批朝堂要員支持,但漸漸的,速戰派占據上風。
就連王曾,那位一開始甚至反對西夏用兵的朝堂首相,都頗為意動,讚同趁勝追擊!
畢竟那是開疆拓土之功,收複的河西之地更是對國朝至關重要,任誰都難以抵擋這等誘惑!
何況瓦解黨項各族,看似是循序漸進的穩妥之策,但有一個巨大的問題不容忽視——
遼國!
彆看他們現在同樣陳兵邊境,與西夏翻臉,但他們會允許宋朝逐漸侵蝕西夏的地盤,最終將河西收入囊中麼?
顯然不會!
所以趁著這次師出有名的大好機會,速戰速決,一舉滅了李氏,奪下夏州,遼國想要反對,宋朝反倒能怡然不懼,挺直腰杆與這個虎視眈眈的北方強國對話了!
出於這個考慮,站在速戰一方的官員正越來越多,呂公孺正是在這個關頭回了家。
相比起狄家得了宅院,上下喜氣洋洋,呂府同樣沉浸在一種狂喜的氣氛中。
就在今年正月,呂夷簡自龍圖閣直學士兼侍讀、知開封府守本官加同平章事、集賢殿大學士,正式拜相。
如今三位宰相已滿,正是王曾、張士遜、呂夷簡。
而張士遜本就任相位不久,根基不穩,如今又巡撫江南,與叔叔呂蒙正就是真宗朝名相,門生故吏遍天下的呂夷簡一比,差距甚遠。
如此一來,呂家怎能不激動?
兩代呂氏子弟,兩代位極人臣!
呂公孺回了家中,這回沒有在書房,而是在正堂見到父親。
呂夷簡顯然剛剛送走了又一批客人,眉宇間沒有絲毫疲憊,反倒滿是振奮與威嚴,見到最寵愛的兒子,才露出笑容:“今日怎麼有空回來啊?”
呂公孺乖巧地道:“近來爹爹政務繁忙,孩兒才沒有每日來向爹爹問安,失了禮數,還望爹爹莫怪!”
“你這孩子,是越來越有主意了,不過狄家現在搬進了太平坊,來往也方便,老夫還真要你日日回來問安!”
呂夷簡撫須笑著,目光微動,又問道:“伱師父讓你來的?”
呂公孺搖了搖頭:“不,師父這幾日也很忙,都見不到人呢!”
“嗯?”
呂夷簡有些奇怪:“他就沒有對你提過朝堂上的爭論?”
呂公孺道:“師父並未提過,倒是孩兒自己打聽了不少!”
呂夷簡撫須,目露沉吟。
他很清楚,自己和張士遜一樣,都擅長內政,而不通戰事,畢竟他們執政的年代,澶淵之盟已定,又不似範雍那般曆任西北,與番人多有交道,對於軍事的了解,免不了淪為紙上談兵。
不過呂夷簡和張士遜的區彆在於,他既不通戰事,就不會胡亂發表意見,像之前張士遜所言,尋飽學之士出使西夏,為蠻夷講經,去其戾氣,使其更知是非廉恥,這類話呂夷簡是絕對不會說的,當然也不會像張士遜那般尷尬,淪為不少人的嘲笑對象。
但現在必須有所抉擇了,而狄進的“和黨項,滅李氏”策略落入下風,理應尋找盟友,自己就不在對方的考慮之中?
呂公孺確實沒有說謊,但目光流轉間,倒是提了一件事:“師父專門問過王相的立場,問完後,便不說什麼了。”
“原來如此!”
呂夷簡立刻明白:“他倒是對老夫了解得很呐!”
張士遜不被呂夷簡放在眼中,但王曾不同。
王曾隻比呂夷簡年長一歲,精通弓術,身體健壯,瞧著勢頭,至少在朝堂上活躍十幾載不成問題,而呂夷簡在宰執隊列裡算是年輕,但也絕對等不起十幾年。
除非他一輩子都願意屈居於王曾之下,不指望那個首相之位,否則的話,王曾讚同速戰,呂夷簡就必須反對,不能讓對方憑著收複河西的滔天之功,坐穩首相之位,再也沒了機會。
所以狄進根本不會讓小徒弟過來傳信,此次雙方是天然的盟友關係,若論急切,反倒是野心勃勃的呂夷簡更加迫切。
“不愧是狄仕林!”
洞徹這點,呂夷簡暗暗哼了一聲,但不知怎的,又有些心安,沉聲道:“此番劉平雖大勝,但輕敵冒進之風不可漲,老夫堅定原有的定邊策略不變,朝堂之風,該改一改了!”
呂公孺知道,父親和師父要正式聯手了,心頭莫名激蕩,拱手一禮:“父親大人英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