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成遇舒了一口氣,頓時笑了起來:“宋人的暗諜?哈,那一定是假的,不然的話,宋人為什麼要將這種事提前告訴我?”
“很簡單,遼人退兵已成定局,我們自是要讓你和遼人相爭,不讓他們輕輕鬆鬆地撤走!”
與此同時,成功送出信後,雷濬正藏在宮城外,遙遙觀察李成遇及其麾下的反應。
機宜司在遼國中京安排的諜探,成功將退軍的消息送入河東,河東第一時間傳入夏州,夏州又追趕上宋軍,狄進看完後,當機立斷地傳來前線。
相比起青羊宮“上師”的謀算,戰事無疑更加重要,當得到遼軍要跑的消息,再看近來興州發生的種種事情,雷濬馬上意識到,蕭匹敵是要走前撈一筆,將李成遇這個傀儡的作用壓榨到極致,且不損契丹的威名。
如果隻要錢糧,遼人為什麼要讓李成遇出麵?
按理來說,如果遼軍動手,直接屠戮興州的大戶,掠奪這些人的錢財,效率無疑會更高!
原因很簡單,蕭匹敵不願自己做這個惡人。
畢竟相比起宋人,契丹與河西番人有著更多文化上的認同,許多至今以遊牧為生的番人,更願意親近契丹。
現在他們既搜刮了利益,又不把事情做絕,將來如果宋人的統治有所動搖,遼軍當然有卷土重來的機會。
同樣的道理,他不對青羊宮下手,不觸碰這種根深蒂固的地方信仰,為的都是保留有未來得到黨項人擁護的希望。
雷濬要破壞這份希望。
讓李成遇和蕭匹敵徹底翻臉!
“李成遇,我不信如此大事,伱能視而不見,一味的掩耳盜鈴!”
事實證明,雷濬高估了李成遇,這位還真的準備視而不見,直到左右親信紛紛勸說:“大王,無論如何我們都要去看一看啊!”“大王,遼軍的去留,關係到我大白上國的存亡啊!”
“煩死了!走!去遼軍大營!”
李成遇終究親自帶隊,往城外軍營而去。
說是城外,其實是在城市規劃裡的區域。
作為西部首屈一指的大城,自從李繼遷占據此地,就有將之作為都城的打算,李德明繼位後,就開始擴建,到了曆史上李元昊定都於此時,正式成為興慶府時,這座大白高國的首都,足以容納三十萬軍民在城池之中。
看起來與汴京的百萬之數沒法比,但要知道即便是汴京,那也是算上外城區域的,不可能隻在城中容納百萬之數,單單是城池裡的三十萬之眾,已是了不得的大城。
而遼軍所占據的兵營校場,就在城東南,如今還沒有被城牆容納在其中,但也隨時可以支援,當時他們駐紮在外,表現出秋毫無犯的姿態,令城中大戶安心。
可現在李成遇才發現,遼人從來不做虧本的買賣,他們不直接入城,是為了能發揮出騎兵的最大優勢。
此時此刻,偌大軍營裡,就聽不到人聲,也看不到人影,唯有淒厲的風聲刮過。
來去如風,轉進自如。
走得一乾二淨。
再不願意承認,這個事實擺在麵前,李成遇終於絕望了:“怎麼會……怎麼會……冊子上還有許多……沒搜刮出來啊!”
確實,蕭匹敵的冊子上,由於獅子大開口,數目太多,隻交付了六成左右。
然而蕭匹敵貪了,又沒有真的貪婪,一定將冊子上要求的財物和糧草全部搜集完畢,而是早早地將之前到手的錢糧轉移,然後當機立斷,帶著遼軍呼嘯而去。
最為可悲的是興州城內竟是毫無所覺,發現的人早被處理掉,以致於當雷濬一行遠遠跟著來到城外,也震驚了:“居然已經退走了?可惜……可惜啊……”
“完了……全完了……”
李成遇本以為自己會痛罵遼人的背信棄義,但事實上,他卻是腦子嗡嗡的,連怒火都生不出來,隻能失魂落魄地跪倒在地上。
偏偏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大王!!宋軍……宋軍攻過來了!!”
“距離興州……不足百裡!!”
