興州。
未來的興慶府。
未來的國都。
未來的皇城。
未來的夏太宗李德明。
對著大興土木到一半的建築群,默默地沉思著。
他身高臂長,相貌堂堂,既有黨項人的魁梧雄壯,眉宇間的鎮定,又有著幾分飽學之士的智慧高深。
和兒子李元昊一樣,李德明也是少年時期,就隨著其父李繼遷東征西討,出奔地斤澤,創立基業,一路戎馬。
隻是李繼遷亡故後,二十三歲的李德明在靈前嗣位,從此之後開啟了依遼附宋,外和內治之路,不再是一味以武力搶奪地盤,而是開始治理這份來之不易的基業,至今二十七年,早已養成了上位者的氣度。
但此時此刻,這位在群臣眼中一向高深莫測的大王眼中,卻充斥著疲憊。
“元昊……我的兒……你為何還不回來?”
李元昊是李德明最得意的兒子,文韜武略,無一不缺,唯獨令人不安的,就是野心太大。
自從夏州政權穩定下來,連連開疆拓土哦,將河西的勢力一一拔起,李德明就已經很滿足了,然而李元昊卻不止一次,勸說他開國稱帝,再起兵反宋,侵吞宋人的大好領土。
記得七八年前,李元昊第一次提出要反宋時,李德明將這個兒子帶入庫藏,指著那裡麵堆積如小山的財物,明言這都是與宋貿易往來,才有的富饒,李元昊卻不屑一顧,認為黨項男兒的生活應該在馬上求取,絕不能沉迷於這等小恩小惠之中。
當時李德明就歎息,此子野心太大,將來未必能安然守住基業,可同時,稱帝的野心也被逐漸撩撥,才有了後續的布置。
隻是萬萬沒想到……
原定的皇後衛慕氏身死,原定的太子李元昊遠走遼國,再傳出大鬨遼帝壽宴,數度刺殺宋人使臣還未成功的噩耗!
知子莫若父,李德明很清楚,這是他那個兒子會做出來的事情!
李元昊從小武力超群,膽識過人,能常人所不能,黨項人又從來沒有君子不立於危牆之下的規矩,三代李氏首領戰場上都是身披甲胄,親手殺敵,親自行刺當然不在話下。
可這一回,向來無往而不利的李元昊失敗了,生死未卜,而遼庭的問責雖然被李德明穩住,宋廷則理所當然地翻臉,關閉榷場,禁止貿易,邊軍開始修築堡寨,將番人從帳篷遷入一個個堡寨裡麵。
李德明起初還未覺得如何,他已經習慣了宋人的寬仁與忍讓,直到《定邊十策》來到案前,他隻看了一遍,就驚怒交集,此後數夜未眠。
製定策略之人不僅了解宋朝邊境的具體情況,還對於西夏的弱點了如指掌,一條條策略都是打蛇七寸,照這般實施下去,西夏在宋朝麵前,本就不多的優勢將很快煙消雲散,任由宋人拿捏。
想到李元昊對於宋人邊軍的情報收集和分析,認定這群邊軍驕狂自大,武將爭功,可以利用,李德明權衡利弊之後,終於出兵攻宋。
展現武德,威懾宋朝,獲取遼國重新支持的同時,再伏低做小,與宋重修舊好。
對策是正確的,但三川口一場慘敗,李德明狼狽逃回河西,穩定的黨項政權瞬間風雨飄搖!
“元昊若歸,我父子同心協力,何至於落得如今的局麵?”
“咳咳!咳咳咳咳!”
一陣寒風襲來,李德明胸膛劇烈起伏了幾下,喉嚨一癢,發出一連串劇烈的咳嗽聲,趕忙捂住手掌。
數道官員的身影頓時閃出來,來到李德明身後,恭敬地拜下,為首的老者更是關切地呼喚道:“大王保重啊!”
“興靈的局勢恢複穩定,放寬心,本王這點小病,不日就將痊愈!”
李德明放下手,五指輕輕握了握,再不著痕跡地搓了搓,語氣卻是極為平靜,腰背更是挺得筆直。
親信官員確實鬆了口氣,為首的老者眼中卻閃過憂色,卻也擠出笑容:“臣下恭候多時,各族聚於王帳外,大王可要開朝接見?”
“開朝?我們英勇的黨項男兒,在沙場上流血,而不是在朝堂上鬥嘴!”
李德明淡淡地道:“衛慕氏族人來了麼?”
親信官員神色有異:“來了!”
李德明道:“本王的祖母出自衛慕氏,本王的愛妻出自衛慕氏,這本是我黨項的大族,卻被宋人利用,衛慕山喜那叛徒更是可恥,然本王不會胡亂怪罪,衛慕氏依舊有大批忠心耿耿的族人,他們砍下宋人的首級,是我黨項的英雄,讓各族好好效仿,各安職責,認真做事!”
“大王聖明!”
眾官員齊齊露出敬仰之色。
不得不說,李德明的內政能力確實不俗,哪怕衛慕山喜徹底倒向宋朝,起了一個極壞的帶頭榜樣,他居然也沒有對衛慕氏趕儘殺絕。
而是利用家族內部的利益紛爭,拉攏打壓,分化合作,將原來一批由於親善宋朝,通過貿易賺得盆滿缽滿的衛慕族人殺死,再扶持原本落魄不得誌的。
那些人本就痛恨於無法從宋人手裡獲得好處,此時得到李德明支持,趕忙投桃報李,並且以衛慕氏的部曲偷襲宋人村落,絕了後路,硬生生將一個親宋的大家族,變為了反抗宋人的急先鋒。
眼見衛慕氏依舊團結在李氏政權下,其他大族哪怕有些小心思,也都按捺下去,三川口的失敗陰影正在飛速淡化。
“宋人有一句話,叫天不假年,本王若能再活十年,宋人未必能占到什麼便宜!”
“可惜……可惜啊!”
然而李德明胸口的劇痛,提醒著他,正如越來越撐不住的身體一樣,有些事情終究是掩飾不住的。
與宋人在貿易往來上的斷絕,暴露出了西夏畸形的生產環境,一旦各個黨項部落的生活過得越來越差,又無法通過戰爭彌補收入,不滿的情緒會迅速積壓。
通過這二十多年統治積累的威望,倒還能維持一段時日,可倘若自己倒下,那黨項李氏立刻就會分崩離析!
所以李德明不再遲疑,決定邁出那一步:“你們與本王一起,上青羊宮,拜會上師吧!”
“青羊宮”、“上師”,這兩個名字一出,仿佛有一股魔力,讓臣子的呼吸為之一屏,為首的老者更是勃然變色:“大王,青羊宮乃祭祀青羊神之地,如今並非大典之日,臣等為何要去那裡?”
李德明側目,看了看這位忠心耿耿的老臣:“上師可保興靈安定,我意已決!走!”
“是!”
老者明白了,看著這位大王垂在身側的手掌中,一抹觸目驚心的嫣紅,嘴唇顫抖,欲言又止,最終默默地跟上。
相比起尚未完工的皇城建築群,位於西北一角的青羊宮,不僅基石高聳,堂皇大氣,俯瞰四方,宮殿整體更呈現出一種奇異的青灰色。
要知道西夏尚白,不是因為白色真的多麼美觀,僅僅是因為窮,沒有多餘的錢財塗抹鮮豔的色澤,在這種條件下,連皇城王宮都是樸素的色澤,愈發凸顯出這座宮殿的不同凡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