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之前在忻州時,就聽到代州最大的商會就是呂氏的,他家的商隊往來兩地,每次都是滿載,又不入榷場,專走民間貿易,看來路上打通了不少關隘啊……”
狄進淡淡地道:“先前的不提,最近的一次商隊裡,出售的都是何物?”
王德用仿佛沒聽到前麵半句話,聲音沉穩地回答了後麵的問題:“多是香精、寶器、佛像,皆奢貴之物,確為契丹貴人所喜,然賬冊並未搜到,隻是傳言,似乎未能作為定罪的依據……”
“不搜查一番,如何找到證據呢?”狄進側頭看了過來:“王知州還等什麼?”
王德用道:“狄待製之意是?”
狄進語氣冷下:“既有與遼人勾結,私自往來貿易的重罪嫌疑,自然是要暫時封了商會,上下徹查!”
王德用沉默少許,開口道:“呂氏商會乾係不小,請狄待製三思!”
狄進道:“王知州要向上請示?”
王德用搖了搖頭:“狄待製就是如今的上官,何須上請?”
狄進糾正:“不!原陝西轉運使杜公衍以樞密院直學士,知並州,兼本路經略安撫緣邊招討使,他才是你我的上官!此等大事,是否要等到杜公上任,稟明詳情,予以定奪?”
王德用頓了頓,終究還是道:“來不及!”
“不錯!”
狄進正色道:“身為邊地知州,凡事上請,隻會延誤戰機,王知州此前嚴詞質問遼人,要求他們將我朝百姓歸還,這就已經是敢作敢為的擔當,朝廷果然用人得當!”
“不敢!”
王德用依舊麵無表情,隻是語氣終究緩和了些,將他的顧慮講出:“遼軍此前寇邊,擄掠了六十三戶百姓,汙蔑為逃入我朝的遼國要犯,本官質問,那位蕭惠將軍隻放狂言,此等挑釁生事,顯然是為了再啟戰端,狄待製如今要封呂氏商會,即便真的查出來他們背後是遼人,固然出了一口惡氣,恐怕也如了對方的心願!”
狄進微微一笑:“王知州見過蕭惠麼?”
王德用搖了搖頭:“早有耳聞,並未見過。”
狄進道:“我此前出使遼國,蕭惠正是接伴使,當時還因為中京的四方館住入了西夏使臣,與這位蕭將軍來往頗多……”
王德用生出了好奇心:“依狄待製之見,這位統軍是何等人物?”
狄進評價道:“他是一位標準的契丹貴族。”
“嗯?”
王德用先是一怔,然後若有所思起來。
他確實沒接觸過蕭惠,但契丹貴族還是有所了解的。
相比起國朝的統治階級,遼國的這些貴族更重享樂,花樣百出,多有僭越之舉,此前覺得宋朝這邊的節日更加喜慶,甚至喬裝打扮來到宋境,而許多私家商隊也往來兩地,就為了采購貴族們喜歡的奢華之物。
這樣的契丹貴族,或許表麵上依舊尚武,但骨子裡早就不是當年那個崛起於鬆漠之間的苦寒勇士了。
正想到這裡,狄進也不似其他文臣那般雲裡霧裡,直接開口:“蕭惠的張牙舞爪,多少有些色厲內荏,他確實盼著開戰,做著馬踏中原的美夢,但同樣心有顧慮,遠遠沒有到不計後果的地步。”
“宋廷遼庭,雙方的臣子大多都不願背棄盟約,少數好戰鬥狠之輩,則承擔不起率先撕毀盟約,令兩國再度陷入無邊戰火的責任,即便是主戰派,也希望我朝先動手,才擺出一副不得不打的無奈模樣!”
“所以我們不能做的事情,是派兵出雁門關外,寇邊遼地,將遼國的百姓也給擄過來,這等報複看似對等,卻是真的會授人以柄,反中了對方的算計!”
“除此之外,皆可為之,隻有強勢,才能令對方退縮!”
王德用緩緩點頭,但還是沉聲道:“狄待製所言甚是,隻是軍中將領恐怕難以把握其中分寸,這所謂的強勢,又要做到什麼地步為好?”
狄進道:“那你就將我接下來的話語,原原本本地告訴軍中上下——”
“國朝揚文抑武,希望興文教,少戰事,讓百姓再也不經曆唐末時期的世間動蕩,但武備絕不能鬆弛,關鍵時刻,戰事也必不可少!”
“以鬥爭求和平,則和平存,以妥協求和平,則和平亡!”
“和平是目的,鬥爭則是和平的手段,和平不是求來的,是鬥出來、打出來的,任何時候,無論敵人還是朋友,隻有強者才能獲得尊重!”
“強勢到什麼地步?就是他要打,我們就打!誰怕了,誰就是孬種!”
“這番話,夠不夠清楚?”
王德用心頭一震,他真的很少在文官口中聽到這等直白的言語,而細細咀嚼這番話語,越想越有道理,由衷地生出佩服之情,把腰彎了彎,抱拳道:“王某謹遵狄待製教誨!”
“去吧!”
狄進點了點頭,再度負手而立,眺望遠方。
對待地方武人,他的態度又有不同。
之前為了將韓億調離河東,他可是將友方、敵方的人脈都用上了,不為彆的,正因為重視。
韓億是龍圖閣待製,兩朝為官的老臣,在士林中有著很高的聲望和清譽,不然曆史上的範仲淹也不會想要舉薦這位取代呂夷簡為相。
所以哪怕相看兩生厭,狄進也要維持表麵上的禮節與客氣,背後布局,利用這些年來的各種助力,將對方平平穩穩地送走。
這是先下手為強,與其由於觀念衝突,到了後麵互相撕破臉皮,倒不如現在儘力解決。
但對付地方武人,則毋須這般費心了。
王德用則是以武人之身,知代州,彆看他的資曆較老,麵對年輕的狄進時,可以稱待製,不用巴結地稱一句相公,但真正的地位差距,隻會比起忻州知州賀泉都要大。
即使要糾正重文輕武的風氣,使其回歸揚文抑武的正確路線上,也不該是這個時候。
所以狄進的語氣十分強勢,甚至要培養出說一不二的氣度來。
不僅僅是當麵讓這群武人不敢違逆,等接下來領兵出戰時,也得嚴格執行他的命令,不敢自作主張!
王德用確實恭恭敬敬地退下,到了暗處,輕輕歎了口氣。
從這位年輕的經略相公身上,他既看到了文臣少有的對武人的重視和認可,又感受到了強大的壓迫。
對方下手,是不會有半分容情的。
偏偏王德用有個毛病,或者說現今的武人大多有個毛病,貪財。
呂氏商會能夠在代州如此風光,王家有沒有在背後得到些什麼,王德用心知肚明,哪怕此前在狄進麵前鎮定自若,實則心中多少是有些抗拒的。
財路被斷,誰會願意?
可此時此刻,將財路與前程乃至身家性命相比,王德用咬了咬牙,頓時有了決斷,對著心腹吩咐了幾句,待得對方領命飛奔出去,才將親衛召集,厲聲道:
“查封呂氏商會,上下皆拿,一個不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