事實證明,蕭匹敵跑得十分正確,當城內上下都得知遼軍撤離,正亂哄哄地一團糟時,又一個晴天霹靂般的消息傳來。
宋軍提前殺到。
兩軍交戰,斥候自是早有通報,不斷觀察敵軍的動向。
此前宋軍穿越七百裡瀚海,每日打孔鑽井,穩步行軍,按理來說,至少還有四五日才會抵達興靈地區。
沒想到遼軍撤走不到一日,先鋒已經突破關隘,在傍晚時分抵達城外。
眼見對方沒有攻城器具,守城的將士們稍稍安心,就見一員將領排眾而出,振臂高呼:“宋人正麵對敵,黨項男兒承認勝敗,遼賊背後偷襲,如今退避三舍,契丹人已無當年的勇猛,令我等不齒!宋廷承諾,賀蘭山下,依舊是我黨項所居,今日我野利遇乞,就要親自收回興靈!”
距離太遠,天色又已暗下,城頭上點起火把,有人努力伸長脖子,卻聽不到具體說什麼,隻能聽到熟悉的黨項語言。
這位負責先攻的,不是宋軍將領,確實是黨項貴族野利遇乞。
野利氏一族由於獻上李氏父子,銀夏地區的戰場攻伐中,又死去了許多原本親近他們的大族,剩下的基本都是仇深似海,短短一個月內,野利旺榮就遭遇了三次刺殺。
毫不誇張地講,如果現在能統計出銀夏番人最欲殺之而後快的目標,賣主求榮的野利旺榮絕對位列榜首,而刺殺固然沒有見效,這位野利族的族長也不得不深居簡出,短時間內不敢露麵。
就在這個關頭,狄進親自點將,將野利遇乞安排進入軍中,應允他帶上自己的部曲。
於是乎,野利遇乞一馬當先,衝寨破關,硬生生作為先鋒,抵達興州城下。
此時他發現城內守軍聽不清自己說什麼,咬了咬牙,乾脆拍馬上前,大聲呼喝:“我是野利遇乞!賀蘭山下依舊是我黨項人的!賀蘭山下依舊是我黨項人的!”
興靈地區正在賀蘭山下,得益於賀蘭山脈的地利優勢,這裡有雪水和河水共同灌溉的田地,有飼養著牛羊駝馬的牧場。
黨項人最擔心的,也是宋人攻過來後,自己被驅逐出這片生活憩息的土地,此時聽到這份承諾,便如巨石落水,激起的波浪一圈圈地擴散開去,一瞬間傳遍了整個城頭。
“太好了!我們不會被趕走!”“還打嗎?”“將軍……”
守城的將士們麵麵相覷,緊握的武器徐徐鬆開,為首的將領出自仁多氏,之前就是兔死狐悲的一員,此時麵色陰晴不定,緩緩地道:“我們降……”
“拿起武器……拿起武器!!”
正在這時,伴隨著淩亂的腳步聲,李成遇跌跌撞撞地衝上了城頭,厲聲喝罵。
守城將士一個激靈,倒也紛紛握緊了武器,但仁多一族的將領眯起眼睛,打量對方身邊的親衛,發現零零散散,竟是隻有二十人不到。
“誰敢放下武器……本王就殺誰……仁多濟,你是不是要反啊?”
“反?早就該反了!遼人跑了,現在連你的親衛都跑得七七八八,你還敢逞威風?李成遇,你從來不是大王!”
當習慣性的喝罵,卻得到這個回答後,李成遇先是愣住,然後變得麵無人色。
他看著城頭將士,那一雙雙眼中閃著沉沉的光,再看看左右退開,毫無士氣的親衛,突然掉頭就跑。
“給遼人賣命的狗賊,死!”
這一跑,守城將領就如同野獸般,下意識地追出,三步並作兩步,來到李成遇身後,腰部反擰,全身的氣力都鼓了起來,拔出腰間的長刀,往前就是一揮——
唰!
這顯然是一柄寶刀,鋒刃經過了精心的打磨上油,鋒利無比,再加上此時含恨斬出,那奔跑中的人影一頓……
在遼國的擁護下,繼任了尚且不足一月的夏王,兩截身子從中斜斜分開!
李成遇的上半身砸在地上,鮮血狂噴而出,在城頭晃動的暗黃火光中,鮮紅的血黑了,猶如飽蘸濃墨後的筆,在地麵上勾勒出一道淒厲的劃痕。
似蒼天落筆。
定西夏滅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