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圍眾人聽得陸納吟誦出的詩句,相互驚喜對望。原本有些輕浮戲謔的表情被驚愕所代替。
“妙啊,妙啊。花非花,霧非霧。夜半來,天明去。來如春夢幾多時,去似朝雲無覓處。嗯,越是誦讀,越是有意味,回味綿長。很久沒有讀過這樣好的詩句了。”陸納輕拍桌桉給出了他的評價。
“豈止是好?簡直絕妙。祖言,老夫……老夫幾欲落淚了。”鄭敏顫聲道。
陸納微微點頭。他理解鄭敏的心情,他也有同感。
這首詩看似平白,但卻玄妙難言。文雖白但意蘊深邃,寥寥幾句,於從容含蓄之間便令人心中湧起諸多複雜的情緒來。雖似乎沒有明言所寫的是什麼,隻是表達了一種朦朧的感覺。但這感覺之中似乎包涵著諸多內容。
似乎是說人生如夢、光陰短暫的感傷,又似乎在緬懷什麼,留念什麼,惋惜什麼,追憶什麼。似乎在說彆離,又似乎是情愛,又似乎是生死。總之複雜難言。
大晉名士們身處亂世,本就是一群敏感的人。天下混亂,人人都有朝不保夕,苟全性命之感。所以便更注重的是個人的感受和對生死彆離的思考。所以才會寧願談論玄虛之學而不注重實際,實際上也是無力改變亂世的一種逃避心理。
對於這一類的詩文而言,更能入其心,引發共鳴。李徽選的這一首《花非花》可以說正中軟肋。
眾人紛紛圍攏過來,傳看此詩,一個個也都稱讚不已。這些人都非白丁,能參加中正評議者,都是有學識之人,自然也都識貨。
“府君,這字寫得也不錯。但老朽似乎沒看出是師從何人,並非王右軍的字體,也非謝安石的字體。”一人沉聲說道。
陸納等人本來被這首詩吸引,注意力不在書法上。聽此人一說,眾人這才紛紛細看書法,頓覺奇妙。
當世書法大家甚多,琅琊王氏的王羲之乃是最令人推崇的書法大家。其子孫也都是書法大家。陳郡謝氏的謝安的書法也自成一派。當世學書者,皆以王謝書法為師。但眼前這少年寫的字卻非如此。
初看不覺的有什麼好,運筆時稍顯幼稚生疏。但是細看字體風格,卻另有乾坤。
“這字雖寫的稚嫩,然字體剛勁獨立,挺然奇偉,帶有淩冽端方之度,似有筋骨。確實非王謝字體,令人耳目一新。旭之,你覺得呢?”陸納沉聲說道。
陸納也是書法名家,他能給出這樣的評價,那可是相當權威的評價了。
“字體橫輕豎重,雖略顯拘謹,但渾厚有力,彷若刀戈。王右軍書端雅飄逸,行雲流水,二者實有大彆。但看起來卻是一樣有氣度。其缺憾之處雖多,但這恐同年紀閱曆有關,畢竟隻有十七歲。但假以時日,筆法純屬,再揚長避短的話,怕是要成一代大家。”另一位老者沉聲說道。
此人是吳中書法大家孟旭,他的點評同樣有很大的分量。
聽著這兩人的評價,李徽心中鬆了口氣。自己的毛筆字之所以還能拿得出手,那得感謝自己在後世的父母,小時候便逼著學毛筆字。當時自己雖然很不情願,但還是堅持了下來,練好了一筆字。
自己當時學的是顏體。教書法的老師說,顏真卿的書法和王羲之的確實有很大的不同,在某種程度上是擺脫了在他之前人人學王羲之書法的桎梏,擺脫了王羲之的影響,開創了自成一派的書法。這很難得。
老師又說,顏真卿是忠義之臣,安史之亂時,他率軍和叛軍作戰,忠於朝廷,至死不變,最終壯烈殉國。
李徽當時並不太懂這些,隻是覺得顏真卿是個大忠臣,一個文人能夠有這樣的忠義報國的行為,令人欽佩。所以當時便選擇了學顏真卿的書法。
從小到大,學了十幾年,雖然不能說學到了精髓,但確實也是學了那麼一分半分。李徽認為正是這一分半分學到的東西,便是今日得到認可的原因。在這些內行人眼中,是能看得出顏體書法的精妙之處的。
眾人嘖嘖稱奇,對詩作和書法品評不休,心中也對這個十七歲的少年刮目相看。但是很快便有疑惑在心頭升起,覺得這事兒有些不真實。
一個寒門少年,寫的一筆好字或許是有可能的,但寫的這首詩如此的精妙,這怕是其中有什麼貓膩。這首詩這並不符合他的身份和年紀。
在以往的中正評議之中,也有人用他人的詩作冒充自己所寫,以欺瞞手段獲得才學上的認可的。這並不鮮見。
陸納也生出了這樣的疑惑,於是他沉吟片刻,微笑道:“李徽小郎君,你的這首詩作甚妙,書法也很令老夫甚為驚歎。果然是謙之舉薦之人,才學高曠,老夫甚為歡喜。”
“多謝府君,在下可不敢當此稱讚。但隻希望沒有給東翁丟人,我便心滿意足了。”李徽說道。
陸納撫須笑道:“當然沒給你家東翁丟人,而是長了臉呢。不過……中正評議的才學這一項是需要當堂作詩,而且由老夫等指定詩題的。你這首詩固然精妙,老夫也很喜歡。但若要作為評議依據,那還是要指定詩題讓你作一首才成的。都怪老夫之前沒說清楚。你覺得如何?若是你不願意,老夫也不強求。”
李徽自然明白陸納這是生出懷疑,想要試一試自己是否是剽竊了他人詩作。換作自己,也會懷疑。不過命題作詩李徽可沒那個本事,自己肚子裡知道的古詩不少,但未必合用。若是答應了,豈不是露餡了。